徐海倫 于征淼
癇證是以發作性神識恍惚,或突然昏仆、口吐涎沫、兩目上視、四肢抽搐,或口中如有豬羊叫聲等為臨床特征的神志異常疾病。古代治癇方劑,如漢代張仲景《金匱要略》風引湯、北宋錢已《小兒藥證直訣》五色丸、北宋王袞《博濟方》驅風散、南宋陳言《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六珍丹、金代張從正《儒門事親》朱砂滾涎散等均以金石為主,而近現代卻少用金石治癇。此昔盛今衰之現象,引起目前臨證的諸多困惑,但尚未見相關研究文獻。本文探討其知識脈絡,分析其原因,以饗讀者。
金石類藥物是對中藥中的部分礦物藥及金屬類藥物的統稱。《本草綱目》將中藥分為16部60類,“乃集其可以濟國卻病者一百六十一種為金石部,分為四類:曰金、曰玉、曰石、曰鹵”。金石部包括金、玉、石、鹵4類,共161種中藥,其中能治癇者共32種,《中藥學》[1]教材或《中國藥典》[2]載有該藥且能夠治癇者共7味(見表1),為鉛丹、朱砂(丹砂)、雄黃、磁石、礞石、膽礬、白礬。豐云舒[3]認為金石藥物主要包括金屬類、石類、玉類。張美琎[4]認為金類是金屬的單體物質、合金和一部分金屬礦石;玉類絕大多數是硅酸類化合物;石及鹵石類包括了一些非金屬單體及其化合物。
古人認為,金石類藥物藥效優于草木類,服之可以延年、甚至長生。漢代《神農本草經》所載的金石類藥物大多具有“輕身延年”“服之不饑”的作用,如“丹砂久服通神明,不老”“樸硝煉餌服之,輕身神仙”“礬石輕身不老增年”“雄黃煉食輕身神仙”“雌黃久服輕身增年不老”“水銀久服神仙不死”等[5]。東晉葛洪認為“草木延年而已,非長生之藥”,并認為“不得金丹,但服草木之藥及修小術者,可以延年遲死耳……則終無久生之理也”[6]。南北朝陶弘景在《養性延命錄》中謂:“食石者肥澤不老(謂煉五石也)……食(丹)藥者,與天相異,日月并列。”
金石類藥物常具有更加峻猛的功效。晉代醫家皇甫謐認為五石散是“至難之藥”,有著特殊的療效,“心加開朗,所患即瘥,雖羸困著床,皆不終日而愈”[7]。唐朝孫思邈在《千金翼方》[8]中稱:“五石、三石,大寒食丸散等藥……斯誠可以起死人耳”。《本草綱目》:“金石雖若頑物,而造化無窮焉。”豐云舒[3]認為:金石類藥多為致密重墜之物,藥性峻猛,善治痼疾怪證。例如雄黃,《神農本草經》記載其主寒熱、鼠瘺、惡瘡等,現代實驗研究[9-14]表明:其能治療肺癌、肝癌、卵巢癌、皮膚鱗狀細胞癌等。
但金石類藥物亦具有較強的毒性。如表1,32種治癇金石類中藥中9種有毒,占28.1%,分別為金屑、銀屑、密陀僧、生鐵、雄黃、雌黃、水銀、石炭、膽礬。晉代醫家皇甫謐曾因服食五石散出現水腫等多種中毒癥狀,“每委頓不倫,常悲忿,叩刃欲自殺……服寒食藥,違錯節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當暑煩悶……或暴發不常,夭害年命,是以族弟長互,舌縮入喉;悉寒石散之所為也”。李時珍論及水銀的毒性說:“水銀乃至陰之精,稟沉著之性。得凡火鍛煉,則飛騰靈變;得人氣熏蒸,則入骨鉆筋,絕陰蝕腦。陰毒之物,無似之者。”現代藥理證實:雄黃[15]具有肝臟毒性和神經毒性;朱砂[16]可導致膿血便、尿毒癥等;水銀[17]可以引起中樞神經系統、口腔病變,并造成呼吸道、胃腸道、腎臟的嚴重損害;密陀僧[18]則主要損害神經、造血、消化及心血管系統。

表1 《本草綱目》治癇的金石部藥物概覽
