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湖

鳳 群

復活節后的一天，比爾拿著一封信走出來對蘇妍說，我表姐來信了。魁北克拜厄德費布韋爾的湖水已經被雪雁塞滿了，她邀請我們去看。比爾說這話的時候，蘇妍正慵懶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木椅上曬太陽，無神的目光看著眼前那叢剛剛盛開的紫色杜鵑花，女兒薇薇安在一旁獨自玩耍。蘇妍已經在此坐了一上午了，院子里的杜鵑花讓她想起故鄉廣州市郊的墓地，也盛開著這種紫色的比利時杜鵑。一年多了，她還沉浸在對亡母的悲痛之中。她甚至想，如果不是比爾冷漠無情不同意幫母親移民加拿大，母親或許晚景不會如此凄涼。含辛茹苦一生的母親在孤獨中去世，是她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痛。當回過神來看到比爾有些激動的臉，她憂郁的眼神便顯出譏諷。哪里冒出來的什么表姐？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這是什么年代了還寫信來，是個老古董吧？比爾表情復雜地咧了下嘴角，彎下腰摟住她瘦弱的肩膀，愛憐地說，親愛的，你想的事情太多了，我知道你一直心情不好，我們應該外出旅行散散心。你不是一直想去魁北克看雪雁嗎？明天我們就出發，等你去了雪雁湖，也許你會快樂起來的。

留學期間，蘇妍就和他的前男友，一個來自南美的帥哥薩米特說過，早就聽說每年南飛北翔的雪雁是北美一大自然奇觀，一直有想去魁北克雪雁湖看雪雁的心愿。可當時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車，都是窮學生，有空要打工繳學費與生存，沒有閑錢更沒有閑情逸致去旅游。因此薩米特非常羨慕那些旅行社的導游，工作就是旅游，可以自由地拿著游客給的小費，去游覽一個又一個風景名勝之地，為此他對蘇妍特別歉疚。當然后來他也沒機會了，蘇妍嫁給了比爾。比爾有錢也有車，就是沒有時間。她也曾對比爾提過，但比爾實在太忙，看雪雁的旅行計劃后來似乎也被他們淡忘。今天比爾表姐來信了他就突然想去看雪雁了，從來不知道比爾在雪雁湖邊還有一個表姐，而且比爾對這位表姐的話言聽計從。當然，蘇妍也不想刨根問底，能去雪雁湖了卻多年心愿內心也挺高興。但她并沒有喜形于色，而是淡漠地說，看來我是沾了你那位表姐的光了。比爾詭秘地笑笑，卻什么也沒有說。

第二天一早，比爾即開著他的那輛大奔，帶著一家人從安大略省尼亞加拉湖濱小鎮出發，沿著高速公路往魁北克省的方向駛去，沿途的景色明麗，但比爾開得極快，根本無暇顧及欣賞。車行了六個多小時到了圣勞倫斯河畔俗稱小巴黎的蒙特利爾市，已經是下午了。薇薇安叫了起來，爸爸，我小肚肚餓了。蘇妍也有點不耐煩，比爾，你到底是旅游還是趕路？比爾遂在一家路邊餐館前停了下來。去買了幾個三明治和幾杯咖啡，全家在餐館前草地上匆匆吃了頓快餐。此時天氣晴朗視野清晰。蘇妍看到深藍色的圣勞倫斯河，以及河畔蒙特利爾市林立的高樓大廈，在清澈如水的陽光下閃爍如同夢幻，便有些神往，向比爾建議，我想看看蒙市皇家山上北美最著名的圣約瑟夫大教堂，今晚就在蒙市住一晚吧。比爾說我覺得還是先去小鎮看雪雁，回來時再住蒙市看教堂時間更從容些。蘇妍想既然全家出來旅游，何苦如此急促風風火火非要趕去小鎮看雪雁？便說雪雁也不是今天全部就飛走了，再說你開了那么久的車也非常辛苦，明天抵達表姐處就不行嗎？比爾也不再解釋，依然固執地驅車風風火火朝蒙特利爾城東偏北的方向駛去。蘇妍便意識到比爾此行并非陪自己來看雪雁，一定是有其它什么目的。她也懶得再追問，因為她覺得自己曾經依戀過甚至有些崇拜的比爾，已經在她心目中漸漸變得陌生而疏遠。

大約又車行一個多小時，前面路牌用法文顯示拜厄德費布韋爾（Baiedu Febvre）小鎮，終于到目的地了，據說這里就是雪雁在北美東部遷徙的必經之路。透過車窗，蘇妍遠遠地便看見無數白色的鳥兒盤旋在小鎮的上空，發出嘎嘎的叫聲。五歲的薇薇安興奮地拍手大叫，爸爸，大鳥！我要看大鳥！比爾笑著說寶貝，那些大鳥就是雪雁。等太陽落下去之前，會有更多的雪雁，我會帶你們去看，那才叫壯觀呢！

