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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釉黑花罐與碑橋

2022-10-21 11:41:03遲子建
小說月報 2022年7期

? 遲子建

楔子

又來了個姓趙的。

他四十歲上下,黑紅粗糙的臉,平頭,額頭有顆斑駁的黑痣,穿一身不大合體的藏藍色西裝,紅領帶,紫襪子,黑皮鞋。為來鑒寶特意刮過胡子吧,唇髭間泛著收割后的青光。他懷抱一個半尺來高的三足龍紋云鼎,說這是西周的青銅器,當年宋徽宗被金人所擄帶到三姓的,他的遠祖是宋徽宗后人,所以這寶貝在他家傳了好多代了。

我懶得多看一眼那明顯造假的玩意兒,鼎上的龍紋張牙舞爪,粗鄙不堪,這可不是西周的線條,我毫不客氣地對他說:“東西不必放下了。”

他細長的眼立刻瞪成圓眼了,半是威脅半是乞求地說:“您不仔細瞧瞧?也不問問我姓啥?”

“你當然姓趙了?!闭f完這句話,我見他手上畢露的青筋,瞬時癟了下去,而先前它們血脈僨張,像一條條奔向獵物的蛇。

我瞇起眼,享受南窗送來的金子般的陽光,這是西周的陽光、北宋的陽光,也是今朝的陽光,無須鑒定,千秋萬代。

那人咳嗽一聲、嘆息一聲,再咳嗽一聲、嘆息一聲,最后“唉——”地長嘆一聲,絕望地走了。他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雜沓不堪。一個人泄了氣,腿腳就不利落了,再加上他穿的新皮鞋,與那身別扭的西裝一樣,顯然是急就章,與他的腳怎能合拍。

我從哈爾濱到依蘭兩天了。退休這五年,我駕駛一臺越野吉普車,在黑龍江各地尋古探幽,也發揮專業優長,免費給人鑒寶,漸漸地在民間有了些名氣。因為經我鑒定為真品的一些私人藏品,得到了國家級文物專家的認可,擁有寶物的主人一夜暴富。

我不做文物販子,雖說利潤空間很大,這倒不是怕違法,而是我資金不夠雄厚。我只收藏經濟能力承受得起又令我心儀的器物,比如金代的雙魚花枝銅鏡、明代的青花瓷碗、清乾隆年間的粉彩山水畫盤以及民國的各類酒壺。

當收藏成為一種熱潮時,各地的古玩市場也悄然興起,抱著撿漏心理的收藏愛好者成為這里的常客。但攤主們兜售的器物,十之八九都是贗品。而之前在窮鄉僻壤,有些寶物真的不為人識。有農人用明代萬歷年間的花鳥漆盤去蓋咸菜壇子;還有人把遼代的上馬酒壺給小孩子當尿壺。細究起來,這樣的人家祖上沒有不發達的,而后輩又沒有不落魄的,以為自家不曾擁有稀罕物。

愛好收藏的,最痛心的就是逢著心愛之物卻無力納為己有。比如我曾在阿城鄉下一戶人家,見到一個盛黃煙葉的罐子竟是金代的白釉黑花罐,其器型端莊古樸,色彩典雅高貴,釉面似有月光隱隱浮動,就像個穿著絲絨旗袍的氣質美女,在勾人魂魄地望著你。罐身的牡丹與枝葉勾勒得富貴又妖嬈,像是要從罐子中飛出來爬上誰家的窗欞,為這罐子平添了一份浪漫,讓人怦然心動。見我要出高價收購這個罐子,老鄉頓悟此非濁物,連說這是他心肝,陪他大半輩子了,不賣。幾個月后我再去,房屋還在,但主人已不知所蹤。

我已是第三次來依蘭了。因為北宋的趙佶趙桓二帝曾被囚于此,這當年的五國頭城里,不僅流傳著很多關于他們的傳奇故事,前來鑒寶的人里標榜趙姓的也不少。仿宋徽宗趙佶的書畫作品,一如陳年枯葉,有點收藏風就飛出來了。

還記得我第一次來,有個酒氣熏天的男人,拿著一頁泛黃信箋,愣說是宋徽宗寫給金高宗的密信,價值連城,給他兩萬他就出手。見我不理,他抖著信箋說,瞧瞧這有筋無骨的瘦金體,只有他媽的不愛江山愛花鳥的徽宗才寫得出來啊,你看走了眼,可別后悔呀。我搶白他,花鳥不是江山嗎?而我第二次來,有個肥胖的自稱姓趙的艷服女人,袖著一方褪色的粉綢,說這是徽宗皇后韋賢妃用過的。而這次竟有人仿造西周的鼎蒙我,委實讓人不爽,這分明是嘲弄我的專業才能。

其實我這次來還是有收獲的,得了一盞曾任依蘭鎮守使的抗日名將李杜將軍的臺燈,要知它照亮過多少黑暗的夜晚啊。李杜因尊崇李白杜甫,把原名李蔭培改為李杜。他的二夫人王者培在東北很有名氣,是個舞刀弄槍的女俠,傳說她愛上了李杜將軍,但李杜有夫人,于是刁難她,說除非你打下城門塔上的鴿子,才會考慮。王者培手持雙槍,砰砰兩聲,一雙鴿子自塔頂墜下,成了她婚禮的爆竹。此行我還得了一幅曾任依蘭道尹的莫德惠的字。日本侵占東北時,莫德惠正在蘇聯,他聞此消息,放聲大哭。清末依蘭城門上“東北重鎮,中外通衢”的橫額,就是莫德惠題寫的。

依蘭山岳環抱,多有廟宇。這里水系縱橫,除了浪漫匯合的牡丹江和松花江,還有散發著竹笛般清音的倭肯河和巴蘭河。來這兒的游客,看山有山,觀水有水,尋古有古。依蘭在金朝設路治,稱胡里改路。乾隆年間,這里就是著名的通商開放市場,有大碼頭,商戶林立,貿易繁榮。光緒年間設依蘭府,后為依蘭縣。它別名“三姓”,源自滿語“依蘭哈拉”,滿語中“依蘭”為“三”,“哈拉”為“姓”,當地不少百姓還習慣叫它的老名字。而不管歷經了哪朝哪代的風云變幻,依蘭最為世人所知的,還是徽欽二帝在這里“坐井觀天”的囚禁歲月。

送走最后一個鑒寶人,我正打算出旅館尋個吃殺豬菜的地方,林蓓來電,也不問我在哪兒,張口就發脾氣,說:“你快滾回來吧,我可受不了你媽了!”

林蓓比我小九歲,是我現任妻子,已是一家企業的副總了。她年薪比我高,長相不俗,自我們結婚,母親一直看她不順眼,覺得我找了個跟王姝同路的女人,好不到哪里去。

王姝是我前妻,貌美如花,性格活潑,在一家醫院做護士,女兒十歲時,我發現她和一個有家室的官員有染,于是提出離婚,王姝欣然同意,我們平分財產,女兒共同撫養,也算分得寂靜和體面。

被戴過綠帽子的男人再找女人,總覺是走夜路,有姿色的都覺得是鬼,讓人脊背發涼。

我是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遇見林蓓的,她鵝蛋臉,黑黑的眼睛,劍眉,紅唇,一頭秀發,身形高挑,衣品極好,舉止得體。朋友說她剛離婚,前夫是搞動力學研究的專家,出軌女博士,林蓓一怒之下離了婚。我想我們有相似的情感經歷,再組家庭,定會彼此珍惜。但母親見她第一眼就不喜歡,說:“你當自己是拎著金箍棒的孫猴子啊,怎么又招了個妖精來家?”但我迷上林蓓,不顧母親反對再婚了。林蓓那時是企業的中層干部,常陪老總出差,母親說她一準是跟別人撒野去了?;楹罅州聿鸥艺f,其實她是個丁克,前夫本來也是,說好了不要孩子一起走到底的,可婚后他就改主意了。前夫出軌,也是想刺激她主動離婚,好再婚生子。林蓓說她之所以沒婚前說,是因為堅信我這樣有襟懷的文人學者,不在乎這個,再說我有孩子了。林蓓雖然給我戴了人格的高帽子,但我依然不爽,覺得她心機重。母親知道林蓓不想生孩子的堅定意志后,氣得大病一場,盡管不喜歡她,但還巴望著再得個孫子呢。

林蓓性格強勢,業務能力強,人脈廣,一路升至副總,風光無限。我們在經濟上各自獨立,她的錢主要消費在奢侈品店、美容院、高端餐廳和海外游,而我樂意把錢用于收藏、購書和國內自駕游。林蓓過了五十歲后,氣質大不如從前,也許是企業復雜的人際關系給折磨的。她打電話時,我常聽她對張三說李四的壞話,轉而又對李四說張三的不是,簡直是個面具女王。還有她近年睡眠差,大把掉頭發,黑眼仁少白眼仁多了,她跟我說話翻眼珠時,我感覺她眼里堆著骯臟的雪。

母親一直懷疑林蓓在外面有人,所以只要我離開哈爾濱,她就把保姆打發走,要林蓓回她那兒住,名曰陪伴,實則監視。這不林蓓控訴大中午的,母親讓她回去喝人參烏雞湯,說是入秋后得補了,不然缺營養,頭發掉光了,人家還以為她兒媳婦要去當尼姑。我明白母親并不是真的關心林蓓的身體,她就是要占領她的午休時間,因為母親跟我嘮叨過,她聽說出軌的上班族,通常是利用午休時間,在快捷酒店或辦公室鬼混,晚上回家跟沒事人似的。

無論是前妻王姝還是現任林蓓,我都無感了,相信她們對我也一樣。我現在的家,就像一個開放的碼頭,為著利益,什么船都可以靠港。王姝退休后常帶女兒過來,她鼓勵我收藏,不是欣賞它們獨有的文化價值,而是為著我們的女兒著想,說這是軟黃金,能作女兒的傳家寶。這話對自甘放棄生育后代的林蓓來講,字字誅心,所以林蓓喜歡揮霍錢財,反正無人繼承。林蓓一身名牌地走出家門時,我總覺她像稻草人一樣,身上沒有血肉。

掛斷林蓓的電話,我沒心情去尋殺豬菜館了,想著旅館斜對面有一家砂鍋豆腐店,隨便對付一口算了。

依蘭晚秋的風兒與哈爾濱一樣,由潤而滑的絲綢感,蛻變為涼而硬的金屬感了。沒有都市高樓的層層阻隔,風兒更自由也更凌厲,吹得人睫毛忽閃。小城依山傍水,草木氣息濃,汽車尾氣少,空氣清冽干凈,讓人神清氣爽。我進了小店,點了一個排骨豆腐砂鍋、兩張蔥油餅,全部消滅掉,只覺身體動力無窮,很想出去撒撒野。剛好有食客在講巴蘭河,說這段時間去那兒看五花山的人不少,我便想去巴蘭河景區轉轉。

主意已定,我趕緊回去退房,駕車奔向巴蘭河。

我的背囊中備有常用的急救藥品,還有指南針、防水火柴、手電筒、望遠鏡、搪瓷杯和水果刀等野外生活工具,以及瓶裝水、食鹽、糖果、壓縮餅干等。對愛讀書的我來說,包中還少不了一兩本書籍。

出了旅館向西不遠,是一條商業街,城鎮化改造中,很多地方的房屋被粉刷成一個顏色,比如土黃色,依蘭的這條街就是這樣。這顏色在我記憶中,仿佛火車站專有。好在土黃色的建筑物上,有五顏六色的牌匾,無論冬夏都絢麗奪目。超市、銀行、浴池、藥房、燒烤店、冷面館、漁具店、鮮奶吧、佛事用品店、理發店等依次排開,這生活的花朵,即便是在新冠疫情中,也不凋零。

快出城時,見到一處建筑工地上,兩臺挖掘機正在作業,一個工人在瓦礫中叼著煙撒尿,他旁邊站著一只搖頭擺尾的黑狗。這路段大貨車和摩托車明顯多了起來,它們體積不同,氣勢卻一樣,跑起來蠻氣十足,這都是路上的祖宗,我小心翼翼避讓著,到了哈肇公路才松口氣。而上了依蘭旅游公路,那就是走上幸福大道了,路況很好,車少人稀,風景也美,我把車窗搖下,聽著原野的風聲。

依蘭旅游公路有三十多公里長。中秋和國慶將近,正是游客青黃不接的時節,往來車輛極少。夏候鳥大都遷徙了,偶爾從草叢飛起的一兩只禽鳥,也都飛不高。它們有的是因出生晚,體力不行,難以展翅高飛,有的則是因傷或衰老得飛不動了,還在北地苦熬。命好的在落雪前掙扎著南飛,或是被候鳥保護站收留,命差的就葬身于寒流,那絲綢般的羽翼就此在天空消失。當我放慢車速,貪婪地呼吸著山野清風的時候,一只成年蒼鷺忽然從水邊半青半黃的草中拔頭而起,它栽棱著翅膀,飄飄搖搖地跟著我的車子飛翔,隨時隨地要栽倒在地的模樣,一看就是受了傷。

我最不喜歡的鳥兒就是蒼鷺了,不是因為它嘴長脖長、細腳伶仃,一副刻薄相,而是因為母親常把我跟它類比。蒼鷺捕食時會像巖石一樣,待在一個地方久久不動,靜待獵物,所以當地人也叫它長脖老等。它不挑食,撞上什么就吃什么。母親說我在婚姻上就是個長脖老等,不知道四處尋覓好姑娘,傻呵呵地撞上王姝就娶了王姝,撞上林蓓就娶了林蓓。所以每次路遇蒼鷺,我都會加快車速掠過,仿佛是甩掉了母親的嘲笑。

我到巴蘭河景區時是午后三時,太陽已向西了。在一座掛著紅燈籠的山莊停下車,我跟莊主說想租條橡皮艇漂流巴蘭河,留著一撇小胡子的他瞪著我說:“兄弟這是啥時候啊,都快下霜了,還上水里整啥浪漫!”

我說:“那你還守著這山莊干嗎?”

