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女

劉洪林

高粱穗子還沒有紅起來的時候，莊稼地里就再也藏不住人了。鬼子掃蕩村莊，也掃蕩莊稼地。

老孟摸黑出門，穿過兩片高粱地，抄近路翻越龍云嶺時，一腳蹬空，摔斷左腿，不得不躺在家里養傷。他看見女兒又把飯菜端過來，尋思半天才開口：“鈴鐺，爸跟你商量個事情，行不？”鈴鐺是家里的長女，才12歲，她還有個弟弟，不滿9歲。4年前，鬼子用刺刀捅死她母親，就埋在柳河鎮西北角的樹地里。老孟在鎮里開個雜貨店，給姐弟倆又當爹又當娘。鈴鐺立事早，很快就替父親分擔家務，還精心照顧小弟弟。她把飯菜輕輕地放到小桌上，又扶著父親側身坐起來，用枕頭墊起他的左腿才問：“爸，啥事啊？”

老孟拿起筷子又猶豫起來，鈴鐺又問：“爸，你是不是嫌我做的飯菜不好吃？”老孟搖搖頭，心疼地看著女兒，半晌才調勻呼吸，又重復一遍：“爸跟你商量個事情，行不？”鈴鐺爽快地答應父親：“爸，有事你就說吧?！?/p>

老孟還是覺得自己心太狠，媳婦要是活著，肯定不會讓他這么干。鈴鐺還小呢，咋跟她開口說??！老孟先問她：“鈴鐺，你還恨不恨日本鬼子？”

鈴鐺有些意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露出一股殺氣：“爸，日本鬼子打死我媽，我都恨死他們了。”

“那你還想不想去少年營打鬼子，替你媽報仇？”

鈴鐺一點不猶豫：“想??！咋不想呢？我做夢都想去少年營，早點給我媽報仇。爸，你是不是同意我去少年營了？”

老孟舍不得女兒，又不得不點頭：“嗯。只是有一樣，你不能到部隊去，你得待在家里?！?/p>

鈴鐺沒有摸著頭腦，睜大眼睛又問：“爸，我在家里待著，咋去少年營，咋去打鬼子?。俊崩厦线@才細說：“鈴鐺，爸也是抗聯的人，在家里做秘密工作，負責給抗聯搜集和傳遞情報。你參加少年營，先在家里替我送情報，等我養好傷，你再去部隊打鬼子。”鈴鐺這才知道，原來父親也是抗聯的人，怪不得雜貨鋪晚上都關門了，他還經常不回家，到處找也找不到。他有時半夜三更才回來，一身泥水一頭汗，她還納悶呢。這回再也不用瞎猜了，鈴鐺樂得兩眼笑瞇瞇：“爸，你咋不早說啊！我還以為你不給我媽報仇呢?！崩厦霞泵Τ睌[手：“小點聲，別讓人聽見，這可是殺頭的事情。你出去送情報，還得答應我一件事情。”鈴鐺也覺得自己有點魯莽，趕忙小聲問他：“爸，還有啥事？”老孟這才說：“鈴鐺，你年紀小，碰到鬼子和偽軍，我怕你應付不了。你干脆假裝得場大病，裝成啞巴不說話，他們對你就會放松警惕，你就會更安全，行不行？”鈴鐺覺得這個辦法很好，趕忙點頭答應：“行，我就先裝啞巴，等到去少年營，我再跟他們說話。”老孟還是不放心：“以后你在家里，也得裝成啞巴，跟你弟弟和我都不能說話，省著碰到鬼子說禿嚕嘴，到時候可就危險了。”鈴鐺知道輕重：“爸，我都聽你的?！?/p>

父親常把情報放在帽檐的夾層里面。鈴鐺是個小女孩，戴個帽子太惹人注目。父親打算把情報放到她的鞋幫里，又怕她踩著水坑把情報弄濕了，更怕她著急趕路把情報蹭丟了。鈴鐺腦袋瓜子機靈，看見父親的帽子放在箱蓋上，伸手從頭上拔下發卡遞給父親：“爸，我的發卡是木頭做的，你把它掏個洞，我把紙條塞進去，保證沒人知道?！崩厦涎劬σ涣?，伸出大拇指夸她：“鈴鐺真聰明?！?/p>

