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我們縣城有三位出名的美人:何麗、麗娜和紅霞。她們美得迥異。何麗有標準的古典美人的五官,行為舉止透著溫柔的羞怯。麗娜豐滿而美麗,性格本分,有點兒像外國人,我后來才知道這種與眾不同是混了血的緣故,她母親是維吾爾族。三人之中,紅霞明顯不如另外兩人漂亮,眼睛不大,身材也平板了些,可她身上有股說不清的味道,使人不能不注意到她。那時候,縣城街上幾乎沒有女孩兒騎摩托車,但紅霞有輛白色小摩托,我們經常看到她騎著摩托風一般掠過大街。她的白襯衫扎進牛仔褲,順滑的直短發迎風飄拂,身姿筆挺,像名氣度不凡的騎手。
后來看的一部港片,似乎幫我解開了秘密。這部老港片沒有任何影響力,也沒有當紅明星參演,是我混電影院時無意中看到的。當年縣城的影院規定,十歲以下的孩子跟大人進場,不必買票。所謂“混電影院”,就是當看電影的人群蜂擁檢票進場時,我們幾個迅速分散開,每人跟在事先盯上的一對成年男女身后,讓檢票員誤以為是他們的小孩兒或弟弟妹妹,就這樣混進去看免費電影。很多年過去,混電影院時看過的電影大多已在記憶里煙消云散,但那部《靚妹正傳》卻清晰如昨。當時,影片里的阿珊一出現,我就驚呆了,仿佛我們街上的紅霞跳進了大屏幕。我突然明白了長得并不特別好看的紅霞為什么能躋身“三美”,因為她和電影里的阿珊一樣,有股女孩兒身上罕見的清爽、帥氣,這股帥氣很都市、很港味兒。
我和紅霞沒什么交集。她比我大十來歲,是我哥哥那代人。他們讀高中時,哥哥給她寫過求愛信,但沒寫幾封就被她媽發現,找上門來。于是,這段“不良早戀”沒開始就被迫終止了。九十年代初,我讀初中時,紅霞從縣城的街道上消失了。聽說她辭去稅務局的工作,南下去廣東了。一九九六年底,我哥哥也去了廣東。在那里,機緣巧合,他們遇見過幾次。哥哥給我講述了他們會面的情景,我把他零零碎碎的描述加以修補,整理成下面的故事。
那是我到深圳后的第二年。一天晚上,我跟單位同事和同事的朋友一起吃燒烤。同事的朋友帶著他的女友,那女孩兒在一家臺資電子配件廠工作。她聽說我是河南西城人,驚訝地說那我可能認識她的朋友。我問她的朋友叫什么。她說叫紅霞。我說紅霞我肯定認識,她在我們縣里是名人。她問我紅霞為什么是名人。我說因為她美啊。那女孩兒有點不相信似的笑了。我想,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出她的好的。
我又問那女孩兒,你和紅霞很熟嗎?她說,當然了,好姐妹啦。然后,像是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話,她立即給紅霞撥打電話,說幫她“撈”到了一個靚仔老鄉。說笑了幾句,她把電話遞給我。我接過電話,報上名字,聽到那邊“啊”地驚叫一聲,連聲問:“是你啊?”“真是你啊?”的確是紅霞的聲音,盡管她在電話里講普通話。“你也到南方來了?什么時候過來的?”她問我。我說來了一年多了。她怪我怎么不和她聯系,說我來之前可以去她家要她的聯系方式啊。我笑著說:“哪兒敢去?害怕你媽。”她大笑起來。因為周圍人聲嘈雜,我們只簡短地聊了一會兒,交換了電話號碼。打完電話,其他人笑話我打個電話怎么打得面紅耳赤,肯定心里有鬼。我說明明是酒喝多了。
但當晚那股興奮勁兒過去,我反倒猶豫要不要給紅霞打電話了。我想如果打電話,肯定要約見面,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兒羞于見她,或者說,我雖然想見面,但感覺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我剛來不久,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而聽說她自己做生意,發展得很好,我若急吼吼地找她,像在高攀人家。我當時在一家培訓公司做文案,工作非常忙,周末都得加班,慢慢地,就把約她見面的事推后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沒有問我為什么沒和她聯系,我倒自己覺得羞愧,撒謊說那天晚上把她的電話記在紙條上,喝酒時不小心把紙條弄丟了。她笑了,笑的聲音讓我有點兒心虛,似乎她一下子聽出我在撒謊,卻并不在意。她說她也忙得很,所以到現在才想起給我打電話。她問我到了這邊以后情況怎樣,我大致說了下工作的情況,說挺忙亂的。她安慰我說初來都這樣,慢慢就上手了。又聊了幾句,她說如果我這個周末不上班,就見面一起吃個飯吧,太久沒見過老家來的人了,很想。我說周末白天也經常要加班,晚上可能有時間。說完我就后悔了,心想晚上她恐怕是不方便的。但她說晚上也可以,說她家附近有一家重慶雞公煲不錯,問我能不能吃辣。我說,辣的最喜歡。她笑了,說果然是老家人,口味重。
那家餐館在福田區的華強北,而我當時住在龍崗區一個城中村。那天下午,我轉了三趟公交車,才找到那里,仍然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半個小時。服務員把我帶進一個用竹編的隔擋圍起來的、清雅的小隔間,她已經在里面了。我狼狽地解釋路上轉車耽誤了,她說她也剛到,沒怎么等,又說不該讓我跑這么遠,主要是這里離她的住處近,吃完飯走過去方便,老家的規矩,來了一定得去家里坐坐。我趕忙抓過菜單說這頓飯必須我請,因為我遲到了。她說剛才已經點了菜,她經常來,知道什么好吃。她提起那個粗陶的茶壺,給我倒上一杯茶,感慨地說:“好幾年不見,想不到在離家這么遠的地方見了面。”
我喝著茶,從匆忙狼狽的狀態中慢慢緩過來。菜上來以后,我們的談話更順暢、愉快。她詢問我的工作生活情況,我說了很多,最后免不了夾雜些抱怨。后來,我們又說起家鄉的一些人、地方上的改變。我告訴她,我們讀的高中又蓋了新校區,就在賈魯河邊,城北那個湖被填了,上面蓋起住宅小區,我們縣的大美人何麗嫁了個警察,還有,當年教我們的那位時髦的英語老師離婚了,然后和他的學生結婚了……她聽得入神。我問她怎么這么久沒有回老家,她說她在“賽格電子市場”有個柜臺,銷售電腦配件,就這么一個小生意,時時刻刻都離不開人。我說你太厲害了,成女強人了。她說什么女強人,只是個小老板,賺點兒辛苦錢。但從她的笑容里,我看得出她對現在的事業很滿意。
吃完飯,她邀我去家里坐坐。我們一起往她的住處走去。深秋的天氣里,她穿著黑色高領針織連衣裙和牛仔外套,還是那頭順滑、灑脫的短發,但看起來又和以前不太一樣。后來,我察覺到那首先是因為她的眼神不一樣了。過去,她的眼神颯爽、冷傲,仿佛不怎么看人,如今變得溫柔、親切,甚至還夾雜著一絲興奮。我們大概走了十分鐘,便走進一座從外面看著像寫字樓的酒店式公寓。我們乘電梯來到十八樓,走上一條狹長寂靜的過道,地面鋪著灰色地毯。走道兩側是一扇扇灰白的、密合得無一絲縫隙的門,門后沒有任何聲響傳來。這里和我住的地方完全不一樣,我那棟樓的走道里充滿了各種嘈雜的聲音,人人仿佛都開著門做飯、看電視、過生活……
