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 倩

[唐]懷素 苦筍帖 25.1×12cm 絹本 上海博物館藏
“骨氣”范疇發端于傳統相術與人物品鑒,在魏晉時期開始與文學、繪畫、書法等發生密切的聯系。魏晉六朝書論中的“骨氣”植根于人,經歷了由人到書的衍化,是人的覺醒和精神升華的產物,亦是魏晉風度的重要象征。“骨氣”由技法上升到審美,又與“力”“體”“勢”“意”“神韻”等美學概念相互關聯,由形而下進乎形而上,涉及書法的筆法、結構、筆勢、神采各個方面①。自唐代以后,“骨氣”則更多是作為一個既定的書法批評術語,受到時代風氣與文藝理論等多重因素影響,內涵不斷地擴展豐富。本文將梳理唐宋書論中有關“骨氣”的論述,對這一范疇的內涵及其嬗變做初步討論。
唐代是中國書法藝術走向成熟的時期,“尚法”不僅體現在書法創作所取得的成就上,書法理論也隨之愈加重視對書法藝術語言的解析和對書寫規律的總結。較之魏晉六朝,唐代書法文獻中的“骨氣”范疇在技法和審美兩個方向都得到了深化。
初唐時期,政治上頒行了許多利于書法發展的舉措,不僅將書法設置為教育機構國子監的教學內容之一,并且在銓選官員的“身”“言”“書”“判”考核標準中,“楷法遒美”也是重要內容。唐太宗本人也篤好書法,先學史陵,繼而參學虞世南以上溯“二王”,又不遺余力搜訪王羲之存世真跡,親為《晉書》作《王羲之傳論》。帝王的提倡與政策的落實,致使唐初形成了全面師法“二王”風尚和以晉人為指歸的書法審美基調。這一時期對“骨氣”的討論,也主要繼承了晉人重意尚韻的思想,以歐陽詢、李世民、孫過庭為代表。
歐陽詢楷、行俱工,延續梁陳風氣,以勁健峻利為特色,實為“骨勝”之書,但又能夠將險絕寓于平正之中,不失秀潤,表現出融合南北書風的特點。其《八訣》體例仿《筆陣圖》,先述對八個點畫筆勢的要求,后于總結中提出“肥則為鈍,瘦則露骨”,以形質之“瘦”與書法之“骨”直接關聯,比南朝梁蕭衍的“肥瘦相和,骨力相稱”更加簡明。“骨”不僅與“肥瘦”相關,更可以與精神并舉,落實在字形結構上。歐陽詢稱:“筋骨精神,隨其大小。不可頭輕尾重,無令左短右長,斜正如人,上稱下載,東映西帶,氣宇融和,精神灑落。”②字形大小是影響筋骨精神表現的因素,只有結體法度協調,才能“氣宇融和,精神灑落”。此外,歐陽詢認為,書寫的速度也是影響“骨氣”顯現的重要因素:“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③他對肥瘦、結體、緩疾的要求,一方面表明其對“骨氣”書寫境界的探尋,另一方面也是中和、和諧思想在其書論中的顯現。
與歐陽詢以形質為中心的討論不同,李世民的“骨氣”論則主要植根于他對魏晉書風的體悟。他在《王羲之傳論》中討論前朝書家的藝術成就時,批評王獻之“字勢疏瘦”“筆蹤拘束”,又以“無骨”的春蚓秋蛇的意象比喻蕭子云運筆軟弱緩滯,無雄強勁健的丈夫之氣④,惟有他“心慕手追”的王羲之書法達到了盡善盡美。通過李世民在《論書》中結合自身臨古實踐的表述,可知他追慕的即是“骨力”:
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其形勢,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吾之所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⑤
“先作意”承王羲之“意在筆先”之論余緒,以“骨力”指作品的力度與精神,與前人所提倡的“有骨”一脈相承。從李世民《晉祠銘》《溫泉銘》等傳世作品來看,其用筆勁健沉雄,結體寬綽樸茂,力求表現“骨氣”。他在理論中對“骨氣”如何實現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夫字以神為精魄,神若不和,則字無態度也;以心為筋骨,心若不堅,則字無勁健也;以副毛為皮膚,副若不圓,則字無溫潤也。⑥
故其始學得其粗,未得其精,太緩者滯而無筋,太急者病而無骨。⑦
橫毫側管則鈍慢而肉多,豎筆直鋒則干枯而露骨。⑧
李世民認為,創作實踐中的“骨氣”關系到三個方面:首先,“筋骨”表現的是勁健之美,植根于書家的心志;其次,“太急者病而無骨”與歐陽詢“緩則骨癡”看似相反,實際上皆是對書寫節奏的強調;另外,中側鋒亦會影響“骨氣”,李世民主張中側互用,即中即側,復歸于中。李世民與虞世南常相與論書,虞世南與其關于“骨氣”的立論與觀念也近似。


