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旅行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會員，沈陽市作協副主席。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獎、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

參加旅行團后，我感覺被忽悠了，清一色的老年人，除了我，再沒養眼的帥哥美女。此次出行是閨蜜的主意，她勸我去做一次詩和遠方的旅游，說歸來后，愛情之火會熊熊復燃。閨蜜說的愛情之火復燃，對于目前的我來說一點也不樂觀——我和男朋友的關系屬于兩敗俱傷的休戰期。

晃悠了一天的旅游大巴車終于停靠在酒店的門口。我被安排和一位打扮怪異的干瘦老婦人同居一室。我對她的印象不是太舒服，一路上她有些神神道道，不停地拍照、錄視頻，還旁若無人地開啟視頻聊天，有時招來同行人的白眼和提示，她卻不屑一顧。讓我奇怪的是瘦小的老婦人始終穿著一件又肥又大的男式外套，外套下擺快垂到膝蓋了，不管天氣多熱她都不舍得脫下來。

剛進房間，老婦人就打開視頻錄了一圈，把那件男式外套脫下來，擺在她床上靠墻的一側，對著視頻說：“看到了吧，這酒店的環境還不錯哦，你在我左邊好好躺著，別嚇到人家小姑娘，哈哈。”笑夠了，她又開始煲電話粥，說起很多陳年往事。

老婦人的一番話倒把我嚇到了——不會是遇到精神不正常的人了吧？我用商量的口吻說：“阿姨，您聊天有些吵，影響我休息了，能不能……”

“姑娘，抱歉啊，那我去廁所聊。”老婦人躲進廁所，一聊又是兩個小時。

第二天，我和團長要求給我換一位室友——這位老婦人煲電話粥到半夜不說，還打呼嚕。團長查了半天，遺憾地告訴我：“這次組團也真是奇了怪了，就你和吳阿姨是單幫，其他人不是兩口子就是親屬。”

我只好將就下去。旅行中，老婦人總是求我給她照相和錄視頻，她抱著那件男式衣服到處找風景拍。我不好澆滅她的熱情，又很郁悶——本是出來散心的，卻成了人家的跟班和免費義工。

晚上住進酒店，老婦人又是一番和前一晚同樣的操作。我忍不住問：“您在和家人聊天嗎？”老婦人神秘地說：“不瞞你說，在和我男人聊天呢。”我暗想：真是服了，這么大年紀了，比年輕人還膩歪。這樣想來，倒覺得老婦人很可愛了。

當游輪航行到愛琴海上時，老婦人像個初見世面的小姑娘，高興得手舞足蹈，拍照、錄視頻把她忙得不可開交。看著船上其他情侶親親熱熱的樣子，我有些失落——一個人旅行真是浪費良辰美景。

“姑娘，我老伴最喜歡大海了，這么純藍又干凈的大海他還沒來過呢。求你再幫我們拍幾張照片留念吧。”

我接過相機。鏡頭里的老婦人站在甲板上，拿著那件男式外套，又摟又抱又是舉過頭頂，像在舞臺表演獨角戲，自我陶醉其中。

忽然，一陣大風吹過來，老婦人手中的外套像一只倦怠的大鳥飄落到海面上。老婦人大叫一聲：“救命啊，快救命啊！我老伴掉海里了。”說著，她自己跳進了大海，撲騰著向衣服游去。但她好像并不會水，衣服是抓住了，自己在水里沉沉浮浮撲騰著。

跳下去的水手把老婦人救了上來，她又被臉色慘白的帶隊團長一通數落。老婦人一言不發，緊緊抱著那件外套，望著碧藍的天空，流下了眼淚。我把手機還給她，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爆發了一陣大笑，對著手機視頻開心地說：“看到我救你的視頻了吧？老頭子啊，咱倆都是命大之人，剛才一起去了一趟藍色天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好險好險，幸虧手機沒掉下去，那么多寶貝照片丟不得。”船上的很多人到現在才知道老婦人是帶著患病老伴的衣服來旅游，目睹了她舍生忘死去救一件衣服，都被感動了。

晚上，老婦人又去衛生間打了好長時間電話，出來時眼睛紅腫，像哭過了，但眉宇間又流露出掩藏不住的高興，感激地對我說：“多謝姑娘啊！謝謝你幫我錄了那段救衣服的視頻，我老伴看了，這輩子第一次說了讓我感動到哭的一句話：‘老婆，對不起啊！我應該多愛你一些，讓你受苦了！他第一次這么說啊！”老婦人像撿到了財寶一樣高興。

“起初我以為您會水才去撈衣服，就繼續錄了視頻，后來知道您不會水，給我嚇壞了。能給我講講你們相愛的故事嗎？”我說。

老婦人盤腿坐在床上，長嘆一聲說：“我給你講講那些故事啊。我們很早就認識了，但性格不合，他是急性子，我是慢性子，很多事都意見不統一，但還是結了婚，生了女兒，又生了兒子。女兒沒等長大就淹死了，兒子后來去廣州上了大學，找了本地媳婦，做了倒插門女婿，剩下我和老伴孤單相對。我對老伴說，‘兒女都走遠了，咱倆以后別再吵架了，誰也別再提離婚了，剩下的日子掰著指頭算了，好好一起往前走吧！這么多年，你也沒帶我出去旅游過，等你有時間帶我出去走走吧，一趟就行。老伴同意了我的想法，說等他退休了，好好陪我到處逛逛。”

“您老伴沒陪您出來呢？”我問。

“唉，我那命薄沒福的老頭子啊，上個月被查出了肺癌，安排下個月底做手術。他說，‘旅行團的錢別退了，我這身子骨經不起折騰，你代替我去旅行吧，替我多看幾眼美好世界，我死也無憾了。我后悔啊，后悔自己說的那句話‘剩下的日子掰著指頭算，這不是詛咒他嗎？那時還不知道他得癌癥，怪我這欠嘴啊！”老婦人往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我的心倏地疼了一下，那種收縮的痛讓人窒息。

老婦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探究地問：“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是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并不覺得您看似感動人的婚姻有多美好，背后隱藏著多少辛酸和掙扎只有您自己最了解吧。”

“你怎么看出來的？”老婦人的眼里掠過一抹驚慌。

“從您的眼神，還有您那不由自主咬牙切齒的話語，您現在不過是對自己執著的堅持而感動，您終于征服了丈夫，您以勝利者自居。”我有些刻薄的話像點燃的鞭炮，不由自主炸開出了束縛。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些感受是我曾親身體驗過的。

老婦人無力地垂下頭去，委屈地抹著眼淚說：“你說的都沒錯，我就是這么想的。當初他和我結婚，是為了借我家的光。他不愛我，也不愛這個家。如果不是他把女兒單獨放在外面玩，女兒也不會掉井里淹死啊……”

老婦人又開始和老伴視頻了，我不能忍受那種偽真情的表演，一個人走進了夜色。我給男朋友打電話，好久他才接。

我平靜地說：“我特意和你告別的，我們分手吧，我們都別再演了。”關掉電話，我長出了一口氣。編輯/閔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