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計小珥和丈夫王傳薪,現在相信小保姆劉珺的話了,家里的這位老太太真的進入了癡呆期。
她是計小珥的母親、王傳薪的岳母,已經八十歲了。
有時,她指著劉珺,很生氣地說:“你是誰呀,怎么老賴在我家不走?”有時,他把計小珥夫婦左看右看,問:“你們叫什么名字呀,看著面生。”
劉珺是個鄉下姑娘,來到這個小巷中的庭院,已是第三個年頭。當初老太太一聽她叫劉珺,而且是“王”字旁的“珺”,就說:“是塊美玉,我喜歡!”
計小珥說:“我知道媽最喜歡珠玉,因為外公姓玉,曾是開小古玩店的,經營的是珍寶雜項,給媽起名為琇瑛,有好的珠玉首飾,時不時地賞給你玩。”
王傳薪是醫院神經科的醫生,胖胖的,慈眉善目,五十五歲了。比他小兩歲的計小珥,畢業于工藝美術學院,學的是珠寶首飾設計與鑒定,然后分配到華湘工藝品制造公司,干的也是這個專業。這一切都是母親的安排,她頑固地讓女兒承襲所謂的家風遺韻,連名字“珥”也是玉耳環。而母親只是一個國營機械廠的會計,除姓名外,與珠玉了無干系。
計小珥上班、下班都不戴首飾,也不化妝,素面朝天,但衣著講究,不失美人模樣。母親說:“你若戴上玉發夾、玉耳環、玉手鐲,就更好看了。”
計小珥說:“設計室里到處是這些玩意,我得避嫌,這叫清者自清。媽,你懂珠玉,喜歡珠玉,怎么不戴?用一個雕漆首飾盒裝著,存入銀行的保險箱。”
母親說:“都是你外公送的貴重東西,不能佩戴也不能對外說。想狠了,我去銀行打開盒子看一看、摸一摸,就開心了。將來,我是要留給孫女的,可惜她大學畢業去了深圳,一年都難得見她幾次。”
“媽,這個首飾盒,你存放了多少日子,還記得嗎?”
“你爸爸過世后,就存進去了,共存了十年零二十一天。”
計小珥發現母親眼睛放亮,滿臉帶笑,思路很清晰。
母親忽然說:“你陪我去銀行吧,我想那些寶貝了。”
“星期天,銀行不營業。”
“銀行不休假,我明白。”
“好吧。”
這兩年,母親去銀行看首飾盒,總讓女兒陪著去,密碼只有她們兩人知道。那個首飾盒很古樸,容量不小,沉甸甸的。里面放著翡翠項鏈、手鐲、發簪、耳墜、扳指、腰佩、胸飾二十多件,材質、成色皆是上乘,又做工精美。計小珥是行家,過目不忘,光那條翡翠項鏈,價值不會低于十萬元!
她們打的去了銀行,然后再打的回來,兩個小時沒有了。計小珥很心痛。她正想喝杯熱茶,好好歇口氣。母親在臥室里又高聲叫她,她趕忙跑過去。
“陪我去銀行吧,我想那些寶貝了。”
“剛才不是去了嗎?”
“什么時候去的?你又哄我,你不想去也要去!”
“媽呀,我去就是。”
晚上,等值班的丈夫回來,計小珥把這事告訴了他。
王傳薪說:“把首飾盒取回家吧,讓老太太天天摟著、看著、數點著,可以喚起她許多記憶。她如果想請鄰居來觀賞來聊天,也行。”
計小珥瞪著眼想了一陣,眉毛一揚,說:“只要老太太開心就好。”
……
打從首飾盒從銀行取回來,老太太顯得特別高興,精氣神旺旺的。白天守著看,晚上抱著睡,劉珺成了她的聽眾,一件一件地評說,重三倒四。
劉珺說:“玉奶奶,計阿姨說你可以請鄰居來做客。”
“對呀。只要她們愿意來,我歡迎。”
巷子里的七姑八婆,輪番著來看老太太的首飾,來聽老太太說今道古。
劉珺發現老太太不論拿起哪一件首飾,目光并不在首飾上,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可以引起話題的道具。
有一天吃晚飯時,老太太對計小珥夫婦說:“有一根碧玉簪不見了,值錢呵。”
王傳薪說:“掉了就掉了吧。”
劉珺著急地問:“玉奶奶,你沒記錯?”
“我怎么會記錯!”
