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鑫亮
初識蘇淵雷先生,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那天,華東師范大學(下稱華東師大)文史樓底層的一間大教室里,坐滿了前來聆聽學術報告的莘莘學子。酒后滿面紅光的先生操著一口浙江口音的普通話,滔滔不絕地縱論傳統文化,文學、史學、哲學、藝術,話題不斷變換,令聽者的思維也隨之不斷跳躍。當他吟唱劉禹錫《再游玄都觀》詩“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時,雙目微合,似乎神游物外。后來我才知道,他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所經歷的坎坷與劉禹錫相比,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抵來說,他青年時期主要從事革命活動,并為此入獄7年,此后則努力于學術探索。由于他有杰出貢獻,曾膺選為中國孔子基金會理事、唐代文學會理事、中國韻文學會顧問、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上海市楹聯學會會長、中國佛教協會常務理事、上海市佛教協會副會長等職,并獲得國務院頒發的“有突出貢獻的專家”榮譽稱號。
1922年秋,他考入設在溫州的浙江省立第十師范學校。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他酷好新文藝,與后來成為烈士的同學蔡雄及朱維之、金貫真等先后組織“宏文社”“血波社”等團體,因文會友,研討新舊文學。晚歲憶及當年,仍對蔡雄的見解贊賞不已:“嘗與我論詩,謂謝朓‘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二句,壯則壯矣,終不若陶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之為一片神行,不費氣力……嘗謂西漢古樸,難得其神;齊梁綺靡,不足取法;唯魏晉間文,情詞并茂,斯為上乘。談言微中,亦藝苑之珠林也?!鄙院?,整理國故之說浸盛,他自以為學殖膚淺,無立身之本,轉而鉆研古籍,遂讀《史記》《漢書》《昭明文選》及諸子,在感悟祖國博大精深的文化的同時,為后來從事學術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時的他意氣飛揚,立志探尋義理,綜合眾說,成一家之言。
1924年,孫中山北上,倡議召開國民會議,他開始關心國事,投身社會運動。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震驚之余,他“稍稍明了國勢國情,社會主義思潮漸入腦際”。同年,擔任溫州學生聯合會主席,閱讀了《共產黨宣言》《共產主義ABC》《新青年》等書刊,并結合現實,發表《十月革命放歌》長詩。次年4月加入共青團。夏間,代表浙江出席在廣州舉行的“全國第八屆學代會”,參加了張太雷主持的黨團活動?;販刂莺?,撰寫《粵游新記》,宣傳廣東的革命新氣象,并赴瑞安、平陽、樂清各縣宣傳革命。當年秋,轉為中共黨員,任中共溫州獨立支部宣傳委員。稍后,與蔡雄合編《一年來溫州學生運動的回顧與展望》。
1927年“四·一二”政變發生后的第三天,根據北伐軍東路軍前敵總指揮白崇禧密令,他被捕入獄,次月被押送杭州陸軍監獄。先后經“清黨委員會”“特種刑事法庭”審訊,被判刑19年。據黃仁柯《陸軍監獄》一書記載,當時任淞滬警備司令的楊虎等人曾要求將陸軍監獄中關押的中共要犯全部押解上海軍法審判,但被主政浙江的周鳳岐所拒絕,因為他不愿讓別人插手浙江的事情。如果這些犯人當時被移送上海,很可能會被殺害。
