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港

康金鎮因驢出名,也因驢客出名。驢客是調驢相驢的高手。沒驢客,驢就不聽使喚,就耍驢脾氣。
驢客有高有下,最厲害那個,叫故咚。
故咚上油坊屯,蹲村頭吧嗒旱煙,任人怎樣逼問驢行驢市就一個不吱聲。抽過兩鍋,銅鍋往樹根一磕,道:“誰家驢在下駒?是逆駒子!”
眾人納悶:村都沒進,他咋就知道有驢下駒?咋就敢說是逆駒?人們跟故咚上到二虎家槽上,一看——那騍驢正臥地踢騰,駒子就是下不來,真是個逆駒。故咚支使倆壯實小伙兒拿杠子,在騍驢肚下支好,別了煙桿,一撩大襟,照驢耳根上稍一個兜頭響鞭。騍驢一叫一蹬一蹦,駒子下來了。
故咚上縣街,看見一驢,說:“這驢誰的?再走二十里,掌就不中用了。”驢主不信。走到二十里,掌就掉了。
總之,村中鎮上關于故咚與驢的故事成筐成簍。于是,故咚得了“驢圣”的尊名。
一次,在集上,一老漢看上頭瘦驢駒子,又嫌價錢大。故咚說:“別看眼下這歪歪樣,三年后,就是神種。三頭好叫驢也換不來。”老漢不信,錢還是不出手。故咚說:“錢我出,三年后,別忘還我。”
三年之后,那瘦驢駒子真是個極好的種驢。
幾位驢客點上最貴的酒菜請故咚,想趁酒醉套出他的絕門相驢秘笈。
驢圣喝多了,說:“我我我,我這本本事,任誰也學不得。”
原來,故咚是東家大驢槽上撿的棄嬰,吮驢奶,睡驢棚,吃驢料長大成人。試問一下,你們哪一個能睡驢棚?酒菜白搭了,驢客們啥也沒得著。
法樹鎮與康金鎮鄰界,也是驢鄉,實話說,人家法樹的驢不比康金的差。可自從康金出了驢圣故咚,一鎮的人全牛了起來。康金人瞧不起法樹人了,法樹人寧可繞道,也不經康金鎮,可康金人偏偏湊近法樹,對法樹人說話一口一個驢圣,牛氣沖天。
故咚走路前后有人擁著,一聲聲驢圣叫著;故咚要坐,便有板凳先塞屁股下;大事小情,故咚居上座……
這日,在法樹鎮,故咚喝了個離了歪斜,晃蕩進一家花樓,被一幫女的牽引著進到屋內。嗅著雪花膏香味,聽著軟軟的甜聲,驢圣骨頭酥了。女人說:驢哥哥,有人愛。正當女人熱臉貼來,忽的窗外一亮,一雙驢耳一晃。故咚感覺這驢耳不凡,追出花樓外,暈頭花眼,跟上驢腚。烈日下,一佝僂老漢,牽頭戧毛瘦驢,悠悠走著。
故咚沖老漢瘦驢扔下句:“進湯鍋的貨。”就要返身回花樓。
佝僂老漢道:“咦——你這人,咋這么說話!不懂驢不要亂講。”
故咚再看,頓時血涌天門,心如刀刺。只見那驢,耳如削竹,皮下藏神,病驢雖是病驢,卻頭一回見這骨相的好種。可是,出口落地的話怎可收回?紅了臉回到花樓里,故咚覺著心肝下水讓人掏了個空,再也沒有心思起膩。回到康金,打那以后,驢圣再也展不開眉心。
苕條吐綠,杏花抱拳,小草夠著驢啃了,康金大驢集到了。康金鎮披紅掛燈,煮餃子烙餅,神氣得不行。
公驢酷帥不在皮毛深淺,不在臉長臉短,全看叫聲,因這,公驢才稱叫驢。大叫驢,肚子一鼓一扇,聲達幾十里,能嚇跑大老虎。驢集上,熱鬧嘈雜,眾人扯著新衣新帽的故咚,左轉右轉地挺起精神相驢。
忽的,啊歐——啊歐——歐——集外傳進驢叫。康金母驢紛紛甩下主人奔那聲音而去。驢絆驢,韁纏韁,人喊驢,驢叫驢,冒煙揚塵,亂套了。
尋聲望去,只見崗上一頭戧毛瘦驢,頭、頸、身直成一線,沖集內吼著,一個佝僂老頭,背手扯韁悠悠走路。
故咚“啊呀”一叫,折個張臉大跟頭,倒地上挺直成根拴驢樁。
眾人抹胸搓背好一陣子忙活,故咚漸漸緩醒,卻雙手捂臉,說啥也不放下。
第二天,故咚不見了,行李也沒了。
后來傳說,故咚在哈爾濱要著吃;又有傳說,過江到老毛子地界賣苦力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