計小珥說:“媽,我再買一根來。”
“好女兒,媽就放心了。”
第二天,計小珥果然把一根碧玉簪交到母親手上。
背地里劉珺悄悄問計小珥:“計阿姨,這么貴的東西,你不查查是誰拿走了?”
計小珥笑了笑,說:“首飾盒里的東西,都是我們公司的仿制品,很便宜。我媽是外表明白,內里糊涂,她已經弄不清真假了。不過,你別告訴我媽。”
劉珺輕輕地“哦”了一聲。
過了幾天,劉珺告訴王傳薪、計小珥,碧玉簪找到了,是掉在院子里的草叢中。
計小珥說:“劉珺,由你保管吧,下次掉了,你補上就是。”
王傳薪說:“有你照顧老太太,我們很放心。”
劉珺臉紅了,說:“謝謝……謝謝!”
株洲城南的這個住宅區叫吉祥山莊。地方大,一圈青磚圍墻里,散落著十幾座高樓;也有山,在社區的中心地帶,保留著幾個小山包,山上有花有樹,還有小巧的亭子,山莊也算是名副其實了。
社區的老人不少,本地退休的,從外地來幫兒女帶小孩的。如今生活寬裕了,老人也會自找樂子,比如養狗、養貓就是此中一項,于是遛狗、遛貓(貓不耐煩慢慢走,得抱著)便成了好看的風景。
居然有遛雞的,遛的是一只小母雞!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娭毑,口里不時地“咯咯咯”念幾聲,慢慢地走在前面;一只褐黃的湘東小母雞大搖大擺地跟在后面。走累了,老娭毑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下來,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米,再伸開手掌送到雞嘴邊,讓它啄米。
遛狗、遛貓不是奇巧事,遛雞成了焦點新聞。
老人們先是遠遠地看著,然后忍不住走過來說話。老娭毑很大方,你問什么她答什么。小母雞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一點也不認生,乖乖地伏在老娭毑的腳邊。
“哦,你是來自茶陵縣的云陽山鄉村。我們就叫你茶陵娭毑好不好?”
“我那當家的姓豆,還是叫我豆娭毑吧。”
大家笑了,說:“你在家從夫,出門了還從夫。”
“我是來女兒家,這叫出門從女。哈哈。”
“豆娭毑,你開朗,還有趣。你是第一次來呀,要多住些日子,大家一起歡度晚年。”
豆娭毑嘆了口氣,說:“女兒當老師,女婿是個小干部,外孫女讀小學了。原先是城里的親家來幫忙,還請了保姆,不需要我們勞神費力。如今,他們連保姆都不要請了。他們有車,節假日開車來我家里住幾天,來去也就三百里路,簡便得很。”
“那他們硬是把你搶來的?讓你到城里享清福。”
“不是搶,是哄來的!老頭子堅決不肯來,家里有水田和山田,塘里有魚,欄里有豬,籠里有雞鴨,怎么離得開?我也不肯來,他們就說單位的同事說閑話了,成家這么多年,居然不接鄉下老人來城里住住,是沒有孝心。于是,我只好來了。小輩子的辦法想得幾多好!”
“這樣漂亮的社區,你一定住得開心。”
“不開心!”
“難道小輩子怠慢了你?”
“那倒沒有。早餐是買來的,然后他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中午也不回來;晚餐只要我洗洗菜,女兒小豆煮飯,女婿小米炒菜,小米的菜真是炒得好。我都閑得骨頭發霉了。”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可以出門去爬爬山,到湖邊坐一坐,賞賞花,看看樹,消磨時光啊。”
豆娭毑嘴一噘,說:“這也叫山?像個土饅頭。云陽山那才叫山,下接地上撐天,云來霧去,樹成林,花成片。這個湖,不過是個水池子,還起個名字叫煙波湖,丑死人了。”
有個老太太不高興了,說:“你不是也天天來看?”
“我不是出門看山水,是遛雞!”
有個老頭子說:“你怎么想到遛雞了?難道它是金雞、銀雞?”
豆娭毑說:“它是解愁雞!女婿開車來接我時,老頭子在車的后備箱里塞滿了瓜果蔬菜,還放進去一只小母雞,交代我到了女兒家,先殺雞給外孫女吃。”
“你沒舍得殺?”