他入獄后,雖然知道自己案情嚴重,但毫不畏懼,將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曾寫下“生命的意義在于創造,而奮斗是它的手段。犧牲是不可避免的,可惜我這略有組織和宣傳才能的青年過早地離開人世”的遺言。由于監獄的生活極其嚴酷,一些難友不堪折磨,不幸去世。為了爭取獲得放風等基本權利,他與難友們幾次絕食,一起堅持斗爭,堅貞不屈。他還積極投入到獄中黨組織倡導的讀書運動中去。獄中禁絕書報,他們就買通看守,高價購買。在獄中數年,他與薛暮橋、駱耕漠、徐雪寒等人秘密研讀《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經濟學大綱》《帝國主義論》等馬列著作;并閱讀了《物種起源》《比較憲法》《歐洲政府》《社會學導論》《世界革命史》《古代社會》等大量歷史、哲學、自然科學及佛經書籍;還自修英語,閱讀了《罪與罰》《屠場》《馬丁·伊登》等原著,并翻譯英美詩歌數十首。這些,為后來從事學術研究厚植根基。因此,他自稱畢業于“陸軍監獄大學”。

蘇淵雷 被捕入獄第一天,寫給戰友的信,1927年5月3日
1933年,他在旅杭溫州同鄉會會長、太湖水利局局長林同莊保釋下出獄,但與黨失去了聯系,隨即赴上海任世界書局編輯。不久,薛暮橋、駱耕漠、錢俊瑞、徐雪寒、石西民等先后出獄到滬,他參加了薛暮橋、駱耕漠等領導的中共外圍組織的活動,后來又與錢俊瑞、徐雪寒等創辦新知書店??谷諔馉幈l后,他積極投身于救亡活動。南京淪陷前,他在危城中接辦沈鈞儒任社長的《抗敵周報》,出至最后一期才撤離。1938年武漢撤退前夕,他適任軍醫署長胡蘭生的機要秘書,曾說服胡氏撥出大批醫療器材和藥物,交給第十八集團軍駐武漢辦事處,用于建立八路軍醫院。1939年撤至重慶后,先后任職于中國地政研究所及中央政治學校、國立體專、立信會計等校。因在所授哲學課上介紹馬克思主義,與學校當局不合,不久即辭職。隨后創辦缽水齋書肆,與流寓巴蜀的馬一浮、柳詒徵、馬衡、顧頡剛、尹石公、孫伏園等學界人士時相過從,經常出入書肆的還有章士釗、張宗祥、沈尹默、錢穆、傅斯年、沈鈞儒、黃炎培、馮玉祥、張一麐、楊家駱、李約瑟、高羅佩等中外名流。抗戰勝利后,他擔任中國紅十字會秘書兼第一處處長、中華工商??茖W校教授兼總務長等職,曾極力反對并阻止了派紅十字會救護隊赴內戰前線為國民黨軍隊服務。
1949年上海解放,在隨軍來滬的徐雪寒、駱耕漠介紹下,他擔任了上海市軍管會高等教育處兼文管會秘書,負責兩機構的籌備工作;不久又參與籌建上海市佛教協會,并被推為理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舉,柳詒徵、尹石公等耆宿一時未得妥善安置,出于故人情誼和對人才的愛惜,他為這些友人做了適當安排,使之免于衣食之憂,筆者曾數次親聞柳氏后人對此感激不已。不料,因事先未做匯報,他被主事者指為“干涉行政事務”,遂拂袖而去。稍后,任華東財委會計劃部專員等職。1954年,轉入教育界,調任華東師大歷史系教授,兼民盟上海市委宣傳委員會副主任。

蘇淵雷 草書 《依綠園三絕句》橫幅
1957年,針對高校中存在的問題,他幾乎同時在《文匯報》《解放日報》上發表兩篇文章,提出“專家教育與通才教育”“關心時事與自覺學習”“教學大綱與課堂爭鳴”“團結老輩與培養新生”,以及知識分子如何進行自覺改造、如何正確貫徹“雙百方針”等問題。1958年,在反右補課中,他被錯劃為右派。據他說,當時學校領導曾專門召集右派訓話,現場氣氛極為壓抑緊張,輪到他表態時,卻公然回答:“想不通!”該領導不禁大怒,下令不準離開,等想通再走,為此而被留置多時。不過,他最終仍未低頭。后來他被發配黑龍江,雖然不能說全是激怒領導的原因,但顯然與此不無關系。在東北長期艱難困苦的歲月里,他樂觀自信,教書育人的同時,潛心學問,撰寫了大量論著。1962年,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關懷下,他才被摘掉右派帽子,原因據云是總理和鄧穎超十分清楚他在抗戰中為黨所做的工作。他對周總理的感情也很深,當總理去世噩耗傳來,幾乎無日不飲的他整整戒酒一星期,以示悼念。