他又瞪了我一眼,說:“收秋啊?!?/p>

我以為他在附近種植了莊稼,再交流才明白,這兩年因疫情,山莊一關再關,游客銳減,生意難做,就巴望著中秋和國慶假日時,來看五花山的人帶來個小高潮,收個游客的秋。我問他這兩個節日的客房預訂情況好嗎,莊主害了牙痛似的抽著嘴角說不咋樣,預訂中秋節的只有四間房,還都是普通間。國慶節的稍好一些,兩個小套房都訂出去了,普通間也有五間。他說要是擱前些年,這兒的客房閑的時候少,可現在整座山莊,只有五個客人。三個年輕的是來拍五花山的攝影愛好者,一對老夫妻是銀婚旅行,他們消費都不高,實在沒啥賺頭,勉強維持員工開支。

我好說歹說,莊主就是不肯租橡皮艇給我,說早過了漂流季了,今年水又大,后天就是中秋節了,萬一我有個閃失,他們踩了假日游安全的地雷,那可就遭殃了。他建議我住下,可以出去轉轉山,看看奇峰異石。他說當年跟宋徽宗發配到依蘭的九個侍女,因不堪金兵凌辱,在巴蘭河投水而亡,魂靈化作秀麗的山峰,離這兒不遠,日落前可探尋一下。有人說男人看了這九女神峰,會交桃花運呢。

我沒有好氣地說:“交桃花運的男人哪個不被桃花水淹死!”

莊主哈哈笑著拍著我肩膀說:“兄弟這是蹚過桃花水受過傷哇?!?/p>

見我對九女神峰不動心,莊主又說這附近還有蘑菇,可挎個籃子采山,用自己采來的蘑菇,去廚房做個鮮蘑炒白菜片,再弄個清燉細鱗魚,來上一壺老酒,這個夜晚就是仙女來陪,咱都不干!

巴蘭河景區的山莊還有不少,可是日色漸暮,我還想趁亮出去轉轉,再說莊主是個有趣的人,所以不想再尋別處,先辦了入住。

我肩挎背囊出門的時候,莊主囑咐我注意野獸,天黑了就回來,別往密林中走,萬一碰見黑熊,這家伙冬眠前正要儲存能量,我這么大塊的優質蛋白,它是不會放過的。

秋風是大自然的調色師,巴蘭河兩岸的山巒和原野,被它點染成了花園。楊樹的葉子黃了,但它黃得參差,土黃、鵝黃都有,不像白樺樹跟個富翁似的,披掛著滿樹金幣似的金黃葉片。柳樹葉子的顏色最豐富了,半青半黃的有,半紅半粉的也有。最紅的要數柞樹了,它那蝙蝠似的葉片油紅油紅的,像上了蠟。落葉松的松針就兩種色,落地的是深褐色的,還在樹上的是淺黃色的。只要一陣風吹過,你看林間吧,簡直是天女散花,斑斕的秋葉滿天飛。但這樣的絢麗,是大自然的回光返照,因為秋葉終歸飄零,褪掉顏色,成為腐殖土的一部分。我踩著林地厚厚的落葉,感覺是踏著油彩前行,腳下流光溢彩的。

莊主誑我,這時節哪還有蘑菇啊,我不止一次以為發現了榛蘑,可湊近一看,總是落葉,榛蘑和落葉在長相上酷似。兜兜轉轉了一小時,只找到幾個半干的樺樹蘑。我爬到半山坡時,太陽開始下沉了,夕陽仿佛一個氣韻飽滿的歌者,一旦它開嗓,晚霞就縷縷飄出了。我掏出望遠鏡回望山莊,想看看沐浴著夕陽的它,是否成了金殿,這時我意外地發現了一條船。

這條船停泊在山莊東側的一棵大楊樹旁,面向巴蘭河。船是木船,不是那種為游人預備的橡皮艇,也許是山莊員工用來捕魚的。要知道住進這里的游人,誰不渴望灶上的河鮮呢?這條黑黢黢的船,在我眼里比任何一道晚霞都絢麗,再次點燃了我漂流巴蘭河的熱望,而我有數的幾次漂流,都是在日光里。想想太陽落了山,避開莊主和游人,悄悄推船入水,來一個月夜的漂流,獨享一條河,聽水聲、風聲和落葉聲,該多享受啊。

鎖定了船的方位,我不再登山,而是席地而坐,目送夕陽。秋天的太陽落得就像疾馳的車輪,滾滾向前,一刻鐘左右,大半個身子沉下去了,再七八分鐘,夕陽完全不見了,它在最后時刻留下了對天空的熱吻,玫紅與金黃的晚霞彌漫在西邊天。但這是黑夜最覬覦的吻,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吞噬。

山莊客人少,不必在意會撞上花前月下的人。所以太陽一落,我就起身下山,一直到巴蘭河畔,只碰見幾只忙活著往洞里藏松子的松鼠和幾只被我驚飛的蘇雀。晚霞消散,夜色漸起。那條船半新,還有腥味,看來是打撈河鮮的船,船槳不像我想象的怕客人亂用而藏在別處,槳就在船艙貼心地放著,而且船尾接近水面,我毫不費力地推船入水,開始漂流。

入水后我才發現船在山莊的下游,所以更不用擔心莊主會看見我了。我搖船離岸時,感覺是個成功逃學的孩子,直想放聲歌唱。山莊燈火旺盛,可等我劃了一段,在河流轉彎處回身遙望時,山莊的燈火就像一團漁火了。

巴蘭河是由山泉水匯聚而成的,非常清澈,雖然夜色迷蒙,但在水淺處,還能隱約看見河底的卵石。河道初始寬闊,大約十五六米寬吧,但轉了兩三個彎之后,它忽然收緊了心,河面變得狹窄起來,也就六七米的樣子,伸出手臂能抓到岸邊的柳樹探過來的枝條。水流變得湍急,我努力保持著平衡,不讓船過于搖擺。

船行七八里后,月亮升起來了,照得巴蘭河像大地的閃電似的,瞬間亮了起來,猛然間覺得河上魚群飛舞,仔細一看,卻是形形色色的落葉。落到水里的葉子,不甘命運的,可以隨著巴蘭河匯入松花江,心性更高的,沒準還能匯入黑龍江呢!

月亮初始光華滿面,但它在夜空沒驕傲多久。當船行至一處寬闊的水域時,天突然陰了起來,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先是片狀云像羽毛似的撩撥月亮,也順帶給它們點染了春心,令片狀云紅了臉龐。但隨著鉛灰色的塊狀云堆積而上,月亮逐漸淪陷,掙扎著發出微光,最后被濃重的烏云徹底埋葬了,河面驟然黯淡了,風也起來了。山里的天氣就是這樣,幾分鐘前還云淡風輕,轉瞬卻是狂風暴雨。

先前漂流時,我還嫌夜晚太過恬靜,波瀾不驚,少了刺激?,F在狂風一起,兩岸的樹瘋狂搖曳,呼啦啦作響,像一顆顆手榴彈,要炸毀這暗夜似的,再加上野鳥驚叫,暴雨如注,河面雨霧蒸騰,波濤翻卷,小船劇烈顛簸,我立刻興奮起來。

可這激情沒有持續多久,雨越下越大,河面一片模糊,分不清哪兒是岸,身上陣陣發冷,我打算結束這冒險的夜漂了。我吃力地辨認著方向、尋找上岸之地時,船被一個大旋渦擊打得側翻,船艙進水了,這讓我分外緊張,因為我并不會水,如果沒有了船,我在河里就失去了心臟。

我渴望閃電的出現,這暴雨的先遣軍,是天空的手電筒,會讓我在瞬間辨明哪兒適合靠岸??墒情W電是夏天的輕騎兵,到了秋天就偃旗息鼓了,不再亮劍。我睜大眼睛仔細觀察,發現眼前是墨色和灰青色交織的色團,我判斷出大面積的墨色是岸,而呈帶狀分布的灰青色,則是河流。只要朝著墨色方位,感覺船不太顛簸時,說明那是水流相對平緩的河段,就可靠岸。

然而船側翻時涌進的河水與持續的暴雨傾入,使得積水已沒過我腳踝,船開始漸漸下沉。當我意識到不妙時,也不管身處什么樣的河段,趕緊朝著濃重的墨色劃去。

在我努力靠岸的過程中,船又雪上加霜地“咣當”一下撞上了什么,這讓我肝腸欲裂,頭暈眼花,跟著似有一只大鳥掠過,它的翅膀掃著我的額頭,像是重重地給了我一拳,生疼生疼的。我想鳥兒飛去的方向一定是山,山就是岸,而那是墨色區域,我判斷的方向應該沒錯??墒秋L越來越大,船像是被撞傻了,原地打轉,劇烈搖擺,只兩三分鐘,就徹底傾覆,把我拋入冰冷刺骨的巴蘭河。

上半夜:白釉黑花罐

救我上岸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他相貌平平,刀條臉,八字眉,小眼睛,扁平鼻,目光黯淡,面無血色,穿一身鐵灰色的衣服,黑膠鞋。我睜開眼睛時,已在他的窩棚中了。松木桿搭起的窩棚像個大斗笠,扣在巴蘭河畔,一團月亮似的火,在窩棚中央發光發熱,像一顆勃勃跳動的大心臟。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來了?!?/p>

我躺在一堆干草上,問坐在火堆旁的他:“這是哪兒?”

“巴蘭河啊,”他說,“你在河里翻了船?!?/p>

我說:“知道這是巴蘭河,可這是哪一段呢?”我說出了投宿的山莊名字,問這里離那兒有多遠。

他說巴蘭河就像一個人的身軀,缺了哪段都沒好活的,所以河流是不分段的。至于我提到的山莊,他從未聽說過。

我說:“看來你不熟悉巴蘭河景區,你是過路的漁人?”

他告訴我他是個窯工,祖上就是干這個的。

我說:“依蘭這地方還有燒窯的嗎,我怎么沒聽說過?那你是給建筑工地燒紅磚的了?”

他用看待俗物的眼神,同情而又失望地掃了我一眼,說他是燒瓷器的。

我想他這是守窯場的了,剛想打聽這里幾孔窯、燒窯的土黏性大從哪兒運來、成品的瓷器又銷往何處,窯工站起來,或者說從我面前升起來。我不算矮,但他比我還高出一頭呢,似乎要把窩棚給戳破了!他走向一個草編的箱子,取出一套藏青色衣服,囑我換上,說要出去看一下窯火,一會兒回來給我煮點吃的。

我望著窩棚頂那個蘋果大小的圓孔,它既可走煙,也可瞭望天光??吹贸鲆股脸?,雨還沒停,因為火堆時常發出吱吱的叫聲,那是圓孔墜下的雨滴,犧牲于烈火的聲音。

我脫下濕衣服,換上他給我的那套。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好像由女人打理過。上衣是對襟的,褲子是散腿的,料子像棉又像麻,輕極了,軟極了,干爽又妥帖,穿上很合體,像是專為我準備的,因我沒窯工那么高,也比他胖,顯然不是他的衣服。我從脫下的上衣聞到淡淡的鹽味,從褲子嗅到了令人沮喪的騷味,看來我拼命掙扎時沒少流汗,而且嚇尿了褲子。

那條翻了的船漂哪兒去了,我該怎樣跟莊主交代?夜漂時我將背囊擱在艙里,船出了事故,它自是不保,里面的救急物品,此刻已成了河里的怨鬼。我記得只有手機不在背囊,放在了上衣口袋,連忙將手伸向那兒,可是我沒摸到硬的東西,卻摸出一條柔軟的小魚,因為上衣的布料密閉性好,兜里還存著一汪水,盡管小魚氣息奄奄,尾巴卻還像將盡的燭火一樣,吃力地搖擺著。想想這條莽撞的小魚誤入口袋的網叫人憐惜,窯工救我一命,我理應救它一命,我捧著小魚走出窩棚,頂著細雨,把它放歸巴蘭河。

窩棚搭在岸邊的柳樹叢中,距巴蘭河也就八九米,如果沒有那團火透出的微光,我可能沒有勇氣走向巴蘭河了。河對岸是黑魆魆的望不到邊際的山,嘩嘩的流水聲聽起來像野獸發出的饑餓的叫聲。

我給小魚放生完,回去時窯工已坐在火堆旁的木墩上,專心致志地煮著什么了。窩棚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像肉香魚香又像花香果香,總之是復合香味,強烈撞擊人的嗅覺神經。

我坐在窯工對面一截磨掉了皮的圓木上,望著火堆四周那圈不規則的青石,說:“你圍擋這圈石頭,是怕火蔓延燒了窩棚吧?”窯工點點頭。我又問:“這些石頭是從巴蘭河取來的嗎?”窯工說:“河里的石頭不適宜圍火,它們被河流沖刷后會有空隙,遇熱可能爆炸,所以這些石頭都是從山上采來的。”窯工這樣說讓我心安許多,巴蘭河的石頭,在我眼里已是地雷了。

窯工煮好了吃的,拿出一只粗瓷新碗,說是單為來客預備的,先給我盛上,又拿出一只舊碗,給自己盛上。他端給我,說:“趁熱吃吧,你這一路過來,也是辛苦?!蔽叶似鹉峭胂駵癫栌窒窈臇|西,迫不及待地喝起來。怎么形容它呢,它不像食物,而像凝聚的光,入口后身上立刻暖了不說,先前灰暗的心,忽然間明媚起來,人在瞬間變得愉悅。我對窯工說:“我從未吃過讓人這么高興的東西,它是酒嗎?”窯工說:“你說它是啥就是啥?!?/p>

我問他有手機嗎,我想借用一下,給家里報個平安。

窯工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到了這兒,還用報平安嗎?”

我說:“倒也是,現在家里很少用固話了,我媽和我老婆的手機號碼都存在手機里,你就是借給我手機,我也撥不出號,只知道她們一個是移動的,一個是聯通的。不過我還能記起我媽的手機號尾數是99,她想活得長久嘛,我老婆的號碼尾數是88,她這個做企業的,身上每個細胞都做著發財夢。”

發完牢騷,吃完東西,我覺得身上暖洋洋的,有股說不出的幸福感,特別想聽聽窯工的故事,我問他祖上從何時開始燒窯的。

他放下瓷碗,雙手合十,循環擺動,做出后浪推前浪的手勢,說他曾祖的高祖、高祖的高祖、再高祖的高祖、再再高祖的曾祖、再再再曾祖的曾祖,是相州很有名的窯工,他燒的瓷器,整個相州都在用。

他這連環套似的高祖和曾祖,簡直是迷魂陣,立刻把我繞迷糊了,我說:“那得好幾十代了,不是干到古代去了嗎?”

