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蘭
清晨,我收到琴的微信:“蘭子,現在疫情還沒結束,你坐公交可要多注意防護!”望著鉛灰色的天空, 我心里充滿暖意,跟琴回了感謝的話,囑咐她也多保重身體,便再找不到話題了。近年來,跟琴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這是我不愿看到的,也是她不愿看到的。
我和琴有二十多年的友情,我們從少女時代就是無話不說的好友。她文靜、愛笑,又善解人意,是最好的傾訴對象。最主要的是我們都有過文學夢,這讓我們的感情比其他朋友深厚得多。那時,高考落榜的琴剛從壽縣的一個小鎮來到長豐,幫助剛生完孩子不久的二嫂帶侄子。據說,哥嫂答應她,將來侄子帶大了,想辦法幫她留在長豐縣。雖然長豐也是個縣城,但是比之交通不便的小鎮,相對要好找工作。
不幸的是,侄子剛上幼兒園,二哥二嫂就因為感情不和離婚了,侄子跟嫂子生活。琴只能去了蚌埠的三哥家。中間的五六年時間,我們經常通信,我知道她的父母在這期間不幸相繼去世,知道她把三哥家的侄子帶到上幼兒園,又去了六安開超市的表姐家打工。她始終飄忽不定,加上父母突然去世,那時的她心情異常灰暗,一度對生活失去信心。我一次次寫信過去,把我投稿發表的報紙塞進信封去鼓勵她,甚至跑到新華書店買來一本名人名言,把上面激勵人心的話抄給她……后來我結婚,接著孩子出生,母親又突然得了腦梗,每天陀螺般旋轉。我們之間的信件漸漸變少了,內容也越來越少,而她還像浮萍一般,在不同的城市漂來漂去,最終像風箏斷了線一樣,跟我失去聯系。
就在八年前,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一剎那,久違的帶著壽縣口音的熟悉聲音讓我喜極而泣。我聽到電話那頭同樣的哽咽聲。我和琴迫不及待地互通這些年的生活情況。我知道她也結婚了,跟我一樣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已經上初中了。我們感嘆時光真快啊,轉眼間,我們的孩子也已經長成少女了。琴告訴我,她現在依舊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四年前,買斷了麻紡廠半死不活的工作,現在全家搬到蚌埠打工。之所以找到我,是從一個愛好寫作的朋友拿的一本雜志上看到我的名字,輾轉幾人才要到我的電話。我激動地問她:“現在還寫作嗎?”她笑著說:“早不寫了,哪有那個時間啊!即使有,也沒那個閑情逸致了。”她的話讓我心里很不好受,從某種意義上說,琴還是我的文學領路人。以前,我寫的每首詩都會拿給她看,請她給我提建議。我覺得,琴如果一直堅持下去,肯定寫得比我好得多。但是,文學是需要一塊安怡的土壤來喂養的。我真不知道如何跟琴表達內心的遺憾和不安。
琴跟我說,看到我現在還在寫,真為我高興。但是她現在已經很少看文學書籍了,看不下去了,心里每天裝著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有房貸。我默默地聽琴絮叨,卻不知如何安慰她。那天的電話打了一個半小時,過后,我特別后悔,覺得那一個多小時的長途電話對她是不是意味著一頓早餐沒了。再后來,琴打電話過來,我便掛了,回撥過去。更多時候,我們是在晚上屬于我們的私密空間里通電話,經常是說一會兒話,猛然醒悟,掛了電話,再給對方撥回去。我們這樣撥來撥去,感覺又回到少女時的美好時光。
有了QQ、微信后,我跟琴之間的交流反而變少了,更多的是節假日的問候,或者特殊時期的叮囑。就好比今天,我們都知道,彼此還經常會想起對方,畢竟這段友誼,是陪伴自己走過青春的見證。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通話內容卻越來越少,后來漸漸變成微信打字。我常常想,是時間的問題,還是自己變了?最終的答案是:時間改變了我們。
隔著這么多年時光,我們不再是彼此生活的見證人,不再是情感和思想的見證人。時間讓我們變得疏離,而記憶卻不愿放手。我們偶爾聊天,也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回避曾經約定的一起去大理看云海的心愿。我們都害怕會陷入沒話找話的尷尬。雖然我們那么懷念過去的時光,那屬于我,也是她的人生路上遇見的最純最真的時光。
錢鐘書先生在《論朋友》里說:“假使戀愛是人生的必需,那么,友誼只能算是一種奢侈。”這話聽上去讓人黯然。千金易求,一友難得,原來友情是一種很奢侈的感情,它需要時光與距離的維護。假如琴一直跟我生活在一個城市,我們之間從未分離過,我想,我們即使在思想上有一點兒小分歧,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雖渴望見面,卻極其疏離。
跟琴重新聯系上的那個周末,我迫不及待地邀請琴來家中玩。那一夜,我們幾乎聊到天明,第二天突然找不到銜接的話題了。我們把隔了十幾年的話,一夜間全部掏了出來,然后像兩節耗完熱能的電池,再也接不通電源。
琴是第二天下午走的,本來她是打算在我家住兩晚的,后來她說不放心孩子。我沒有強留她,內心竟有一點兒如釋重負的感覺。兩個曾無比親近的人,突然找不到話題,氣氛是讓人尷尬的。臨上車,琴把我悄悄放進她包里的500元錢掏出來,強行塞到我手上,說,“如果你堅持給我,我會懷疑我來的意義。”琴變得比以前敏感了。
隔著這么多年時光,我比她還要小心翼翼。這次見面,我們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點失望。畢竟,對這次重逢,我們都帶著無限想象。
一次,我出外辦事,打開手機,竟然發現通信錄里躺著三個一模一樣的名字,猶豫半天,終不好意思一個個去嘗試。重新把通信錄理一遍,竟然發現那一大堆名字很多沒有印象了,或者從來不曾聯系過,不曾通過一次話。他們或她們,也許單純是某一次餐桌或會場上的應景之作。看著這些落滿時光塵埃的名字,心里頗為感慨,設想自己也是躺在某個手機通信錄上的那個人。倒是拿不定主意,是刪了,還是繼續留著這些陌生的名字。
人這一生會遇見無數朋友,路過他們,就像路過一道道風景線。時間的長短,心靈的契合,讓我們時常想起對方。在飛逝的時光里,我們不再奢求內心的交流一如從前,只在意那段時光給予的美好回憶,因為我們也是時光的路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