于是，車子穿行在拜厄德費布韋爾小鎮，比爾終于在一座獨立的舊式三層小樓前停下了。他似乎也沒有來過，又掏出那個皺巴巴的信封，看了看門牌說，應該就是這里了。帶有白色柵欄的小院靜悄悄的，大門緊閉。比爾去按了下門鈴，一只兇猛的大狗從屋子里奔了出來，對著他們狂吠不已。緊接著，一個婦人響亮的聲音傳出，比爾，不許對客人如此無禮！原來那條狗也叫比爾。

門開了，一個身穿黑色長裙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的女人出現在門口。她身材豐滿而頎長，臉色紅潤，氣質典雅，是個風韻猶存的貴婦人。她見到比爾開心地大叫，上來就是一個擁抱。親愛的，我就知道你接到我的信一定會來的！比爾有些尷尬地笑笑，忙把蘇妍母女介紹給她，這是蘇妍，這是我的女兒薇薇安。寶貝，快叫丹妮姑姑。又轉過身來對蘇妍說，這是丹妮，我的表姐。丹妮親熱地拉著蘇妍的手，微笑著，果然是個迷人的東方美女。

進了屋子，丹妮熱情地幫蘇妍脫去身上那件白色的風衣，掛在客廳的衣柜里。蘇妍仍然感受到屋里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丹妮滿面笑容，這里還是比尼亞加拉要冷一些，待會傍晚去看雪雁你這身行頭可能單薄了些。蘇妍微笑著說，謝謝丹妮，我不怕冷。丹妮說還是年輕人身體好，我要是穿得如此單薄，肯定吃不消。這時，蘇妍聽見身后的比爾突然低聲嘀咕了一聲，丹妮，我看你身體也很好，不像是有病的人啊。讀了你的信，說得了絕癥，唯恐來日無多，我簡直嚇了一跳。丹妮隨即爽朗地笑了起來，笑得有點肆無忌憚。我信中不這樣說，你還會來嗎？不過我也沒有撒謊。前一陣我的私人醫生說我肺部有陰影，診斷我得了肺癌，還說不抓緊治療我會活不了多久。后來去魁北克大醫院檢查了，原來是一場虛驚，早年間我吸煙多得過肺結核，陰影是鈣化的痕跡。我信中雖然沒有具體解釋，不過后面請你們全家來看雪雁你也會明白啊。蘇妍微笑，我還傻乎乎以為比爾帶我來看雪雁，他什么也沒有告訴我，原來是為了表姐的病。丹妮，你沒病了應該說清楚，比爾一路加速踩油門趕過來，我害怕得要命，他要是路上出了車禍，我們一家就完了。丹妮說，都是我不好沒有說清楚。比爾說，丹妮你心思我明白，你是怕我不來故意這樣說。而且你信中沒有給我留電話，我還無法與你聯系。丹妮笑笑，我猜你一定會來，而且會答應我的請求帶著一家人來。你那么富有智慧，沒電話也一定會找到我的。蘇妍說，丹妮你沒有事就好，比爾今夜肯定能睡個好覺，接到你的信后，他整天魂不守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丹妮歉疚地摟了摟蘇妍，真的不好意思，讓你們擔驚受怕了。好了，你們的房間我早已經準備好，就在二樓，那可是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蘇妍拉開二樓臥室的窗簾，便看到窗外一樹皎潔的白玉蘭花，在春日的陽光里搖曳多姿燦然綻放，隔著玻璃仍然嗅到一股細細的幽香。她佇立良久，一顆緊張的心才松弛下來。比爾走過來在身后雙手摟著她纖細的腰，她猛然轉過身來對著他詭秘地一笑。比爾覺得她笑容有些怪異，便說丹妮表姐人還不壞吧？蘇妍鼻子哼哼，我總算明白了，你是聽了丹妮一句玩笑話，就猜想她可能是在彌留之際，迫不及待趕來與她相見，連我都被蒙在鼓里。怪不得經過蒙特利爾也不肯進城，是怕來晚了見不到她，陪我和女兒來看雪雁只是你的借口而已。你一路狂奔，連全家人的性命也不顧了。比爾說，你又來了。剛才你在丹妮面前已經這樣說了，這會給她造成多么大的心理負擔？我知道丹妮一定是有病才寫信的，不是絕癥也是大病，剛才只是沒有說，我了解她。我們多年沒聯系了，她不說絕癥怕我不肯來。蘇妍冷笑著，你就那么自信啊？我看你和丹妮都是腦子有病了！你們都是迫不及待想見到對方。你看丹妮精神狀態像個得了絕癥的女人嗎？既然她有病，你讓我們母女陪你來見一個得了絕癥的女人究竟什么意思？比爾尷尬地笑笑，丹妮在信中確實提及特別想見見你，還說可以讓你游覽一下這里的雪雁湖。蘇妍說我不再信任你了。如果丹妮果真得了絕癥，你還有心情陪我去看雪雁湖嗎？比爾無奈地聳聳肩，妍，我發現你已經不愛我了，我說什么你都不相信。蘇妍說，你的行為讓我無法理解。你對丹妮而言就是個表弟，在她生命中有那么重要嗎？既然如此重要，那為什么你們后來又彼此失去聯系了呢？這個地方我看你也很陌生，連道路都不熟。比爾說一言難盡，我已經與丹妮失去聯系很多年了。她是個難覓行蹤的女人，簡直就是一只飛來飛去無具體棲息地的雪雁。前幾年有人說在巴黎見過她，后來又聽說她去了魁北克，爾后又去了蒙特利爾，這次來信我才知道她住在這個小鎮。蘇妍冷笑，我也不知道你們是姐弟情深還是你自作多情？既然她多年沒有與你聯系，信中連個電話也沒給，讓你自己找上門來，說明丹妮也沒有把你當回事。比爾眉頭皺了皺，欲言又止。這時，薇薇安搖搖晃晃地跑上樓來，爸爸媽媽，丹妮姑姑叫你們下樓吃晚餐，她還要帶我們去湖邊看雪雁呢！