她住的是個一室一廳的房間,屋里并沒有當時廣東流行的酒店式裝潢,但顯得簡約、明凈。客廳的落地窗外就是華強北燈光璀璨的夜景。她問我喝茶還是喝咖啡。我說隨便什么都可以。她說到了南方她也學會了泡茶,就泡茶吧,邊泡邊聊,更有意思。
我說,住在這樣的地方,應該就是很多人懷揣的“特區夢”吧。她笑著說我太夸張,說這房子只是租的,她還買不起。
“租金也很貴吧?”我問。
她說了個數目,差不多是我兩個月的工資。
“你出來是對的,雖然那時候你放棄了機關的鐵飯碗,大家都覺得可惜。”我說。
她說她也這樣覺得,起碼眼界開闊了很多,知道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還做了自己以前覺得根本做不了的事。
“放在過去,我根本想象不到你能做生意。”我說。
“我自己也想不到。”她興奮地說,一雙眼睛顯得異常明亮,“但我發現我挺喜歡這工作的,喜歡忙起來。剛開始,常常忙得一天只能吃一頓飯,但我覺得好充實。一輩子禁錮在小縣城里,在機關里坐班混飯吃,像我爸我媽那樣,我可受不了。”
后來,她講到剛來時的懵懂,鬧的那些笑話,講她怎么在電子廠找到工作,怎樣慢慢熟悉了業務,因為認識了一位經商的朋友,有了自己創業的打算……她當初借了好幾個人的錢租下柜臺、進了第一批貨。
“你膽子真大。”我說。
“在這邊做事,就是需要膽子大一點兒。”她說。
“要是還不了呢?”我問。
“只要好好干,肯定能還上錢,這個賬我算過。”她確定地說。
我對她講了我的打算,說等我對培訓業務熟悉了,也想開一家自己的培訓公司。
“好啊,太棒了!”她說。
“我需要積累更多經驗和客戶資源。”我說。
“到時候需要資金告訴我。”她爽朗地說。
“真傻,沒見過主動提出借錢給人的。”我笑著說。
“我才不借錢給你,我們合伙,你賺錢了給我分成不就行了?”
“那一言為定。”我說。
“一言為定。”她說。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本來,來深圳一年,我感覺有點兒受挫,甚至有點兒疲倦,但那天晚上,她好像又讓我燃起了對都市生活的熱情和對未來的憧憬,那憧憬美好而強烈。有一會兒,我看著窗外繁華的特區夜景,心想我必須占有這“璀璨”的一部分,就像她一樣。
我離開時已經過了午夜。她堅持送我到樓下。這個時間已經沒有公交車了,我們走到附近的街口等出租車。城市里終夜不熄的燈火依然流光溢彩,但街道上已經安靜而空蕩,只有稀疏的車輛不時駛過。那些與夜空相接的高樓大廈,那種燈火通明的寂靜,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仿佛置身于一個燦爛而無聲的夢境里。南方的秋風只有涼爽,沒有寒意。她在風里踱來踱去。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鳥,她就像一只美麗、輕盈、不怎么安分的鳥。
“我喜歡南方。”她說。
“我也是。”我說。
因為兩個人都太忙,我們后來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經常打電話,都是在晚上、兩個人忙完一整天的工作后。夜深人靜時,我們聊聊天,縱使說不出什么新鮮的東西,也仿佛這一天終于放松、寧和地結束了。后來,我把妻子和孩子都接到深圳。有天夜里,紅霞打電話來,因為家人都睡了,我只好跑到洗澡間里去接。她似乎一下子就聽出了異樣,問我是不是家里人已經到了。我說是,所以這段時間忙著搬家、安置他們,沒和她聯系。她說改天找時間請我家里人一起吃飯。我說太遠了,最近也太忙,以后找時間吧。我們沒有多聊就匆匆掛了電話。夜間通話無法繼續,我試著白天上班時抽空給她打電話,但她往往在忙,等她忙完打回來,我可能又不方便了……最后,電話也很少打了。
二〇〇一年的某天,我突然想起好久沒和紅霞聯系,就給她打了個電話,語音提示我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我想,她可能換號了。但我之后一直沒有接到她的信息和電話。有一次,我在華強北約了客戶見面,辦完事就走去“賽格電子市場”。我記得她說過她的柜臺在二層,我去那里找她的時候還有些緊張,心想自己這樣找過來會不會太冒失。但我到了那里一打聽,他們說她已經不干了。
二〇〇三年,我在廣州一家家具公司找到管理職位,全家就從深圳搬去了廣州。第二年,我出差回深圳,接待我的是外包工廠的負責人彭軍,也是河南人。那天晚飯后,他說帶我去找個地方唱歌放松放松,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說不必了,我想早點兒休息。他說那地方是河南老鄉開的,夜宵有正宗河南燴面,去吧,確定不搞其他亂七八糟的,就是唱歌、喝酒、吃燴面。
我隨他去了那地方。一個穿粉色亮片裙子的女孩兒帶我們進了一個房間,操著帶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嬌聲嬌氣地說她今晚為我們包間服務,讓我們先看酒單。我對彭軍說,說好了,不搞亂七八糟的。他說知道你不喜歡那一套,絕對不搞。但過一會兒,女孩兒就問我們想叫幾位“公主”。我趕緊說:“不需要陪唱,我們喜歡自己唱。”
那女孩兒有點兒愕然,接著擠出一個笑臉,說來唱歌的老板都需要陪唱呢,自己唱多沒有意思啊。
這時候,正在看酒單的彭軍說:“今天不需要陪唱。”
那女孩兒有點兒一根筋,又勸道:“可是來這里都會叫公主呢,我們的公主漂亮,唱歌也好,一起唱好熱鬧的。”
彭軍不耐煩了:“說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沒聽清楚嗎?”
“沒關系的,不如我先把她們叫進來,老板看一看,如果沒有喜歡的可以不選。”
我也有點兒煩了,不再說話。我想,恐怕他們這里是要求必須點小姐來陪唱的,根本不是正經唱歌的地方。
彭軍這時把酒單扔到一邊,說:“你新來的吧?我經常來這兒,和你們老板很熟。我不認識你,你懂不懂規矩啊?”
女孩兒趕忙賠笑著解釋說:“老板是熟客啊,只是,我們這里的規定是……”
“你不要給我說什么規定!”彭軍發飆了,“你滾出去,換其他人進來服務。”
女孩兒的臉色變了,連聲道歉。
我對他說:“算了,算了。”
彭軍叫我不用管,說他在這兒第一次碰見這種事,得幫老董管管他的員工。
“還有,叫你老板進來。”他說。
女孩兒快落淚了,說:“我有什么做錯的地方請老板您教我啊……”
“去叫董少華!”她越懇求他越來氣。
“我們老板今天不在。”女孩兒說。
“那叫紅姐過來!你現在給我出去。”彭軍指著門說。
那女孩兒端著托盤哭著出去了。
我說:“算了,一個小姑娘。”
他說:“本來高高興興來唱歌,被這不懂事的弄一肚子氣。”
過一會兒,有個瘦削高挑的女人敲門走進來,身后跟著剛才那個女孩兒。她不像其他夜總會里的女孩兒那樣穿著性感暴露、職業特征明顯的衣服,而是穿一身黑色正裝套裙。看見對方,我倆都愣住了。
過一會兒,她問:“你怎么來了?”
