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趙 新

誦讀:江蘇楊楠
顧名思義,溝里村應該是在山溝里。
真真切切,溝里村確實是在山溝里。
溝里村的人有個生活習慣,不管男女,不管老少,兩個人在街面上或者地頭上見了面不說別的,第一句話總是問候對方你吃飯了沒有,第二句話接著再問你吃的什么飯。有的鄉親細心,或者說責任心強,還要問第三句:沒喝口酒嗎?這么好的飯,這么好的菜!
于亮覺得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越分析越有問題的問題。于亮是新當選的村委會主任,高中畢業,血氣方剛,熱情洋溢,做事認認真真,來往賬目仔仔細細,25歲年紀,正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好時候。于亮皺著眉頭想,我的天!鄉親們見了面,沒有別的言語沒有其他問候,總是你問我吃飯了沒有,我問他吃飯了沒有,好像除了吃飯,再沒有別的話題!于亮想,吃飯當然重要當然可以問,但也不至于放在首位放在第一句,要是這樣,那不成了“吃才”,那不讓人笑話嗎?
于亮覺得這是個問題。是個問題就不能拖著,還是早日解決為好。
于亮特意召開了村委會委員會,鄭重其事地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于亮說:“尊敬的爺爺,尊敬的叔叔大伯哥哥姐姐們,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沒有,我們村的鄉親們包括我們村委會的委員在內,見了面不說別的,第一句話總是問候對方吃飯了沒有,吃的什么飯,炒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這樣好嗎?這不讓人笑話我們溝里村人純粹是一個又一個的‘吃才’、酒鬼嗎?”
會場里有人交頭接耳,還有人捂著嘴笑了。
于亮拍了拍桌子,很動感情地說:“我的爺爺叔叔大伯,我的兄弟姐妹們,大家嚴肅些認真些!不說我們國家這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這么多舉世矚目的偉大業績,單就我們溝里村這翻天覆地的變化,人與人之間的友好往來,婚喪嫁娶的新風新貌,我們的話題已經豐富多彩!我就想,我們說什么不行,為什么還非要問人家吃飯了沒有,吃的什么飯,喝的什么酒。你是想攪合進去,吃一點喝一點嗎?”
會場里有人笑了,有人拍了兩下巴掌。
于亮很激動地立起身來,語重心長地說:“鄉親們,那是什么后果呢?那不讓人家笑話我們眼界狹窄嗎?那不讓人家小看我們目光短淺嗎?嚴肅地說,那是自作多情、沒話找話、沒事找事,俗!”于亮握緊了拳頭提高了嗓門說,“鄉親們啊,習慣是頑固的,但也是可以改變的,我們在座的都是溝里村的村干部,不再問不再說這樣的廢話。”
于亮說請大家發表意見,讓大家有啥說啥,別藏著也別掖著。
坐在于亮身邊的是于慶中老漢。慶中老漢個頭小輩分大,58歲年紀卻是于亮的近門爺爺,因了敢說話敢評理敢于仗義執言,被選進村委會當民事調解委員,專門負責調解民事糾紛。老漢也立起身來,敲明叫響地說:“于亮,你先把你握著的拳頭放開,這么攥著多嚇人啊,讓人以為你要打誰兩下子或者向誰示威呢。我不同意你的觀點和意見,也不同意你的說法和做法。鄉親們見了面問問吃飯了沒有喝水了沒有,是一種傳統,是一種禮貌,是一種問候,是一種親熱,是一種關心和友好,怎么會是廢話,怎么會是自作多情,怎么會是沒事找事?”
老漢也很激動,漲紅了一張臉說:“于亮,你是村委會主任,你是咱們溝里村的當家之人,難道你讓鄉親們見了面不言不語不聞不問不親不熱,各吃各的飯,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活,各唱各的調調嗎?那還是左鄰右舍,那還是鄉里鄉親,那還是爺爺奶奶、大伯叔叔、兄弟姐妹嗎?”
老漢提高嗓門說:“于亮啊,大家為什么選你當村主任,你要好好想一想,別讓你的爺爺奶奶、叔叔大伯、兄弟姐妹們失望啊!”
他這一說,會場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還有人呼喊:“好、好、好!”
于亮一看,除了他以外,大家都在鼓掌,老漢自己也在鼓掌。
于亮趕緊說:“爺爺,我不是不讓大家說話,我是希望大家眼光看遠些,胸懷廣闊些,多多關心國家大事、世界大事!”