晚餐不算豐盛，卻是精心準備的，看來女主人烹調技術高超。每人一道黃油煎小牛扒，外加意大利通心粉，都擺放在幾個精致的瓷盤里。每個牛扒的盤子里，都點綴著一朵翠綠的西蘭花和一顆切開的紅艷欲滴的貞女果，顯得賞心悅目。丹妮將其中一個盤子的牛扒遞給比爾，這是你最愛吃的意大利小牛扒。我們的牛扒都是七分熟，你的是五分熟，而且一定要配冰酒吃。你的這個嗜好妍一定知道吧？蘇妍淡淡地抿嘴一笑，在家他吃我的中餐多，我還真不知道他愛吃五分熟小牛扒配冰酒這個嗜好。一直以為比爾最喜歡的是我做的廣東叉燒，而且只配紅酒，看來我錯了。原來他最愛吃的還是表姐的小牛扒，還是丹妮最了解他了。比爾忙打圓場解嘲地笑笑，只要是你們做的菜我都喜歡。意大利五分熟小牛扒我喜歡，廣東美味的叉燒肉我也喜歡，加拿大的紅酒冰酒我更喜歡。調皮的薇薇安被他拿腔作調逗樂了，揮舞刀叉扯著童稚的嗓音大叫，爸爸喜歡的我也喜歡！大家一起笑了起來，丹妮似乎沒有聽出蘇妍話里有話，依然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比爾，忘了告訴你，配小牛扒的冰酒是特地為你準備的。遺憾不是你們尼亞加拉湖濱小鎮出產的冰酒，是魁北克本地的。比爾非常感動，丹妮，謝謝你，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我的這些嗜好。當然，我也知道你愛喝尼亞加拉湖濱小鎮出產的雷司令白葡萄酒，尤其我們酒莊的，我給你帶來一大箱呢。蘇妍見他們談得熱乎，便不再吭聲。她用餐刀狠狠地切著瓷盤里的那塊小牛扒，心里不由疑竇叢生，這個丹妮與比爾到底是什么關系？他們如此相互關心，對彼此的個人嗜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兩人真是什么表姐弟嗎？