“怎么?你倆認識啊?”彭軍問。
“認識,紅霞和我一個縣的。”我看著她說。
她這時轉過臉,沖彭軍一笑,說:“你呀,過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說一聲,前臺最近換人了,竟然給你安排個新來的,惹你生氣啦。”
彭軍假裝生氣地說:“就是,不認識我倒算了,張總說不想讓人陪唱、不想煩,她一直糾纏不休,這不是逼著我們犯錯誤嗎?還跟我說什么規定,弄得人一肚子氣。”
她轉頭對那女孩兒說:“快給彭總道歉。”
女孩兒走上來,九十度鞠躬,說:“對不起,彭總。”
彭軍不吭聲。
女孩兒就繼續鞠躬,說:“對不起……”
后來,彭軍看也不看她,揮手像驅趕一條狗似的說:“出去吧。”
紅霞說:“我換個人進來服務。”
彭軍說:“你不忙的話也過來坐一會兒吧,陪你老鄉說說話。”
“你們來了就不忙了,”她莞爾一笑,“我出去安排下,待會兒就過來。”
她出去以后,我問彭軍:“你和她很熟?”
彭軍說:“她是這里的領班,老董的左右手。我經常來,混熟了。”
很快,另一個女孩兒進來,送來一瓶打開的紅酒、三個杯子,接著又端進來果盤和零食盒子,說:“紅姐說了,這些都是送的。老板請慢用。”
彭軍看了我一眼,說:“你老鄉會辦事。”
我笑了下,沒說話。
“你呢,和她很熟?”他問我。
“算是吧。”我說,“不過,也幾年沒見面了。”
過一會兒,紅霞進來了,在我旁邊坐下來。
彭軍遞給她一支煙,隔著我,又湊過去給她點上。她甩甩頭發,身子往后一靠就抽起來。她眼皮上涂著厚厚的黑眼影,顯得臉龐更加瘦削,臉色更加蒼白。
“董少華人呢?”彭軍問她。
“去東莞了。”她說。
“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都好吧?”她問我,聲音和人都隔著薄薄的煙霧。
“都好。我搬去廣州了。”我說。
“怪不得。”她說。
她說“怪不得”讓我有點兒不舒服,似乎我們倆失聯是因為我去了廣州。我說:“我后來給你打電話,你的號碼變了,我找不到你。”
她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這叫‘他鄉遇故知’。我把他帶來的,你得感謝我。”彭軍插話說。
“當然感謝你。”她說著,和彭軍碰了一杯。
我們三個很快喝完了那瓶紅酒,彭軍又叫了瓶“黑方”。她和我們一起繼續喝烈酒。
“不知道你這么能喝。”我對她說。
“練的。”她漫不經心地回答,和我碰了碰杯。
過一會兒,彭軍和服務我們房間的小姑娘合唱一首歌。紅霞突然對我說:“走吧,我們出去抽支煙,里面太吵,沒法說話。”
我跟她走出去,走到歌廳的后面。后面是片停車場,相隔一排矮棕櫚樹,是個骯臟、凌亂的建筑工地。工地沒有開工,但亮著燈,燈光照著混濁的空氣,像一團灰黃的霧。棕櫚樹扇形的葉子在沒有風的夜里像一個個無力垂落的碩大手掌,你能想象那上面沾染了多少塵土。從我們身后的那排房子里,仍然傳來隱約的歌聲、笑聲、男人女人的叫聲,但外面比里面還是安靜多了。空氣燥悶、黏稠,飽含著南方特有的溽熱,散發著濕答答的汗味兒和工業社會的煙塵味兒。
“在這種地方看見我,挺驚訝的吧?”她假裝輕松地說,抽了口煙。
我想否認,但又覺得那樣太假,就說:“有點兒驚訝。”
“我后來給你打電話,發現你換號了……”我說。
“你說過了。”她打斷我。
我繼續說:“我還去‘賽格’那邊找過你。”
她有點兒吃驚:“你真去找過我?”
“去了,他們說你不干了。”
她低下頭,撣掉一塊灰白的煙灰,沉默不語。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既沒有陷入回憶也沒有悲傷的樣子,或許她盡力不讓自己流露什么,她的姿勢也像個放蕩不羈的男孩子,只有那雙涂著厚厚眼影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很女人氣——一個經歷過滄桑、守著她的秘密的女人。
“我被人騙了。”她總算決定對我講講,“我接了個大單,是個很熟的客戶訂的。我們搞批發的,多少都有拖延貨款的問題,拿了貨兩三個月后才付錢,差不多是行業的習慣。那個單很大,那個渾蛋還先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說其他還按老習慣,三個月后付清。我也是太久沒遇上事,膽子大了,而且確實利潤很高,就去訂了一大批貨。結果貨發出去不久,人就找不到了。我以前不是給你說過,我投了很多錢買股票?那些股票也賠得一塌糊涂。柜臺的租金都交不上了,房租也交不上,供貨商天天打電話催賬……我只好把手機號碼換了,柜臺轉讓,全部東西都賤價折給別人。”
“遇到這么大的困難,為什么不跟我說?”我說。
她嘆了口氣,說:“跟你說你能做什么呢?你也很不容易,養活著一家子,自顧不暇。我跟你說,除了讓你為難,沒有任何用處。”
我無話可說,因為她的話雖然很直,直得讓人難受,卻是實話。我當時的情況,確實幫不上什么忙。
“所以你就到這種地方來工作?”我問。
她詫異地瞅了我一眼,問:“怎么了?不可以嗎?”
“不適合你。”我說。
“什么適合我?”她冷冷地問。
“我不知道什么適合你,但這里肯定不適合你。”
“你以為這是什么工作?賣笑的工作?”她看著我。
“我沒這么說……”我退縮了。
“你這么想了,又何必不承認?在歌廳工作怎么了?被人催債、被法院找上門,然后東躲西藏,搬到個豬窩一樣的地方,可就連那樣的地方,人家還欺負你,把你的東西從屋里扔出來……都快流落街頭了,還在乎什么工作適合不適合。那時有人肯給我工作,肯給我地方住,我就感激他。”
“我們不說這個。”我感覺到她氣惱了,而我也覺得羞愧。我不該鄙薄她現在做的事,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那時候經歷了什么。
她把快抽完的煙扔到地上、踩滅了。她穿著一雙精巧的方頭低跟皮鞋,沒穿絲襪。她沒有感覺到她的打扮和夜總會格格不入嗎?除了像是要把自己的眼睛遮蓋住的夸張的眼影,除了抽煙喝酒時擺出來的桀驁不馴的姿態,她和以前并沒有多大不同。她這樣的人,很難沾染上風塵氣。
“現在債都還了嗎?”我問她。
“怎么?你打算借錢給我?”她的情緒好像緩和過來一些,故意瞇著眼表示懷疑地看著我,而后突然笑了,“不用操心了。有的還了,有的賴掉了。”
她說回去吧,我說好。我們又走進那個喧鬧、炫目的建筑物里。過道上打著游移不定的藍光,穿著亮片裙的小姐偶爾閃過,像條發光的魚。盡管那么喧囂,這里卻給人一種虛幻、空蕩的怪異感覺,那大約是種徹骨的不真實感,一種刻意營造出的、類似醉生夢死的氣氛。這時,她對我說:“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還沒有慘到那種地步。”
回到房間,夜宵已經端上來。吃了燴面,彭軍非要我唱首歌。我忘了我唱的是什么歌,大概是首粵語老歌。唱歌的時候,我無意中扭頭看了她一眼,看見她眼里淚光閃閃。我嚇了一跳,趕緊轉過頭去。我唱完,她像小孩兒一樣使勁兒鼓掌。
那晚我和彭軍都喝得半醉,他打電話叫了個司機過來開車。送我回酒店的路上,他又提到紅霞,說:“你老鄉人真不錯。”
“怎么不錯?”我問他。
“說不上來,反正和別的姑娘味兒不一樣,也有腦子。”他說。
“你老去那地方,是不是對她有意思?”我問。
“胡說,”他“嘿嘿”笑了,“我是和董少華熟。他今天不在,下次帶你認識認識,很不錯的哥們兒,大方,講義氣。”
我沉默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我老鄉,她在那兒只是做做……管理?”
