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暢
在涿州樓桑廟村的昭烈帝廟中,原來存放著一塊“風雨竹”碑,上面刻有相傳是關云長畫的“風雨竹”圖。這樣的碑刻,目前在全國已發現五塊,一塊在上海松江,一塊在北京市房山南尚洛,一塊在重慶奉節的白帝城,一塊在河北曲陽北岳廟,再就是涿州的這一塊。這五塊石碑所刻的風雨竹圖畫面內容大致相同,只是碑的大小、形制和畫幅構圖不一樣,碑刻上大都刻有“漢關夫子手筆”字樣。據《中國古代畫史》《畫論》中所記,三國時的關云長的確是個善畫竹的能手,據有人研究說,他還是中國最早畫竹的畫家。不過,“風雨竹”碑上所刻的竹,卻不是一般的竹畫,而是由竹葉組字寫成的四句詩。四句詩是:
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
莫嫌孤葉淡,終久不凋零。
關云長究竟是怎樣畫出《風雨竹》的呢?這在《三國演義》中沒有提到,不過民間卻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
三國時,曹操與劉備徐州之戰,劉備大敗,關云長被迫假降曹操,與劉備的夫人甘、糜二位皇嫂住在許昌。
曹操對待關公,殷勤備至,不斷送來黃金白銀,供關公享用,關公把這些金銀全都交與內宅,請甘、糜二位皇嫂收存。曹操又送來十名美女,關公立即把她們送去服侍二位皇嫂。曹操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款待關公,并送異錦戰袍、赤兔寶馬給他。在關公身上,曹操真可謂用盡心機,一心想籠絡關公的心,使他忘掉劉備,歸順自己。
卻說這關云長,剛強耿直,大忠大義,任你金錢美女,錦衣佳肴,也難以動搖他思念劉備之心。平日里,他除去走馬練刀、習練武藝之外,就是閱讀兵書、研習戰策,一方面以此消磨時間,排憂解悶;一方面等待時機,好去尋找劉皇叔。
有一天,關云長清晨起來,走至院內,見天色陰云四合,心頭很覺郁悶,但他還是照例提起青龍偃月刀,跨上千里赤兔馬,到外面與軍士們演練了一番武藝。回來以后,就到內宅門外向甘、糜二位皇嫂請安問好。哪知二位嫂夫人來此多日,還是不能得知劉皇叔的下落,心里萬分著急難過,一齊哭著向關公打問皇叔情況。關公見二位嫂嫂悲傷,心如刀絞,他安慰了二位嫂嫂幾句,回到書房,拿起一卷《春秋》欲要觀看,但是由于外邊陰天的緣故,室內光線暗淡,且兼他心緒煩亂,看了半天,卻怎么也看不下去。
關公索性合起書本,手撫書案,閉起雙目,蹙眉沉吟了半晌,不覺長嘆一聲,當他睜開兩眼時,一下看見掛在墻上、自己剛剛脫下來的那件綠錦戰袍。這件戰袍,是劉皇叔送給他的。曹操知道這件事,為了從劉備身上攫奪關云長的心,曹操派人暗中目測好關云長的身量,按照劉備送的那件綠錦戰袍的式樣,選用上好的異錦,特制了一件漂亮的新戰袍,送給了關云長。可是,這件戰袍雖好,卻難以使關公忘懷劉皇叔,他每當外出或習練武藝的時候,總是把曹操送他的那件異錦新戰袍穿在里邊,而把劉備送的那件綠錦舊戰袍穿在外面。曹操見他總是這樣穿戴,不知何意,曾經問他:“關將軍,你原先的這件戰袍已經舊了,就不必再穿它了吧?”關云長答道:“丞相,這件戰袍雖舊,卻是劉皇叔送給我的,我們是結義兄弟,誓同生死,我穿著它,就使我永遠牢記著我們的情義啊!”
