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越
那年,和我形影不離的哥哥上了小學,我們托兒所又因為大批孩子患上流行性感冒,便讓家長把孩子們都領回家,我一下成了一個問題。爸爸媽媽很是發愁,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把我送到鄉下奶奶家。
每年過年,爸爸媽媽都會帶我們回奶奶家。來去匆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們一回去,奶奶家就圍滿了人,都來看“城里人”。雖然我長得一般,但是我比那些屯里的孩子白,衣服也比他們好看很多。最主要的是,他們明明在偷看我,我一抬頭,他們就都眼神飄忽,東瞅西瞅地不敢看我。我乖乖地依偎在媽媽身邊任憑他們打量,按照那些大人的話說,城里孩子就是大大方方,溢美之詞讓我對去奶奶家充滿了期待。
果然,剛到奶奶家,我就鎮住了那些孩子。他們摸著我的衣服,吃著我帶去的面包,聽著我講城里的高樓大廈,還有家里的組合柜、高低柜……他們一個個兩眼放光,在我跟前都不敢大喘氣。可是好景不長,畢竟是五六歲的孩子,我翻來覆去也講不出什么來。吃光了我所有的小食品,聽膩了城里的故事,他們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活。爬樹我不會,摸魚我不會,喂豬我不會,甚至簡簡單單地去雞窩里撿雞蛋我也不敢。漸漸地,他們的眼神從崇拜變成了鄙視,好像在說:“這城里來的孩子怎么是個笨蛋。”
我不服氣,便發了狠地學,他們上柴火垛,我也爬,衣服磨破了在所不惜。他們騎狗,我也騎狗,對大人所說的“騎狗爛褲襠”充耳不聞。他們做毽子,我就摁住大公雞……甚至連說話都學,那些土得掉渣的方言,聽起來就像土匪在對暗號。尤其是幾位堂哥的口頭禪:“聽爹的,準沒錯;跟爹走,啥都有……”說這話的時候,他們仰著下巴,把大拇哥翻過來指點著自己,感覺沒有比這更威風的了。
說了這么半天,我終于說到爹了。其實,在我跟著他們一起嚷嚷“聽爹的,跟爹走”時,我根本不知道爹指的是什么,沒人告訴過我,我也壓根兒也沒想過這個“爹”就是爸爸的意思,誰會把爸爸掛在嘴上?這就導致了我回城之后挨了一頓暴打。
說暴打一點不夸張,父母把我接回城,我興高采烈地向媽媽匯報奶奶家多姿多彩的生活,壓根兒沒發現媽媽的臉一點一點黑成了鍋底。說到興奮處,我抬腿蹦上沙發,指點著自己說:“聽爹的,準沒錯。”威風凜凜的我讓媽媽一笤帚疙瘩掃了下來,她摁住我,二話不說就一頓打。我鬼哭狼嚎,哭得岔氣了都不知道為啥挨打。爸爸和哥哥左攔右擋,媽媽才喘著粗氣說:“你問她,她都說啥啦?”我抽噎著搖頭,我沒覺得自己說啥啊!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媽媽拽過我又是一頓打,笤帚疙瘩都打散了,才咬著牙問道:“以后還說不說‘聽爹的,準沒錯’這話了?”說這話的時候,媽媽的臉,冷得能刮下冰碴來。爸爸不明就里,攬過我說:“孩子說聽我的,這話沒錯啊?”媽媽噌地一下就躥到我的面前,我想不到大家閨秀的媽媽也有動如脫兔的時候,嚇得拽著爸爸的褲子口袋直往后躲。爸爸擋在我的前面說:“行了行了,別把孩子嚇到。”媽媽一直走優雅路線,她再張牙舞爪也成不了潑婦,三下兩下就沒勁了。我抱著爸爸的大腿,兵荒馬亂間琢磨出來了,原來爹和爸爸之間似乎還有些什么關系。于是我一邊哼唧著不停地喊爹,一邊把鼻涕眼淚抹到爸爸的褲子上。爸爸安撫著摸著我的頭,拍著我的后背說道:“爸爸在,沒事了。”哦,爸爸和爹是畫等號的,這回我終于明白了。
再一次喊爹也是因為挨打,似乎每次喊爹都和挨打有關。那時候,樓下的孩子們都在玩一種木頭槍,槍桿盡頭掛著帶繩的塞子,一扣扳機,塞子就子彈一樣飛了出去,但是繩會把塞子拽回來,殺傷力不大,震懾力極強。在20世紀70年代,誰家孩子要是有把這樣的槍,身邊總會圍著一大群孩子。之后,一個大孩子的爸爸從北京帶回來一把更高級的槍,子彈是空心的彈珠,沒有繩,可以隨意射擊,美中不足的是彈珠有限,射丟了就沒有了。所以大孩子很是小心翼翼,每次我們都要跟著大孩子走很久,才能找到他說的“合適的地方”,打了一槍之后,大家就得馬上趴在地上幫他找彈珠,我找得最積極,才被他允許摸了摸槍桿。