他沒理我,說就這么說吧,他遠祖是給宋徽宗燒瓷器的,你總該知道這個喜歡寫字畫畫的皇帝吧?

我說:“黑龍江人誰不知道徽欽二帝——趙佶和趙桓呢?依蘭是他們當年‘坐井觀天’之地啊?!?/p>

我好為人師地跟他說:“提起坐井觀天,并不像后世有人理解的,徽欽二帝被金人投進井底囚著,實際上這個‘井’,是地窨子,地窨子知道嗎?是半地下的窩棚,這里大半年的冬天,冒煙泡兒一刮,人會被凍僵的,地窨子北面封堵,南向開矮窗,能見天光,抗風抗雪,那時老百姓多住這樣的屋子。而到了夏天,徽欽二帝住的是四合院。”我說這番話時,顯然把窯工當成了外來的。

窯工用手指彈了一下瓷碗,它發出一聲明麗的叫聲,讓我疑心瓷胎中藏著一只夜鶯,他說:“地窨子誰不知道呢。”窯工問我:“你知道他們是怎么到的五國城嗎?”

我說:“徽欽二帝從汴京被俘北上,先抵達的是燕京,就是現在的北京,之后再到上京,也就是如今的阿城,最后又從上京被發配到胡里改路的五國頭城,人們習慣叫它五國城,就是依蘭了?!蔽艺f在上京,金主竟讓徽欽二帝穿孝服,拜祭金人祖廟,封趙佶為昏德公,趙桓為重昏侯。

窯工嘆息一聲說:“宋太祖滅了南唐,不是也封李煜為違命侯嘛?!?/p>

我說:“是的,還有傳言說宋徽宗是李煜轉世的呢,兩個皇帝結局驚人相似,且藝術成就都高。不過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把侮辱性封號送給徽欽二帝的金熙宗,最終被自己的堂弟完顏亮刺死,也被降封為東昏王。完顏亮篡位為帝,他驍勇過人,才華蓋世,我喜歡他的兩首詠雪詞,‘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氣象浩茫不是?還有‘錦帳美人貪睡,不覺天孫剪水,驚間是楊花,是蘆花’,又柔腸百結不是?但《金史》對這個海陵王評價不高,他嗜殺好色,說他‘三綱絕矣’。一般人能夠記得他,是因他將國都從上京遷到燕京,成為入主北京的第一個王朝,不過完顏亮結局也不好?!?/p>

窯工對我欣賞完顏亮的詞顯然不忿,他先是說:“這樣的人哪有好結局呢?”之后吟哦,“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說這才是千古流芳的句子。窯工談吐不凡,我懷疑他并不是干力氣活的。他用木棍撥弄了一下火,很奇怪的是,他的臉龐遇到火光,不是紅了,而是青了,像抹了一層水泥。他說:“徽欽二帝被俘到北方的路線,你說得不差,但你知道他們到了五國城,還剩多少人嗎?”

我說:“那時行路靠的是車馬和步行,據說一行三千多人從汴京出發,最后到了五國城,只剩幾百人了,被金兵打死的,以及凍死的、餓死的、病死的、自盡的都有。就說這巴蘭河吧,傳說宋徽宗的九個侍女,不堪金人凌辱投河了,她們死后化作了秀麗的山峰,我要是去看九女神峰,還不至于在巴蘭河翻船吧。”

窯工說:“那是傳說吧,能活到五國城的,哪會輕易就投河呢?”

我說:“倒也是啊,嬪妃們隨著徽欽二帝被押解到這兒,誰人不是庶人?她們自知來后沒有好命,想死的在汴京就死了。史載徽宗帝到了這兒,除了被金人霸占的嬪妃,他依然擁有皇后和妃子,徽宗一生有八十多個孩子,在五國城不是也得了六子八女嗎?”

窯工說:“是啊,要說金人對徽欽二帝也算優待,雖然他們失去自由,但吃喝不用愁,也有雜役侍奉著。北宋亡了,徽宗第九子趙構建立南宋,金人可拿徽宗欽宗做人質,要挾南宋割地?!?/p>

我說:“是啊,女真人可是絕頂聰明的。”

“你是女真人的后代?”窯工問時,目光泛著寒光。

“女真人,那是多少輩子之前的事兒了,我是滿人。”

“祖上是,就是?!备G工這樣說的時候撇著嘴,似乎對我不認祖有些不齒。

“那您祖上來自中原,一定是漢人了?”

窯工說他祖上從汴京跟徽宗帝到的五國城,自然是漢人了。他說這話時,眼睛忽然變得明亮、清澈和溫柔,他也開始回歸正題,給我講祖上燒窯的故事。

跟著徽欽二帝來到五國城的,除了他們的皇后、嬪妃、雜役,還有道人、僧人、石匠、花匠、畫工、織娘、窯工等等。宋徽宗鐘愛藝術,他所藏的字畫和歷朝文寶,被俘時多為金人劫掠,這對徽宗來說,跟失去江山一樣令他痛心?;兆跉J宗被俘,史稱“靖康之恥”,而能忍下奇恥大辱的人,自不是凡人。窯工說徽宗的不凡在于,他這顆心是肉做的不假,但滋養這團肉的血脈,是筆墨紙硯,是五色斑斕的顏料,是能讓泥坯脫胎換骨為精美瓷器的窯火,甚至是花香鳥鳴和月光星光。他帶來這些身懷絕技的匠人,就是帶來了血脈。盡管他不再享有錦衣玉食的日子,但有了這些,還能活下去。

我插言道:“其實金熙宗和完顏亮,包括他們的叔父金兀術,也都崇尚漢人文化,他們押解徽欽二帝北上,從中原帶來這些匠人,也有借鑒他們優良技藝的意圖吧?!?/p>

窯工說:“那是自然,好東西誰不稀罕?!?/p>

窯工說他祖上到了五國城,因是匠人得到優待。與其他男性俘虜被編入兵籍、集中在巴蘭河畔不同,他和徽宗欽宗以及皇室的人,住在靠近胡里改江的地方。

那時金人所用的瓷器,多來自現在的河北和遼寧一帶,以白瓷、黑瓷和醬釉瓷為主。這些碗盤、瓶罐、燈盞等瓷器的胎骨較為笨重,雜質多,瓷化一般,釉層較薄,不夠均勻,是日常所用的粗瓷,跟北宋官窯的那些精美瓷器相比簡直天壤之別。金人喜歡漢人的瓷器,勒令被俘的窯工燒瓷。就在巴蘭河畔,當年有七孔窯。燒窯用土,一部分取自巴蘭河畔黏性較大的灘地土,一部分取自東山北角礦化的灰土。從中原來的窯工,在瓷器的刷花和刻花上,技藝高超。漢人相對比較喜歡花鳥人物的裝飾,金人雖也對植物情有獨鐘,但偏愛描畫動物,窯工說他祖上燒過一窯的碗,專為金兵用的,碗壁描畫的都是奔騰的馬。

我說:“那你祖上燒的瓷器,徽欽二帝能用上嗎?”

窯工說他祖上是窯工的頭領,每年總會有那么一兩次機會,見到徽宗,當然金人不會讓他主動拜見的。金人從皇帝到小卒,都知道被俘的這個亡國之君懂藝術,所以對他也算寬待。

窯工說他祖上有時故意燒壞一兩窯的瓷器,說是只有徽宗明白癥結在哪兒,求見徽宗,加上給通融此事的金人一點賄賂,事情也就成了。窯工說他祖上覲見徽宗時,總要帶兩三件燒壞的瓷器,以示請教,見了徽宗長跪不起,徽宗也不喚他起來,因為除了跟他一起被俘的人,沒誰跪他了。

金人崇尚黑白色,罐子和瓶子白釉黑花的居多,但無論材質還是紋飾,都不夠精良,而漢人窯工燒制的白釉黑花器物,在保持金人瓷器古樸粗獷的基礎上,施以溫潤的釉色和細膩靈動的紋飾,所以巴蘭河窯燒制的瓷器,那時很為人們喜愛。窯工說他祖上攜帶燒壞的瓷器時,總要夾雜一件私藏的精美器物,徽宗見了,歡喜又悵惘。歡喜的是飽了眼福,悵惘的是這樣的器物,必須盡快砸爛毀掉,以免引起麻煩,因為金兵一直看守著他,他只能留下那些有缺憾的器物。

窯工說他祖上說徽宗曾慨嘆金人也是懂得美的,黑白色是萬古不朽的顏色。

徽宗曾讓窯工的祖上偷著給他燒過三件器物。一個是帶老虎圖案的瓷枕,因為他總做噩夢,據說虎能辟邪,遠離噩夢。窯工說他祖上燒虎枕時,為了讓徽宗能用上,只得往殘次了燒,枕窩凹凸不平,釉色深淺不一,老虎的樣子倒是栩栩如生?;兆谡砹诉@虎枕,據說睡得踏實了些,噩夢少了,但境遇的噩夢卻是無法擺脫了。

我說:“那個噩夢他怎能擺脫?宋徽宗一直幻想南歸?!畯匾刮黠L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是徽宗在五國城寫的詩,有研究者依照‘破扉’二字,說徽宗的住屋四處漏風。其實這是與汴京皇宮東京城做的一個心里比較,在富麗堂皇的宮殿面前,柴門小院無疑是破的。”

窯工說這倒也是,徽宗忘不掉東京城,喚我祖上燒的第二件器物,就是在一只梅瓶上給他呈現皇宮的建筑。我祖上說這可難壞了他,雖說他幾次進宮,但那一重又一重的殿堂,他又不是都去過,只能憑印象勾畫。徽宗那時愛去的是延福宮,寫字、畫畫、賞舞、弄琴、夜宴,延福宮的東、西門上“晨暉”和“麗澤”的名字,也是徽宗起的。但徽宗跟我祖上說,梅瓶上不可缺垂拱殿,至于延福宮之類的,皆可省略。而垂拱殿是聽政之地,他以前并不醉心的地方。窯工說他祖上最后以大慶殿與垂拱殿為主體,在一只青灰的梅瓶上再現了昔日皇宮風貌。為了使它留得下,只得往瑕疵品上做,最終瓶身歪斜?;兆诳吹侥侵幻菲?,見殿堂傾斜,老淚縱橫。這只梅瓶他送給了兒子,欽宗看到熟悉又搖搖欲墜的殿堂,也是淚水沾襟。

我說:“是啊,金兵南渡黃河時,徽宗匆匆禪位于長子,可是欽宗在位僅一年零兩個月,就亡了國啊,也不知徽宗傳的是皇位還是火坑。”

窯工似乎對這句話很反感,蹙了蹙眉。

為了緩和氣氛,我說:“其實您祖上應該燒一對梅瓶,除了皇宮,再描繪一下徽宗在位時建的大花園,據說園子亭臺樓閣,奇花異草,鹿鳴呦呦,水聲潺潺。但金兵打來,這座花園成了宋兵抵抗的營地,他們拆屋燒火,殺鹿為食,大花園就此毀了?!?/p>

窯工說:“你還嫌他們流的淚不夠多嗎?”他起身出去,我想他這是又去看窯火了。

一刻鐘后窯工回來了,我小心翼翼地問:“這窯里燒的什么器物,何時出窯,我能否一飽眼福?”

窯工冷冷地說:“該讓你看的,一定看得到?!?/p>

我明白他沒說出的下一句是,不該你看的,就別惦記著。

窯工接著講他祖上給徽宗燒的第三件器物。說他祖上最后一次見著徽宗,是徽宗駕崩前一年的春天。徽宗大約明白稱帝的九子康王趙構不會全意與金人斡旋,讓他和欽宗歸鄉,雖說趙構的生母韋賢妃也被擄,但他是無用的了,而欽宗是徽宗長子,康王還是忌憚的。徽宗開始籌謀后事,他悄悄交給窯工祖上一把牙齒,有六七顆,這都是他來五國城后掉的。嚴寒的冬季少見果蔬,再加上心情沉郁,未老先衰,他掉齒很厲害。窯工說那些牙齒殘缺不堪,有的發黑,有的發黃,蟲蛀蛇咬一般,但徽宗視若珍寶,這是他唯一能牢牢在握的骨肉啊。他請窯工祖上研磨了這些牙齒,施釉時兌進去,燒制一只白釉黑花罐,還特別叮囑,這只罐子不能落入金人手里,他的骨頭難以歸鄉的話,有朝一日這只罐子回到汴京,也算歸鄉了。

我知道北宋官窯瓷器,在色彩調配上,有時為彰顯皇家富貴色,會將上好的瑪瑙、翡翠和玉石,研磨成粉入釉,燒出的瓷器釉色溫潤明亮,艷而不俗,尤其那花朵般綻開的開片,若是釉里含了這樣的成分,有瑪瑙成分的開片像是夕陽下的山谷,有翡翠的像是一池蕩漾的碧水,而如果那玉石是白色的,開片仿佛就有月光浮動了。但在釉料里添加牙齒粉末,前所未有,或許只有徽宗想得出來。

窯工說牙齒粉末兌在白釉里,燒制白釉黑花罐,一定是徽宗深思熟慮的。一是這罐子大抵是金人所用器物的形制,在五國城不招人眼;二是黑白色高貴肅穆,適宜安放靈骨;三是牙齒粉末兌進白釉不顯眼,能完美地融合。

徽宗將那把牙齒給了窯工祖上后,還說他未登基時曾到過相州,見過窯工祖上一家,他父親是窯工,母親是遠近聞名的織娘,貌美如花,都是身懷絕藝的人,所以他得了天下后,下旨將他們一家從相州遷到汴京,專為皇室做事??上н@個令人驚艷的織娘,生子不久就死了?;兆趪诟肋@只罐子燒成后,不可再來,要把白釉黑花罐當命看著。如果他薨了,他能夠回到汴京,就把它埋在汴河畔,此外,囑咐他不可與女真人結親。