曹操聽了關公的答話,十分不快,卻又無可奈何,轉念一想,關羽如此重情義,倒也正是他的可愛之處。時間一久,或許他能慢慢忘卻了劉備,因此曹操繼續想方設法打動關羽之心,毫不放棄。
卻說關云長一眼望見掛在墻上的綠錦舊戰袍,不由得站起身來,走至墻下,手撫戰袍,更加思念兄長,眼淚不覺簌簌而下。忽聽窗外一聲悶雷過后,風聲呼呼,吹動簾籠,繼而雨點零落,淅瀝有聲。關公佇立窗前,透過絳紫色窗紗,看見窗外檐下一叢綠竹,被風吹得搖來晃去。竹葉陣陣撲打在窗欞上,關公凝望著雷電光中風搖雨動的竹影,心中浮想聯翩,思緒萬千。
這叢翠竹,春夏秋冬,四季常青。氣候變化,卻永遠郁郁蔥蔥,酷暑烈日之下,不蔫不耷;嚴寒冰雪之中,不萎不凋;狂風吹來時,堅強不屈;暴雨淋澆時,凜然不卑。我今天兵敗被俘,身陷曹營,這只是權且安身,我的志氣堅矣,曹操難奪;我的節操定矣,曹操難移。
聯想至此,關公不禁激發詩興,于是他尋詞覓句,沉吟片刻,驀地走到案前,展紙揮筆,寫出四句詩來。詩曰:
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
莫嫌孤葉淡,終久不凋零。
關公手捻美髯,又放聲朗誦起自己剛才寫的那首詠竹詩來,其情摯烈,其意深切,其聲高亢,其音激越。關公的詩句,聲入寰宇,氣貫長虹。
再說甘、糜二位夫人,在內宅聽到外院關公誦讀詩句,聽其詞,聞其聲,知道是他思念玄德之意,不覺又流下淚來。兩位夫人命侍女傳話給老軍,說二位夫人有請關將軍。
老軍傳話出來,關公整衣肅容,來至內宅門外,躬身施禮,先向二位嫂嫂請安,然后問道:“不知二位嫂嫂將小弟喚來有何吩咐?”
甘夫人在簾內應道:“二叔,適才聽你吟誦,不知是何詩句?”
關公答道:“是小弟隨便寫的幾句,不成樣子。不知嫂嫂問這個作甚?”
糜夫人道:“聽你那聲調中,似含有凄切之音,恐你想念皇叔,傷了身體,你可切莫過于傷悲,還望多多保重為要。”
關公雙手抱拳,應道:“是小弟不才,驚動了二位嫂嫂,但請二位嫂嫂放心。只要二位嫂嫂安然無恙,小弟自然也就得以寬慰了,還望二位嫂嫂多加保重才是。”
甘、糜二位夫人道過萬福,關公答禮之后,轉過身來,正要回轉書房,忽聽門外有鑾鈴聲響,門軍來報,說大將張遼前來拜望,關公聽罷,即刻迎出門外,見張遼已在門外候立,二人見禮畢,關公引張遼進入客廳,早有侍從點起蠟燭,二人坐定,侍從獻上茶盞,喝了口茶,張遼問道:“云長兄,今日風狂雨暴,不知兄長及二位令嫂夫人可曾受到驚嚇?曹丞相特意差我前來問候。”
關公道:“蒙曹公關照,某及二位嫂嫂盡都平安無事。”
張遼又道:“既然如此,曹丞相也就放心了。云長兄,來到許昌這些日子,小弟敢問曹丞相待你還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沒有?”
關公答道:“曹公待我寬厚至極,我這里深深感謝了。”
張遼聽了關公的話,微微一笑,又問道:“丞相待你較之劉玄德待你如何?”
關公又答道:“皇叔待我未必過于曹公。”
張遼又道:“既然如此,云長兄難道還思念劉玄德嗎?”
關公答道:“思念皇叔,實在心切,故而時常憂悶在懷,恨不能立刻見到皇叔才好。”
張遼又道:“丞相待你既然不薄,你何不留在曹營,奈何總不忘記劉玄德?大丈夫不能分別恩遇的輕重,恐怕不能算是很明智的吧?”
關公正色道:“你這話就差了,情義的深淺厚薄,是不能以官祿高低、錢財多少以及衣食的優劣來分別的。我與劉皇叔,誓同生死,大丈夫豈能背信棄義?曹公之恩,自當相報,可這跟我思念皇叔,是兩回事啊!”
張遼又道:“云長兄,倘若劉玄德已不在人世,那么你又當怎么樣呢?”
關公聽至此處,站起身來,緩緩邁動了幾步,眼望窗外竹影,凜然果斷地答道:“如果皇叔真的已經離開人世,那么我一定去替他報仇雪恨,絕不單獨留在人間!”