彭軍看了我一會兒,狡黠地笑了:“你是想問她做不做皮肉生意,對吧?”
我沒說話。
他說:“她要肯做,我早就把她包了。她是董少華的人,所以我看上人家也沾不上邊。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對吧?”
“她是董少華老婆?”我問。
“也不是,董少華有老婆。”彭軍說。
我第二天下午就啟程回廣州了。車進入市區正是黃昏時候,每個地段都在堵車。堵在立交橋上時,我給她發了條短信,說我已經回到廣州,讓她以后來廣州一定告訴我。她沒有回復。后來,我又給她發過幾次短信,她都不怎么回復。我理解她的淡漠,也決定不再打擾她。畢竟,我們的生活軌跡離得越來越遠了。
二〇〇九年春天,彭軍到廣州參加廣交會,打電話聯系我。我當時已經離開那家家具公司,自己開了家小公司,代理西班牙、智利的幾個紅酒品牌。我請他去天河城的一家日式料理店吃飯。吃飯時,他一直抱怨民營廠越來越不好做,說他們廠所在的那個工業區,大部分小企業都做不下去了,倒閉了至少百分之六十,倒閉的廠院里長滿了荒草,那個蕭條……我說你的廠還能撐下去就好。他說,也就是硬撐著,不知道能撐到什么時候,上游拖欠款太厲害,資金周轉不過來,他天天跑著催債,各種部門又三天兩頭上門找麻煩,有一次把他的電腦都搬走了。他說覺得廣東要衰落了,經商環境明顯不如以前。后來,他提到董少華,說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以前那么風光一個人,現在落得這樣。我吃驚地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前些年掃黃厲害,董少華的歌廳生意不好做,場子經常被封,封了就花海量的錢去上下打點,好不容易開業了,過段時間又被封……
“他也折騰不起了,就不干了。”彭軍說。
“他現在做什么?”我問。
“后來就沒做什么。人要是倒霉呀,那就不只是在一件事上栽。前年又查出來患有癌癥,化療放療什么的搞下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瘦的……我一個大男人看了都想掉淚。”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他:“那紅霞呢?”
“你老鄉挺義氣,聽說給董少華拿出來幾十萬元,讓他看病,估計她自己這些年存的錢都給他了。”
“董少華自己沒錢看病嗎?”我有點兒氣惱地問。
“你不知道他這個人,花錢大方得很,還有個愛賭的壞毛病。生意沒了,坐吃山空,錢也差不多折騰光了。”
“紅霞現在干什么?”
“不知道。我聯系不上她了,以前的號碼換了。你也沒有她的新號?”他有點兒詫異。
“沒有。”我說,“如果你再見到她,一定讓她和我聯系。”
后來,我偶爾和彭軍通個電話,隱約地希望他會重新聯系上紅霞,但他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二〇一二年的夏天,我帶家人去惠州南昆山景區度周末。晚飯后,妻子和兩個孩子說白天玩累了,想在房間休息,我就自己出去散步。我們住的那家民宿后面有條上山的石階小路,我順著小路往山上去。山林中充滿夜鳥的呢喃和蟲子的淺唱,空氣潮濕、溫熱,散發著濃郁的草木氣味兒,這是南方特有的氣味兒。在暮色和夜色交織的朦朧光線里,我注意到在我前面的一對男女。那男的從背影看上了年紀,身形又略胖,爬得有些吃力。女的則苗條、敏捷,往上登兩三級臺階,就停下來等男的一會兒。那背影看起來很熟悉,我困惑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她像誰。但我也不敢確定,畢竟好多年沒見了。這時候,女的登上前面一個小小的觀景臺,我聽見她說:“你要覺得累,我們在這兒歇會兒就回去吧。”男的操著濃重的福建口音說:“沒事啦,爬爬山,鍛煉一下,對身體也好嘛。”他聽起來已經氣喘吁吁,女的伸手攙了他一把。
他倆在觀景臺那條長椅上并肩坐下,背對著我,誰也沒說話。男的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把紙折扇扇著風,女的仿佛在靜靜地眺望風景。我遲疑了片刻,走到他們身后問:“不好意思,是紅霞嗎?”
他倆一齊轉過頭。女人驚愕,男人費解。
“小齊?”紅霞站起身來,喊了我一聲。
“果然是你,我剛才還怕光線太暗認錯了人。”我說。
有一剎那,我們倆面對面站著,看著對方,似乎還不信這是真的。
坐在那兒的男人也站起來,問她:“遇到老朋友啦?”
她對他說:“張小齊,我老鄉,我們一個縣的。”
那男人“哦哦”地連連點頭,說:“原來遇到同鄉啦,好哇好哇。”
她對我介紹說:“這是我老公,姓鄭。”
“鄭先生,幸會。”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手。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歲。
“幸會,幸會。”他也說。然后,似乎站得累了,他又坐回到椅子上,拿著扇子扇起來。
她的臉紅了,最初激動、驚愕的神情也淡去了。
“太巧了,你們也來這兒度假?”我問她。
“是啊。真巧,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她睜大眼睛看著我,有點兒吃力地笑著。
“你們從深圳過來?”我問。
“對。你呢,還在廣州?家里人呢?”
“還在廣州。他們白天玩累了,不想出來,我就一個人出來走走。”
“好啊。”她說。
我們突然間不知道說什么了。
她的頭發長了,長過肩膀,臉也胖了一點兒。過去,她一直有種男孩兒般的氣質,清爽、銳利,現在,她看起來確實像個四十歲的女人,綿軟、倦怠。
“都好吧?”我問她。
“都好。”她說,又說,“好多年不見,你還是那樣。”
“你也是。”
“哪有?老多了。”她微笑著否認。
“沒有,沒怎么變。”我堅持說。
鄭先生一直很沒意思地坐在那兒扇扇子、賠著笑,這時突然“啪”的一聲把扇子合上,大聲說:“哎呀,天都黑了。要不我們下去找個地方說話?”
她看看他,遲疑了一下,問我:“也是,站在這兒說話不方便,要不我們下去坐坐?”