我說看過史料,當時跟著徽欽二帝北上的漢人,有不少與女真人通婚的。人們說這一帶的姑娘漂亮,與基因改良有關呢。

窯工沒搭理我,繼續講故事。他說也怪了,他祖上在石頭上研磨徽宗那幾顆糟爛的牙齒時,空中不斷有鳥兒飛過,那正是夏候鳥北回時節,鳥兒多也自然。但有一只天鵝,卻把叼著的一只蚌殼丟了下來,恰好落在石頭上,蚌殼張開后閃閃發光,里面竟有一顆圓潤的珍珠!這顆珍珠不是純白色的,而是微微泛粉,仿佛浸了血。窯工的祖上喜極而泣,他將這顆珍珠和牙齒一起研磨了做釉料。

白釉黑花罐進了窯后,幾乎每天一場雨,雨后必現彩虹,橫跨窯上,就像給這泥壺似的窯加了一條七彩的提梁。七天之后,這只罐子同其他器物一起出窯了,罐子沒有瑕疵,白釉潤澤,釉色均勻,泛著微光,似乎能照亮黑夜;黑花枝繁葉茂,細膩油亮,每朵花蓬勃得似乎帶著響聲要從罐子中飛出來,實乃絕品!窯工說他祖上珍藏起這只罐子,遵照徽宗囑托,沒有和女真人結親,但徽宗第二年歸天后,他祖上也無法南歸了,永久留在北地,白釉黑花罐只得代代相傳了。

我說:“徽宗不是魂歸故里了嗎?宋高宗趙構最終和金人議和,南宋以割地和處死抗金名將岳飛為代價,讓羈留北地的趙構生母韋皇后得以護送徽宗棺槨離開五國城回到他朝思暮想之地。金人也給徽宗改了封號,追封為‘天水郡王’,欽宗為‘天水郡公’?!?/p>

窯工“哼”了一聲,又撥弄了一下火,火光跳躍,可他的面色卻越發青了。而且讓我驚異的是,我并沒見他往火里續柴,可這團火一直在燃燒,好像撥火棍隱藏著一座柴山。

窯工說:“看樣子你是個文化人吧,應該知道金人雖不像后人說的那樣,在宋徽宗晏駕后,把他煉成了燈油,用于金兵營地的照明,但他確實被火燒了,韋皇后護送的棺槨,其實只是幾截爛木頭,并無靈骨?!彼畤@徽宗圣明,他的靈骨就像他的字畫一樣,最終還是以藝術的方式流傳。

我問:“那只白釉黑花罐去了哪里?”

窯工晃了一下身子,看一眼火,再看一眼我。

如果窯工所述故事不是虛構的,我大膽揣測,他那不知多少代前的祖上,那個由美麗織娘生下的孩子,跟著徽宗來到五國城的窯工,是徽宗的骨肉。宋徽宗是個風流皇帝,與李師師的傳說自不用說,如果當年北宋的相州真有那樣一個美麗織娘,叫徽宗動了心,他又怎么可能不攬美人入懷呢?徽宗一生有八十多個孩子,除此之外,沒納入宗室的子女也有,窯工所說的遠祖,如果不是徽宗與織娘的兒子,徽宗不會把自己的牙齒給他,也不會囑托他將來把這只罐子埋在汴河旁,更不會要求他不可與女真人通婚。

我不敢把這種揣測說與窯工,怕他羞憤。

窯工沉默片刻,忽然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說:“你真的想看那只白釉黑花罐?”他說這話時,帶著顫音。

我迫切地站了起來,拱手作揖,說:“實在太想看了!”

窯工起身示意我坐下,讓我閉目片刻,說如果我擅自睜開眼,非但看不到白釉黑花罐,很可能就此失明。他這話把我嚇得不輕,再頂級的文物,也抵不過擁有一雙凡眼,感知這大千世界的色彩。

我坐下后緊閉著眼,就像一只長脖老等,雕塑似的一動不動。我感覺身前的火更旺了,有炙烤的感覺。聽不到窯工的腳步聲,但感覺他離開了,因為有一股微風從耳畔拂過。大約一刻鐘后,我的耳畔再次感到微風拂過,跟著傳來窯工的聲音,說:“睜開眼吧,只許看,不許問?!?/p>

我是個膽小鬼,怕眼睛瞎了,窯工說完這句話,我又等了十幾秒,才緩緩睜開眼。窯工坐在我對面,隔著一團火,默默舉著白釉黑花罐??扇说幕鹨欢ǘ梦业男囊?,火苗瞬間收回金紅的舌頭。

那個罐子怎么說呢,第一眼看,我就有眼熟的感覺,無論器型還是花朵和枝葉的紋路,都像刻在記憶中似的,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在火光的映襯下,罐身的白釉仿佛巴蘭河水在如歌流淌,夢幻般的黑花牡丹則如振翅的蝴蝶。白的白出了水似的,黑的黑出了油一樣,真是攝人心魄。什么叫一眼千年?你看了這只罐子就懂得了。遵照窯工說的,我不敢發聲,目不轉睛地看,可最后我越看越朦朧,原來淚水已盈滿眼眶。

窯工可能察覺到我無聲地哭了,他捧著罐子走到我面前,輕聲說:“你閉上眼,聞聞它吧?!?/p>

我再次合上眼,聞到了罐子泛出的一股淡淡的黃煙味,這味道立刻喚醒了記憶,怎么與我在阿城鄉下看到的農人家的白釉黑花罐一個味道啊。我很少為美而打寒戰,因為世上讓人驚悚的美罕見,但這次我打寒戰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窯工在我打寒戰的時候,捧著罐子走了。等我再睜開眼睛時,他手中的白釉黑花罐不見了,它從哪兒來又去了哪兒,我一無所知,而窯工又坐在了我對面,就像我剛見到他時一樣?;鸸恺埳咭粯悠鹞瑁伤哪樔允乔嗟摹?/p>

窯工對我說,除了白釉黑花罐,徽宗帝還有一件寶物在民間流傳,這個故事的專有權不在他這兒,如果我想聽,得去下個渡口。

我問:“是什么寶物?”

窯工沒告訴我是什么,只說能講這個故事的人,離窯廠也就三里路,他可以帶我去,問我是否愿意。

我說:“當然了?!?/p>

窯工說:“那你去那兒,要換回自己的衣裳嗎?”

我說:“自己的衣裳被火烤干了,當然要換回了?!?/p>

窯工又問,那你帶著這只碗過去嗎,你已經用了它。

我說:“天下何處無碗,留著給來這兒的人用吧。”

窯工說:“那我先出去,等你換完衣裳,咱就上路吧,記得路上不要和我說話,以免驚著夜鳥?!?/p>

我換回自己的衣裳走出窩棚時,雨已停了,月亮懸在中天,瑩白光潔,豐腴動人,照亮了巴蘭河。窯工在前引路,我跟在后面,我們沿著巴蘭河畔的蜿蜒小路,走了大約半小時,終于看見一座透著光影的棚屋。

窯工說:“到了,你自己進去吧,我回去看窯火了?!?/p>

就在窯工轉身踏上回程之際,我忍不住在他背后問了一句:“您姓趙是吧?”

窯工像被雷擊似的搖晃了兩下,沒有回頭,也未回答,繼續走他的路。他踉蹌的步態,使他的背影看上去就像變幻的音符,在深秋的夜晚,彈著迷離憂傷的旋律。

下半夜:碑橋

一進棚屋,先聞到一股濃烈的腥氣,一個女人正坐在火爐旁用刀刮魚。聽見我進來,她漠然抬了一下頭,懶懶地掃了我一眼。

她看上去個子不高,圓臉,淡眉,細長的眼睛,微塌的鼻子,嘴大,齜著兩顆大板牙,可以說有點丑。棚屋中央吊著一盞油燈,她手上的魚鱗閃閃發光,好像手在下雪。她的年齡難以判斷,看她半白的頭發,你可以說她五六十歲了,可看她的臉,額頭和眼瞼無一皺紋,雙頰也不塌陷,皮膚緊致,像二三十歲的女子才有的。盡管她看上去很健康,又有油燈和火光映著,但臉色發青,倒像個陶俑。

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沒帶碗來,拿什么吃飯?”

我說:“碗放在窯工的窩棚中了,我怕有人像我一樣落水,上岸后沒個喝熱湯的東西。再說了,手掌合起來就是一只碗?!?/p>

她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說:“你還穿著自己來時的衣裳?”

我說:“你怎么知道的?”

她再次發出一陣奇怪的笑聲。這笑聲怎么說呢,有點像看穿謎底后得意的笑聲,又有點像走投無路、茫然四顧的苦笑。

我說:“窯工叫我過來,是來聽故事的?!?/p>

她繼續刮魚,垂著頭說她知道的故事比巴蘭河底的石頭還多,不知我想聽的是哪一塊。

我說:“想聽宋徽宗的故事,窯工告訴我除了白釉黑花罐,徽宗還有一件寶物在民間流傳?!?/p>

女人“噢——”了一聲,說:“這個故事很長,都后半夜了,你既來了這兒,天亮前得把你渡到對岸去,這個故事能不能講完兩說呢,你能接受沒尾巴的故事嗎?”

我點點頭,說:“快十月份了,天亮得不早了,現在是下半夜,什么故事四五個小時也講完了吧?再說我沒想渡河啊,對岸是哪兒我也不知道,我去那兒干嗎。天亮后我去尋公路,在公路上截個方便車,回我投宿的山莊?!?/p>

女人說:“你不想渡河,來這個渡口就是為了聽故事?”

我說:“當然了?!?/p>

她說那得等她刮完了魚再說,有兩個要渡河的等著吃魚呢。

我問他們在哪兒。

她抬了一下頭,淡淡地說:“還不是渡口?”

我說:“夜半三更的,怎么還有人渡河?”

女人不語,加快了刮魚的速度。我仔細看魚,發現它們是一個品種,身形粗短,圓腦袋,黑眼睛,藍魚鰭,紅尾巴。我叫不出魚的名字,它們看上去肉質肥厚,想必味道一定鮮美。

我環顧棚屋,發現它與野外搭建的棚屋只開兩扇窗的不同,它在東南西北各開了方形小窗,北窗和東窗有些黯淡,但南窗和西窗透著朦朧的月影,讓我以為鑲的是毛玻璃。待走到南窗,用手輕撫,才發現這是魚皮窗。魚皮雖薄,但韌性十足,它紋理細膩,手感滑潤,感覺浮在上面的月亮流著蜜。

女人見我對窗子感興趣,問我:“見過這樣的窗嗎?”

我說:“只在書里見過,據說宋徽宗冬天住在五國城的地窨子里,所用的窗紙就是魚皮做的。風雪夜夜吹打,發出的聲音就像瓷器碎了,加深了徽宗的漂泊感和孤寂感。”

女人說宋徽宗住的屋子,最初窗紙用的不是魚皮,后來他到五國城的第三年漲大水,住屋進了水,不得不暫時遷到巴蘭河畔的一個高岡上,她曾祖母曾曾祖母的曾曾祖母、再曾祖母的曾曾祖母、再曾祖母的曾曾祖母的曾祖母,總之好幾十代前她的祖上,是胡里改江流域魚皮工藝高手,她做的魚皮筏、魚皮衣、魚皮碗、魚皮箱、魚皮窗遠近聞名?;兆谠谒莾撼跻婔~皮窗,愛極了它。水災過后,徽宗帶回魚皮窗紙,鑲嵌到窗上。

說起水災,女人慨嘆那時的五國城沒什么堤壩,三年五載就會漲場大水,她說:“你不是讀書人嗎,沒在書里看到過這事兒?”

我說倒是知道東北過去流傳著“狗咬奉天,火燒船廠,風刮卜奎,水淹三姓”的諺語,這個三姓說的就是五國城。這里是三江匯合處,四周高,中間低,人等于住在釜底,夏季雨水旺時勢必遭殃。

“啥叫狗咬奉天?”女人饒有興致地問我。

我走向她說:“說是努爾哈赤逃難時被圍困在草叢,追兵放火燒他,這時一只黃犬,突然沖入草叢,它吸足了河水,將水吐在努爾哈赤身上,熄滅火焰,使他得救??膳瑺柟嗟昧颂煜潞?,封賞時落下了黃犬,奉天城的狗都為它鳴不平,夜半狂吠,攪得努爾哈赤不得安寧。他想來想去,原來是忘了黃犬的救命之恩,趕緊封它為守護神,自此努爾哈赤才睡上了安穩覺?!?/p>

女人看來不相信這個故事,她嘀咕一句:“進了狗嘴的東西,吐得出來嗎?”

她的話對這類傳說可謂是一針見血的批評,我暗自笑了,趕緊給她講火燒船廠的故事,目的是引她如此臧否。我說吉林在舊時稱船廠,做工的都是流放犯,受盡了監工的折磨。有個不堪凌辱的流放犯,有一天殺了監工,官府便砍了流放犯的頭。工友們把流放犯埋在船廠的高岡上,當夜風雨大作,電閃雷鳴,流放犯的墳,忽然躥出個大火球,飛到船廠,將它燒了,傳說是火神爺為流放犯鳴冤。

女人終于刮完了魚,她用一把干草擦了刀,緩緩起身對我說:“火神爺要是抱打不平,不該燒船廠,那是人活命的東西,該燒的是還活著的黑心監工和官府里治流放犯死罪的人?!?/p>

她這一起身,我發現她比我想象的還矮,也就一米五的樣子。她把刮好的魚放進一只大瓦盆,轉身舀了水缸的水,洗凈魚,把它放進灶上的鍋里,再將洗魚的污水潑到棚屋外。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干凈利落,甚至有點愉悅,因為她輕輕吹起了口哨。

女人潑了污水回來,看了看鍋里的魚,復又坐下,指著她對面的一只草蒲團,喚我也坐下,說現在可以給我講徽宗留下的另一件寶物的故事了,起頭還得從魚皮窗說起。

徽欽二帝被囚五國城的第三年夏天,不是漲大水了嘛,他們的住屋淹了,墻壁濕淋淋的,像是掛滿了淚,火炕的灶眼兒浸在水里,也沒法生火,只得轉移。女人說她那幾十代前的祖母,就叫她舒氏吧,那年十七歲,剛好和她父親游獵到巴蘭河畔。

我插言道:“那他們是女真人了?這一帶曾有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他們是哪一支?”