鈴鐺收拾妥當，準備挎個籃子出去串親戚，籃子里面裝著父親給表舅準備的禮物。表舅住在鎮西邊的大興村，鈴鐺前些日子還去過。父親叮囑她：“碰到鬼子和偽軍盤查，就說到你表舅家去串親戚。碰不到鬼子和偽軍盤查，就出鎮往西翻過黃土嶺，再往北走到一片樹林子里面，見到方叔叔或是金叔叔，把情報交給他們，你就趕緊往回走。萬一回來的時候碰到鬼子和偽軍盤查，就說從你表舅家里串親戚回來。我跟你表舅有約定，不怕他們盤查?！扁忚K邊聽邊皺眉頭，又笑嘻嘻地提醒父親：“爸，我裝成啞巴，不能跟人家說話，跟誰也不能說話?！备赣H猛地醒悟過來，拍著腦門又夸她：“你瞧我這記性，光顧著給你交代任務，這么快就忘了你是啞巴。還是你聰明，記性也好。你可千萬別學我這樣，在家記住自己是啞巴，出門更得記住自己是啞巴。路上碰到鬼子和偽軍盤查，就用啞語和手勢告訴他們，你是出門去串親戚，他們肯定不會懷疑你。我現在就裝成鬼子和偽軍，咱倆演習一遍?！扁忚K裝著啞巴，挺過父親的嚴厲盤查。她覺得自己就是個抗聯的地下交通員，替父親送情報很光榮。她從家里出來，用眼睛瞄著街上的行人，見到熟人也不說話，只顧低頭往前走路，一說話就不是啞巴了。馬家三嬸子迎面喊她：“鈴鐺，急急忙忙去哪兒？”鈴鐺心里很鎮定，咬著牙不說話，也不搭理她，也沒有停下腳步，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去。馬家三嬸子罵她：“這孩子，今天咋還不愿意搭理人了？你是聾了，還是啞巴了？”鈴鐺忍住氣，既不跟她爭辯，也沒有跟她比畫，只顧自己往前走，一路上再也沒有人跟她搭話，也沒有碰到鬼子和偽軍。鈴鐺走進樹林子，轉悠半天也沒有看見人影。她在雜貨店里見過方叔叔和金叔叔，還跟他們說過話。見不到他們，自己寧可把情報帶回去，也絕不會交給別人。

鳥兒在樹枝上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兩只野兔從鈴鐺腳底下躥出去，蹦蹦跳跳地往東逃去。樹林子里面還是沒有人影，鈴鐺急得四處張望，很久才看見從樹林子北面走過來兩個人，差一點兒叫出聲來，那兩個人正是方叔叔和金叔叔。他們走到鈴鐺跟前，方叔叔問她：“鈴鐺，你爸的腿傷咋樣了？”鈴鐺盯著他們不說話，方叔叔又問她：“鈴鐺，你不認識我們了？你到樹林子里來干什么？”鈴鐺這才從頭上拔下發卡，從里面取出情報交給他，又用手指比畫自己的嘴巴，又用手指指著家里的方向，又用手指指著情報，啊啊啊地打著啞語不說話。方叔叔打開情報，看著上面寫的內容，最后一段寫著：“方團長，我的腿傷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我讓鈴鐺裝成啞巴給你們送情報，應該不會出問題。”方團長有些日子沒有見到老孟來送情報，就親自帶著金班長過來察看情況。他把情報揣進兜里，輕輕地給鈴鐺戴好發卡說：“好孩子，委屈你了，我們感謝你。”

鈴鐺害怕碰到鬼子和偽軍，老在心里面合計：萬一碰到他們，自己也不能慌張，反正人們都知道自己是啞巴，不怕他們盤問。這天鈴鐺又出去送情報，還是挎著那個籃子，里面空空的，什么東西也沒有。她這次不是到表舅家里去串門，是到地里撿莊稼。秋收時節，地里散落不少糧食，有玉米，有高粱，也有豆子，能撿一點兒是一點兒。秋天貓個腰，冬天走一遭。小孩子出去撿糧食，誰也不會瞎懷疑。鈴鐺還沒有走到鎮西頭，遠遠就看見路口那里聚集了一群人，那是鬼子和偽軍在路口設卡，盤查過往行人。一定是自己送出去的情報派上用場，方團長他們在鎮里和鎮外都打了勝仗，引起鬼子懷疑，才會這么四處搜查抗日分子。

路口有兩個鬼子和四個偽軍，鬼子背著槍監督偽軍干活。偽軍分成兩組，一組檢查左側行人，一組檢查右側行人。鈴鐺從右側排隊往前走，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啞巴不說話，問啥也不說話。一個偽軍看見她走過來，厲聲喝問：“干什么去？”鈴鐺看著他兇巴巴的樣子，用手指著黃土嶺，又指著自己挎著的籃子，又用手比畫撿拾莊稼的動作。偽軍看不明白，罵她：“你個小啞巴，跟我瞎比畫啥？到底出去干什么？”鈴鐺身后站著一個中年婦女，忙替她解釋：“啞巴說她去地里撿莊稼。”那個偽軍看見她的籃筐里面果然是空的，又看她小模樣長得俊俏，欺負她不會說話，用手捏著她的臉蛋兒說：“長得這么水靈，可惜是個啞巴。”鈴鐺真想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一口，又怕他揪住自己的頭發打人，弄丟發卡，或者發現里面有情報，只好推開他的臭手，瞪著眼睛，用手勢比畫著罵他：“黑狗子，二鬼子，出門踩屎摔死你?！蹦莻€偽軍知道鈴鐺比畫的不是好話，又捏著她的另一邊臉蛋兒說：“你他媽的敢罵我，我早晚會收拾你。滾吧。”