但我看得出她的尷尬、言不由衷。
我說:“不,不打擾你們了。太晚了,你們肯定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我再走走。”我想,有這位丈夫在,我們也不可能聊什么。
“那好吧。”她說。
“電話號碼又換了?”我笑著問她。
“換了,新號碼你存一下。”她說。
交換了電話號碼,我和他們告別,自己往山上去。同時,我留心聽著他們,聽著他們的腳步聲、低沉的說話聲,漸漸遠去、消失。沿石頭階梯散布著幾盞低矮的路燈,飛蟲繞著那一點兒昏黃的光不知疲倦地飛舞,“撲啦啦”地撞擊著玻璃燈罩。我一直走到沒有路燈的地方,才往回走。
回到住處,兩個孩子已經睡了,妻子躺在床上看電視。我起初不想告訴她我遇到紅霞的事,但隨后想到第二天我們可能會在酒店里碰上,就告訴了她。她是個熱情的人,說好多年沒見過縣城的大美女了,讓我一定給紅霞發信息,邀他們夫婦明天一起吃頓飯,午飯或是晚飯都行。我說人家未必想見面。她說問問看嘛。我給紅霞發了條短信,問她明天能不能一起吃飯。隔了很久,我收到她的回復:“謝謝你,但我們明天上午就要離開了。”這是我意料之中的回復,我直覺她不想會面。我回復了一條信息,說的都是“以后再聚”“回程平安”之類的廢話。
夜里,我睡不著。但我盡量不翻來覆去,以免妻子猜疑。我聽著房間里的空調發出低沉的噪音,周遭山林中傳來的各種無法辨別的細微聲響,來南方后第一次見到紅霞的種種情景都在我腦子里蘇醒了,此后的交集、失聯、不期而遇……一切涌上心頭。想到她和我就在同一棟樓里,那種壓抑感就更深、更焦灼。我很想給她打個電話,聊一聊,聽她說說這些年的生活,也對她說說我的生活,或者,就像上次一樣,我們倆找個僻靜的地方,只是站一會兒、說幾句話。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們,我和她,都沒有這小小的自由。在這南方的靜夜里,我只能失眠,動也不動地躺著,讓那些回憶、困惑、期望在我心里幽幽燃燒。
我后來再也沒有見過紅霞。有時想到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倉促、遺憾,心里會有些難受。但我轉而安慰自己,想那年長的男人也許會待她更體貼些。對于一只漂泊日久、受過傷的鳥來說,那畢竟也是歸宿。
麗娜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樣,有點兒異國情調。當然,“異國情調”這個詞是我后來才知道的,當我是個小男孩兒、她是個年輕姑娘時,我看到她,只是覺得她和其他人那么地不一樣。麗娜長得高大白皙,鼻梁高挺,眼窩深邃,而且,她那頭濃密的頭發是自來卷。當燙發的技術還沒有開始流行時,她的一頭鬈發就是縣城里姑娘們最羨慕的發型。我們知道這種“不一樣”和她媽媽有關,她媽媽是新疆人。那時候,我們不太懂得怎樣贊揚一個人的美,更不懂得什么是“混血”,我們覺得誰美,就會說她“長得像電影明星”。在縣城幾個有名的美人中,麗娜最像電影明星。
麗娜的父親有個特殊的職業——拍照片。他開了一家照相館,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是縣城里唯一一家照相館,名字就叫“麗娜照相館”。照相館的玻璃櫥窗里,展示著他拍出的精品,大部分都是麗娜的照片。她在各種大小不同的相框里涂著口紅、描畫了眉毛,有時側面,有時正面,有時笑得露出上面一排潔白的牙齒,有時抿緊嘴唇,仿佛若有所思,她的眼睛就像星辰般明亮,像湖水一樣深邃……每個經過的人都忍不住駐足觀看。
麗娜父親用的照相機是個大家伙,比人還要高得多,平時用一整幅黑絲絨布蒙起來。有人去照相,他先把凳子、布景都布置好,讓人想好要擺的姿勢、想做的表情,最后才揭去那塊黑色的絲絨布罩,仿佛那是一整套儀式里最鄭重的一步。拍照時,他會非常溫柔地(在我們那里沒有男人會這么溫柔地說話)提醒你眼睛該往哪兒看、手最好放在哪里、要想些什么事才能顯得自然……等到一切就緒,他自己迅速消失在那黑色的龐然大物后面。從那后面,他的聲音傳來,要你注視那塊深邃的、黑色小窗般的鏡頭。突然,一道強光閃過,你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同時聽到機器的某個部位發出一聲“咔嚓”的脆響,然后,拍照的男人從機器后面的凳子上跳下來,說“好啦”。
對我們小孩兒來說,照相館是全城里最神秘的地方之一。除了那個總是被遮蓋起來的、能抓人影像的龐然大物,還有一面用暗紅色金絲絨布遮起來的墻,據說后面藏著一個完全黑暗的小隔間,照片就是在那里面沖洗出來的。照相館的另一面墻上靠著好幾張不同的背景板:桂林山水的背景,花團錦簇的背景,藍天白云的背景,飄滿金黃落葉的大道的背景,還有各種純色背景。據說,這些背景都是拍照的男人自己畫的。一個靠墻角放的大木箱子好似百寶箱,里面是各種拍照用的道具:娃娃、玩具車、毛絨動物、絹花、紙傘、塑料吉他、小鼓……一張小木桌上方釘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桌子上放著我們所不理解的各種形狀奇特、顏色鮮艷、散發出甜香的小東西。后來我們去照相,看見姑娘們在鏡子前坐下,在那男人的指導下打開盒子、往臉上撲一種粉末,又看見她們擰開一個細細的小管,往嘴唇上一涂,嘴唇立即變成了櫻桃般的顏色,我們才知道那些小東西是用來使女人變得更鮮艷美麗的。
所以,這個男人會拍照,會畫畫,還會使女人變得美麗。在我們看來,他是魔術師般了不起的人物。但大人們卻不怎么看得起他,一開始我們以為這是因為他說話輕聲細語,身材又瘦小。但長大一點兒,我們從大人隱隱約約的交談里知道了真正的原因:麗娜的媽媽,年輕時曾經和別人跑過,后來她又回來了,而他竟然還要她。這在我們縣城里是說不過去的,是一個男人的奇恥大辱。遇到這種事,正常男人的做法都是把女人打個半死,再永久地趕出家門。但不管大人們多么輕視他這種“不像個男人”的作風,他們還是要去他那里照相,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技術好。
自我記事起,每年我過生日,媽媽都會帶我去“麗娜照相館”拍照留念。一開始是黑白照,后來有了彩色照。小時候,我照相很乖巧,但稍微長大一點兒,反倒害羞了。我記得八歲那年,媽媽又帶我去照相,因為我表情僵硬、眼睛亂瞅,拍照的男人沒生氣,媽媽卻生氣了。她在照相館里訓斥我,惹得我更不愿配合。就在他倆都一籌莫展的時候,麗娜姐姐突然從外面進來了。往常,我或是在照片里或是在街上遠遠地看見過她,如今她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站在離我那么近的地方,簡直像一團耀眼的光,讓我不敢抬頭看她。她輕聲細語地對我說話,安慰我不必緊張,說眼睛不知道往哪兒看的話等會兒看她手里拿的東西就行了。她父親已經消失在相機后面了,她手里拿著一枝女孩子拍照用的絹花,站在相機的一側。突然,她又跑過來,調整了我放在腿上的兩只手的位置,說這樣更自然些。等她跑回去,她喊我“小朋友”,讓我看她手里舉著的那枝花。我心亂如麻地看向她手里的花,就在這時,那道強光閃過,我閉上了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她父親說照片已經拍好了。我的目光從花上掃到她臉上,看到她正對我笑。