女人用刀子似的目光掃我一眼,似乎帶著“嚓嚓”的響聲,我感覺臉皮就像她先前刮著的魚鱗,生生被揭掉了,疼極了!她直言:“你這是哪輩子的說法?”

我意識到那時應該還沒這說法,連忙說對不起。

女人說:“你們這些肚子灌了墨水的人,就是好畫圈圈,咋分你能讓誰少胳膊缺腿?”女真就是女真嘛。奚落完我,她氣順了,接著講故事。

女人說舒氏母親早亡,她自幼跟著父親過著居無定所的漁獵生活。他們春夏秋季打魚,冬季上山打野獸,他們用制作的魚皮制品和獲取的名貴獸皮換取生活日用品。雖然風來雨去,日子過得也還不錯?;諝J二帝因水災轉移之地,剛好是那年他們打魚之地。

打魚人夏季住得很簡單,就是這種用松木桿和樹條子搭建的棚屋,外面抹一層混合了干草的泥,防風防潮又防雨。棚屋南向開一扇小窗,用魚皮做窗紙,東向開一扇小門,野獸就是靠近,也傷害不了人。而他們夜晚用來照明的,是青石鑿就的熊油燈。

徽欽二帝喜歡五國城的春夏,因為熬過冬天,他們不必穿那膻烘烘的羊皮襖,也可去院子走動了。但因為有金兵把守著,他們也走不遠,只能看看院子的樹和花草,還有飛來的蝴蝶和鳥兒。風和日暖的時節,他們就更夢想回汴京,那里的日頭暖和的時候多,有暖日頭的日子才好過啊。

這場大水讓徽欽二帝轉移到一處金兵營地,這里沒有院墻,面臨巴蘭河,徽宗給了金兵看守一些酒錢,獲得短暫的自由,能到樹林走走,還能到河邊和打魚人說說話。

據說徽宗遇見舒氏,是個雨后的黃昏,天空出現了雙彩虹,看守他的金兵因為打了一只野兔,正吃野物縱酒狂歡,根本顧不上他。

徽宗走出營地,到了巴蘭河畔。他發現河邊有個蹲伏著的梳發辮的女子,穿著月光一樣顏色的長衣,緊裹臀部,正在洗著一大張銀白的東西。那時雙彩虹已有一道隱遁了,另一道依然像條彩帶環繞著,仿佛給天下所有女人預備的發帶,所以徽宗覺得這個女子很美。待他走到近前,舒氏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徽宗看見了他在宮中從未見過的女人的臉,首先是膚色,不是那種沒有血色的白膩,而是黑紅色的,像熟過頭的李子,而她的嘴唇跟紅牡丹一個顏色,格外嬌艷。她的額頭有點鼓,所以眼睛顯得幽深,鼻子微塌,像一片開闊的淺灘。她五官平凡,但眼睛閃爍著與眾不同的光,煥發著一種特別的美。

舒氏見了徽宗問他是誰,但徽宗沒聽懂,她說的是本族語。舒氏意識到他是漢人后,改用漢語問他是誰?;兆谡f他住在高岡的營地,從城里來躲水的。舒氏笑了,露出一口密實雪白的牙齒?;兆跊]見過牙釉質這么好的女人,閃著絲綢一樣的光澤。徽宗暗自感慨,這姑娘的嘴里燃燒著怎樣的窯火啊,才冶煉出這比瓷器還要精美的牙齒。

舒氏站了起來,徽宗除了為她的氣質所動,還喜歡她穿的及膝長衣,它色澤微黃,質地柔軟而光亮,袖口、襟口、托領上鑲嵌著花朵紋路的圖案,前胸和后背則是大團大團的云紋圖案,徽宗想,怪不得剛看到她時覺得云彩落在了她后背上。后來徽宗知道,這是魚皮衣。

舒氏在河水中洗的是樺樹皮,她說要給自己做條樺皮船。徽宗不知這種樹皮能當造船的材料,很是吃驚。舒氏說經過處理的樺樹皮,不僅能造船,還能寫字畫畫,當紙用呢。徽宗正要問她有沒有現成的樺樹皮可讓他寫字,一只黑狗遠遠跑來,對著徽宗狂吠,跟著黑狗急急走來的,是個手握漁叉的老漢。

他是舒氏的父親,長方臉,寬額頭,眼睛不大,頭發稀疏,臉頰的皺紋就像泥地的車轍一樣深。他滿懷敵意地看著徽宗,大聲跟女兒說著什么。舒氏先是喝住狗,然后告訴父親,這人是來躲水的,住在高岡的營地。當然這是之后舒氏告訴徽宗的,當時他們的對話他一句都聽不懂,舒氏的父親只會講幾句漢話,凡是他肯定的人和事,他只會說個“好”,反之則是“不好”。

舒氏的父親望著頭發稀疏花白、缺了好幾顆牙、目光渾濁、一臉倦怠的徽宗,說了句“不好”,吩咐女兒回去做晚飯。

舒氏帶著黑狗走了,最后那道彩虹消失了。舒氏的父親接續著洗樺樹皮,徽宗問了他很多話,他們從哪兒來住在哪兒?巴蘭河的魚哪一種最好吃?山上那種像藍色鈴鐺的花兒,多長的花期?還有那一個姿勢立在水邊的長脖子大鳥,叫什么名字?舒氏的父親對所有的問題,只回兩個字:“不好”。

徽宗帝什么女人沒見識過?可那個夜晚,他想了舒氏一夜。她笑起來露出的那口雪白的牙,是他來到五國城后,看到的最明亮的景象。跟著徽宗一起被俘的嬪妃和宮女,有病死的,有給金人做奴的,還有被金兵霸占的。更令徽宗痛心的是,有的被投入了“洗衣院”,那跟進妓院沒什么兩樣,能留在他身邊的沒幾個女人了。隨徽宗來的鄭皇后,受盡折磨已歿,好在還有韋賢妃伴他左右。但在躲水的那段日子,韋賢妃得了濕疹,最怕見風,整日待在營帳中,徽宗難得一個人出去透氣。

金兵知道徽宗是插翅難逃,但生怕他萬念俱灰,萬一在樹林用褲腰帶勒死自己,或是投了河,他們損失了這個可以從南宋趙構手里爭取最大利益的至高法器,等于喪失土地,自己也會掉腦袋,斷不敢掉以輕心了?;兆谠俪鰻I帳時,他們就監視著。但看押他的金兵很快發現,徽宗去巴蘭河畔,不過為了看舒氏,這讓他們又松懈了。而舒氏的父親得知徽宗是個亡國之君,再見他時,又總有兵卒尾隨,自家女兒是安全的,對徽宗再無敵意,反而和舒氏一樣,對他多了一份同情。他們請徽宗來棚屋喝茶,吃剛捕撈上來的鯉魚做的殺生魚,當然還有酒。就在舒氏父女的棚屋里,徽宗看到了令他無比動心的魚皮窗,他說那是上天賜予的紙,太陽和月亮是這紙的天然畫筆,把最美的影子印在上面了。

講故事的女人鋪墊了很多,還沒進入徽宗留下的另一件寶物,可我不敢貿然打斷她的話。她講到這里時,起身看了看煮的魚,從兩只擺在灶臺的碗中取出一只,說其中一人喜歡吃嫩的魚,火候到了,先端一碗給這人送去。我注意到那碗和我在窯工那兒用過的一模一樣,無論形制還是色澤,應該是一孔窯燒出來的。

女人出了棚屋送魚的時候,我很好奇鍋里的魚,因為敞鍋煮著,卻沒有蒸汽旋起,好像鍋底的柴始終沒把它煮沸。待我起身湊到近前,發現鍋里的水,竟像豐水期的巴蘭河水,喧囂沸騰著,那些魚卻沒一條離骨脫刺,依然頭是頭、尾是尾的,在沸水中自由地游弋,這令我吃驚不小,難道它們還活著?

我以為女人送一碗魚,十幾分鐘也就回來了,可是半小時后,魚皮窗上的月影位移了,她才神色黯然地兩手空空回來。我問:“那只碗呢?”她說:“渡河的人不帶碗過去,拿啥吃飯?”看來她已把一個人送到對岸了。

我很想問她,是什么人在后半夜渡河,那人去的地方沒人煙嗎,為什么要帶一只碗?但我轉念一想,黑夜發生的事情,往往是不可言說的,何況我還期待她快點切入正題,不然天亮前就聽不完這個故事了,我還想在太陽升起后回到山莊呢。

不等我催促,女人坐下來,我也坐回草蒲團,故事又像星星一樣在黑夜中閃爍了。

舒氏見徽宗隨手折根柳枝,就能在巴蘭河畔的沙地上,畫出栩栩如生的花鳥,便把熟好的樺樹皮裁成畫紙,用鹿筋串起來,送給徽宗。

其實漲水轉移時,即便一片混亂,看守徽宗的人沒把別的東西帶來,紙張筆墨硯臺卻是一樣不少呢。因為都知道徽宗是書法和繪畫的天人,他的字畫不僅金熙宗和完顏亮欣賞,軍中將領也視若珍寶,求之不得??词厮慕鸨S便求徽宗寫個字,描畫一朵花或一只鳥,都能去市面換錢。所以監管他的人也形成惡習,手上不寬綽了,就想方設法討要字畫,得到了兩眼放光,待徽宗和和氣氣,有求必應;得不到就百般刁難,春光大好卻限制他出門,把三頓飯減為兩頓,不給他燒開水泡茶,污損他的衣物,將鳥糞撒在紙上,夜半砸鐵驚擾睡眠本不好的徽宗等等。

自古以來好人的好心眼,多半是相似的,可惡人的惡點子,卻是五花八門。徽宗喜潔,愛惜字紙,被逼無奈,只得硬著頭皮,潦草寫上幾個字,或是畫上一只呆頭呆腦的鳥、一朵傻里傻氣的花兒。

話說徽宗得了舒氏送他的樺樹皮本子,如獲至寶,金兵帶到營帳的筆墨,也就派上了用場?;兆跒榱藫Q取更大的自由,給看守他的人都畫了一枝花,所以徽宗再去看舒氏時,只有一人遠遠跟著。

舒氏的父親哀憐這個曾經的人上人,所以見著盯梢的金兵,總會以酒肉款待,這樣徽宗可以看舒氏怎樣做兩頭尖中間寬的柳葉形的樺皮船。徽宗很吃驚樺木做成的船架上,將樺樹皮一張壓著一張覆蓋上,只用木釘和鹿筋線連綴,再刷上一層松脂,船就做成了。這船輕巧極了,有股樺樹皮特有的清香氣,徽宗特別想乘它下一回水,但它是舒氏為自己量身定做的,只容一人,所以徽宗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舒氏駕著樺皮船在巴蘭河捕魚,感覺她仿佛騎在了一條大白魚的背上。

徽宗還喜歡看舒氏用染色的鹿皮給魚皮衣的下擺和領口鑲上花紋和云邊。而她用的染色顏料,都來自山里,是花花草草和植物漿果的汁液榨取的,這讓徽宗佩服得不得了。

徽宗就用舒氏制作的顏料,在樺樹皮本子上畫畫,他把在山上見到的花草和野鳥都畫上了。舒氏父女看了,贊嘆他長了一雙神手,好像能讀懂花鳥的心思似的。

舒氏調制的顏色令徽宗無比喜愛,那朱紅色艷而不俗,是野草莓和紅百合混合成就的;金黃色明亮而不刺眼,是由金蓮花和黃花菜榨取的;淡紫色溫暖雅致,它用的是馬蓮花和藍靛果的漿汁;墨綠和淺綠是最養眼的,它們是從各類青草和樹葉中提取的。

最神奇的是什么呢?徽宗說他在汴京時,可用玉石和珍珠粉做顏料,舒氏說這有何難,巴蘭河有瑪瑙石,把它研磨了還不是一樣?還有山上風化的石頭,有赭黃色的、鵝黃色的,還有深青色和淡綠色的,打成粉末,不都是好顏料嗎?