老漢說:“于主任,吃飯穿衣也是大事,我們也得多多關心。”
于亮說:“老人家,我是您孫子,您別叫我主任啊。”
老漢說:“對不起,如果你不喜歡,我以后就不叫啦。”
會議沒有別的議程,結束,散會。
結果鄉親們見了面還是問你吃飯了沒有,你喝了一盅沒有;還是問你吃的什么飯,你喝的什么酒。日子照舊,問候照舊。
忽一日,縣長打過電話來,要于亮到縣政府談談工作上的事情。于亮不敢怠慢,騎著摩托風馳電掣地趕到縣政府時,太陽剛剛出山,時間還不到早晨8點。縣長見了于亮,緊緊握住他的手,也不談工作,也不問冷暖,而是說:“于亮,來得這么早,你還沒有吃飯吧?”
縣長再問:“于亮,答復我,你吃飯了沒有?你在哪兒吃的飯?你吃的什么飯?來縣政府辦事,你不能餓著肚子啊!”
巧的是,還沒來得及說話,于亮的肚子咕嚕嚕響了幾聲,替他作了回答。
縣長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頭說:“于主任,咱們縣政府有食堂,我陪著你先去吃飯,吃了飯再談工作,好嗎?”
于亮想起了慶中爺爺的話,他眼里的淚水悄悄掉了下來,一串一串,熱熱乎乎。

誦讀:江蘇賈米娜
男人哪兒都好,個頭兒好,臉面好,脾性好,人品好,人緣兒好,做活好,親戚朋友交往好,等等等等,就是有一樣兒很不好:睡覺時好打呼嚕,攪得別人睡不了覺。前些年打就打吧,那時候年輕,精力旺盛,血氣方剛,干的是劈山引水的力氣活,打呼嚕只當是個業余愛好,只當是個“捎帶活”。可是現在上年紀了,已經50多歲了,經過幾十年的錘煉和提高,那呼嚕打得越發洶涌澎拜,山呼海嘯,她在他的身邊兒,實在備受熬煎。
他打呼嚕的時候,她就很生氣地拍醒他:“嗨,你醒醒,你醒醒!”
他醒了。他懵懵懂懂地問:“哎呀呀,干啥呀?真討厭,我正做著好夢,正高興得手舞足蹈哩,你為什么拍醒我?”
她說:“為什么?你說為什么?你那呼嚕打得驚天動地,天翻地覆,霹雷一樣響亮,還讓不讓別人睡覺?別人怎么睡覺?”
又說:“你還手舞足蹈?你手往哪里舞?腳往哪里蹈?你都拍到我臉上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非常尷尬,也非常自覺,馬上笑了說:“是嗎是嗎,對不起,對不起。全是夢中的事,我真不知道,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說:“這一回知道了么?”
他說:“知道了知道了,我避免,我克服,我改正。我向你學習,保證睡覺時安安穩穩,安安靜靜,不打呼嚕,不動手動腳。”
他們接著睡。5分鐘后他的呼嚕重新響起來,其聲勢如雷霹電閃,萬馬奔騰,地動山搖。
她很憤怒。她又把他拍醒:“老頭子,你聽聽你聽聽,你這是改正了么?”
他笑了:“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沒有聽見。深更半夜,四處安靜,正好睡覺,哪里有什么萬馬奔騰,哪里有什么地動山搖?”
女人很生氣:“犯了錯誤還不承認,你這是什么人品什么人格?”
他恍然大悟。他說:“嗷,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是我又打呼嚕了吧?孩子他娘啊,請你原諒我、寬恕我、體諒我,我實在管不了那夢中之事,讓你受了委屈受了刺激受了煎熬!”
他又說:“他娘啊,我要是再打呼嚕,你就用腳踹我,你就使勁踹我,狠狠地踹我,叫我接受教訓,長個記性!”
他把話說到這種程度,可憐兮兮,實實在在,誠誠懇懇,她也沒有什么招數,沒有什么辦法了,他又不是故意的,他也是在夢中,他也由不得他呀。
又想到男人勤勞樸實,待人接物熱情厚道,常受左鄰右舍的夸獎,在村里威信很高,他喜歡打呼嚕,就讓他打吧,這又不是原則問題,見不得人的問題,為什么還要抓住不放,黑更半夜難為他,鬧騰他?一年四季風風雨雨忙忙碌碌,他也夠辛苦、夠勞累、夠不容易了。
又想,他是家里的頂梁柱,沒了他,今后的日子怎么過?
再想,有他有我才是一個完整的家,才是一個溫暖的家,他可不能倒!