金石類藥物的療效好和毒性強是一對矛盾,自古以來就受到相關學術領域的廣泛關注。孫思邈、李時珍在肯定其療效的同時,亦均強調其毒性。《備急千金要方》卷中專列《解五石毒》,主張“寧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有識者遇此方即須焚之,勿久留也”[8]。李時珍論“金”曰:“《別錄》、陳藏器亦言久服神仙。其說蓋自秦皇、漢武時方士傳流而來,豈知血肉之軀,水谷為賴,可能堪此金石重墜之物久在腸胃乎? 求生而喪生,可謂愚也矣。”
金石類藥物多具有質重沉降之性。沉則能鎮,重可祛怯,有鎮心安神、平驚定志之功效,故善能治癇。當代有7種金石類藥物用于治癇(見表1)。現將古籍中關于上述藥味治癇的論述總結如下:
鉛丹,《神農本草經》:“主吐逆胃反,驚癇癲疾,除熱下氣,煉化還成九光,久服通神明。”《本草正》:“性重而收,大能燥濕,故能鎮心安神,墜痰降火,治霍亂吐逆,咳嗽吐血,鎮驚癇,癲狂……” 《本經逢原》記載鉛丹“能墜痰止瘧……治驚癇癲疾,除熱下氣,取其性重以鎮逆滿也。”
朱砂,《本草綱目》:“治驚癇,解胎毒,痘毒,驅邪瘧,能發汗”。
雄黃,《日華子本草》:“治疥癬風邪,癲癇,嵐瘴,一切蛇蟲、犬獸咬傷。”《本草綱目》:“治瘧疾寒熱,伏暑泄痢,酒癮成癖,驚癇,頭風眩運,化腹中瘀血,殺勞蟲疳蟲。”
磁石,《別錄》:“養腎藏,強骨氣,益精除煩,通關節,消癰瘇,鼠瘺,頸核,喉痛,小兒驚癇。”《本草經疏》:“小兒驚癇,心氣怯,痰熱盛也,咸能潤下,重可去怯,是以主之。”《本草匯言》:“安驚癇。”
礞石,《本草綱目》:“治積痰驚癇,咳嗽喘急。”
膽礬,《神農本草經》:“主明目,目痛,金瘡,諸癇痙……”
白礬,《本草綱目》:“吐下痰涎飲澼,燥濕解毒追涎,止血定痛,食惡肉,生好肉,治癰疽疔腫惡瘡,癲癇,疸疾,通大小便,口齒眼目諸病,虎犬蛇蝎百蟲傷。”
有些藥物,雖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金石藥,但有醫家習慣于將其歸為金石類,例如龍骨,為古代大型哺乳類動物象類等骨骼的化石,《神農本草經》:“主心腹鬼疰,精物老魅,咳逆,泄痢膿血,女子漏下,癃瘕堅結,小兒熱氣驚癇。”清代陳念祖《神農本草經讀》:“驚癇顛痙,皆肝氣上逆,挾痰而歸迸入心,龍骨能斂火安神,逐痰降逆,故為驚癇顛痙之圣藥。”
還有些金石類藥物,雖然根據《中藥學》、《中國藥典》所載并不能治癇,但因重鎮、化痰等功效,故可用于治癇復方中,在古籍中亦可發現其治癇的記載。例如代赭石,《日華子本草》:“止吐血,鼻衄,腸風,痔瘺,月經不止,小兒驚癇……”《醫學衷中參西錄》在治“癇風”方中首選本品,張錫純認為代赭石治癇有良效:“癇風之證,莫不氣機上逆,痰涎上涌,用之能鎮氣降逆。”
表2為文獻檢索得到的金石為主的治癇方劑,其所載方劑中,對后世影響較大者為風引湯、磁朱丸和白金丸。

表2 以金石藥味為主的治癇方劑概覽
《成方切用》論及風引湯之方解,認為“滑石、石膏清金以伐其木,赤、白石脂厚土以除其濕,寒水石以助腎水之陰,紫石英以補心神之虛”。劉玉珍[19]運用風引湯治療癲癇,療效確切。國醫大師何任[20]認為風引湯以“除熱癱癇”為主治,故用重鎮之品,清熱亦較峻猛,可配干姜、桂枝稍加制約。
