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聰 羅成 王玉光
隨著對間質性肺疾病(interstitial lung diseases,ILD)自然病史認知的不斷深入,有學者發現大多數ILD存在進展表型,提出了進展性纖維化性間質性肺疾病(progressive fibrosing interstitial lung disease,PF-ILD)的新術語[1]。PF-ILD患者的生存質量通常呈“斷崖式”下降,出現急性加重的幾率是病情穩定患者的兩倍以上[2-4]。現代醫學治療以抗纖維化藥物、肺移植為主,但存在癥狀控制不佳及治愈難度大等不足。
現代醫家治療PF-ILD多借鑒特發性肺纖維化的診治經驗而從“肺痹”“肺痿”論治[5-6],認為基本病機為肺絡虛極,體痿不用,聚散失常從而出現肺氣壅滯上逆[7]。通過梳理古代文獻,結合長期的臨床觀察,筆者認為此階段病位累及五臟,符合肺纖維化“肺—肺脾—肺脾腎—五臟”的病位衍變規律[8],其中病位以肺、腎為要,基本病機為“源絕精虧,痰瘀邪客”。“源絕精虧”是對人身整體狀態的歸納,肺化源欲絕,外不養皮毛,內難榮腸胃,臟腑、經絡、形體均受其害;腎精虧虛則外邪蜂起,氣不攝納則逆于上,脫于外。“痰瘀邪客”是對邪氣總的概括,或因津液代謝不利而化痰生濕,或氣血運行不利阻滯其道,或正氣虛餒而外邪易襲。
PF-ILD是各種ILD病情發展的終末階段,筆者在臨床上觀察到PF-ILD患者病機復雜,常為寒熱錯雜,虛實交夾,累及多臟,非簡單一臟一腑之因。而肺痹、肺痿病位主要在于肺和肺、脾,未能全面概括累及五臟的病理特點,因此筆者基于“肺痹論”“肺痿論”進一步提出PF-ILD應屬虛勞病范疇,由痹轉痿至勞,由枝葉至樹干逐漸下害肺源,本虛為肺化源絕、腎精虧虛。
1.1.1 ILD早期以痹為主,中期以痿為特點 ILD早期和中期病位均以肺為主,早期由于肺氣不足,虛而留滯,宣發肅降失常,氣血壅滯痹塞,出現胸悶、干咳、活動后氣短。肺為水之上源,津液輸布失司,津凝成痰,此時生痰之源未損故而痰量少色白難咯。若肺痹日久,咳喘不愈,病邪由淺入深,由葉循枝及干,逐漸耗傷肺氣肺陰,或子盜母氣累及中焦,導致肺體不用,肺絡失養而出現肺葉尪羸痿弱,表現為咳吐濁唾涎沫,變為肺痿。所以肺痹為病之初,肺痿為病之漸[9]。
1.1.2 晚期ILD(PF-ILD)病機為肺化源絕 孫思邈曾云“肺痿無論寒熱,皆屬虛損之證”表明了肺痿乃正氣虛損所致,若病仍不愈則如“久病致虛,因虛致損,損積成勞”所述變成虛勞。ILD病機由肺氣虧虛、氣血痹阻逐漸發展為肺葉痿弱、功能不用,最后則可出現肺化源欲絕,臟腑失其所養。“肺化源絕”見于《溫病條辨》上焦篇,肺居上焦,可吸納天氣與水谷精氣結合而成宗氣,貫心脈而布散全身[10],如霧之灌溉,臟腑、經絡、形體均受其榮華[11]。“肺合于心而氣化,為血脈之所由始;肺合于脾而血化,為經脈之所由通”“肺合乎肝,而化則陽生”,肺之氣血陰陽虧虛可導致功用失司,肺體受損,化源欲絕,臟腑失去濡養出現動則咳喘、納差心悸[12-13]。