[唐]歐陽詢 卜商讀書帖 25.2×16.5cm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至唐開元、天寶之后,書法與繪畫、雕塑、詩歌等藝術門類都有了長足發展,書家在各種書體領域取得了極高的藝術造詣,作為總結書寫規律、指導書法實踐、品評書家優劣的書法理論,也進一步走向深入與成熟。這一時期以張懷瓘為代表,其著述傳世者有《書斷》三卷、《書議》、《書估》、《文字論》、《六體書論》等等,其中關于“骨氣”的闡述甚多。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書斷》中不僅肯定了王獻之書法的價值,而且對于學王獻之的孔琳之、蕭子云等人的書法,亦以“筋骨”進行評述。對比李世民對王獻之、蕭子云的貶斥,張懷瓘的“骨氣”論所包含的內容更加廣闊。綜觀張懷瓘有關書法的闡說,“骨氣”論在其書學理論體系中的價值,具體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北宋]黃庭堅 致無咎通判尺牘 30.8×64.7cm 紙本 1094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骨肉相稱”早在南朝梁蕭衍的書論中就已經有了充分的闡述,歐陽詢將“骨肉”提升至“氣宇融和,精神灑落”的境界。張懷瓘則首次將其具體到書法形質上的“圓轉”“棱角”,說明筋骨外露、棱角過多皆是書之病。其后,韋續《唐人書評》中評李斯“骨氣豐勻,方圓妙絕”,是張懷瓘這種觀點的延續。

第四,以“肉”“骨”“神”貫通書畫,成為張彥遠“書畫同源”論之先導:

由此可知,“骨氣”不僅是張懷瓘品評書家所使用的范疇與準則,也是其書畫審美的重要聯結點。在張懷瓘的闡述中,“骨氣”與形質相關,又成為作品中深層次“神采”“神韻”的基礎,涉及形質與神韻,兼論創作與審美。




有關“骨氣”的理論在唐代由六朝時期的重喻示轉為重論理,審美內涵也發生了變化。觀其大略,初唐時期的“骨氣”強調剛健有力、平正沖和,至盛中唐以后發展出雄強、閑媚、瘦硬等等審美品格。唐代書論注重對書法藝術自身規律的探究,揭示了“骨氣”與中側鋒、書寫節奏、筆畫形態的方圓、執筆方式及創作主體的心志、性情、天賦存在內在關聯。



“骨氣”存于人,晉武帝與唐太宗同為君主,因而書法也有相似的“英偉氣”。由此可知,他認為情性與環境、“骨氣”密切相關。書家修煉氣節、提升修養是獲取“骨氣”的基礎。除“養氣”外,蘇軾還提出“熟”也是獲取“骨氣”“神氣”的途徑:


蘇軾所謂“熟”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是“筆禿千管,墨磨萬錠”的嫻熟技巧;第二層是“精能之至,反造疏淡”的境界,這其中蘊含著蘇軾對書法創作中“通變”規律的深刻認識,與他在文論中提倡“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是一致的。








[北宋]米芾 吳江舟中詩 31.3×559.8cm 紙本 梅多鮑利坦美術館藏




綜上所述,宋代的“骨氣”論一方面推進了唐代對書法技法的探究,將“骨氣”具體到單個點畫上,又提出“骨氣”寄托于毛筆的觀點;另一方面則圍繞創作主體的修養,表現出以“氣”為主的觀念,映射了此期“書如其人”思想對書學范疇內涵的影響。然與魏晉時期不同,魏晉六朝的“骨氣”論多以人喻書,以人與書作平行的類比。宋代的“骨氣”論則認為人的精神氣韻尤其是學術與道德層面的修養,能夠直接反映在書法作品中,秉承孟子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的思想,雖未明確提出“書如其人”“書卷氣”等命題,然在蘇軾與黃庭堅等人的書論中實已闡說詳盡,他們的書論可視為“骨氣”論的升華。宋代的“骨氣”論還有一個特點,即是主張“骨氣”或“氣骨”可以通過學習魏晉六朝古法獲得。不僅體現了當時復古的論書祈尚,同時又成為一種品評手段為后人所繼承,后世書論中常用“晉人風骨”“晉人神骨”“平原風骨”“豫章風骨”等褒揚書家能得古人風格法度。
“骨氣”自魏晉以至六朝確立為書學理論中一個重要的美學范疇。在時代風氣及審美趣尚的影響下,書法理論不斷地對這一語匯的內涵做新的發揮與填充。唐宋時期“骨氣”論,不僅審美內涵更加豐富,同時也開始自覺地從書法實踐中探索“骨氣”的生成途徑,使得這一范疇的呈現更加可行,也更具有論理性。


注釋:
①吳倩《魏晉書論中的“骨”說范疇衍化—兼論“骨”在唐宋以后之流變》,《中國書法·書學》2019年第10期。
②[唐]歐陽詢《八訣》,《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98-99頁。
③[唐]歐陽詢《傳授決》,《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05頁。④[唐]李世民《王羲之傳論》,《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22頁。
⑤[唐]李世民《論書》,《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20頁。
⑥[唐]李世民《指意》,《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20-121頁。
⑦[唐]李世民《指意》,《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21頁。
⑧[唐]李世民《指意》,《歷代書法論文選》,第121頁。
⑨[宋]米芾《書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5頁。
⑩[唐]孫過庭《書譜》,《叢書集成初編》1622冊,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5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