回家的路上,媽媽還在嘮叨我越大越不會照相,我一句話也不想說。媽媽還以為我在生氣,其實我只是受了太大的震動。一想到麗娜跑過來、把我的兩只手擺放好,我臉上又熱乎起來。回到家,我一個人跑到院子里待著,因為這樣我才能好好回想剛才的情景,回想她舉起手臂、拿著一枝花的樣子。想到這些,一種溫柔的、潮水般的東西仿佛在我的身體里、意識里漲滿了。我想,她可能比我大十歲,她就像街上的音像店里總在播放的那首歌里唱的: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
又過了好幾年,我已經讀初中了。照相館的櫥窗里,麗娜的照片換了一批又一批,大街上姑娘們的服飾潮流也更換了一波又一波,可麗娜還是一個人。大家都說麗娜因為長得美眼光太高,不大看得上縣城里的小伙子,又責怪她的父母太順著她反倒把她耽誤了……我想,麗娜有什么錯呢,確實沒有哪個我見過的年輕男人配得上她。她就像一顆熠熠生輝的寶石,而他們就像路邊的小石子一樣普通、土里土氣。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有外地人來我們縣建了一個小皮具廠。廠在縣城東郊,招了幾十個工人。我們只知道開廠的是南方人,但究竟是哪個南方,我們并不知道。凡是操那種軟糯的南方口音的,我們都叫“南蠻子”。現在想來,那個老板大約是浙江那邊的人。當時縣城里付費住宿的地方都叫“旅社”或“招待所”,只有一家金城賓館,當得上“賓館”這豪華的稱呼,而那個人就長期住在金城賓館的包房里。對我們來說,只有錢多得不可思議的人才有可能長期住在賓館,何況他還有一輛白色的轎車,懂行的人說那是進口車。我們偶爾在街上碰到那個人,他看起來不怎么年輕,但也不怎么老,仿佛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間。他的衣著、發型、姿勢都和本地的男人迥然不同。總之,他顯得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卻又有一種獨領風騷的氣質。
廠子建好一年多,一個轟動的新聞在城里炸開了——麗娜和那個南方來的老板好上了。這是大家綜合了幾條線索后得出的確切結論:有人看見麗娜和那個人夜里一起去看電影;另一個人看見麗娜坐在那個人的車里;還有個在皮具廠上班的工人信誓旦旦地說,他有天上夜班時看到麗娜和那個人一起從他的辦公室里拉著手走出來……麗娜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她要和一個男人談戀愛似乎也不是什么讓人驚愕的事,但和一個“南蠻子”好上,這傷害了縣城里無數年輕男人的心,也包括少年的心,譬如我的好朋友肖勇。
肖勇家和麗娜家住在同一條巷子里,他經常對我吹噓又在什么時候碰到了麗娜,描述在那條狹窄的巷子里,他如何勇敢地徑直地沖她走過去,他如何像流氓一樣眼睛死盯住她不放,看得她臉紅心跳、把頭低下去,他如何吹著口哨和她擦身而過、近得幾乎蹭到她那高大豐滿的身體……有時,我去找肖勇玩,也抱著能在他家附近遇到麗娜的僥幸念頭。我們倆故意在巷子里說閑話,一個靠墻站著,另一個跨坐在自行車上,抽著煙左顧右盼。有時我們在巷子口那條街上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游蕩,希望碰巧麗娜出門或回家。我們確實在巷子里看見了麗娜兩次,但我倆既沒有像原先商量好的那樣前去堵住她的路,肖勇也并沒有表演他吹著口哨徑直走過去、故意碰到她身體的“絕技”。我們只是大氣也不敢出地、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過去。還有一次,我們倆去照相館附近的一家音像店,一進店門,就看到麗娜倚著柜臺,正和賣磁帶的男人說話。她看見肖勇,大方地叫他“小勇”,還沖我們笑,笑得人心里仿佛要融化一樣。而他呢,勾著頭,臉紅到了脖子根。
聽說麗娜和南方人好了以后,肖勇很氣惱,說他要是再大幾歲,他就去追她,絕對輪不到這南蠻子下手。
我說:“她可比你大十來歲。”
“九歲。”肖勇糾正我說。
“那你媽也不愿意。”我說。
“廢話!我才不管我媽。我爸我媽誰也管不了我。”他說。
這個我相信。不過,我說:“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他竟然惱了,用他從錄像廳看的港片里學來的口吻說,“我就是喜歡這個味兒的妞兒,從小就喜歡,我才不在乎她比我大多少。反正要搞到手。”
“這個味兒是什么味兒?”我好奇地問他。
他被我問得愣住了,然后說:“給你說你也不明白,書呆子。”
我說先別扯那么遠的事了,想想這南方人是怎么得手的吧。
“還能怎么得手?去照相館勾搭她唄。她天天在那兒幫忙。去一次,去兩次……媽的,就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說一口蠻話。”
“怎么勾搭?她爸爸也在那兒呢。”我說。
“她爸爸根本什么都看不出來,他要看得出來,當初麗娜她媽也不會跟人家跑了。”
幾個月后,關于麗娜和南方人相好的流言又升級了。新的流言是從金城賓館的服務員那里傳出來的,對我們來說,這信息來源本身就很可信了。大人們因此確定麗娜已經墮落,墮落在一個不知底細的外地人手里,他們哀嘆一個漂亮姑娘就這么輕易地把自己的名聲毀了。“她除非嫁到南方去,留下來誰還會要她?”他們說。但轉而又說:“她爸媽怎么舍得她嫁到南方去?就這么一個閨女。”事情看起來兩難,但每個人想到的問題都是麗娜難以選擇——選擇和那個人走還是選擇留在老家陪父母。
這“丑聞”發生在我們初中的最后一個暑假。肖勇對我說,干脆半夜去把那不要臉的南方人的車砸了。我說要給逮住了,我們兩家的房子賣了恐怕都賠不起。他又想到夜里躲在哪兒伏擊那個人,把他痛打一頓。我說我不干這種事。他罵我沒血性。我說我又沒想追麗娜,干嗎打她男朋友。他沉默不語了。最后,他說早知道這樣,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睡了。
“和你?人家當你小毛孩兒。”我笑話他說。
“廢話!男人十四五歲睡女人綽綽有余。”他說。
“怎么睡?”我說。我的意思是說人家不愿意和他睡怎么睡。