肺痹以肺氣虧虛為本,而究其原因正如張景岳所云“肺金之虛多由腎虛之涸也”,《內經》中亦云“少陰有余,病皮痹隱疹,不足,病肺痹”,皆提示其人先天稟賦不足,腎精虧虛是肺氣虧虛的重要病因,可導致肺虛氣留滯變為痹病。精是構成人體、維持生命活動的基礎,“夫精者,身之本也”,精藏于腎中,為五臟六腑之精的根本。生理狀態下,肺為呼吸之橐龠,受臟腑上朝之清氣,氣之出于肺而納于腎,肺腎經脈相連,肺性主乎降,而腎以納為和。腎水不能上滋于肺,肺體失潤,肺氣虧虛則可導致肺葉痿弱,變為肺痿。若病仍不愈,氣血津液逐漸累及臟腑之精,《千金要方》云“精少則病,精盡則絕”。腎精盡虧則難以上乘濡養于肺導致肺化源絕,源流枯竭則可更害腎精,導致精不化氣,下不上交、攝納失司出現呼吸表淺、動則氣喘等癥,因此無論在肺痹、肺痿,亦或是肺化源絕,是本虛或他臟而傳,腎精虧虛貫穿于ILD發展的整個階段。
正氣存內,邪不可干,正氣內虛,邪氣襲客。正氣虧虛者氣血運行不利,水谷運化失司,津液代謝障礙而內生伏邪,溫煦固護不利則外邪易擾,侵襲肌表,導致病情反復難愈,惡化進展。
現代醫家認為痰、濕、瘀等邪在ILD的發病過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如曲妮妮、張偉等[14-16]認為痰瘀阻痹肺絡是疾病發展的關鍵所在,王玉光等[17-18]認為濕熱之邪在炎癥性肌病相關肺纖維化的發病中占有重要作用。ILD早期病位主要在肺,肺為相傅之官,主治節,是五臟之華蓋,有通調水道敷布津液,將其下輸膀胱之責。肺功能失調可牽動五臟之氣,津液代謝障礙、氣機升降出入異常出現痰濕。肺氣不足則宗氣虧虛,且痰濁痹塞胸中,宗氣難以貫心脈助心行血,血滯澀難行出現瘀血[19-20]。痰濕、氣滯、瘀血、郁熱等病理產物不僅單獨致病亦可相互混雜,“血之不利為水……先病水而后病血,為水分”“痰水之壅,由瘀使然……瘀血停阻,津液運行不暢滯塞,則可形成痰飲”,津血同源,氣馭血行,氣帥津布,一病俱病,如渦輪旋轉,惡性循環導致病情的不斷發展。
當病情發展為PF-ILD時,五臟同病而以肺腎為要,病機錯綜復雜。腎為生痰之本,肺為儲痰之器,肺腎陽虛則痰生不絕,咯而不盡,痰飲凌心射肺,心脈瘀血窒塞迫肺,令PF-ILD患者出現咳而不止,喘促難停。若肺之氣陰不足,累及腎陰,虛火上炎,肺腎津虧燥熱,煎熬上焦痰液,故見氣促干咳、痰粘難咯,煩熱口干等癥狀。最終陰損及陽,或陽損及陰,出現精氣虛餒、攝納失司,甚者陰陽離絕,氣喘欲脫等危候。
“諸氣膹郁,皆屬于肺”表明肺不獨主人身之氣,亦主“天之六氣”。肺為嬌臟,其性惡寒惡熱,惡燥惡濕,凡六淫之氣,一有所著,即能致病。《內經》云“風寒客于人,使人毫毛畢直,皮膚閉而為熱……弗治,病入舍于肺,名曰肺痹,發咳上氣”,可以看出六淫外邪是肺痹發病的重要病因。六淫之邪不僅出現在疾病的初始階段,還可影響整個疾病過程,患者常因受涼后而出現咳痰喘等癥狀的迅速加重,病情進展,即使平穩期時病人常常以易感冒、怕風惡寒為擾。疾病初起是因為“肺氣益虛,腠理益疏,外邪乘間”而易感六淫,后期則因“窮于精者,萬邪蜂起”,腎精不足導致衛失源養。衛出上焦亦從源于下,衛氣和煦則溫分肉,充皮膚,肥腠理,司開合以護衛周身,抵御外邪,衛外不固則外邪客著。外邪不僅包括六淫之邪,還包括各種敏感物的刺激,如油煙異味、冷熱空氣、鴿鳥寵物等[19]。六淫之邪是外邪中占比最大的一類,其危害性較其他邪氣更強,刺激患者反復性的咳嗽導致肺體破壞,更容易出現病情的急性加重,促使變成PF-ILD。因此六淫外邪易客導致患者病情反復,惡化加重,是PF-ILD產生的重要標邪[21]。
