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辰
說出口的話,收不回去,寫出來的字,沒辦法抹除,這讓鋼筆陷入苦惱。上點兒歲數就愛回想過去,它突然覺得,以前寫出來的字并不貼切,甚至還摻雜了許多假話,言不由衷,那些都不是自己真實的意思,為什么當初如此草率,草草就簽下名字。雖然沒有人說要讓鋼筆為自己的魯莽買單,但它必須得為自己的名聲負責,否則沒法向后人交代。
最讓鋼筆心煩的是兒孫們五花八門的提問,過去的任何一個生活細節,都能循著墨痕找到蛛絲馬跡。早知道還能翻出這些陳芝麻爛谷子,鋼筆決不會信口開河,留下證據。
接替鋼筆工作的先是圓珠筆、碳素筆,隨后是鍵盤鼠標,接二連三,換了好幾茬人,沒人像它這樣責備自己。而且,越是自我責備,錯誤也就越多。更不可思議的是,鋼筆好像從來就沒有對過。以前,領導可不這樣想,同事們也不這樣想,鋼筆是勞動模范,總是和紅花、像章一起別在胸前。那時它是身份的象征,滿肚子墨水,一身的學問,誰見了誰都羨慕。沒想到鋼筆寫出來的字居然經不住時間的檢驗,曾被當成真理反復書寫的那些話,原來都是最大的謊言。
鋼筆為此感到莫大的委屈,它在遭受屈辱。很顯然,它是遭人利用,被人給耍了。鋼筆找到昔日的同伴哭訴,那是一支裝了紅墨水的鋼筆。沒想到同伴的委屈更大,它雖然很少寫字,可它曾經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紅筆之下,草菅過多少人命,現在正被冤魂糾纏,寢食難安……
鋼筆失聲痛哭,它感嘆自己被當成工具的不幸遭遇。它決心趁著還有一口氣,要徹底否定自己,一定要找到曾坑害過自己的主人,與他分道揚鑣,把過去寫出來的錯誤統統劃掉。
可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它的主人已經做古,成為了一張照片,被掛在恥辱柱上。鋼筆也定格在那個人的左胸前,那曾經是至高無上的職位,現在卻成為了幫兇席。鋼筆無法把自己從扁扁的相片上摳下來,它已經失去了糾正自己的機會。為此,它每天都要干嘔,嘔出來的全是血。
鋼筆已經徹底絕望,瘋瘋癲癲,漸漸退出人們的生活。它開始隱居,再也不說一句話。多年以后,已經很少有人會記起,它作為書寫工具曾經風光而又屈辱的一生。
有人提議,即使湊錢也要買一面大鼓,理由有三:一是咚咚咚的鼓聲,能提振士氣;二是這些年小區里太安靜了,需要弄出點兒大動靜;三是得有點兒公益性的事情,讓全小區人關注,大家都關注公益了,人心也就能聚攏到一塊兒。
這個意見得到全體居民認可,鼓很快就買回來了,而且比人們原來預想的要大一倍??墒前压那庙憛s成了問題,如果大家都想當鼓手,可誰來當鼓槌呢?這可得要有點兒奉獻精神。大家都知道,著力點就在鼓槌上,矛盾點也在鼓槌上。得罪鼓皮,不用人直接動手,鼓槌會沖在前頭,而且鼓槌在人家的手里,被人家耍把來耍把去的,好說不好聽啊。還有,不是自己啥時候想敲就啥時候敲的,敲不敲還得聽人家的??傊f白了,誰干這活兒誰就是棒槌。
買鼓之前,大家都往前湊,鼓買回來了,又都往后躲。小區里最年長的老頭出了個主意:把小區所有的樹尖、樹枝、樹干、樹杈、樹桄、樹根召集到一塊兒開會,大伙兒抓鬮來決定誰來當這個鼓槌。
結果被樹杈子抓到了,樹杈子嘴上說認命,可心里犯起嘀咕。當著大伙兒的面,樹杈子出了個新難題。他說,我這個杈子該從哪算起呢?是從樹干這頭呢還是從樹枝這頭?也是啊,之前大伙兒都沒想過這個問題,是該給他們三個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這個時候,還得我站出來說話,因為我是大家心目中最理想的鼓手。我是這樣給他們劃分的:樹干的胳肢窩往上,包括胳肢窩算是樹杈的頭,樹枝離樹干50公分往下,算是樹杈的尾。這樣分的理由是,樹干和樹枝交匯處剛好是個疙瘩,正好可以做鼓槌的槌頭,密度大,堅硬,耐敲打,樹枝留50公分算是個耍頭,使起來順手。大伙兒對我的評判都很滿意,說這是最公正的一次評判。
鼓終于敲響了。我按照老輩人傳下來的鼓點下手,該實實,該虛虛,噔嘣噔嘣,噔嘣噔嘣,調動起人們的興奮。每敲一下鼓,鼓槌都跟著我的命令擊打鼓面,心里隱藏的怨恨和委屈也因此得到發泄。一開始,我也為自己的公平公正暗自自我欽佩,可慢慢地覺得是不是還有啥不妥當的地方。已經是鼓槌的這個老樹杈子,太有心計了,他嘴上不說,可在背地里使絆兒,表面上是我指揮他,敲的是鼓;暗地里他報復我,敲的是我,很快我手上就磨起了泡。
我在想,是不是我的評判太草率了?我是不是被他們給耍了?唉,人心不古,貌似忠厚的這一群死木頭啊,肯定在我興奮得上蹦下跳的時候,在暗暗地笑話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