“我先在他們家的車庫里,用大紙盒給雞做了個窩,想先養幾天再殺。第二天一大早,我去車庫里看雞,它一見我,就‘咯咯咯’地叫著跳出紙箱,里面滾動著一個白里透青的蛋,拿在手里熱熱的。那一刻,我想到在老家,每早我都是先去撿蛋,然后給它們喂食,再去菜園里摘菜。它們總是跟著我,像一群懂事的小把戲,讓人憐愛哩。”
大家聽得直點頭。
“撿回這個蛋,他們也買回了早點。我爭著下廚房,用這只蛋做了一大碗紫菜雞蛋湯,高高興興端到桌子上。女婿說家里有的是蛋,不要這樣節省。我說這是剛下的熱雞蛋,奇巧哩,你們嘗嘗!外孫女喝了一小口,就說:‘味道酷美!這只雞不能隨便殺了,讓它生蛋。’我說:‘外孫女的話最對外婆的胃口,生蛋的雞,不但要好好喂,還要讓它多運動,得便讓它吃點蟲頭螞蟻。’”
“豆娭毑,怪不得你說它是解愁雞,你見它就解了鄉愁!”
豆娭毑站起來,說:“對、對、對!它也走累了,該去窩里歇口氣了。謝謝各位來和我說話,心里像灌了一泡蜜。再見,我們回家啰——”
……
十天過去了。
這天早飯后,老人們發現豆娭毑沒出來遛雞。
整整一天都沒見豆娭毑和那只湘東小母雞。
難道她病了?
第二天早上,一位老太太告訴大家:豆娭毑回老家去了,她不要女婿開車送,一個人到長途汽車站去搭乘大巴車。
“你怎么知道的?”
“我孫子和她外孫女是同班同學,她親口告訴我孫子的。”
“老家有急事?”
老太太說:“沒有,是前天下午黃昏時,她女婿小米的頂頭上司忽然來訪,說是要嘗嘗小米的好廚藝。冰箱里的肉食不鮮活,小米就把那只小母雞宰了做菜。”
“宰了就宰了唄。”
“昨天清早,豆娭毑對小輩子說,她做了個夢,家里的雞都死了,她得趕快回去。外孫女鉆進豆娭毑的懷里,哭得淚水長流。”
老太太說完,長嘆了一口氣。聽的人也嘆了一口氣,什么話也不想說了,各自散開去。
古城湘潭這條曲而長的巷子叫流年巷。
麻石巷道被踩踏得素潔可鑒,巷墻夾一線或晴明或雨暗的天光,墻根下的苔斑凝綠中泛出縷縷衰褐,似乎都是流年巷的詮釋。
有人出生了,有人辭世了。有人長大了,有人變老了。有人淪落了,有人發達了。
流年巷的名字卻沒有改。
流年巷中的吳金城、張強、管堅,一師二徒,感情卻稠釅得若同胞兄弟。
吳金城是典型的南人北相,個子高大偉岸,臉方、眉濃、嘴闊,說話聲粗還帶著膛音。他比張強、管堅只年長四歲,卻是他們的師傅。張強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只要不上班,衣服永遠穿得光鮮、貴氣。管堅和張強同年,個子瘦長,臉也窄長,說話聲低氣弱,衣著也很馬虎。
師徒仨都是華興家具廠古典家具車間的高級技工。吳金城的手藝是家傳的,祖父、父親都是打造古典家具的名匠,當時特招他進廠,就省去了當學徒的程序,拿的是師傅級別的工資。吳金城有高人指點,又肯鉆研,加上喜歡讀書,二十幾歲時在這個行當已是頭角崢嶸。那一年,張強、管堅進廠當學徒,被領到吳金城面前時,忍不住笑了,連聲喊:“吳哥,我們是鄰居,現在成了同事,好不快活!”吳金城板起一塊臉,坐到一把剛做好的太師椅上,說:“先鞠躬拜師!這不是在巷子里打打鬧鬧,沒個高低。來學徒就要懂敬畏,不怕苦,不怕難,手上有好功夫才端得穩飯碗!”張強、管堅趕忙整頓衣裳,鞠躬稱“是”。
他們上班是師徒,下班后是朋友是兄弟是鄰居。
張強、管堅三年后出師,吳金城用家藏的上等材料精工細作,給張強和管堅各送了一個禮物。送張強的是花梨木雕制的四折小桌屏(擺在桌上的微型屏風),送管堅的是紫檀木小套篋(里面一層一層套著四個小篋),做工、雕工都是一流的。
管堅說:“這個套篋好,還設置了暗鎖,用它裝貴重東西,最合適了。”
張強說:“桌屏我就放在顯眼的地方,讓看了的人羨慕……不,師傅是叮囑我:屏者,收也斂也,莫太張揚。”
吳金城說:“就是個小物件,怎么想都行。”
年光似水。
他們先后成了家,然后有了孩子。孩子又長大了,也成了家,他們都有孫子了。吳金城不到三十歲,已是高級技師;張強、管堅出師后又打熬了十年,也領到了高級技師的大紅證書。
流年巷巷口左邊的小街上有一家小茶館,吃過晚飯后,吳金城常邀他們去喝茶。
管堅總是說:“還是我請你們吧,去市中心一家很洋氣的店子喝咖啡,一杯也就一百元,那里真是有情調。”
吳金城說:“我們無非是找個好說話的地方,去咖啡館喝情調?粗喉嚨大嗓子的,招人厭。這里一壺茶才二十元,合算!”