徽宗一聽高興極了,可舒氏的父親不高興,女兒為了給徽宗做植物顏料,總是貪黑,覺也睡得少了,如果再采石做顏料,更別想睡囫圇覺了。父親埋怨她時,舒氏說水災過后,這個渾身捆扎著無形繩索的人就會走了,看他衰老成這樣了,估計也熬不到回汴京的那一天了。這個夏天寧可少打些魚,也要滿足一個愛寫字畫畫的老人的愿望,舒氏的父親感動于女兒的善心,便不再說什么了。

舒氏父女養了一條狗,還養了一匹栗色馬,遷徙時用于馱運物資。舒氏的父親心疼女兒,親自騎馬上山,采來可以做顏料的石頭,日夜幫著研磨。徽宗得了這珍貴的顏料,就在樺樹皮本子的花朵和河流上,再點綴上石粉,那畫就仿佛有了光,更加美了。

徽宗感念舒氏父女,說樺樹皮本子上的畫,他們隨便選,想留多少張就留多少張,這個拿到集市上,比打魚換的錢多。舒氏說這畫好是好,但樺樹皮是引火材料,遇火就著,哪怕畫中有千萬條河流,也救不了花鳥,逃不出灰飛煙滅的命。

徽宗立刻聯想到紙上的字畫,感慨說紙也是火的俘虜,金兵打入汴京,最令他痛惜的,是他珍藏的歷代字畫,有的被卷走,有的被焚毀,說到這兒徽宗滿眼是淚。

舒氏安慰他,說她倒有個主意,他們的祖先,把畫都用斧鑿,刻在巖石上,將泥土和獸血混合的顏料涂上,再涂上天然植物膠。巖畫不怕烈日暴雪,不怕火烤雷擊,上面的鳥兒都擁有鐵一樣的翅膀,花朵也擁有銅鑄似的花瓣,日月就跟天上的一樣了,萬古長青。

徽宗就跟舒氏父女上了山,先觀摩了兩處巖畫。他發現巖畫中動物圖形居多,再就是日月、花草和作法的巫師。說來也是奇,徽宗四處尋找他中意的巖石時,一天日落時分,在西山半山腰,他發現了一塊特別的巖石。它不像其他巖石連成一體,而是獨立著,從亂石中凸起,顏色也和周圍的不一樣,不是赭色和淺灰色的,而是深青色的,像是被誰切割過,看上去像書也像碑。

徽宗一眼相中這塊巖石,他仔細看它的紋理,發現它本身就是一幅畫,從中看得出云海、江河、房屋、動物和花鳥。徽宗覺得這是上蒼賜予自己的一塊身后可立在墓前的碑,他說看到它,自己的骨頭可能要扔在五國城了。

接下來的日子不用說了,只要不是刮風下雨的日子,徽宗就跟著舒氏上西山,這里離金兵的營地也不遠。那塊青石能看出圖形的地方,舒氏幫著徽宗,只是用鑿子加深印痕,保留它們天然的紋理,云彩還是云彩,花朵還是花朵,河流也還是河流。最終徽宗只在空白處描畫了一枝藍鈴花、一棵松樹、一只大鳥,然后精心雕刻出來。藍鈴花是巴蘭河尋常的野花,藍紫色,像一串小鈴鐺,風吹它時,仿佛花兒在鈴鈴響,徽宗喜歡這花兒。松樹和大鳥是咋來的呢,那段漲水,江河水渾,自古渾水好摸魚啊,鳥兒一群一群地飛到巴蘭河,吃得那叫一個美,羽毛都跟緞子似的,光光亮亮的??墒怯幸恢淮篪B落單,它不和其他鳥一起在河邊捕食,而是獨自待在西山?;兆诋敃r發現那塊青石時,它就站在側向的一棵松樹下,面向落日,好像夕陽是它的美食。之后徽宗每上西山,它總像侍衛似的,在那棵松樹下立著,一動不動,也不怕斧鑿的聲音,徽宗就把松樹和鳥,刻在青石上?!澳阒滥鞘侵皇裁带B嗎?”

女人講到這兒問我,起身去看鍋里煮著的魚。

我說:“能像巖石一樣立著的鳥兒,是蒼鷺,這兒的人都叫它長脖老等。我這次來依蘭的路上遇見一只,它栽棱著膀子跟著我的車,一看就是受了傷,遷徙不了了?!?/p>

“你沒停車救它?”女人歪頭問我。

我搖搖頭,告訴她因為母親嘲笑我在愛情上像只長脖老等,逮著什么吃什么,所以對它有怨恨,沒搭理它。

女人掃我一眼,說:“不救生靈的人,要是生靈救了他,豈不白活一世?”說完拿起另一只碗,說火候和時候都到了,她得把另一人渡過去。女人盛了魚往出走的時候,叮囑我不要偷腥,她很快就回。

人的好奇心能產生無窮的創造力,造福蒼生,但有時好奇心也是萬惡之源,容易把人引向深淵。

女人不讓我偷腥,可我偏偏在她出了棚屋后,起身走向灶臺。鍋里剩下的幾條魚,依然跟它們下水時一樣姿態優雅地游著,而且它們變了顏色,藍眼睛,綠魚鰭,魚尾則是明黃色的。最讓人抵御不了的誘惑是,這魚散發的奇異香氣,撞擊心扉,麋鹿被烹制的香氣也敵不過它。沒有筷子沒有碗,我眼疾手快地在一條魚將尾巴擺出湯面的時候,拽著魚尾,將它從滾沸的湯里撈出,站在灶旁享用美食。我先吃頭,繼而掉過來吃尾,最后吃魚身的時候,感覺它已經成了一塊軟糯的蛋糕,我甘之如飴。

這條魚吃得我想哭,它美得無法形容,而且我沒吃到任何一根刺和魚骨,沒有遇到抵抗的魚肉,淪陷的注定是食客。我意猶未盡,正猶豫著是否偷吃第二條的時候,女人突然回來了,她跟窯工一樣,走路幾無聲息,我趕緊手忙腳亂地坐回去。

“您這么快就把客人送走了?”我有些結巴地說。

女人說:“外面月色正好,巴蘭河風平浪靜,渡船好撐,客人又急著走,所以順風順水過去了。”

她像上次出去一樣,沒有帶回碗來,想來把碗給了乘船的人。我覺得這碗頗為詭異,這是船家推銷給客人的碗嗎?是不是加在船費和飯錢里了?我剛想委婉問她,女人俯身看了看鍋里的魚,說:“你偷吃魚了?”我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這是我上岸后第一次笑。小時候我偷吃糖果被母親發現時,也是這樣笑的。

女人說:“你偷吃了東西,更得把你送走了,你也沒碗,送不送得過去兩說了?!?/p>

我說:“我不渡河,聽完故事等天亮了,我就回山莊去。”

女人看了一眼魚皮窗上的月影,說:“時候不早了,得抓緊給你講故事。”

那塊青石有了自然的山河和云影,又有了刻上的松樹和花鳥,徽宗覺得它既是能經風雨的作品,也可作他的碑了,所以在青石背后,刻了個不大不小的瘦金體的“佶”字。他稱霸天下時人們避他名諱,誰敢稱“佶”?所以徽宗即便不刻“趙”字,漢族人看到這塊青石,也會想到他。徽宗畫的樺樹皮畫,他只留了一張,余下的都送給舒氏父女了。除此之外,他還多寫了幾幅字贈與他們。徽宗唯一的請求是,看護好這塊青石。

秋天水撤了,徽宗離開營地。舒氏父女送給他兩張魚皮窗紙,徽宗回去后就使上了。傳說有月亮的晚上,徽宗從上面看得見月影,還能從月影里,朦朧瞅見舒氏的臉。徽宗喜歡上了舒氏,要擱在汴京,他相中的女人,哪個敢不從?可是在西山,他和舒氏單獨在一起,想輕撫一下舒氏的臉都沒可能。傳說有一回他丟下鑿子,手剛伸出,那站在松樹下的蒼鷺,就飛起來落在他和舒氏之間,像一堵墻擋著,徽宗再不敢造次。

舒氏能騎馬,懂狩獵,會打魚,獨自穿行在山河間毫無懼色。女人說徽宗離開時,站在巴蘭河畔仰天長嘆,一個女人都如男人般英武的王朝,那股凜然決絕之氣,豈是沉迷于花前畫坊的他所能抵御的,蒙受靖康之恥,似也是必然的。

徽宗死在五國城后,巴蘭河邊的西山上,這塊碑就像不倒的月份牌,歲歲年年佇立著。從舒氏這代開始,家族一代又一代的人,無論游獵到哪兒,不忘護衛這塊碑。幾百年的風霜雨雪,讓青石上的天然紋理和雕刻痕跡都減淡了,但你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山水花鳥,看出瘦金體的“佶”字。直到清咸豐年間,有一年巴蘭河漲水,把一座木橋沖毀了,復建時人們想造一座穩固的石橋,石匠去山上采石時,發現它是天然的橋墩,就把青石搬運到山下。

從那以后,依蘭這地方,別的河流到了夏季,三年五載的,像松花江、牡丹江、倭肯河,該漲大水還是漲大水,但這塊青石碑做了橋墩后,簡直是定海神針,巴蘭河風平浪靜的,別的河流遭遇枯水時,它也依然豐滿,融冰后永遠利于灌溉,兩岸莊稼豐收,牛羊肥壯,人丁興旺。更奇的是,這塊青石碑的橋墩,月亮好的夜晚會發出光亮,夜航的船家都把它當作燈塔。人們認為這是祥瑞之光,所以求婚求子求財的人,惡疾纏身渴望起死回生的人,為討吉利,都愛在月圓時分劃船穿越這個橋墩朝拜。那個“佶”字因為刻在青石下方,終年浸在水中,親吻這個字的,是游魚和水草,這個字得了清流,也算脫了俗。而那些山河和花鳥圖案,也大都處于水面下。只有雕刻的鳥的翅膀,完全浮出水面,有人說那是自由的象征,也有人說是飛黃騰達之意,所以服刑者親眷和求官的人,也來朝拜。

女人停頓片刻對我說:“聽說品行不端的人朝拜這個青石橋墩時,船到近前會突然起漩渦,讓你不能靠前,甚至把船掀翻,但心地善良的人,尤其那些淳樸的相貌如舒氏的女子經過橋墩時,它會泛著溫柔的光,流水也會發出悅耳的聲音,像是誰在撫琴而歌?!?/p>

我按捺不住,急急地問:“這座橋在哪兒?叫什么名字?”

女人說:“這座石橋就在巴蘭河上,離這兒不遠,一百多年了依然穩固,人們還在用它。因為傳說這塊青石橋墩是徽宗給自己刻的碑,所以人們都叫它碑橋?!?/p>

“能帶我去碑橋看看嗎?”我熱切地說。

“你已經看過了,”女人起身說,“你不記得自己在巴蘭河撞上青石碑了嗎?”

“難道是我犯了錯,所以橋墩沒發光,才翻了船?”我這樣問她的時候,忍不住渾身哆嗦,因為我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活生生的人,拿著無形的繩索,要把我捆綁到另一世界。

女人比我矮,可她突然起身,往棚屋外拽我的時候,力大驚人。我順從于她,沒喊饒命,只問她舒氏最后怎樣了。

女人說:“天的黑臉皮就要變白了,不能再給你講了,你要是能渡過去,見著舒氏自己問吧。開頭我問你能不能接受沒尾巴的故事,你不是點頭了嗎,你說哪個故事不殘缺呢?”

我機械地跟著女人到巴蘭河畔時,意識到死神降臨,血液仿佛凝固了,身體像木頭一樣僵直,任她擺布。女人把我帶到一條幽藍的船上,將我戳在船頭,就像稻草人一樣。她則在船尾,低沉地說著我完全不懂的話。之后船像是被岸給燙著了,“嗖”地一下,離岸而去。我見巴蘭河就像一張巨大的魚皮窗紙,顫顫地印著最后的月影。

我不知自己將被渡往何方,岸越來越遠,水越來越長。

還是楔子

我蘇醒的時候,首先感知世界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和鼻子。也就是說,我的聽覺和嗅覺依然敏銳,并駕齊驅沖在前面,視覺神經也許倦怠了人間風景,盡管我想努力睜開眼睛,可眼皮沉重得就像棺蓋,怎么也掀不翻它,我就在枕頭上晃悠腦袋,希望能助我拔出視覺的泥淖。我聽到“嘩嘩”的雨聲,看來外面雨下得很大,還聞到來蘇水的氣味,證明我此刻在醫院。

有腳步聲蓋住了雨水,想必是個壯漢進來,那腳步聲“咚咚”的,像在擂鼓,鏗鏘有力。跟著是“咣咣”的跺腳聲,好像誰要在地上刻上一連串的驚嘆號似的,一個男人驚喜地叫罵著:“媽的你個死人,腦袋能動彈了,我就說閻王爺見你歲數不大,飯沒塞夠呢,不會要你吧!你還算甜和人,醒得正是時候,今兒八月十五,我能輕松喝口酒吃塊月餅啦!”他接著“大夫大夫”地叫著出去了。

腳步聲弱了,雨聲又像春日的青苗似的,喜人地冒了出來。急雨轉小雨了吧,雨聲“沙沙”的了。

這人出去不久,我終于睜開了眼睛。開始感覺到的是白花花的一片,好像世界撒滿了鹽,又像鋪遍了雪,更像飛滿了謊言。很快這白色被身體的陽氣給驅逐殆盡,視線中的東西逐漸變得清晰,我能看見自己躺在泛黃的白床單上,蓋著淺藍色的被子,穿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左側床頭柜上擺著一臺心電監護儀,右側立著白色點滴架,上面吊著一個空瓶。窗子在右側,努力望去,可見窗臺擺著兩盆茂盛的綠蘿。而當我努力坐起來,發現窗外雨中的樹,還掛著幾片枯黃的葉子,好像在告訴我你還陽了,我們卻要去了。

我住在一層,從水磨石地面、陳舊的窗戶以及斑駁的墻面上,看得出這是一所簡陋的鄉鎮衛生院。雖然未見陽光,但這是人間無疑。

兩個男人一前一后走了進來,前面的五十歲上下,中等個兒,不胖不瘦,黑紅的臉,小眼睛,頭發亂蓬蓬的,右耳吊著一只松松垮垮的白口罩,穿一件很舊的棕色單皮夾克,皮面磨得多處泛白,像是長了牛皮癬。他叼著一支沒冒火的煙,指著我說:“這么快自己能坐起來了,真行!”聽他熟悉的聲音,我明白這就是先前進來的人。他身后跟著一個穿白服、戴白帽和淺藍色醫用口罩的醫生,他又矮又胖,走路呼呼直喘,謝頂,看上去年紀不小了,他指著穿皮夾克的男人問我:“認識他嗎?”我搖搖頭。

穿皮夾克的男人說:“大夫,我昨兒把他送來就說了,我不認識他,可你們不信!媽的這世道救了人,咋這么愛遭懷疑!”男人長吁一口氣,對我說他叫王駿,駿馬的“駿”,不敢說是我救命恩人,因為是一只受傷的長脖老等,先發現的我。他先嚷著讓我賠他名譽,再嚷著讓我賠他煙錢,說我昏迷的這十幾個小時,他在衛生院外抽了四包煙,自己都快被熏成臘肉了。他說很想現在抽支煙慶祝一下,但在病房抽煙會被罰款,所以只能干叼著過過癮。

原來這是中秋節的早晨了。

醫生問我:“你是哪兒的人?”