丹妮在黑色長裙上套了一件銀灰色呢質大衣，脖子上還裹上了一條白色羊毛圍巾。她親熱地挽著蘇妍的手臂，比爾拉著薇薇安的小手，他們穿過小鎮的街道，去雪雁湖看雪雁。

一路上，丹妮與蘇妍親切交談，談的最多的還是比爾和他的葡萄酒莊。丹妮說比爾就是為葡萄酒而生的天才，比爾酒莊的紅酒出類拔萃，而比爾親自研制的冰酒更是令人贊嘆。丹妮說她曾經在他的尼亞加拉湖濱小鎮葡萄莊園待過很久，還同比爾一起采摘過做冰酒的葡萄。美麗的尼亞加拉湖濱小鎮地處安大略湖和伊利湖兩湖中間，離著名的尼亞加拉大瀑布不遠。尼亞加拉斷崖橫貫半島，從安大略湖吹來的風攜帶湖面溫和濕潤的水汽，遇到三百多米高的斷崖，阻擋風吹出去，又返回湖里，形成一個溫暖的河谷小氣流圈，將嚴寒的北風阻擋在外。尼亞加拉河谷地區盛產一種威代爾葡萄。這種優質葡萄不僅能釀制紅酒，還能釀制聲名遐邇的尼亞加拉冰酒，主要在于葡萄采摘的時間不同。酒莊在釀制紅酒的葡萄采摘過程中，有意延緩部分葡萄采收期至嚴冬，讓這些葡萄經過反復幾次冰凍和解凍達到一定的標準，成為做冰酒的原料。冰葡萄的早摘與遲摘都有一定講究，決定著冰酒的優劣，時間必須到位。最后采摘冰葡萄的過程緊張而浪漫，工人們在寒夜的葡萄園點燃火把，穿著厚厚的冬裝進行采摘。他們必須將所有結著冰碴晶瑩剔透如玉石瑪瑙的葡萄，一夜之間采摘殆盡，迅速送到酒窖裝入壓榨罐里壓榨成果汁，然后在低溫下發酵，通過系列復雜的工藝釀制成甜美的冰酒。因為太陽一出來，氣溫很快就會升高，達到標準的冰葡萄就融化了，會影響冰酒的質量。蘇妍雖然是酒莊女主人，但卻從來沒有在夜里與比爾摘過冰葡萄。比爾家族世代經營酒莊，他是家傳掌握冰酒獨門絕技的釀酒師，對釀制冰酒的技術要求特別嚴格，輕易不讓他人參與其中。而丹妮卻與比爾夜間在一起采摘過冰葡萄，可見他們的情感非同一般。于是蘇妍小心翼翼試探性地問起他們的關系。丹妮哈哈一笑，比爾沒告訴你嗎？原來他倆的母親都是魁北克人，在同一所中學讀過書，兩人關系很好如同姐妹，因此當親戚來往。丹妮大比爾三歲，于是就成了他的表姐。蘇妍對雙方因母親校友關系成為親戚一事將信將疑，覺得丹妮并沒有講出實情。

丹妮也同時不停地夸贊蘇妍，說她年輕貌美，與比爾是天生一對，她為比爾感到高興。又說比爾雖然人品不錯，但性格孤僻外冷內熱，女人不易接近。她問蘇妍是如何獲得比爾的愛情的？蘇妍只好實話實說，她與比爾因紅酒結下不解之緣。當時她正在尼亞加拉學院留學，讀紅酒管理專業的研究生。為了減輕母親的經濟壓力，暑假和平時都會去周邊的酒莊做兼職打工，于是認識了酒莊不算年輕的莊主比爾。蘇妍的溫婉美麗與能干，吸引了比爾的注意，他付給她的時薪比別的酒莊要高，所以她基本沒有去過其它酒莊。蘇妍在紅酒營銷方面給比爾提了許多有益的建議，還將酒莊的冰酒推銷到廣州與珠三角，讓比爾酒莊的冰酒在中國廣東地區名聲大噪。一年后，當大她一輪的比爾向她表示愛意時，她委婉拒絕了，說要回去與母親相商。其實當時她正與來自南美的留學生同學薩米特處于熱戀之中，薩米特高大英俊，風趣浪漫，對她十分癡迷。比爾雖然風度儒雅，但與青春勃發的薩米特相比，自然是個中年大叔的形象。那個暑假，她返回廣州，將比爾求婚的事告知了在廣州一家婦幼保健醫院當護士長的母親，母親當即批評她愚蠢。這世界哪里有什么純真愛情？浪漫帥哥能當飯吃？蘇妍知道母親的痛苦，年輕時在廣州讀衛校時遇到了父親，她就是迷戀父親的外表，嫁給他后才知道原來是渣男一個，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還自命不凡，還在外面拈花惹草。母親后來決絕地帶著蘇妍離開了他，母女倆相依為命，母親含辛茹苦將女兒獨自培養成人，又送她來北美加拿大留學。母親說既然你喜歡加拿大不想回國了，酒莊大叔絕對是個很好的人選。那個南美帥哥能幫助你留下嗎？他什么經濟條件都沒有，能給你什么幸福？深諳世故人情的母親苦苦相勸，她的淚水終于打動了蘇妍，暑假結束再次返回加拿大后她便下了狠心，要與薩米特分手。薩米特天真地問為什么？蘇妍說，不為什么，你說你愛我，連個雪雁湖你至今都沒有陪我去看過。薩米特的臉漲紅了，自尊心極強的他點點頭說我明白了，當天即搬出了兩人合租的房子友好分手。蘇妍后來答應了比爾愛的請求，研究生畢業后就與比爾結婚了，成為酒莊幸福的女主人。婚后她對比爾十分依戀，因為他們在專業上有共同語言，蘇妍尤其對他的釀酒絕技相當崇拜。據說那個南美多情種子薩米特，知道蘇妍嫁給比爾后非常痛苦，后來竟然銷聲匿跡不知所蹤。當然，蘇妍并沒有將自己與薩米特的這段往事告訴丹妮，就連比爾也毫不知情。丹妮笑著說，比爾終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愛人，我真的為他高興。當丹妮扭過頭去看比爾時，發現他并沒有心思聽兩個女人交談，早就帶著女兒薇薇安走向不遠處的湖邊了。比爾特別寵愛寶貝女兒，薇薇安也喜歡黏著比爾。