但肖勇顯然理解錯了。“笨啊!”他恨鐵不成鋼地沖我嚷嚷,“把她的衣服脫光,壓她身上……”他說著,用鞋子狠踢腳底下的土塊,一個接一個地把它碾碎。
麗娜和那南方人公開在一起了。他倆一起下館子,一起逛商場買東西,一起開車出游,還在街上手牽著手散步。
縣城里的人們在各種地方看到這兩個人,他們最終選擇用嚴厲的冷淡、慍怒的蔑視對待這對愛得肆無忌憚的男女。但在私下的議論里,他們的憤怒主要是針對麗娜的,因為麗娜是女人,女人就不應該被誘惑,而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她更不應該被一個外地人誘惑。他們開始回憶,說麗娜的媽媽當年也是跟一個外地人跑了,她們這種女人就是性子野,像山里的野馬一樣,何況那樣的長相和身段,就是容易被男人招惹的……
而麗娜卻不把全縣城人的憤怒放在眼里。在照相館的櫥窗里,她擺放出來的照片更加撩人心火,甚至穿著外國明星們穿的那種露出整個脖子和半個胸部的絲綢裙子,赤裸裸地“傷風敗俗”。她本人則終日披散著垂到腰際的一頭鬈發,穿著新潮的衣服,走路時挺起她那高聳的胸脯,高跟鞋“噔噔”地敲擊著柏油路面。碰到對她客氣相待的人,她就和人有說有笑,一雙杏眼里滿是笑意。而對那些看不起她或懷著敵意的人,她就拿那雙眼睛挑釁似的直視他們,或是用冷冷的眼神斜掃過去,抬起下巴,擺出一副高傲、桀驁不馴的模樣。
她和南方人愛得轟轟烈烈,但對于縣城里的人來說,這戀愛期未免拖得太長了,女方付出的戀愛成本未免過高了。將近兩年時間里,他們看見她和南方人出雙入對,聽到有關他們的一條條傳聞,卻沒有得到確切的婚嫁消息。那年臨近春節,城里的人們終于聽說麗娜準備去南方了,這個消息是她媽媽親自到處散播的,意思是那個人終于要帶麗娜去見他的家長、談婚論嫁了。我們想,她要走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為此黯然神傷,當然這些大多都是男人。出遠門的那天上午,麗娜穿著一件大紅色鴨絨襖,圍著灰色毛線圍巾,提著一個嶄新的黑皮箱站在巷子口。她父母和她一起,就在那里和女兒告別。她母親一直拉著她的手,不停地囑咐著什么,那瘦小、安靜的父親站在一旁,神色有些憂傷,不時深情地看一眼自己的女兒。他們那副樣子像是為她送嫁。過一會兒,那輛白色車來接她了。她上了車,又幾次從車窗里朝他們招手。車開走了很久,她父母還站在巷口,仿佛在告訴來來往往的路人,他們的女兒剛剛走了。
但大約半個月后,麗娜回來了,那個人沒有和她一起回來。接下來,流言四起。有人說那人的父母堅決不同意,把麗娜打發走了,把兒子扣留在家里;也有人說,那個人根本沒有帶麗娜去他家,他只是帶她在外面溜達了兩個星期,她看沒有希望,就自己回來了;還有一種說法,說麗娜去了以后發現那個人在他老家已經結過婚了……到底哪一種流言是對的,只有麗娜自己才知道。但麗娜什么都不會說。
那南方人再也沒有回來過。廠里又開工以后,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南方人,接管廠里的事務。很長一段時間,麗娜沒有在街上出現,也沒有去照相館。我們聽說她生病了,在家里養病,不愿見人,又聽說她鬧過絕食,試圖自殺……誰也不知道那半個月里究竟發生了什么,這件事對她造成了什么傷害。無論如何,事情的結果和小城里人們的預測出入太大,因為大家之前考慮的都是麗娜會不會跟那人走的問題,從沒有想到像她這樣美麗的女人也會被人拋棄。那段時間,大家提起麗娜,仿佛都陷入一種茫然的、有些屈辱又憤憤不平的情緒中。畢竟,麗娜是“我們的”姑娘。
照相館里只有那個瘦弱的男人一個人忙碌了。他那架龐然大物早已退役,現在他用新的小型照相機,支在一個架子上。照相館一下子顯得地方很大,空蕩、冷清。櫥窗里的照片很久沒有更換,鏡框上落著灰塵。縣城里開了別的照相館,他的生意不像以前那么好了,沒有顧客的時候,人們看見他坐在照相館的小桌后面發呆。他老了,頭發花白稀疏,人似乎更加矮小瘦弱了。人們私下議論說,這個男人心里該是什么滋味兒呢?自己的老婆和女兒都跟人跑過,又都回來了,就像被人用過的貨物又給退回來……
那時候,我和肖勇已經上了高中。我們被學習壓得喘不過氣,所有時間都耗在學校里,回家只是睡一覺。我倆很少有機會談及他那美麗的鄰居了,也再沒有時間在巷子里、街邊游逛,制造什么偶遇的鬧劇。偶爾談起麗娜,肖勇都會心灰意冷地說,她已經被那南方人毀了。
“要是她的心不那么高,她也不會摔這么狠。”他像老年人那樣說道。
“主要是沒遇上靠譜的男人。”我說。
“男人有幾個靠譜?”他又像女人那樣抱怨,“哪有這么蠢的娘兒們?遇上個喜歡的,還是外地人,都不知道人家底細,就和人家睡了,把什么都給人家。”
“就是,也太蠢了。”我只是順著他說。
他卻狠狠瞪了我一眼說:“媽的,我就喜歡這種蠢娘兒們,頭腦發熱型的。那些裝腔作勢的,我看見就煩。”
好長一段時間后,麗娜又出現在照相館里。人瘦了一圈,那種肆意發光發熱、滿身活力的姿態也不見了。有顧客進來,她就含笑打個招呼,但大部分時間都安安靜靜,像是要把自己的笑、自己的聲音、自己的心事都收斂起來。照相館重又變得窗明幾凈,原本落滿灰塵的相框、架子、櫥窗都被她擦得光亮如鏡。但櫥窗里她自己的照片都撤去了,擠滿了其他本地時髦女郎的照片。
她父親開始讓她給顧客拍照。他笑著對老顧客們說,這照相館現在是麗娜的照相館了,她的技術比自己好,又會設計,自己在這兒就是幫忙、打下手的。麗娜慢慢接手了照相館。后來,她把照相館重新裝修了。原先那個垂著絲絨簾幕、仿佛睡意蒙眬的地方變得鮮明敞亮,朝向大街的整面墻都開成了櫥窗,屋頂重新裝了吊頂,墻壁上畫著各種背景:旋轉的室內樓梯,開滿鮮花的歐式小鎮,港式的夜景,大海和帆船……麗娜在里面忙忙碌碌,年歲漸長,成了人們所說的“老姑娘”。
麗娜的第二段情事發生時,我已經考上大學,離開了家鄉。肖勇則去了杭州,跟著他的親戚學開出租車。所以,關于那些事,我只是回鄉時偶爾從家人或朋友那里聽說的。
麗娜交往的第二個男人是她的高中同學。這個男人是我們本縣人,但早些年就去市里下海經商了。他當年也是麗娜的追求者之一,但她沒有看上他。后來,當他再從市里回來、在縣里投資開了一家高檔餐館時,儼然已經是人們眼中的成功人士了。他的餐館有三層,沒有堂食大廳,除了前臺,一樓二樓全是包間,從雙人包間到二十人包間大小各異,賣的是廣東菜。三層除了辦公室和他的住所,還有一間巨大的游戲房,游戲房里可以打臺球,也可以聊天、抽煙、看電視。去這家餐館吃飯的普通人不多,多半是縣里的領導們和有錢人去消費的。
這個男人不知是為了彌補當年求愛失敗的遺憾,還是又感受到了什么新的吸引,開始狂熱地追求“老姑娘”麗娜。但每個人都知道,他在市里已經有家了。他自己仿佛不把這當成一個障礙,依然想方設法靠近她。他沒事就去照相館找她聊幾句,讓餐館的員工給她送午飯,還像電影里那些浪漫的男人一樣,時不時給她送花。