磁朱丸被柯琴譽為“治癲癇之圣劑”。朱砂入心經,鎮心安神;磁石性咸寒,鎮驚安神、平肝潛陽;神曲健脾和胃,既助石藥以運化,又防重鎮傷胃。張錫純加代赭石、半夏兩味藥,取名為加味磁朱丸。《醫學衷中參西錄》中說:“磁朱丸方……前人只知治眼疾,而不知治癇風,至柯韻伯[21]稱此方治癇風如神,而愚試之果驗,然不若加赭石、半夏之尤為效驗也。”陳紀娟[22]運用加味磁朱丸治療癲癇,亦獲良效。
白金丸含白礬、郁金兩味。白礬味酸澀性寒,可以軟頑痰;郁金開結氣以治癲癇。張錫純加入代赭石和朱砂,取名加味白金丸[23]。沈陽醫學院沈洲醫院[24]運用白金丸治療癲癇,療效確切。
表3為以化痰為主治癇方劑9首,多為明清時期醫家所創;表4為文獻檢索得到的當代治癇經驗方劑13首。從中可見:一是治癇方劑常以化痰為主、佐以金石及其它藥味,最著名者為《醫學心悟》定癇丸,代表了主流治療策略;二是金石治癇仍較為常用,但其中毒性較大者已經基本被摒棄,常用者僅限于朱砂、磁石、礞石、白礬諸味。

表3 古代佐以金石的治癇方劑概覽

表4 當代佐以金石的治癇方劑概覽
定癇丸是當代最為人們所熟知的治癇方劑。陸金鳳[25]實施了定癇丸治療癲癇的臨床隨機對照研究,結果顯示定癇丸組的病情改善時間、驚厥發作次數、驚厥持續時間均優于對照組(P<0.05)。張明[26]運用定癇丸治療癲癇,以治愈、顯效、好轉、無效為評價指標,結果顯示總有效率90%。
古方今用的柴胡加龍骨牡蠣湯所針對的主要病機仍為“氣”。古代醫籍較少有以柴胡類方為代表的和解少陽法治療癲癇的記載,歷版《中醫內科學》教材“癇病”部分也未采用該類方劑,但在當代報道了較多相關的醫家經驗和臨床研究[27]。根據筆者的檢索,柴胡加龍骨牡蠣湯治療癇證最早見于徐靈胎的《傷寒論類方》,“此乃正氣虛耗,邪已入里,而復外擾三陽,故見癥錯雜,藥亦隨癥施治,真神化無方者也”。又按云:“此方能下肝膽之驚痰,以之治癲癇必效。”劉渡舟運用柴胡加龍骨牡蠣湯治療癇證以解內外之邪熱,調暢肝膽之氣為宗旨,方中小柴胡湯和解少陽之邪,龍骨、牡蠣、鉛丹鎮肝安魂[28]。
金石類藥物盛行與衰退與歷史上丹道養生的盛衰息息有關。丹道養生從秦漢以前追求長生不老仙藥開始發展,在秦漢形成服食之風,魏晉南北朝時期備受推崇,并形成系統的理論與丹藥煉制技術方法。宋代《太平御覽》曰:“晉朝士大夫無不服餌,皆獲神效”,東晉葛洪《抱樸子·釋滯》中說:“夫金丹之為物,燒之愈久,變化愈妙。黃金入火,百煉不消,理之畢天不朽。服此二物,煉人身體,故能令人不老不死。”
因金石藥物易引起中毒癥狀,引發人們對金石丹藥的反思。隋唐五代,丹藥由養生轉向療病,促成轉型的推動者首推“藥王”孫思邈[37]。他對金石藥物持謹慎態度,指出:“凡服食金石藥餌”“不知性氣者,不可服也”“須量自己性理所宜,不可見彼得力我便服之”[38]。兩宋金元時期由于主流社會的推動,加上民間醫家實踐活動和養生服食的動力,使得丹藥服食從金石藥轉向草木藥為主。道學大師胡孚琛先生言:“魏晉時外丹黃白術皆用金石藥……唐宋外丹黃白術……且參用草木藥,清代外丹黃白術更趨衰微。”其中外丹是指燒煉金石藥物以服餌養生之法,黃白術是指將賤金屬的銅、鐵、鉛等點化為貴金屬金銀,發展出人工制造藥金、藥銀的方術[39]。胡孚琛先生的話表明了在丹藥養生中,金石藥物逐漸式微,草木藥品參入其中。
由上可見,丹道養生由盛而衰、金石類藥物由養生轉為療病,以及丹道服食中從金石轉向草木藥的歷程,影響中醫多個領域,并非限于癇證。