湖岸上游客如織，大都帶著長槍短炮，爭相拍攝雪雁。雪雁湖水域遼闊湛藍，一直蜿蜒到遠方，此刻卻成了雪雁們的自由樂土。成千上萬只雪雁在湖面上密密麻麻浮游，遠遠看去如同漂滿一湖碩大的白玉蘭花。正值黃昏，夕陽的余輝映照著天空中成群結隊翱翔的雪雁，如同狂雪漫天飛舞。也有許多雪雁在湖岸棲息，相互撲打著翅膀發出歡快的鳴叫。蘇妍走近那些雪雁，它們也不害怕游人。蘇妍看清了，它們體型很大，跟白天鵝近似，有著鮮紅的嘴與腳，通體雪白，只有兩邊翅膀的翼尖是黑色的。蘇妍忍不住贊嘆，真美！可這么重的身體怎么能夠飛得起來，而且飛那么遠？丹妮說，它們可不是一般的飛禽，不安現狀常年遷徙追尋自由。每年的三四月份，它們都會由南卡羅萊納州遷徙到北極圈附近進行繁殖，而后到了秋冬又從北極飛回南方。遷徙的旅程相當漫長，有數千公里。雪雁飛得既高且快，需要消耗很多能量，所以雁群在長途中會停留兩次，補充食物和水分。我們拜厄德費布韋爾小鎮就是它們春季旅途中的第一個臨時棲息地。比爾笑著插言，莫非你們這個湖魚蝦特別多，所以雪雁喜歡這里？丹妮哈哈大笑起來，比爾，看來你只懂紅酒，并不知雪雁。它們可是食草動物不吃魚蝦，只吃植物的根莖葉和種子。我們這里濕地多，水草豐富食物充足，還有四周田野里留下許多去年的玉米根莖，也是雪雁愛吃的。蘇妍好奇地問，丹妮你怎么對雪雁這么了解？丹妮說，我都是過去聽我繼父說的。他是小鎮本地人。我現在住的房子，就是他留給我的。

天空中的雪雁突然發出陣陣驚叫聲。蘇妍仰起臉來，發現一只蒼鷹正在雁群中穿行。雁群被沖散，又迅速地聚攏起來，向著那只鷹逼近，那只孤獨的蒼鷹不敢戀戰，倉皇飛走了。蘇妍這才松了口氣。她聽到丹妮在身后嘟囔了一句，可惡的白頭海雕，它可是雪雁的天敵！

又是一群覓食歸來的雪雁從天空俯沖下來，紛紛落在湖岸邊。薇薇安快樂地大叫，朝著它們奔過去。蘇妍只好跟著女兒走，一邊用手機給她錄視頻。可當她將到處亂跑的薇薇安好不容易抓住時，發現比爾和丹妮已經走到前面去了，一邊走一邊說著什么，丹妮似乎有些情緒激動，兩手不停地擺動。蘇妍的心猛地一沉，怔怔地看著他們。丹妮站住了，轉過身朝她不住地招手。比爾也說，我們在這兒，妍你們快點過來吧。蘇妍拉著薇薇安走了幾步，又停下了，對他們大聲說，到處都是雪雁，在哪里看都一樣。薇薇安走不動，我就帶她在這里玩，給她拍點照片。她見丹妮微笑著聳聳肩，和比爾去那邊湖岸了。蘇妍覺得丹妮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單獨告訴比爾，不想讓自己知道。另外比爾的行為也有些奇怪，他不是說陪自己和女兒來看雪雁嗎？怎么撇開妻女不管與丹妮一旁交談去了？想到比爾此行的目的以及他與丹妮詭異的舉動，蘇妍剛有點陽光的心境突然又變得黯淡起來。