她索性說:“老漢,我明白了,我徹底明白了,以后該打呼嚕你就使勁打,你就放開了手腳打,你就敞開嗓門驚天動地地打,不管你怎么打,我都聽著,我都好好地耐心地聽著。”
又補充說:“我也習慣了,聽你的呼嚕就像聽歌。”
他很高興。他很激動。他很幸福。他心里很明白。他說:“老伴兒,謝謝謝謝,謝謝你的寬宏大量,謝謝你的理解和支持,謝謝你的善良和鼓勵,有你這幾句話,我就丟了包袱沒了顧慮,我就大放寬心,可以踏踏實實穩穩當當,一覺睡到雞叫天明。”
讓她感到奇怪的是,因為她光等著他打呼嚕,他不打呼嚕這屋里太安靜太寂寞太死氣沉沉,太缺少一點點生動活潑了。這時候她才恍然大悟,老漢的呼嚕原來是一首歌,是一首帶著汗腥味兒土腥味兒的催眠曲,雖然粗魯笨拙,卻也獨有它的奧妙之處。
她悄悄地把他推醒,問他:“我說,你怎么不打呼嚕了?”
他說:“想打但是不能打,我只好使勁壓制著,克服著。你說我呼嚕打得驚天動地,你睡不著覺或者睡不好覺。”
她說:“哎呀,你就那么聽話,那么自覺?”
他說:“不自覺點兒行嗎,孩子們都在外頭打工,家里就咱們兩個,你好了等于我好,等于咱們這個家好。”
她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她很感動。她說:“老漢,高興打呼嚕你就打吧,你有這個習慣你有這個愛好你有這個功夫,你好了也等于我好,等于咱們這個家好。”
忽一日他們聽說村里的趙成成和李蘭蘭小兩口鬧離婚,就是因為成成睡覺時特別能打呼嚕,聲音如雷貫耳,搞得地動山搖,蘭蘭睡不好覺,甚至睡不了覺。而成成脾氣倔強,偏偏拿著不是當理說,偏偏和蘭蘭大吵大鬧。成成對蘭蘭說:“你扯淡!你小心眼兒!老子就是喜歡打呼嚕,你敢把我怎么著?”又說,“男人打呼嚕算什么事,少見多怪,就你李蘭蘭事多!”
老漢對女人說:“老太太,咱們倆趕快去勸勸他們倆,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了,怎么能隨隨便便鬧離婚!為了幾聲呼嚕而離婚,那不讓人笑話嗎,那不是小孩子做游戲嗎!”
女人說:“走,我覺得蘭蘭應該向我學習,肚量大一點兒,脾氣柔和點兒,眼光看遠點兒,可不能隨隨便便鬧離婚,又不是什么原則性問題。”
男人說:“我也要好好勸勸趙成成,有錯誤,要承認,說一聲對不起,給點時間慢慢改,不就花好月圓沒問題了么。”
又說:“為打呼嚕鬧離婚,可是不應該。這是鬧著玩兒,讓人笑話哩。”

誦讀:江蘇張博然
溝里村的五嬸和五叔同歲,按虛歲說,今年都是52歲。
他們的院子里有棵桃樹。也不知道這棵桃樹是怎么出土的,也沒留心它是怎么生長的,也沒怎么用心用力呵護它管理它,它就悄悄地長高了長大了,悄悄地開花了結果了。于是乎,春天時滿院子燦爛,滿院子芬芳;秋天時滿院子紅潤,滿院子鮮亮!
五嬸心里自然高興,眼看那滿樹的桃子忽悠悠地紅臉了,忽悠悠地睡著了,她出來進去也是輕來輕去,輕去輕來,生怕驚醒了它們,妨礙著它們。
五嬸對五叔說:“我說你呀,我得給你提個意見,你以后走路輕巧點兒,小心點兒,那滿樹的桃子正忽悠悠地睡覺呢,你千萬不要驚醒它們妨礙它們!”
五叔笑了:“哎呀,你說得稀罕,那桃兒還會睡覺?”