可能因為這些手段不怎么奏效,男人開始用他最擅長的商業手段,像他這種早早發家的生意人,往往就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他花錢把照相館樓上的房子租下來,然后拿著租賃合同去找她,說他租的地方免費給她用,裝修和購買新設備的錢他也可以投資,兩人來合伙辦一個正兒八經的影樓。他策劃說一樓可以拍普通的照片,二樓可以專門用來拍婚紗照。這主意對麗娜太有吸引力了,因為她正想搞些新名堂,把照相館弄得與眾不同,但她沒有足夠的錢。
因為成了合伙人,他就有很多機會名正言順地到照相館里來,看她指揮裝修,聽她談她的計劃,看她記的賬目……他畢竟見多識廣,又有做生意的經驗,給了她很多有用的建議。他還開車帶她去省城,專門去參觀那里最有名的幾家大影樓。為了讓她親自體驗別人的婚紗攝影服務,他非要讓她去拍照。后來,又流行拍個人寫真集,他馬上帶麗娜去參觀、學習。他的努力這次用到了恰當的地方,因為麗娜需要的就是這些:開闊的眼界、新鮮的念頭和體驗。
“麗娜照相館”更名為“麗娜影樓”的那天,也許是麗娜人生中最風光的一天。她開了縣城里第一家兩層的豪華影樓,也是第一家提供婚紗租賃和婚紗攝影的影樓。新影樓開張以后,她盡量不讓父親來店里了,擔心他會讓年輕姑娘們感到拘束。她招了一個年輕女孩兒做助手。麗娜熱情地投入到她的新事業中,她后來又特地去學開車,買了輛二手車帶顧客去拍外景。
她終于恢復了以往那種爽朗的脾性。人們經常看到她穿著工裝褲和襯衫、扛著攝影器材在外面拍照,聽到她那銀鈴般的嗓音在說著話、在笑著。她的臉又嫵媚起來,眼神活泛,看誰都含著笑。遇上古板或羞澀的新娘新郎,她總是一邊拍照、一邊逗他們,讓他們放松下來、變得柔軟。人人都看得出,麗娜很快樂。但這快樂讓人們疑惑,因為在那個地方,女人最重要的事情是婚嫁,而像麗娜這樣年紀的女人,幾乎是注定嫁不出去了,也沒有孩子,她為什么還能快樂呢?可那快樂又是實實在在的,像逼人而來的熱騰騰的氣息。
幾年之中,人們都知道麗娜背后有那個男人支持,但也抓不住他倆在一起的實質證據。既然那人是她的合伙人,兩人相互走動似乎也天經地義。但最后還是出事了。事情是在省城發生的。那一年,麗娜大概三十七八歲。據說,她當時和那人在一起,那人的妻子和她的幾個朋友一路跟蹤,當場抓住了他們。她們有人帶了剪刀,混亂中,剪刀在麗娜左側的額角和耳朵之間劃了一道刀痕。如果不是那男人拼命擋住她,她們可能還會給她幾下子。事情就是這樣狗血地暴露了,兩個人都受了傷。
出事后的那段時間,影樓暫時關門了。有一天,有人在影樓的櫥窗玻璃上、門上用紅漆寫了不堪的文字。后來,麗娜的父親出現了。那瘦小、滿頭白發的男人提著水桶,拿著抹布、刷子、泥抹子,前來清理女兒受辱的污跡。路過的人替他難堪、難過,但那人自己卻沒有一副凄慘破落樣,他神態平靜、專注,似乎只是沉浸于手頭的活。他一點點地刮擦掉玻璃上的漆,還把店門重新粉刷了一遍。
如同大多數這類的情事,一開始總是烈火烹油,結局卻往往草草收場。聽說那男人的妻子威脅要抱著女兒一起跳樓,才總算留住了丈夫。那家高檔餐館很快轉手了,男人老老實實地回到他市里的家。這一次,麗娜還是孤身一人被拋下了,留在原地,留在目睹了她的又一次失敗的小城。同樣的,她什么也不說,不向人哭訴、抱怨,默默地消受她的損失、她的恥辱。只是,那美麗的臉上多了一道傷痕。
二〇一八年,我帶妻子和兒子從南方回老家。有一天,我媽說趁著我們在,去照一張全家福吧。她打電話把姐姐一家也叫過來。然后,我們全家浩浩蕩蕩步行去照相的地方。突然,我發現我們是在沿著南北大街一直向北、朝“人民禮堂”的方向走。
我問我姐:“這是去哪家照相館啊?”
姐姐說:“就去老麗娜照相館吧。你說呢?”
我說:“好,好。”
“麗娜照相館還在?”我又問她。
“原先那棟樓早就拆了,現在是在新樓里,不過地方還是那塊地方。你還記得那地方?”她問我。
“記得。”我說。
過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問照相館的老板是否還是麗娜、她后來是否成家了。
“她一直單身。”姐姐說。
在當時那座兩層水泥樓的舊址上,矗立著一座寬大、拐角處有弧度設計的三層新樓。“麗娜影樓”就在“東方生活超市”旁邊,粉色的招牌上裝飾著氣球。我們走進去,兩個年輕人立即上來招呼我們。我姐告訴他們,我們是來拍全家福的,他們熱情地叫我們過去看看用什么背景、中式的還是西式的。我朝四周打量,看到的是一個新潮影樓的裝飾:明亮的落地窗,一幅幅垂掛下來、用按鈕控制翻卷的布景,還有各種攝影燈、反光板……
我姐隨口問道:“你們老板呢?今天不在?”
“麗娜姨在樓上呢,你要找她嗎?”給我們翻看布景的那個年輕人問。
“沒事,就是問問。”我姐說。
等我們選好背景,在兩個年輕人的指導下有坐有站、參差排好以后,一個年輕攝影師過來給我們拍照。大人們都準備好了微笑的表情,但我兒子開始騷動不安。他本來在奶奶腿上坐著,這會兒不耐煩了,扭動著想下來,一會兒又轉過頭來想找站在后面一排的媽媽。一個年輕人開始去找玩具。這時,三個年輕男女從樓梯上說著話下來。跟在他們后面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女人,留著過耳的、微卷的短發。
“麗娜!”我姐姐喊了她一聲。
她立即走過來,熱情地問:“你過來了?全家都來了,是拍全家福嗎?”
“是啊。”我姐說,“我弟一家也從南方回來了,趁這機會照個全家福。”
她這時看著我,問:“哦,你從南方回來了?好幾年沒回家了吧?”
“對。”我說,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么。
她打量了一下攝影師和旁邊那個年輕的助手,一下子就看出了問題所在。她從年輕人手里接過一個企鵝手偶,蹲在我兒子面前,她的手指頭輕巧地晃動著,那企鵝像是立即活了。我兒子被吸引住了。她問他叫什么,我妻子替他回答說叫“晨晨”。她說:“晨晨,你看小企鵝要游走了,你看著它,看它最后游到哪里?”邊說邊站起身、慢慢向后退。企鵝依然在她手上靈活地游動著。最后,她退到攝影師的側后方,手臂舉起來,喊晨晨看她手里的企鵝。攝影師會意地連續按下快門。就在那一刻,我想起很多年前手里舉著絹花的她,想起老照相館里那臺巨獸般的蒙著黑布的照相機,想起她父親,也想起早已失聯的少年時代的朋友……那么多回憶擁擠著、發著光、帶著溫熱,一股股流過我的身體。
拍完照,她特意過來把企鵝手偶給我兒子玩。她離得更近了,專注地看著晨晨,那雙大眼睛似乎因為松弛塌陷而變小了,有點兒神奇的是那張五十歲的臉上依然有種姑娘般的神情。突然,她仿佛察覺到我在看她,仰頭沖我笑笑。原本遮蓋著她左側臉的頭發這時向后甩了一下,于是,在靠近耳朵的地方,我看到了那道疤痕——它已經變得很淡很淡,仿佛她臉上一道特殊的皺紋,象征著愛和傷害,象征著她桀驁、倔強卻注定孤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