正氣存內,邪不可干,正氣虧虛則內無力運化水谷精微,通調津液敷布,形成痰濕瘀血之邪阻滯氣道而伏于里,外無以固護腠理,溫煦失調,導致外邪易于客著,侵犯肌表。所謂“類同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溫病合編》有云:“內外相合者,其人脾胃素有濕邪,客邪既從表入,伏邪又從內發也”,《仁齋直指方論》:“感風傷冷,挾熱受濕,瘀血停水,與夫肺實肺虛,皆能壅痰而發嗽也”。外邪不僅容易客肺襲表導致疾病惡化,且可引動人體伏邪,內傷外患進一步導致“邪侵正益虛,正虛邪愈戀”,病情更重,逐漸發展成為PF-ILD。
肺病日久,肺體受損,功用失司,不能主氣及敷布津液,化源欲絕導致患者稍動則咳喘兼作,心悸汗出甚至出現呼吸衰竭。母病及子則腎精虧虛,氣不攝納從而出現呼吸表淺、吸氣尤難。正氣虧虛導致內邪叢生,外邪易侵,內外合邪導致病情進展惡化。“源絕精虧,痰瘀邪客”是ILD終末階段的臨床特點,因此筆者認為應該針對其特點以滋源填精、逐化宣解為核心治法,將滋養化源與祛邪外出相結合,或攻補兼施或更施,從而緩解患者的臨床癥狀。
本虛應著眼于肺腎氣精陰陽之虛,標實著眼于痰瘀外邪。平穩期以補益肺腎,兼祛外邪。若大氣下陷時選用升陷湯補益宗氣;腎氣不足,水飲內停時方選濟生腎氣丸或金匱腎氣丸加減;腎陰不足,氣不攝納時選用薯蕷納氣湯或參赭鎮氣湯化裁;陰陽兩虛,腎精虧虛選用定喘神奇丹合貞元飲補益肺腎,填精納氣。
六淫邪客或內邪為主者,急先治標,兼以固本。六淫外感往往引發五臟宿疾,而痼疾之積聚陳莝亦可留結寒熱不去,形成外感與內傷內外夾雜、虛實互呈的病變。六淫之中以風寒之邪最易客著,且易入里化熱,內激里邪,此時應宣利表氣,祛邪平喘,選用麻杏石甘湯或御寒湯加減。內生之邪以痰飲較盛,肺氣不降時選用葶藶大棗瀉肺利水;陰乘陽位,胸陽不振時用瓜蔞薤白半夏湯合二陳湯通陽化痰宣痹;絡脈瘀阻,口唇紫暗時選用赤芍、川芎、沒藥、丹參等養血活血,一可散瘀,二可補臟腑之虛。
目前中西醫對PF-ILD認知較少,但因其病情呈持續進展趨勢,預后極差,故成為目前間質性肺疾病領域中難點所在。本文通過梳理古籍中有關肺痹、肺痿的記載結合現代醫家對于PF-ILD的認知,認為PF-ILD作為晚期階段,應屬虛勞范疇,病機以“源絕精虧,痰瘀邪客”為主,治療應著眼于肺腎之虛所在,痰瘀外邪等標之所存。然而臨床上患者病情錯綜復雜,正虛常兼夾痰瘀之邪,用藥宜靈活變通,邪氣壅盛者不可一味滋補,宜先祛邪而后扶正,且需防止虛不受補,反而滋膩礙脾,出現變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