五嬸回答:“不會睡覺也會打盹兒,你沒看見它們一個一個忽忽悠悠搖搖晃晃,和你睡覺時的樣子差不了多少。”

五叔說不過五嬸,只好笑著點了點頭,表示你說得好說得對,我贊成我同意。
說話到了農歷八月,那滿樹的桃子忽然掉下來一顆,摔破了那層薄薄的皮。五嬸趕緊把它撿起來,用水沖洗干凈之后,受不住它的誘惑,就趕緊咬了一口。這一咬,哎呀,差一點點甜死。五嬸又讓五叔咬了一口,五叔踉蹌一步說:“哎呀不好,我差一點點被甜個跟頭。”
兩個人嘻嘻哈哈,一通開懷大笑。
第二天是農歷的八月初八。八月初八正好是本村的集日。吃罷早飯五嬸就把一籃子鮮桃擺到了集市上,說是一籃子,其實只有48顆。五嬸賣桃也不用秤,一律論個頭兒大小成色好壞:大個頭兒的加上成色好的一塊錢一顆,小個頭兒的成色欠佳的一塊錢兩顆。五嬸很認真很細心地挑選了一遍,48顆桃子當中正好有24顆是一等品,可以賣24元;有24顆是二等品,可以賣12元。五嬸想,24加12,不多不少正好是個吉利數36元。
在火紅的朝霞里,太陽漸漸地升高了。在涼爽的秋風里,集市上人來人往,很快熱鬧起來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五叔風風火火地來到了集市上,大步流星地闖到了五嬸跟前。五叔對五嬸說:“哎呀老太太,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你快回去吧,春菊的老婆婆慌里慌張找你哩,她說春菊要生孩子了,要你趕快給她幫忙去!”五嬸嚴肅了一張臉說:“你這個糟老頭子,人家生孩子是好事是喜事,怎么叫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五叔說:“怕是難產吧!你早年是咱們村的接生高手,快給人家看看去,跟著一起把春菊送縣醫院,村里有的是小汽車兒。”五嬸說:“好好好,我這就去我馬上去,你替我看攤兒賣桃子。你記住,這24顆桃子是頭等品,一塊錢一顆;那24顆是二等品,一塊錢兩顆。咱們是現款交易,不給現錢不賣!”
五嬸匆匆忙忙走了,攤位上只剩下五叔一個人。

很快就有一位年輕的姑娘來買他的桃子。
五叔不認識這位姑娘。姑娘穿戴很時髦,很洋氣,大概是從哪個大城市來的。
姑娘笑著問:“老人家您好,這桃子是您的嗎?”
他打了一個愣怔,然后鄭重其事地說:“閨女你好。你別叫我老人家,我還不老。這桃子特別特別好吃,是我的是我的。”
姑娘很認真很細心,她從一塊錢一顆的攤位上挑選出一顆朝霞一樣鮮亮的桃子來,然后說:“大叔,這顆桃子忒好看,我要了。我要拿回家去做紀念,告訴家里人,這是從溝里村買回來的。”
老漢問:“好閨女,你只要一顆么?”
姑娘說:“大叔,對不起,這是買來做紀念,證明我到了溝里村,我只要這一顆,只要這一顆!”
姑娘很俏皮:“老人家,謝謝您,可是您做得了主當得了家么?”
老漢笑了:“你放心,沒問題,我們家里我做主。再一說,你嬸子也是通情達理胸懷寬廣的人,不就一顆桃子么,她可不會難為我。”
姑娘走了,馬上來了一位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小伙子光著頭敞著懷,看樣子是在附近給哪個老板打工的人。
小伙子抓起一顆桃子上嘴就咬,嘴里嚷道:“哎呀好甜,哎呀好吃,哎呀過癮!”他很快就把那顆桃子吃完了,神情很興奮。
五叔趕緊把手伸過去說:“同志,付錢吧。”
小伙子問:“多少?”
五叔說:“你吃的是一等品,該付1塊錢!”
小伙子嬉笑道:“叔,我給你做了宣傳,說你的桃子特別特別好吃,特別特別甘甜,你該倒給我廣告費呢。”
五叔說:“我又沒請你給我做廣告,你這不是訛人嗎?”
正在這個時候,五嬸大步流星地回來了。五嬸喜氣洋洋地告訴五叔,春菊的孩子已經生下來了,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小子兒,她們全家都非常高興。五嬸說:“老漢,咱這桃子不管一等和二等,全不用賣啦,為了答謝咱,春菊一家包圓啦,全都要啦!”又說,“走吧,提上籃子回家吧。”
半路上五叔才突然想起來,他們的48顆桃子中已經少了兩顆。他用眼四處搜尋,藍天如洗,秋意濃濃,明媚的陽光下,集市上人來人往兒呼娘喊,非常熱鬧非常紅火,可是哪里也看不見那個白吃了他的桃子的年輕人。
五叔想,別找了別看了,如果五嬸問起來,就自己拿出兩塊錢,匯報說那兩顆桃子已經賣掉了,已經賣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