只有了解不同粗煤泥設備的原理及適用范圍,在系統最優化的理念下,通過選擇合理的設備與工藝,才能有效解決粗煤泥分選問題,提高選煤廠的生產效益。
不過,盡管長期遭受冤屈,但在長達十幾年的接觸中,卻幾乎沒有聽到過他的抱怨,即使對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也沒有什么怨言。偶爾講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雖然不免會提及當時的眾生相,但語氣平和,更多的是講怎樣受舊友照拂、結交新友之事。比如,在打成右派之前,石西民等友人已經有所暗示,并要他盡量看得開。數十年后,他仍對這些朋友心懷感激。又如在東北期間曾被下放黑龍江五??h農村,他保持了樂觀心態,經常與當地人一炕喝酒聊天。“十年浩劫”中,他備受磨難,1971年被迫退休返籍?;剜l后,在堅持學術研究之余,他與故鄉父老情深意篤,經常為他們寫字作畫,還指導當地的漁民畫家。直到1979年初,才沉冤得雪,回華東師大歷史系復職。返滬后,一度蝸居師大一村的筒子樓,當曾經傷害過他的教師聞訊登門道歉時,師母想到數十年的艱辛,不免難以釋懷,但他卻說:“那時他們還年輕?!庇行┰诟鞣N運動中風云一時的人物“文革”結束后處境艱難,他在開會時遇見,卻不以為意,照常喝酒聊天,并為其學生介紹工作。每每憶及這些,不由想起他的自挽聯“有容斯大,無欲乃剛”。
蘇先生平易近人,從不以居高臨下的口氣說話。因此,青年教師都愿意到他家里坐坐,而聽他講學林掌故更是極大的享受。凡他接談過的人,都會感到其春風化雨的溫煦和包容四海的胸襟。記得初入師門面聆教誨時,在先生的盛名之下,不免緊張。可他卻總是招呼:“來來,喝酒,喝酒。”有時惹得師母嗔怪:“你怎么老是叫學生喝酒?”于是,起初的局促也就消失了。我早就聽說先生好酒,每日必飲,尤其是寫字作畫時必須先喝酒,而且喜歡有人陪飲,微醺之后才入佳境。后來知道,這些傳聞不虛。記得有一次在鄭州,他為求書者寫字,身邊沒有酒友,于是我不得已臨時充當陪客。因性不善飲,其實只是稍微沾一下,徒具其形而已。他則一邊不時啜酒,一邊當場作詩寫字,一幅幅作品一揮而就。我最后一次看到他喝酒是在他去世前幾個月。那天是中秋節,他從醫院回家,打開一瓶五糧液,嘗了一下說:“是真的?!边€要我也喝一點。不過,可以看出,他顯然已經沒有昔日陶醉的神情了。我不由想起,有一次閑聊之時,他曾說過“哪天不能喝酒就不行了”,不料一言成讖。
作為著名書法家,經常會有人包括陌生人慕名求索書畫,他一般都會盡量滿足,從不在意對方身份,或是否舊識。有一次,他要我寄一幅字給一位在新疆工作的華東師大畢業生,而這位學生與他并未見過一面,只是仰慕先生,才來函請求墨寶。又有一次,他要我把一幅字送歷史系一位教師,由其轉交一位患癌癥的外地中學教師。更有一次,一位中學生集郵,向“蘇爺爺”索要親筆書寫的實寄封。天真的孩子哪里會知道先生的繁忙。在寄信時,我忍不住附了封短信,告訴他蘇爺爺很忙,請他以后沒有事情不要再打擾。不過,先生又是性情中人,有時對個別汲汲索取者也會感到厭煩。曾有人數次帶不相識者登門索序索字,使他不勝其擾。這時他雖不至于逐客,但往往會閉目養神,如老僧入定。
蘇先生自小養成了同情弱者的悲天憫人的性格,慷慨好客,喜紓人難。約1984年的某一天,在華東師大校門前的大草坪旁遇到一位外地來滬的老者,向我打聽:“蘇淵雷先生在什么單位?”在帶他去先生寓所時,老先生說,新中國成立前在戰亂中曾與蘇先生偶遇,得毛毯相贈,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面了,這次因事過滬,聽說他在華東師大任教,才匆匆尋來。這樣的事情其實并不鮮見。抗戰期間在重慶,他雖然只能借缽水齋書肆勉強謀生,但當心理學家高覺敷等從廣西避難來蜀,仍受到熱情接待,暫寓書肆。由于主人好客,缽水齋始終高朋滿座。直到晚年,他的家中也還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又如,1991年我國遭遇特大水災,他委托《文匯報》讀者服務社舉辦“蘇氏三代書畫義賣展”,所得巨款全部捐獻災區。即使在患病住院、飽受病魔折磨的最后時光里,當他聽聞病友遇到困難,輒深表同情,并不時接濟,被稱為“佛光普照”。