蘇妍知道，她與比爾之間的夫妻關系確實存在危機，而這些都因母親引起。

五年前，蘇妍生薇薇安的時候，剛退休的母親自告奮勇地前來照料。盡管蘇妍不想讓她操心，當地醫院條件不錯，但一心護犢子的母親還是固執地不遠萬里從廣州飛了過來。女人第一次生孩子馬虎不得，我有護理經驗，護理了別人一輩子，自己的女兒哪能不管。母親嘟囔著帶著人參當歸紅棗桂圓肉一大堆滋補中藥材來到了比爾酒莊，據說這些藥材可以讓產婦調經活血溫補身體。比爾第一次見到還會講幾句英語的中國岳母，開始還對她畢恭畢敬相處融洽，但住了不久兩人便有些不合，比爾覺得這個性格要強的岳母管的閑事太多簡直沒有界限。蘇妍生孩子是在夏天，那天剛從醫院回來覺得心里火燒火燎有些口渴，比爾就從冰箱里取了一塊西瓜遞給她。嚇得母親連聲驚呼，順手奪過那塊西瓜扔在一邊，有些氣惱地說，西瓜大寒剛生完孩子怎么能吃？順手端來一碗桂圓紅棗湯，就讓蘇妍趁熱喝下去。比爾尷尬地笑笑，這里女人剛生完孩子，不僅吃西瓜，連冰激凌都吃，哪有你這么大驚小怪的！這么熱的天還要妍喝你說過溫補身體的湯，不是讓她更上火嗎？母親說，你們加拿大的女人生完孩子什么都能吃，我家蘇妍可是中國女人，怕不習慣。這句話對比爾刺激頗深，幾年后當蘇妍與比爾商量，母親一個人太孤獨了，想將她辦團聚移民身份過來同住時，被比爾一口回絕了。我不希望我們的小家再有外人，我也不希望被他人管。再說你母親是個中國女人，過來我怕她生活不習慣。蘇妍生氣地說，原來你一直把我母親當成了外人？遂與他冷戰了許久，但比爾就是不同意。雖然蘇妍明白這是東西方文化差異所致，然而去年春天，年紀并不大的母親突患心梗而死。蘇妍便認定母親的死，與比爾的冷漠無情不無關系，心里便與他有了隔閡。

此刻，夕陽完全落入了地平線，在晚霞橘紅色的背景下，歸巢的雪雁黑壓壓一陣陣地飛來，發出震耳欲聾的鳴叫。

那邊的公路又停了幾輛灰狗大巴，從上面魚貫走下來許多游客。湖岸瞬間顯得有些擁擠起來。蘇妍為了防止薇薇安走失，趕緊帶著她去了另外一個相對人少的地方，坐在湖岸的草地上，抱著女兒看著那些在霞光中此起彼落的雁群，不由想起丹妮說的有關雪雁的話。這些可愛的生靈，它們不辭勞苦長途跋涉難道僅僅就是為了去北極圈生兒育女嗎？有沒有對自由的向往呢？比爾說丹妮是一只飛來飛去無具體棲息地的雪雁，又是什么意思？蘇妍的思緒隨著雪雁蹁躚，就這樣胡亂地想了許久，薇薇安突然鬧著說想要爸爸了。蘇妍便用目光再次尋覓丹妮與比爾，發現他們已經被人流沖散不見了。蘇妍于是無奈地站了起來，拉著薇薇安的手，哄著她。別鬧了，我帶你找爸爸去吧。

各位團友，這邊人少一點，你們快過來。一個身材高大魁梧長發飄飄的導游舉著一面三角形黃色的小旗子，帶領他的團員們迎面走了過來。導游的聲音宏亮而充滿磁性。魁北克這個湖目前棲息的雪雁大概有二十多萬只，我們來的正是高峰期。如果到了下個月，這里的雪雁就會逐漸稀少了。

蘇妍覺得這個聲音特別熟悉，她有點好奇地抬起臉，循聲朝那導游看過去，在那瞬間她驚呆了。眼前的導游正是失蹤多年的薩米特，她情不自禁地朝他走近了一點。

薩米特也看到了蘇妍，他愣了一下，回頭對那些游客們說，現在自由活動，大家抓緊時間看雪雁拍拍照。待會兒天黑了我們就集合上車，去魁北克城。然后轉過身大踏步朝蘇妍走來。

嗨，妍，你還好嗎？

蘇妍仰起臉，又看到那張依然帥氣的臉，只是臉上已經有了些許滄桑。

蘇妍在那一瞬間內心百感交集，強烈的情感沖擊，使她不由熱淚盈眶。薩米特，原來你當了導游？你終于如愿以償實現了自己的心愿，真為你高興。薩米特笑著說，是的，這很符合我不安分的性格，東奔西走，自由自在，真有點像這些雪雁，呵呵。妍，你還好嗎？在這里見到你，我很開心。這是你的女兒嗎？