鈴鐺先去地里撿到一些糧食，才警惕地拐進樹林子里面，把情報交給金班長，又特意用手勢提醒他：“金叔叔，鎮子西邊有鬼子和偽軍設卡，你們可千萬注意點，別從那邊進鎮子?！苯鸢嚅L揣起情報小聲說：“這個你放心。鈴鐺，回去讓你爸盯住鎮里新來的那些鬼子，方團長說過，找機會干掉他們。”

傷筋動骨一百天，父親終于扔掉了拐杖，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鈴鐺又用手勢悄悄地問父親：“爸，這回你該讓我去少年營了吧？”父親半晌才說：“鈴鐺，爸再跟你商量個事情，行不？”鈴鐺心里有些預感，害怕父親不讓自己去少年營，又提心吊膽地比畫手勢說：“爸，只要讓我去少年營，啥事都行?！备赣H愣愣地看著她，又不得不開口：“鈴鐺，爸的腿傷是好了，自己再送情報也沒有問題。爸翻來覆去地想過，你送情報比爸還安全，方團長也夸你機靈，爸想讓你再送一陣子情報。方團長也跟我說過，等再過兩年，你就直接到他那里去當兵，入伍就是老兵，也可以直接當偵察員。”鈴鐺有些失望，又有些期待。方團長說過的話肯定不會不算數，自己入伍就當老兵，總比去少年營當個孩子兵強得多。她眨巴半天眼睛才比畫說：“爸，你說的話都是真的？”父親紅著臉說：“瞧你說的，爸啥時候跟你說過謊話?！扁忚K相信父親：“行，我聽爸的話。”

鈴鐺的父親仍在鎮里開雜貨店，掩護自己搜集情報，掩護抗聯官兵進鎮落腳，也掩護鈴鐺出去送情報。雜貨店生意不錯，日本人沒有懷疑他，但漢奸張眼狼見他買賣興隆，特意跑到店里來找他：“孟老板，你的生意做得不錯啊，最近又發不少大財吧?！崩厦献畈辉敢飧蚪坏?，又不得不笑臉相迎：“瞧您說的，我這是小本買賣，掙兩個辛苦錢，勉強養家糊口，干一輩子也別想發大財。”張眼狼撇開大嘴：“又跟我哭窮。近些日子抗聯活動猖獗，皇軍很生氣，打算關掉一些店鋪，我念你有情有義，在皇軍面前幫你保住店鋪，你怎么感謝我??？”老孟明知道他來敲詐，也不好跟他翻臉，趕緊取出五塊大洋遞過去：“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多謝您在皇軍面前替我美言。”張眼狼瞥著老孟手里那五塊大洋，臉色陰得很難看：“孟老板，你當我是要飯的啊？五塊大洋，還不夠我請皇軍吃頓飯呢。”老孟狠狠地咬了咬牙，又取出五塊大洋：“我手里只有這些錢了，您都拿去吧。”張眼狼還不滿意：“我幫你這么大個忙，你咋的也得給我一百塊大洋吧?！崩厦虾薏坏靡坏锻彼浪樕弦琅f掛著微笑：“您的恩情我都記著，我手里實在沒有錢，請您高抬貴手，等我掙到錢再去感謝您?！睆堁劾呛懿桓市?，抓起老孟手里那十塊大洋，用手掂了又掂，放下一句狠話：“還差九十塊大洋，限你三天給我準備齊全，不然的話，別怪我不幫你?！?/p>

老孟沒給張眼狼湊齊九十塊大洋，張眼狼惱羞成怒，跑到松本少佐跟前大獻讒言：“太君，雜貨店的孟寶江，整天鬼鬼祟祟，肯定跟抗聯有關系。再不把他抓起來，恐怕會對太君大大的不利。”松本依靠漢奸，也相信漢奸，寧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抗匪”。他立即帶人把老孟抓起來，嚴刑拷打也沒有撬開老孟的嘴巴，便想出一個狠主意，打算用鈴鐺姐弟威脅他。他們沖進鈴鐺家里，沒有抓到人，搜遍整個柳河鎮也沒有找到，氣得暴跳如雷，回來就往死里折磨老孟。

方團長聽到鬼子把老孟抓起來，帶人搶先把鈴鐺姐弟接到部隊，一個勁兒安慰她：“鈴鐺，你不用害怕，我們再想辦法去救你爸爸?！扁忚K裝了兩年多啞巴，張開嘴巴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方團長摸著她的發卡說：“鈴鐺，你先別著急，我這就帶人去救你爸爸?！?/p>

鈴鐺看見方團長回來，沒有看見自己的父親，就用兩手比畫著問他：“團長，我爸呢？”方團長眼圈里面含著淚水，拉住她的手說：“鈴鐺，你爸爸在外面，我帶你去見他。”

空地上圍著不少人，看見方團長領著鈴鐺走過來，都默默地閃開道路。方團長一手摟著鈴鐺，一手指著擔架上躺著的那個人說：“鈴鐺……你爸爸……犧牲了?！扁忚K頭頂咔嚓炸響一個驚雷，撲上去抱著父親的遺體，放聲大哭好半天才喊出聲來：“爸——爸——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