張遼聽到這話,不覺沉默良久。他喝了口茶,才又緩緩說道:“云長兄,你我兄弟相交,情意可算不淺,奉勸兄長還需三思,切莫過于固執才好。”
關公聽至此處,突然扭過身來,冷笑了兩聲,兩眼盯住張遼,面色嚴峻地說道:“人各有志,豈能相奪?你沒見窗外那叢翠竹,春夏秋冬,永不枯凋,狂風暴雨,也無更易?”
關公說得有些激動,他快步走進書房,從案頭上拿起那張詩箋來,復又走回客廳,把詩箋擲于桌上,然后站在窗前,兩眼望著窗外,用低沉的聲調吟誦起他這首“詠竹”詩來。
這張遼雖然與關公相交甚篤,而且打仗也十分勇猛,但是作為一員武將,他沒有關公那樣的才學,對于關公寫的詩,他是不懂的,但他還是覺出,關云長是在思念劉玄德。他捧起那詩箋來,在燈光下看了一陣,想把它帶走,好向曹丞相去匯報。所以他等到關公吟誦完了,便又說道:“云長兄,你知道,我是一個武夫,對于詩文,向來是不大懂的,不過兄長這首詩,我倒是很感興趣,可否請你將詩箋送我,讓小弟拿回去習學拜讀呢?”
關公聽罷,呵呵一笑道:“我遲早要將此詩留下給你,并且還要請你轉贈給曹公。”說到此處,關公走到桌前,從張遼手中拿回詩箋,接著道:“可是現在還不到時候。”說著,他把詩箋舉起,放在蠟燭上點燃,任其焚燒起來。張遼本想上前奪下,又怕惹惱關公,有傷和氣,回去反而不好向丞相交代,只好悻悻告辭而去。
這以后,關云長在曹營中,替曹操誅了袁紹部下的顏良、文丑二員大將,曹操對他更加欽敬,并且表奏朝廷,冊封關云長為漢壽亭侯,還給他專門鑄造了官印,可是關公仍然不為曹操的高官厚祿所誘惑,還是一心想著劉玄德。
這一日,關公領兵將近汝南,從營外抓住兩個奸細。其中一個,乃是云長的舊人孫乾,關公屏退左右,細審孫乾,得知劉皇叔現在袁紹那里,關公喜出望外,決意回到許昌之后,即接上二位皇嫂,辭別曹操,到袁紹處去尋找劉皇叔。
關云長班師回到許昌,曹操親自出城迎接,設宴洗塵,并犒賞軍士。云長宴罷回到府中,到內宅門外參拜二嫂,并將皇叔消息稟告了,請二位夫人及早準備,準備停當,自己就去相府拜辭曹操。
次日,關公清晨起身,洗漱完了即奔相府而來。卻說那曹操本是個多疑的人,他料想這幾日關云長在外打仗,難免不打探劉備的下落,所以他很是放心不下,正欲再派張遼到關云長府第去打探消息,不想關公已經來了。報事官入內向曹操稟知關公來意,曹操大驚,趕忙命人在門外掛起“回避”牌。關公只好怏怏而回。
關公回府之后,即命舊日跟隨他的人等,收拾車馬,早晚伺候。自己思想了一會兒,想起對張遼說過要留詩給曹操的話,于是命侍從準備筆墨紙硯,自己在屋中踱了幾遭,不覺已有成竹在胸,于是走向幾案,展開素箋,握住朱筆,雙目微瞇,屏息凝神,甩開虎腕,一揮而就。只見素箋之上,兩叢朱墨勁竹,躍然紙上。那右邊的一支,竹葉低垂,儼然經受暴雨淋澆之狀,是謂“雨竹”。那左邊的一支,竹葉傾斜,宛似遭臨狂風吹動之形,是謂“風竹”。關公所畫這竹,筆力遒勁,充滿剛直不阿的氣度,別具一格,似有深意寓于畫內。關公剛剛畫完“風雨竹”圖,就聽軍士傳報,張遼將軍又來拜望。關公把筆擲于案上,迎出廳外。那張遼走進大門,見院內隨從,整鞍備馬,收拾行李,大驚失色。見關公迎出二門,緊走幾步,未及見禮,即抓住關公雙手問道:“云長兄,你果然就要走嗎?”
關公答道:“我已經探知劉皇叔所在,故此要告辭曹公,前去尋找他。”
張遼一邊走進客廳,一邊又問道:“但不知玄德公現在何處?”
關公答道:“現在袁紹那里。”
張遼一聽,嘿嘿一陣冷笑道:“云長兄,前番你殺了袁紹的兩員愛將顏良、文丑,今日你卻要投奔于他,可知那袁紹能容云長兄嗎?”