中藥種類的極大豐富,推動了療效與安全的再平衡。我國現存最早的藥學專著《神農本草經》,系統地總結了漢代以前的藥學成就,按照上品、中品、下品三類共收載藥物365種。梁代陶弘景所著《本草經集注》將《神農本草經》所載的365種中藥和《名醫別錄》所載的365種中藥整理在一起,共730種中藥,按其自然來源分為玉石、草木、蟲獸、果、菜、米食、有名未用七類。唐代蘇敬等編纂了我國歷史上第一部藥典性官修本草《新修本草》,收錄九類共844種中藥。北宋唐慎微所著的《經史證類備急本草》,載藥總數已達1500余種。明代劉文泰修訂的大型官修本草《本草品匯精要》,載藥1815種。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收載1892種藥物。當代由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等單位編纂的《中華本草》共收載藥物8980味。中藥種類不斷豐富,為治癇提供了更多的選擇,而其它藥物一般較金石類的毒性更小。
金石治癇之式微還與對癇證病機認識的發展有關。元代之后,對癇證病機由重視“氣”發展為更加重視“痰”。在“氣”與“痰”二者之中,金石更擅長治“氣”。
《素問·奇病論篇》中云:“人生而有巔疾者……病名為胎病,此得之在母腹中時,其母有所大驚,氣上而不下,精氣并居,故令子發為巔疾也。”宋代陳無擇在《三因極一病證方論》指出:“癲癇病,皆由驚動……逆于臟氣。”《金匱要略》風引湯創立金石治癇之范例,自此廣為應用。清代醫家林珮琴在《類證治裁》中指出“古方通治五癇,五癇丸、五色丸、六珍丹”。其中五色丸、六珍丹所含藥味均為金石,五癇丸中亦含有朱砂、白礬、雄黃等金石藥味。可見,早期多認為癇證病機以氣機逆亂為主,十分重視金石藥物,用以重鎮降逆、鎮驚安神。
元代之后,對癇證病機的認識有了新發展,從痰治癇成為主流觀點。朱丹溪強調“痰”,認為癇證“無非痰涎壅塞,迷悶孔竅”,在治療上“大率行痰為主……尋火尋痰,分多分少,治之無不愈者”。明代汪機在《醫學原理》“丹溪治病活套”中指出“癇證多因痰結心胸之間”。明代萬全《育嬰家秘》中云“癇之為病,乃痰迷心竅之所致也”。明代李梴《醫學入門》指出“癇有陰陽只是痰。內傷最多,外感極少。蓋傷飲食,積為痰火,上迷心竅,驚恐憂怒,則火盛神不守舍,舍空痰塞”。明代龔廷賢《萬病回春》中云“諸癇者,痰涎壅并然也”。清代程鐘齡《醫學心悟》:“癇者,忽然發作,眩仆倒地,不省高下,甚則瘛疭抽搐,目斜口,痰涎直流……雖有五臟之殊,而為痰涎則一,定癇丸主之。”清代張璐《醫通》治癇以補腎為本、豁痰為標。在明清時期,諸多醫家均認為痰為主要病機,治以化痰為主、金石為佐,方藥以《醫學心悟》定癇丸為代表。
金石類藥物峻猛有毒、重墜致密、安神定驚、擅治癇證。本文旨在探討金石治癇昔盛今衰這一現象之原因。總結“金石治癇”的相關藥物、方劑,分析其歷史演變過程及成因,更加深刻地認識金石治癇之本質,掌握和發掘金石治癇的理論、經驗、運用時機和要領,指導癇證的臨證治療。
《壽石軒醫案》載有晚清醫家趙海仙治癇經驗,以熄風化痰通絡為主,但當這位醫家“自患癇證,已歷多年,邇來愈發愈甚”“根蒂過深、徒恃藥餌無濟也”,遂“姑擬一方”,所取藥物為辰砂、老濂珠、黑鉛、水銀煅明雄四味。這位擅長治癇的晚清醫家,對待自身所患難治性癇證的最終治療手段,仍為金石治癇。可見,金石類藥物雖然逐漸式微,但不可否定其峻猛的功效,仍有可能在今后發揮更大的治療作用,相關經驗值得進一步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