晚上回到家,我滿身的土,褲子也磨破了,這個樣子肯定挨說,我便偷偷央求爸爸處理。爸爸對我向來是有求必應,當他得知我磨破了褲子才被允許摸了摸槍桿時,爸爸皺起了眉頭。說到這兒,我覺得我有必要夸夸我的爸爸。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位聰明絕頂的人,動手能力特別強,無論是什么東西,只要他看過一遍,就能仿出來。當然,那個年代也沒有什么高科技,都是手工制作。所以幾天之后,爸爸居然給我做出了一桿槍。槍把是木頭的,用砂紙細細打磨過了,一點兒都不刮手。槍桿是一根比較粗的鐵管,配上彈簧,只要是大小適中的石子都能被射出去。此槍一出,我立馬成了前后樓大小孩童的頭兒,出來進去呼呼啦啦一群人圍著,畢竟誰樂意成天撅著屁股撿子彈呢?這回石子管夠,隨便打。那個大孩子不服氣,挑剔地說:“你這槍看起來不像是買的,哪兒來的?”我脫口而出:“做的唄。”大孩子緊跟一句:“誰做的?”我剛想說我爸,轉念一想,他的槍是從北京買來的,那是有著毛主席、有著天安門的北京城,聽起來多么高大上。我要是說我爸做的,氣勢上就矮了一截。于是我梗著脖子說:“這你就不知道了,那是爹做的。”我以為他們和我一樣,不會明白爹是什么,哪知道話音剛落,大孩子就拍著大腿笑了起來:“哪個犄角旮旯來的野丫頭,還一口一個爹,笑死人了。”我大怒,抓起一大把石子,一連幾槍,把他打個屁滾尿流。
大勝而歸的我趕在媽媽下班前溜回了家,以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誰知告狀的家長早就守在我家門口等著我媽媽下班。媽媽提溜著我去大孩子家賠禮道歉之后,我就知道,我又要挨打了。回家的路上,我加快了步伐,甩開媽媽,一路跑回家,大喊救命。爸爸和哥哥一左一右攔住了隨后趕進家門的媽媽。媽媽走得有些急,看起來氣急敗壞的樣子,優雅蕩然無存。她坐在沙發上喘著粗氣說:“這孩子太不像話了,你們誰也別攔著,這回必須讓她長記性,不然就鬧出人命了。拿槍打人,還一口一個爹。”爸爸把手背在身后,搖晃著讓我進房間,我卻覺得我有必要澄清一下,就從爸爸背后探出頭來說:“這回我可沒說臟話,那槍確是我爹,啊,我爸做的。” 一句話炮火轉移,“打石子多危險,萬一打到眼睛怎么辦?”“哎呀,我真沒想到,就想給孩子做個玩具……”“沒想到,長腦袋是干什么的?也是玩具嗎?”一個晚上都在媽媽的高音和爸爸的低音中度過。
忽然我覺得,我應該給爸爸做點什么,不然怪不好意思的。因為我,爸爸被媽媽訓了一個晚上。可是我能做什么呢?爸爸喜歡抽卷煙,我給爸爸裁煙紙,這個我會。哥哥的書包就放在書桌上,我知道新書本都不可以撕,那寫過字的應該沒事吧?我把哥哥的本子撕成一條一條的時候,哥哥走了進來,嗷的一嗓子撲過來。我一下子就被哥哥嚇哭了,可哥哥哭得比我還兇,扯著脖子喊“作業,作業”。天啊,我又闖禍了。我仰著頭,抱著爸爸的大腿一陣喊爹。爸爸和哥哥商量:“爸給你拿錢,你多買幾個本。”哥哥恨恨地瞪著我說:“多買幾個本有什么用?那是我好不容易寫完的作業!”我縮了縮脖子,繼續喊爹。爸爸又說:“你再寫一遍,等于比別人多復習一遍,多好的機會,你會學得更扎實。你當哥的,得有擔量。”哥哥委屈地點了頭。爸爸轉過頭來無可奈何地看著我說:“你啊,叫爹就沒好事兒!”
爸爸說,叫爹就沒好事兒,可我卻嘗到了叫爹的甜頭,一句拖了長聲的爹,我能叫出好幾個彎來。每當這個時候,爸爸總是笑瞇瞇地為我求情,給我買玩具、剝糖果、塞零花錢……
可是現在,爸爸認不出我來了,明明我站在他的面前,可他還一個勁兒地問我,看見他老姑娘沒有,咋這么長時間不來看他。是的,爸爸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他誰都不認識了。這會兒,爸爸又在自言自語,老姑娘究竟在忙啥呢?我實在忍不住了,湊過去抱著爸爸的胳膊喊了一聲“爹”,爸爸嘟囔著:“叫爹沒好事兒!”說著下意識地摸索著口袋,翻出10元錢遞了過來,擠著眼睛說:“給你零花錢,別告訴你媽。”
一瞬間,我淚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