管堅說:“也是。再說,這里熟人多,熱鬧。”
他們喝著茶,談明式、清式家具的妙處,談京派、海派、廣派家具的流變與形態,笑語紛生。
管堅冷不丁地問張強:“聽說你家買了一架鋼琴,四萬元,嘖嘖。”
“買了!巷子里有人買了,憑什么我就不買?孫子都五歲了,請個老師教鋼琴。”
吳金城淡淡一笑,說:“巷子里有人買什么新玩意,你是不肯委屈自己的,多少年了都這樣,提前消費,追趕時尚。又向廠里同事借錢了?”
張強點了點頭,說:“我這脾性,沒法改。”
“我就舍不得。”管堅低聲嘆了口氣。
“管堅,你是太舍不得了,就知道存錢,賺十塊錢,只肯用兩塊錢。連巷子里各家自愿出的衛生費五塊錢,你有時都拖欠,真是窮啊。”
管堅的臉驀地紅了。
吳金城說:“你們過日子,各有各的過法。來,喝茶!”
他們三個人的工資收入、家庭情況,大致相同。但在鄰居們的嘴里,卻另有說道。張強是不虧待自己和自家,上年吃了下年的糧,內窮而外闊。管堅是外窮而內富,不過錢都在存折上,連日常用的花費都節省,說到底也是窮。而且他們不與鄰居發生任何經濟上的聯系。只有吳金城,從從容容過日子,不擺闊也不喊窮,即便手頭一時窘迫,也決不去借錢,活得自在、得體。
外地的同行來訪吳金城,他會拎著家藏的好酒,去飯店設宴款待。參加本市的科學技術會議,他一定會先理發,然后滿面清風打的而去。巷中誰家有紅白喜事,他會上門去送上一個合適的包封。
吳金城五十八歲了。
車間主任讓吳金城帶領兩個徒弟,用三個月時間打造一套仿明式家具,床、桌、案、幾、椅、凳、柜、箱……大大小小共二十四件,參加全國的仿古家具博覽會,還要爭取獲獎。
管堅問:“獲獎是獎證還是獎金?”
主任說:“都有。”
張強說:“獎金應該是個大數字。”
吳金城一拍案板,說:“這個機會難得,我們不能玷污了這門好手藝!我來設計圖式,你們去準備各種坯件,然后大家一起平心靜氣來制作!”
“是。師傅。”
……
博覽會結束了,經專家評定,這套仿明式家具金榜題名,得了個頭等獎。然后,又被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有錢人買走。花了兩百萬巨款。
頭等獎除獎證外,還有獎金六萬元。
吳金城說:“獎金由我來分配,你們不要有意見。每人兩萬,公平合理。”
張強說:“掌盤的是師傅,你是謙讓,這不行啊。”
管堅說:“師傅素來一言九鼎,我們能說什么。”
“對,都聽我的。這兩萬元,你們怎么用?”
張強得意洋洋地說:“老婆想穿蘇州手工精繡的長袖旗袍,一萬八千元一件,我買!巷子里還沒有誰穿過,矜貴哩。”
管堅說:“我全數交內當家,讓她去銀行存了,心里才不慌。師傅,你呢?”
“我自有用處。”
過了些日子,張強、管堅才聽說,吳金城把兩萬元送給了巷尾一戶姓吳的人家。小兩口都在碼頭干活,收入不多,老人忽然中風住進了醫院,又沒有醫療保險。
張強說:“我怎么就不知道這件事?”
管堅說:“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