關公聽到這話,不由心中一震,默然不語。
張遼又道:“小弟聽說那袁紹把你恨得咬牙切齒,要殺玄德公為顏良、文丑報仇呢!”
關公問道:“此話當真?”
張遼道:“小弟何出戲言?”
關公不覺沉吟良久。張遼見此機會,又問道:“云長兄要走,不知稟過曹丞相沒有?”
關公道:“今日前去相府拜辭,門前忽然高懸‘回避’牌,不知是何緣故?賢弟可否陪愚兄去見曹公?”
張遼道:“云長兄何必倉促如此,今日天色已晚,還是明日再去吧!”
關公道:“要是明日仍然見不到曹公,你看又如何是好?”
張遼不禁一驚,無言以對,一連聲道:“這……”
關公見張遼如此形狀,心下早已明白,遂不再多言,命侍從到內書房把自己方才所畫的“風雨竹”取出,然后對張遼道:“賢弟,我去志已定,這是我臨別奉送給曹公的禮物,如若明日我仍不能見到曹公,就煩賢弟代我面謝,并把這幅畫轉送曹公吧!”
張遼一時驚慌,連忙應諾,接畫在手,展開一看,見是一張朱墨竹畫,卻不知是何意思,只是隨口稱贊道:“畫得好!畫得好!以往只知云長兄是位勇猛絕倫的大將,卻不知你還有這等玩弄筆墨的手段。”說罷,匆匆告辭而去。
張遼走后,關公也不由心下沉吟起來,方才張遼的話,不無道理。袁紹不能容自己,這倒不在話下,但是他要真把劉皇叔殺害了,卻又如何是好?關公思忖片刻,下定決心,要趕快去搭救皇叔。事不宜遲,倘若皇叔真的已被袁紹所害,我定要到袁紹老營殺他個片甲不留,以解此恨。
關公一切安排停當,至晚忽傳有人求見,關公命入。來人拿出劉備書信,原來是劉皇叔差人前來秘密聯絡來了。卻是那日孫乾走后,見到劉備,稟明情形,劉備立刻寫書前來。關公知劉備未死,當即回書,命來人回報去了。
再說那張遼,拿了“風雨竹”圖,直奔相府去見曹操,只見程昱、郭嘉等人,已在相府與丞相議事,見張遼來了,急問關公情形,張遼呈上“風雨竹”圖,說明原委。曹操接畫在手,展開一看,見上面畫著兩叢如風吹雨打之狀的竹枝,不解何意,傳給程昱、郭嘉觀看。程昱看了,道:“這竹叢之中,似乎藏有文字。”曹操猛然驚醒,拿回圖畫,辨認了一陣,脫口念道:“不謝東君意,丹青獨立名;莫嫌孤葉淡,終久不凋零。”
曹操反復念了兩遍,沉吟半晌,方道:“關云長以竹喻志,畫中藏詩,看來他去意已決啊!”
郭嘉道:“既然如此,丞相不可放虎歸山,要趁他未去,把他殺掉,以除后患。”
曹操道:“不可。關云長不愧是個大丈夫。財賄不能動其心,爵祿不可移其志。他常懷故交,來去明白。這樣的忠義之人,我十分欽佩,我已經答應他的‘三約’,絕不背信。只是我倒真的舍不得他啊!”
曹操說罷,看著“風雨竹”圖,不禁反復展玩,感嘆唏噓起來。
卻說到了次日,關公又來相府辭謝,見門前仍舊掛起“回避”牌。一連幾次,都是如此。關公心下明白,回到府中,把事稟明二位嫂嫂。在府中“掛印封金”,留下書信,然后請二位嫂嫂上車,自己提刀躍馬,帶領舊日隨從,護送車仗,徑自尋找劉備去了。
報事人報知曹操。曹操知道挽留關公不住,愈覺關云長其人可欽可敬,于是帶人去追關公,贈送路費征袍,這且不表。關云長離開曹營,過五關、斬六將,這在《三國演義》中說得詳細,這里不必再提它。
單說那張“風雨竹”圖,留在丞相府中,曹操時時觀賞,愛不釋手。傳至后世,有人仿照原制,刻石成碑。于是這張“風雨竹”圖得以保存下來,流傳至今。碑上附有題詩,贊美這張“風雨竹”圖。詩曰:
美髯遺雨竹,筆意著千秋。
字跡精神在,橫斜萬古留。
選自《民間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