我說:“是哈爾濱人,退休后沒啥事,前幾天駕駛一輛越野吉普車出游,先是到了依蘭,然后去了巴蘭河景區,入住一個山莊。過了漂流季,可我想下水,莊主不同意,我見一條船停泊在岸邊,便偷船夜漂,后來下了雨,我在河上什么也看不清,模糊中仿佛撞上橋墩,之后被一個窯工救上岸,他在上半夜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下半夜出了月亮,窯工又把我送到擺渡人那里,聽了另一個故事。窯工是男的,擺渡人是女的。”

王駿害了牙疼似的“嘶嘶”叫著說:“依蘭過去是打狐貍部的天下,你這是遇見狐貍精了吧,這一帶哪有燒窯的?還有現在公路鐵路這么發達,誰還走水路啊,多少年都沒有擺渡人了!”

我激靈了一下。

王駿告訴我,他是大貨車司機,常年帶著媳婦跑運輸。昨天上午他們拉著一車秋白菜去哈爾濱,途經巴蘭河時,他老婆發現一只長脖老等跟著車,好像腿腳不利落,飛得顫顫悠悠的,沒過多久跌落在公路上,他老婆說它一定是受傷了,于是喊他停車。

王駿說這只長脖老等,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他老婆快接近它時,它突然又哆嗦著低飛了幾米,把她引向河邊草叢。她過去一看,除了長脖老等,還有一個人躺在那里,雖然我臉色灰青,一動不動,但她用手在我鼻子下一試,還有氣呢,于是喊他過去。王駿背著我,他老婆抱著長脖老等,回到車上。

他們先救人,把我就近送到一個鎮子的衛生院。王駿說他沒想到我身上沒有任何可證明身份的東西,沒有手機和身份證,沒有一分錢,褲兜只有濕透后干成一團的紙和兩根牙簽。他們判斷我是溺水后被沖上岸的,醫生懷疑我是自殺或是被害,先報了警,派出所來人對王駿做了詢問筆錄,在我沒有蘇醒前,他不得離開,住院押金都是王駿墊付的。而那車秋白菜,只好由他老婆一人運往哈爾濱。

王駿說好在他老婆能干,駕駛技術不錯,跑長途時他們經常輪流開。但萬分倒霉的是,她平安抵達后,剛卸完貨,就趕上哈爾濱有了疫情,現在城區全員核酸檢測,老婆和車被困在那里,住在小旅店,今年中秋節只能望月團圓了。王駿苦著臉說天公不作美,這陰天下雨的,估計月亮也難見。

我連聲對王駿說對不起,先前他嚷著我賠他名譽和煙錢,那是他的幽默,我更應賠償他愛人因疫情人車被困在哈爾濱的間接損失。我表達這樣的心愿時,王駿一撇嘴說:“我要是接受了你這樣的賠償,我老婆還不得罵死我!她心眼好那是出了名的。我剛才打電話告訴她你醒了,她剛排隊做完核酸,喜得直說今晚要多吃一塊月餅!”

我愧疚地說:“都是我害得你們中秋不能團圓?!?/p>

王駿說:“團圓又不在這一日,明年不是還有八月十五嗎?你知道我老婆最擔心啥嗎?她怕你醒來后會失憶,我一會兒得告訴她,你知道自己姓啥、住哪兒、開啥車,腦袋一點都沒短路!嗨,老天爺真是保佑你,讓你遇見她,遇見長脖老等,萬一我一腳油門過去了,你遇著這樣的天氣,沒吃沒喝的,在野外失了溫,就得玩完!”

夜漂時我卸下背囊,這是最大失誤,里面準備的一切急救物品,想必都付諸東流了。王駿掏出手機,讓我給家里報個平安,可親人的電話都存在我手機里,沒有一個號碼我能記全。而我離開手機綁定的銀行卡,也無法償還王駿幫我墊付的醫療費。一部手機不見了,生活居然半停擺了。

醫生讓護士給我送來一份白米粥和一碟咸菜,囑咐我少量進食,我來自哈爾濱的話,可是屬于疫區來的人,院長不在,他有責任督促我把十四天內的行程回顧一下,做個登記。

王駿說我醒了,派出所也解除了對他的懷疑,他本應趕到哈爾濱去,老婆一人開著輛大車在外面,他還是不放心。只是現在進哈爾濱要持二十四小時內核酸陰性報告,這鄉鎮衛生院做不了,他還得去依蘭做,最快四五個小時出結果,再加上去哈爾濱的路程,估計折騰到那兒,也得后半夜了。

王駿長嘆一聲說:“算了算了,一個人過個清靜的節也不賴!還有老婆把受傷的長脖老等托付給我了,我一直守著你,顧不上這只鳥,現在得打聽一下,附近哪兒有野生動物保護站,早點送過去?!?/p>

王駿出去了,醫生也出去了。

吃過粥和咸菜,我感覺身上有了力氣,可以下地走了。雖說腿依然發軟,感覺像踩在棉花堆上。

我住在搶救室,對面是醫生辦公室。我一出來,就見那位醫生敞著門,正給一個干瘦的佝僂腰的男人看病。他見了我摘下聽診器,先是囑咐我戴上口罩,說是病房床頭柜的抽屜里備有一沓,然后問我:“寫完十四天內的行程了嗎?”我說:“沒有紙筆,請幫我提供一下,我到院子轉轉回來就寫?!?/p>

醫生說:“王駿在太平房看鳥呢,你得好好感謝他,真沒見過這么好心腸的大貨車司機呢?!?/p>

我返身回搶救室取了口罩戴上,走向院子。

太陽還沒露頭,但雨停了,空中堆積著深灰淺灰的陰云。太陽怎會死呢,可陰云一直妄想著做它的裹尸布。

衛生院是棟長方形的磚瓦結構的平房,院子也是長方形的,栽種著七八棵楊樹和柳樹。院子東側有個花圃,花兒多半枯萎,只有兩株黃色菊花,掛著幾朵將落未落的花。菊花的邊緣像被燒焦了,已然慘淡,花心強撐著,但顏色也不鮮亮了?;ㄆ郧坝袀€破爛不堪的長椅,還有兩個污漬斑斑的圓形石凳。

院子西側是座磚木結構的小房子,人字形屋頂下,有一塊白地黑字的匾,上面的“太平房”三個字,居然是瘦金體的。這房子清灰水泥涂抹的墻面,對開的鐵皮門,矮矮趴趴,像個門崗。門開了一扇,我進去時,王駿正在喂長脖老等。

太平房大約五十平方米,正中央有兩張光亮的木板床,大概是停尸的地方,床前各置一個黑黢黢的瓦盆,看來是燒紙用的。因為屋子只開了一扇西窗,窗口很小,天又陰著,所以里面昏暗不堪。

受傷的長脖老等蜷縮在西窗的墻根下,見到我伸了伸脖子。我不確定它是不是我沒有救助的那只,如果是的話,它的善行對我來說,是卡在我喉嚨的一根永久的刺。我不知是否應該感激它,因為在醫學意義上我失去知覺的那個夜晚,我的思維從未有過的活躍,我在上半夜看到了精美絕倫的白釉黑花罐,在下半夜聽到了凄美的碑橋故事。如果夜能更長一些的話,我也許還能見到更綺麗的風景。

我不知眼前的長脖老等是不是宋徽宗刻在青石上的那只,它的眼神仿佛活了千年的樣子,是那么的篤定安詳,好像深藏著高山和大河,我和它四目對視時,被它的氣質打動了。

王駿依然是把口罩吊在一只耳朵上,他說:“你剛緩過陽,不該戴口罩,本來氣就不夠使?!币娢易呗酚悬c哆嗦,他以為我除了身子虛,也是因為進太平房有點恐懼,便安慰我說醫生告訴他了,這太平房利用率很低,因為附近鄉鎮的老人死了,親屬們習慣在家停尸,然后再送火葬場。進太平房的,大都是活到中途出意外而沒搶救過來的,一年沒幾個。所以昨天沒地方安置長脖老等,醫生就想到了太平房。王駿說:“在醫生眼里,太平房和產房沒啥區別?!?/p>

這只長脖老等傷在右腿,裸露的傷口像片玫瑰花瓣。王駿說這不像在巖石上擦傷的,倒像是中了偷獵者下的鐵絲套,它奮力掙脫時傷及皮肉。王駿說它實在聰明,知道跟著人類的車子求救。而它不僅自救了,還救了你。只是它將來被送到保護站后,雖能保命,但一個冬天被迫做了留鳥,明年即便傷好了,野外生存能力降低,秋天能不能南遷,成不成老鷹嘴里的食物,也兩說呢。

王駿慨嘆完,他手機的視頻鈴聲響了,王駿說:“是我老婆,你剛好認識她一下?!彼f著接通視頻。

透過手機屏幕,我見一個穿紅花毛衣梳齊耳短發的圓臉女人,笑微微地面對我們,她問王駿:“你干啥呢?”

王駿笑呵呵地說:“你救的人和鳥都在太平房呢,我先給你看看長脖老等吧。”他把畫面切到鳥身上。

女人說:“看上去不精神啊,得早點送到保護站?!?/p>

王駿說:“是了,我剛打聽好了,下午就送走。”然后將畫面切到我身上。

女人看著我說:“人比鳥精神啊?!彼α似饋?。

我剛說了一句“謝謝”,女人就說:“有啥謝的,你得感謝長脖老等,不是它發現你,你早沒命了?!迸苏f王駿告訴她了,我家人的電話都在手機里,想不起來了,她說如果我愿意,可以把家地址告訴她,她上門報個平安,反正做完核酸也沒啥事。我心想林蓓哪會像她這樣,時刻惦念自己的丈夫,我就是失蹤一周她也未必感知到。而母親則不一樣了,只要是傳統節日,我在哈爾濱都會陪她,在外地則必給她打個電話問安。要是今晚她沒接到我電話,再打過來無法接通,非得急死不可。我也不客氣,拜托女人去南崗郵政街我母親家一趟,報個平安。女人說剛好她住在海城街的一家小旅館,離那兒很近,讓我把詳細地址給王駿,他微信給她,她即刻出發,到時讓我們母子視頻一下。

四十分鐘后,我和王駿剛要離開太平房,他愛人發來視頻信號,說已到我母親家。八十多歲的母親防疫意識真強,武裝到牙齒了,不僅戴著口罩,還戴著一個護目鏡,這使她看上去怪里怪氣的。她見著我先罵了一句“癟犢子”,說疫情期間她本不該讓外人進的,可聽說我漂流翻了船,手機不見了,只好冒險給人開門。她警惕性極高,見王駿在我身邊晃悠,問他是誰,我是不是遭綁架了?我說當然沒有,這兩個人是夫妻,我的救命恩人。

我讓母親把醫療費幫我先給女人,母親斬釘截鐵地說:“沒門兒,你肯定是遇到詐騙的,受到要挾了,我給你報警,你告訴我在哪旮沓?”真讓人哭笑不得。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讓她把林蓓電話給我,母親又罵我一句“癟犢子”,說:“你就知道惦記媳婦!”母親說林蓓一清早給她打電話,她今兒出不來了,因為小區有確診患者的密接者,人都給圈在家里隔離,兩天才能出來買趟菜。

母親教訓我說:“你一天就知道在外逛游,還有心思玩水?也不知林蓓是不是一個人隔離在家?她給我打電話時,我咋聽見好像有男人的咳嗽聲呢?”

我說:“真有男人代替我在家咳嗽,我情愿在外當個散仙?!?/p>

母親撇著嘴,再罵我一句“癟犢子”,說:“你不怕綠帽子壓扁腦袋呀。”王駿和他老婆聽后,齊聲笑了起來。

母親年輕時是演驢皮影的,也就是皮影戲。行當使然吧,她愛操控人,喜歡發號施令,父親唯命是從,他也是因迷戀母親塑造的角色而愛上她的。所以父親去世的時候,母親在殯儀館給他做告別儀式,就是請她的幾個老伙計演了一場父親最愛的皮影戲《鶴與龜》,因為這是出動物寓言輕喜劇,參加葬禮的人被劇情感染,笑聲不時泛起,父親就踏著母親為他營造的笑聲上路了。

父親走后,考慮到母親年事已高,我請保姆前去服侍,可母親很快給打發了,說她能走能蹽的,屋子本就不大,不能再多個放屁的人。待到近幾年她記憶力衰退,幾次忘關水龍頭和燃氣閥,她哀嘆著歲月不饒人,自請了保姆,聲言要在有生之年,花掉自己所有積蓄,不給后人留半個子。唯一帶不走的是房子,她早已更名到我女兒名下,為此母親還刺激過林蓓,說:“你要是養活個兒子,這房子我就留給孫子了!”林蓓嗤之以鼻地說:“哪座房子最后不是墳墓呢?”母親氣得直捶胸,譏諷道:“照你這么說,你媽就不該生你不是?”我永遠記得林蓓聽后非但不惱,還動情地擁抱了母親,說:“您真是我媽,我就這么想的。”

母親見王駿和登門報信的女人一臉忠厚,說的不像是排演過的,而我狀態自然,終于相信他們不是騙子。問清他們幫我墊付的醫療費數額,她即刻付給女人,還多拿出兩千,讓她通過王駿轉我,說一個大男人在外身無分文,寸步難行,不過她聲明這錢我得還她,看在我是她親兒子的份兒上,利息她就不要了。

錢的事情交涉完,母親說她早晨接到一個陌生男人來電,他說你兒子的電話怎么打不通,只好找您了。他手里有件寶物,人都說是金代的,好像跟宋徽宗有關,想請你鑒定一下真偽,他出鑒定費。母親責備我不該把她電話告訴給外人,未等我解釋我從未泄露過她電話,母親又說,別以為宋徽宗當年在咱這兒被囚了幾年,就誰都能撿著寶貝,做夢去吧!