蘇先生摯愛祖國文化,終身致力于抉發和弘揚傳統文化精微、吸取外來文化精華的學術研究工作。他好學敏思,博聞強記,文史哲兼通。為學喜作宏觀研究,連類并舉,探賾索隱。文章出自胸臆,毫無矯飾。他雖諳熟儒家經典和諸子,但從不以引經據典為旨歸,治學特別注重“會通”,不做一往偏執之論。自古以來,學林多重考據和義理而輕辭章,但他卻能平等對待,認為三者各有長短:考據家雖注重證據,但往往舍今求古,征集多而發揮少,以工具之學為學問的極致;義理家則舍人事而言性天,束書不觀,游談無根;辭章之學雖歷來備受垢議,非學問的終極目標,但自有其價值,如果言而無文,則行之不遠。因此,將考據和義理置于較高地位而輕視辭章之學的看法是片面的。
他著述豐碩,撰有《天人四論》《中華民族文化論綱》《宋平子評傳》《玄奘新傳》《讀史舉要》等著作30多種,論文百余篇,以下擇要略作介紹。
他第一部有影響的學術著作是撰于獄中的《易學會通》。該書“初步運用歷史辯證觀點,溝通老莊、黑格爾和達爾文學說”,對《周易》做出新詮釋,后來還被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列為參引書目。
20世紀30年代初,他曾撰長文《文化綜合論》,縱論中國文化建設及其相關的問題,但一直沒有機會刊布。直到幾年后《文化建設》月刊發起關于“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征文活動,這篇舊作才得以發表。針對當時治舊學者動輒譏彈治新文藝者為膚淺,而后者則反譏前者為陳腐的情況,他主張批判地綜合中外文化,以建設民族新文化,并強調在綜合之前,應當先盡量對國學和西學做合理批判,目的是為我所用,是揚棄而不是拋棄。他指出,文化具有“三性”,即繼承性、吸收性和創造性,從“怎樣繼承傳統文化”“怎樣吸收外來文化”“怎樣創造民族新文化”等三個方面做了深入闡述,既反對民族虛無主義,也反對關門主義,提出了“文化綜合論”的主張。這些觀點,一生未變。
在正確對待傳統文化方面,一個顯著的例子就是如何評價儒家?!笆旰平佟敝校寮覍W說遭到曲解和無理批判,他對此極為不滿,指出必須正本清源,將孔子與后世儒家及儒家末流區別開來。他認為,儒家學說歷久不衰是有合理性的。晚周百家爭鳴,老、孔、墨為顯學,老子主張無名無為,不利于干涉;墨家重兼愛尚賢,不便于專制;孔子則遜言慎行,切問近思,致力于民生日用,修己治人,嚴等差、重秩序,向百姓講服從,向君主講仁政,以宗法為維系社會的手段,有利于封建君主專制的鞏固。
儒學還能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秦漢以降,我國社會在不斷變化之中,而孔學也與之相應蛻變。從西漢董仲舒倡議獨尊儒術起,到六朝戰亂頻仍,民族播遷,儒學和諸子之學無法滿足時代要求,清談玄學也無發展前途,佛教遂乘虛而入,成為人心解放的觸媒,這是中國第一次接觸外來思想的時期。到了隋唐,則由吸收而進于融化。宋明兩代是新儒家在與佛老互相影響、斗爭過程中,改變孔學面貌,發揮自己思想的“理學”時代,結果是儒、佛、道三教合流。程朱一派對孔學思想雖然有所提高和深入,但其末流卻陽儒陰法,遂招致“理學殺人”的譏評。
他指出,綜觀我國學術發展的史跡,足知學術必須切于人事,理想不離現實,才能生存、傳播。然而學術經世,必須以經國利民為旨,雖不廢功利,但更要匡君宥民、扶危濟難,與法家之急功近名,以首級論賞,以酷刑樹威,萬夫柔而一夫剛不同。但是,兩千年來,儒家的君權思想被片面利用,甚至被推向極端,而其精華——大同思想和仁愛精神卻從未發揚光大,陽尊陰抑孔學的結果,使世人養成篤舊服從的奴性,此實為后學末流之罪,而非孔子本意。
他十分鄙視菲薄民族文化者,對這些人,無論名家還是新進,均不齒為伍。他曾說起,在一次會議期間,有一位以排擊孔子著稱的名學者向他求書,結果卻得到了寓意諷刺的字幅。晚年,他還對一度彌漫學術界的蔑視傳統文化的現象進行過批評。