蘇妍彎下腰來，悄悄拭去淚水。對薇薇安說，快叫叔叔。

薩米特也蹲了下來，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木雕雪雁，遞給薇薇安。叔叔送給你的，喜歡嗎？薇薇安點點頭。薩米特說，這是旅游公司送給游客的小禮物，他們都很喜歡。

蘇妍輕聲問，薩米特，你也有孩子了嗎？

薩米特爽朗地笑了起來，暫時沒有。不過我已經有家了，她也是一個亞洲女孩，人很善良。妍，你一切都好吧？你那位酒莊先生呢？他沒有陪你來看雪雁？

我們就住在這個小鎮他的表姐家。蘇妍不置可否地回答。薩米特，今天能見到你，我很開心。

我也是。薩米特笑了，他的笑容依然燦爛，具有強烈的感染力。

妍，你們每年都來看雪雁吧？你們有車有時間，再說有親戚在此，也很方便。

蘇妍尷尬地搖搖頭，囁嚅道，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里……

我每年都帶我的客人們來雪雁湖，春天秋天都來。薩米特收斂了笑容，感慨萬分。我知道你一直有來魁北克看雪雁湖的心愿。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竟然第一次來？這簡直有點不可思議，看來你那位酒莊先生也是一個大忙人啊！

那邊有游客在呼喚薩米特了。他又親昵地撫摸了一下薇薇安的小臉蛋。妍，我該走了。走了幾步又回來了，匆匆遞給蘇妍一張名片，聲音宏亮。這是我們旅行社的名稱，上面有我的電話。下次你想去哪里旅游，可以報名參加我的團，我可以陪你游遍北美。你我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蘇妍點點頭，她的聲音低沉而飄忽。蘇妍目送著薩米特漸漸遠去的高大背影，晚霞給他全身勾勒出一個閃亮的輪廓，讓她有些目眩。不知道為什么，蘇妍內心莫名地涌來一陣傷感，她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過了許久，蘇妍才牽著薇薇安的小手，緩緩地朝小鎮走去。

她沒有想到會在雪雁湖遇到薩米特，她既感傷又欣慰。感傷的自然是那一份業已逝去刻骨銘心的愛情。欣慰的是她終于知道了他的下落，而且看得出他內心很幸福。同時她也有些迷惘，不知道自己和比爾的情感最后會有什么樣的結局？

丹妮的小院靜悄悄的，窗戶透出了淡黃色的燈光，他們已經回來了。那只叫比爾的大狗從陰暗處竄了出來，它顯然認出了她們，并沒有叫喚。蘇妍撫摸了一下它的腦袋，就去推門。隱隱地她忽然聽到屋里傳出丹妮一陣壓抑的啜泣，隨即是比爾低聲而溫柔的安慰，丹妮，親愛的，你別擔憂。

蘇妍頓時覺得頭皮發麻，猛然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她不知道是進是退還在猶豫。薇薇安卻興奮地推開了大門，快樂地大叫，爸爸，我們回來了！就在女兒推開大門的瞬間，蘇妍驚訝地看到了讓自己揪心的一幕：坐在客廳沙發上摟在一起的比爾與丹妮遽然驚起，丹妮滿臉淚水，比爾也淚光閃爍。蘇妍踉蹌著拉著女兒轉身就走，等比爾與丹妮從屋子里沖出來時，蘇妍已經不見了，只有薇薇安在小院柵欄前嚎啕大哭。比爾問媽媽去哪里了？薇薇安哭著指向湖邊，媽媽說不要我，也不要爸爸了。媽媽要和雪雁一起飛走了！比爾聽畢立即撒腿朝湖邊奔去。丹妮大聲說，比爾你別著急，好好勸勸她。我和薇薇安隨后就到。

蘇妍朝湖邊疾走，心中充滿屈辱與憤懣，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比爾與丹妮關系果然非同一般，去他的什么表姐表弟，他們就是一對老情人！自己完全被蒙騙了。無怪比爾接到丹妮的信便急匆匆趕來，他們無視自己的情感，公然在此幽會。

月亮還沒有升起，由于湖水與雪雁的反光，湖畔并不顯得幽暗。不過游客大都散去，只有滿湖的雪雁還在不安地躁動。蘇妍白色的風衣在帶有寒意的晚風中飄拂，如同一只倉皇奪路而逃的雪雁。這時，比爾已經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妍，你要上哪里去？

蘇妍轉過身來，她站在一處陡峭的湖岸上，臉色蒼白，眼含淚水。我去哪里已經與你無關。你要是再追趕，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比爾站住了，妍，你千萬別做傻事，你聽我說。