母親對宋徽宗的畫不屑一顧,收藏在遼寧博物館的《瑞鶴圖》和北京故宮的《芙蓉錦雞圖》她都看過,說那畫中品而已,布局乏力,也不脫俗。尤其是《瑞鶴圖》,群鶴彎著脖子飛翔,缺乏氣韻。而且群鶴之下的宮殿看不到底部,等于失去根基,頗不吉祥。她說要說那時期的畫兒,還得是王希孟和張擇端的。但宋徽宗的書法她認為絕了,空靈深邃,每一筆都含著淚似的,像是一出生就活了一輩子的人的筆力,筆筆如柳又筆筆如鋼,曠世難得。

母親叮囑我與所謂的持寶人打交道要小心,這里騙子很多。

與母親視頻通話結束后,醫生見我狀態不錯,準我出院。這樣中秋節午后,我和王駿帶著長脖老等離開衛生院。

王駿說:“你死里逃生,大過節的,天又這么涼,咱得吃點好的和熱乎的?!边@樣我們尋了一家小館,吃熱騰騰香噴噴的羊蝎子火鍋。剛踏進店門時,店主見王駿抱著長脖老等,以為我們是來私賣野物的,兩眼放光,說正愁八月十五沒野物下鍋呢,連問多少錢。王駿瞪著眼說:“我看你像野物!”店主再不敢提這茬兒。

王駿酒量一般,只喝了二兩燒酒就興奮異常,我遵照醫囑滴酒未沾。酒是話簍子,大多數人喝多了話就多,王駿也不例外。他告訴我他老婆是后找的,他總跑長途,前個老婆在家太寂寞吧,跟一個開雜貨鋪的好上了。王駿說老婆的私人領地被別人侵占,他這輩子不想再碰了,立馬離婚,他們唯一的男孩歸他,由他母親照看。

王駿說現任老婆比他小五歲,極其善良,本來許了一戶人家,但快結婚時發現得了子宮癌,雖是早期,但得摘除。手術后恢復不錯,但她沒了“育兒袋”,那家解除了婚約。王駿說他有兒子了,不在乎傳宗接代,就娶了她。婚后她一直跟他跑車,車上備有炊具,在各個高速路服務區,老婆給他做飯的情景,是大貨車司機最為羨慕的。王駿說人也真是怪,他跟前個離了,但她日子過得不如意時,他也心焦,畢竟她是孩子的生母啊。再說他和她婚內時,在外有時十天半個月見不著老婆,也曾在高速路服務區的小旅店接受過找上門來的服務。王駿慨嘆說生為女子不易,好像女人天生就得是貞節的,男人胡來后只要對家好,一切可以忽略不計了。王駿說現任和前個老婆處得不錯,兩人一起趕過集呢。唯一讓他難受的是已上初中的兒子不認后媽,她對他一萬個好,也換不來一個好,她常偷著哭,這兩年也常咨詢做試管嬰兒的事情,讓他心驚肉跳的。因為他這歲數不想再要孩子了,再說做試管嬰兒遭罪又燒錢。

我苦笑著說:“我現在的老婆也是后找的,我也被戴過綠帽子?!?/p>

王駿哈哈笑著拍了下我肩膀,說:“難兄難弟啊。”

從小館出來,我雇了一輛破爛不堪的私家車,先和王駿送長脖老等。這家野生動物保護站在山中,規模不大,有兩頭黑熊、一頭駝鹿、幾只狐貍和狍子以及形形色色的鳥。它們非瘸即瞎,或是傷了翅膀,看了讓人難過,是極難回歸大自然的動物了。

接待我們的人六十歲上下,一嘴黃牙,說話南腔北調的,不像本地人。他按照慣例做完登記,動員我們認領這只鳥,支付飼養費,他們可定期把長脖老等康復的圖片發給我們。見我們猶豫,他聒噪說斷掌的黑熊,是某某老板認領的;那只瞎眼的狐貍,是個患癌的女士認領的。他們認領了這樣的動物,發財的發財,康復的康復。

王駿問:“那一個月得多少錢啊?”

工作人員說:“這只長脖老等傷在翅膀,相當于一輛汽車馬達壞了,治療和飼養費,一個月少說得四百塊。它今年就得在黑龍江過冬了,你們可以先捐半冬的錢,三個月,一千二百塊,我可以開收據,還能蓋紅章。”

王駿表情復雜地看了我一眼,先給長脖老等拍了段視頻,再拍了幾張照片,說是留個念想。

母親借給我的兩千塊,因我手機和銀行卡未恢復,王駿只得給我現金,我在羊蝎子小館花掉二百三十元,雇車用了四百元,如果再支付一千二百元,所剩無幾了。我跟工作人員說:“我先捐六百,余下的看它的恢復情況再說?!?/p>

工作人員大喜過望地說:“六百也中,我一眼看出你是個好人!”

我數出六百塊錢,遞給工作人員時,王駿突然拽住我,說他需要現金,讓我串給他,他用微信轉賬給對方。工作人員眼巴巴地看著那六百現金,雖不情愿,但還是加了王駿微信,接收了六百塊。誰想他開完收據,卻說忘了公章在另一個同事那兒,鎖在抽屜里,這人回城過節了,他也不好撬鎖,所以無法蓋章了。我嘴上說著沒關系,但心里覺得六百塊錢事小,可他的言談舉止,讓人對這家保護站缺乏信任了。我要來他的電話號碼,說未來會和他聯系的。

出了保護站,我和王駿仿佛參加完好友的葬禮,有股說不出的沉痛,上車后并排坐在后面,彼此無話。偏偏趕上我雇的司機是個直筒子,他嘲笑我們:“你們也算吃了半輩子的鹽了,咋這么幼稚?把長脖老等送到這兒,等于獻上了八月十五的大餐,我敢保證,你們前腳走,后腳人家就會拿刀抹了它脖子,燉了下酒!”

王駿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他也有這個擔心。一般的保護站,是不會強求愛心人士認領野生動物的。所以他留了一手,給它拍了視頻和照片,還用微信轉賬,留下捐款記錄。

王駿說人沒有長得一個模樣的,鳥也一樣。隔個十天半月的,他會和工作人員視頻一下,看它是否活著。見我不語,王駿又說:“你先捐了六百,眼下它的命是沒問題了,保護站得留著它,繼續讓你捐錢??墒侨绻阋恢本瑁易顡牡氖?,明年它傷好了,可以南遷了,也未必給它放歸自然。最讓人不敢想的是,萬一沒傷再給它弄傷,繼續釣好心人的錢,我們反倒是讓它受折磨了?!?/p>

我說:“先別把事情想那么壞,這一帶我常來,如果這家做事不規矩,我會把它解救到另一個地方,我承諾會盡快?!?/p>

王駿說:“那就妥了。”

但司機聽后不悅,說:“你們給一只鳥隨便撇六百塊,我這一趟往返,少說也得兩百公里,大過節的誰愛出車?我最開始要五百,你們非砍下一百,難不成我還不如那只鳥?”

我可不想司機中途撂挑子,趕緊說:“師傅咋也比鳥金貴啊?!泵目诖槌鲆话?,探過身子,把它放到副駕駛座位上。

司機歪頭看了一眼粉紅色的百元鈔票,像看著一塊可人的蛋糕,眼神立刻溫柔了,說:“那就謝謝大哥了?!?/p>

送完長脖老等,我又把王駿送到一家服務區旅店,他說和老婆約好了,她拿到核酸陰性報告后,明早駕車離開哈爾濱,去那兒接他。想起他剛跟我說過的在高速路服務區做過的齷齪事,他下車時我忍不住在他肩上狠抓了一把,有點警示的意思。

王駿一臉壞笑地說:“抓我啥意思,不想讓俺好好過節不是?”他囑咐我手機恢復后,別忘了加他微信,他會把長脖老等的消息發給我。

與王駿分手后我倦意襲來,一路昏睡到山莊。

暮色漸濃,雨又來了。我走進山莊時,莊主正和一個客人搭訕,他見了我像鵝一樣“啊啊”大叫:“老天爺啊,你可回來了!”

原來,我當夜未歸,他還以為像我這種自駕游的人,去別處耍了,并沒在意。第二天上午還不見我影子,而他發現我的車子卻還在停車場,感覺事情不妙,于是調取山莊外的監控錄像,發現我去了河邊,而那兒的一條漁船不見了,斷定我是偷船漂流了。想著我在哪兒平安上岸后,就會回來的,所以沒有報警,一直等到現在。

我跟莊主連聲抱歉,說那條船撞散了,我會賠償的。我沒回房間,而是要了一把傘,先去了停車場。我的越野吉普與我相依為伴,在外就是我流動的家,我迫切地想看到它??墒峭\噲龅膸着_車,全都是陌生的,我返身去問莊主:“我的車怎么不見了?”

莊主瞪大眼睛說:“這咋可能呢,昨晚我還看到了呢?!?/p>

我說:“那你看看監控,誰動了我的車子?”

莊主一齜牙說:“真是不巧,昨天我調取完監控,系統就失靈了,這大過節的,雜事一堆,還沒顧上修呢?!?/p>

莊主的話讓我覺得自己的車子跟我一樣出了事。

我要求莊主報警的時候,他提出來可以讓保安先帶我在附近找找,說是以往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有時附近村鎮淘氣的半大小子,會趁人不備潛入山莊,撬了客人的車子開出去,耍夠了再扔在山莊附近,這樣客人找得到,除了浪費點汽油,也沒啥損失,所以都不會報警,而我駕駛的越野吉普車,是他們愛下手的目標。

莊主的話更讓我覺得他知道我的車在哪兒。

在莊主的安排下,山莊保安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地騎著摩托車帶我去尋車。天已黑了,雨還沒停,風起來了,我的雨披被風掀起,脊背陣陣發涼。摩托車燈照著前方的雨,亮閃閃的,仿佛大把大把的傷心淚。車行四公里左右,在一片開闊的楊樹林中,我發現了自己的車。車門和后備廂均被撬了,那盞我收來的李杜將軍的臺燈被砸爛了,莫德惠的字也被撕碎了。見我痛心不已,保安鄙夷地說:“一盞破燈和一幅破字,有啥稀罕的?”我罵他:“你懂個屁!”想著他沒有拐彎,一路徑直把我載到這兒,我認定他和莊主是損害我車的同謀,怒不可遏,一把將他按倒在地,騎在他身上,威脅道:“你不說實話,我就讓你過不去八月十五!”保安嚇得嘴都哆嗦了,連說:“大哥對不起,這一切可都是莊主讓我干的?!?/p>

原來莊主發現我偷船失蹤后,很快有人在下游發現了那條被撞壞的船,還有人陸續發現河面的漂浮物,手電筒、藥品等。就在山莊附近的柳樹叢,也發現漂來的一本被泡爛的書,莊主由此斷定我是死了。一個入住的客人在他這兒發生意外,無論如何都是災難,會面臨意想不到的官司和賠償。這兩年的疫情本來就讓從事旅游業的人難挨,再不能雪上加霜了。因我不是網上訂房的客人,所以莊主只要把我入住登記的紙頁撕掉,再把近三天來山莊的監控刪除,將我的車神不知鬼不覺地移出,我的死就跟山莊無關了。

保安說車子是莊主讓他撬鎖開出來的,莊主許諾他,車上有啥值錢物就拿著,算是報酬。結果他一分錢也沒找到,只發現了一盞舊臺燈和那幅看起來像從廢紙堆找出的字,他一時沖動,拿它們撒氣了。保安說他可以賠我一盞新臺燈,至于那幅字,他可以求他兒子的書法老師寫幅新的給我,我要啥字就給我寫啥字。

我松開保安,欲哭無淚。那本漂到山莊柳樹叢的書,是宿白先生新版的《白沙宋墓》無疑了,這是此行我帶的書。

保安癱在泥水里,瑟瑟發抖。我將他拉起,說:“你回去吧,就跟莊主說我找到車,直接開車回哈爾濱了?!?/p>

保安站起來,搖晃了幾下,乞求我不要告發他,他若丟了這個飯碗,一時還沒有好的去處,家里老人看病和孩子上學的錢,都會成問題。我答應他此事到此為止。

我踏上自己的越野吉普車,待保安駕駛摩托車遠去,才緩緩啟動。

后半夜雨停了,月亮卻沒出來,我本想開到依蘭,可是走到中途,燃油耗盡,只得停在半路上。期間有車輛經過,我也下去求救,但沒有車子停下來,這更讓我覺得遇見王駿夫婦是多么神奇和溫暖的事情。

兩日后我回到哈爾濱,因所居小區還沒解除封閉,便去了母親那兒。母親見我憔悴不堪,趕緊讓保姆給我煲雞湯。她說這歲數的人了,以后就長點記性吧,別心血來潮做危險運動了。當晚我還和林蓓通了電話,講了此去依蘭的遭遇,她卻當神話來聽,建議我去看一下精神科醫生,說她可以幫我網上預約。

半個多月后,我身體完全恢復,身份證、電話、銀行卡等信息也恢復,于是駕車第四次來到依蘭。

參觀五國城遺址的這天雨雪交加,幾無游人。園內的靖康之變歷史展室和仿造徽欽二帝生活的地窨子,都不是我感興趣的。

五國城遺址圍墻一角,有兩方躺倒在荒草中的二龍戲珠石碑,也叫九孔透龍碑,這才是我此行最想看的。這是四年前從老牡丹江大橋水下打撈出的兩塊石碑,屬于官至三姓副都統、二品大員的墓碑。據史料記載,從一七四三年開始設立三姓副都統后的近一百七十年間,歷史記載的副都統就有五十位。凡副都統退休后,會被召回京頤養天年。能在地方立墓碑的副都統,都是任期未結束就故去的人,或病或是意外。據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牡丹江大橋初建,工人在就地采石時發現的。那年代的碑都被當作“四舊”,無人保護,所以他們就拉下山,做了建橋材料。而擁有這種墓碑的人,通常是任職期間功勛卓著者。

望著這兩塊面貌蒼蒼的石碑,想著它們曾做了牡丹江大橋的基石,半個世紀來在波濤中渡著往來的人,我不由得想起女人給我講述的宋徽宗碑橋的故事,感慨萬千。細雨夾雜著斑駁的雪花,落到二龍戲珠石碑上,是那么的美,又那么的涼。就在此時,王駿通過微信,轉給我一張照片,是野生動物保護站的工作人員發給他的。

救了我的長脖老等,在鐵絲網圍起的棚屋里,如灰衣騎士,站在一根像是被熊啃得齒痕斑斑的枯木樁上,醉心地望著什么。它的黃嘴巴比之前嬌艷了,肩上的棕栗色蓑狀長羽也格外有光澤了。我想知道它如此癡迷地在看什么,將它目之所及的角落局部放大,竟在墻角的一堆干草中,發現一只眼熟的白釉黑花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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