蘇妍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歇斯底里地叫著，我不聽，我不要聽你的謊言！

比爾痛苦地垂下頭，妍，如果我有什么欺騙你，還會帶你一道同行嗎？

蘇妍怔了一下，依然不依不饒，那你給我說清楚，你和丹妮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

她是我的初戀。比爾坦然地說，我與丹妮曾經深深相愛過。我們愛得難舍難分。

蘇妍長長噓了一口氣，心情反倒平靜了下來。她冷笑道。怪不得我多年一直想來看雪雁湖你都推沒時間，丹妮一封信就勾了你的魂立即飛車趕來。既然如此，那你們為什么后來沒有走到一起？

我們曾經在一起了，只是沒有舉辦婚禮。比爾說，丹妮后來突然不辭而別，也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她給我留下一封信，說自己就是雪雁一樣喜歡自由的人，尼亞加拉湖濱的生活雖然美好，她也非常愛我，但她不想待在小鎮當一輩子酒莊女主人，因為那不是她的初衷。而她認為我天生就是為紅酒而生的，是不會跟她一道去闖蕩世界的。所以她選擇悄悄離開，并希望我以后一定找個志同道合熱愛紅酒事業的女人。這件事對我打擊很大，我曾經瘋狂地滿世界尋找她，因為我也知道丹妮其實內心非常愛我。但是多少年來，我一直難覓她的蹤影。后來我也死心了，直到遇見了志同道合的你，是紅酒將我們聯系在一起。

是的，她非常愛你，連她的寵物狗都叫比爾。蘇妍憤懣地說，現在她闖遍天下飛不動了，又主動來信勾引你，想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她才不是什么雪雁，她就是那個可惡的白頭海雕！

比爾痛苦地說，妍，你完全錯怪丹妮了！如果她是那樣的人，就不會邀請你前來了。

她就是想要看看你找的是什么樣的女人。故意寫信引你登門，然后利用我的單純與無知，處處使我難堪。目的是想讓我主動退出，把你拱手相讓，愛都是自私的！

比爾也不知說什么才好，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腦袋。妍，反正我說什么你也不相信了，丹妮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女人！

這時，丹妮已經領著薇薇安趕來了。丹妮平靜地微笑著，妍，你的話我都聽到了，我確實不是一個好女人。年輕時我盲目受魁北克地區女權主義風氣的影響，向往獨立不想做男人的附庸，意氣用事傷害了許多愛我的人，包括比爾。所以浪跡天涯至今孤身一人，這是神對我的懲罰。但我畢竟與比爾真誠相愛過，我最對不起的人也是他。這是我心里話，真心愛過的人是不會遺忘的，這也是我的權利。你我都是女人，我想你一定有過同樣的經歷與感受吧？

薩米特高大俊朗的形象在眼前突然閃現，蘇妍緘默了。半晌，她沉吟道，我就是不明白，你明明身體很好，卻撒了個彌天大謊騙我們前來，硬說自己得了絕癥。

我沒有撒謊，也不想打攪你們的幸福生活，但我是真的得了絕癥。丹妮的眼睛一下濕潤了。我的家族有阿爾茨海默癥遺傳，我的外婆和母親都先后患了此病突然癡呆。我這次去魁北克檢查癌癥，醫生發現我體內遺傳性地攜帶了一種罕見的基因突變，我估計我以后也會在劫難逃。所以我想在我患病之前一定要告訴比爾，也知道他接到信一定會來。剛才我也與比爾說了，準備將拜厄德費布韋爾小鎮當成我人生最后的棲息之地，我喜歡雪雁湖，心累了也不準備再飛了。只想你們別忘了我這個表姐，以后你們都是我的親人。希望每年你們來看雪雁時一定要順便看看我。免得有一天我也癡呆見到你們不認識了，那將是我終身的遺憾。剛才我和比爾在一起落淚，就是在說這件事。

月亮升起來了，又大又圓。雪雁湖一片銀亮。明月的清輝下，丹妮生動的臉上閃爍著一片晶瑩。蘇妍柔弱的心微微顫抖，淚花閃閃朝著她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比爾上前緊緊攥住了她冰涼的手，在她耳畔輕輕地傾訴，妍，我非常愛你。回去的途中我們就去蒙特利爾的圣約瑟夫大教堂。

蘇妍噙著熱淚呢喃回應，她的聲音有些愧疚。我也愛你，比爾！我們一起去大教堂為丹妮表姐祈禱吧。

她挽著比爾的手臂走向丹妮，三個人隨即緊緊地摟抱在了一起。

又是一群晚歸的雪雁從夜空中飛過。薇薇安開心地拍手大叫，爸爸快看大鳥。不是大鳥，是雪雁又飛來嘍！

滿湖密密麻麻的雁群依然騷動不安，又此起彼伏嘎嘎地叫了起來，經久不息，驚心動魄。

雪雁湖注定今夜無眠。

2021.11 蒙特利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