他的另一著作《佛教與中國傳統文化》論述了佛教尤其是禪宗對我國社會的深遠影響。他指出,佛教自兩漢傳入,至魏晉以后,對人民的精神以及學術思想的演變,無論在積極或消極方面,都產生過深遠而巨大的影響。其中尤其值得重視的是禪宗。禪宗雖創于中唐而盛行于晚唐、五代,是中國佛教六大宗派中晚出的一支,但其學術思想更多地綜合以前的佛學,宋明以來,流布最為深廣,幾乎獨霸天下。禪宗暢行,始于道信、弘忍所創的“東山法門”。五祖弘忍門下神秀、慧能又立“北漸”“南頓”二宗,北宗禪法特點為“拂塵看凈,方便通經”的“漸修”,深受當時朝野重視,神秀曾被武則天封為帝師。安史之亂后,寺院經濟和佛教文獻迭經戰爭破壞,偏重“義學”的北方佛教失去了物質憑借和活動余地,隨唐朝的衰落而式微。南方禪者多出山區素族,不立文字,宣傳“即心是佛”“心靜成佛”,主張“頓悟”“自力”和簡易修持得法,對勞苦大眾和中下層文人有很大的吸引力,因而深入到思想文化、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
他對禪宗的特點做了簡單的歸納。禪宗的傳統是不說法、不著書,只覓取可傳衣缽之人,所謂“各述己意,以憑傳付”。他們從現實生活和思想本身出發,揭示矛盾,憑覺性的智慧沖破一切障礙,直接領會人生與宇宙諸法實相,擺脫文字的桎梏,受用解脫的喜悅。他們尤喜在象征、暗示、啟發的形式下,接引學人,表達體驗的境地。禪宗的“燒木佛”“這里有祖師么,喚來與我洗腳”等呵佛罵祖、打破偶像、粉碎權威的革命精神,影響了宋明理學以至清末民初的各種學派,開辟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境界。程頤說:“堯舜事業,如一點浮云過太虛。”朱熹說:“典禮猶云常事,堯舜揖讓,湯武征誅,只如家常茶飯?!标懢艤Y說:“學茍知本,六經皆我注腳?!蓖蹶柮髡f:“反心不安,雖言出孔子,未敢以為是?!崩钯椪f“不待取給于孔子而后足?!钡鹊龋急砻髁怂枷虢夥诺奈蚓?。
禪者質樸,不尚博雅多聞、辭章可觀,而代之以語錄,其語言文字活潑清新,內容豐富多彩,《五燈會元》為代表作。禪宗語錄的思想和文字之美,較之孔子《論語》和柏拉圖《對話集》毫不遜色。禪風還給文壇注入新氣息。歷代禪師多與文士往還密切,在擴大和提高古典詩歌的題材、境界以及句法、格調方面,都顯出新的精神面貌,使詩歌創作在玄言、山水、田園之外,又推出“理趣”的新境界。
他認為,禪宗擺脫外來傳承的桎梏和煩瑣“義學”的束縛,獨立自主,打倒權威,反求諸己,順乎自然,它的生活方式和革新精神,形成了中國佛教史上規模最大、影響最深遠的主流,這歸功于慧能把它從高遠引向平實,但后人卻又把它從平實引向了深秘,逐漸合于玄學,趨于道學化。
蘇先生以史學名家,論著豐碩,精義紛披,茲僅以《讀史舉要》為例。這部書是他被錯劃為右派期間發憤撰成,五經修訂后出版的。他特別強調了學習歷史的重要性:“不讀史無以見中國歷史傳統的悠久,不讀史無以見中國文化遺產的豐富,不讀史無以見先民斗爭史跡的光榮,不讀史無以見中外文化交流影響的遠大。”他對史料學、中國史學史、諸子學等領域中很多重要問題做了較深入的探討,如怎樣鑒別、運用史料,《春秋》及三傳問題,司馬遷與班固之比較,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的成就及異同,等等,提出了不少精當之論。此書深入淺出,既可作為治史的入門讀物,亦有裨于專門工作者,故頗受歡迎,不久即售罄再版。
史料是史學研究的基礎,歷來備受重視。他較全面地論述了史料的類別、來源,闡述了分析鑒別和運用的方法。史料包括文字、實物、口傳等多種形式,按其來源與性質,有直接和間接之分,即出自親見親聞或轉述他人的記載。按作者的態度,又有藻飾和記實之別:如唐代李商隱、溫庭筠等人接近牛黨,被山東世族誣為“輕薄無行”;宋邵伯溫因不滿新法,托名蘇洵作《辨奸論》丑詆王安石。以上所載,均不可信。此外,正史和野乘雖然史料價值懸殊,但各有價值,不可偏廢,某些史實因正史避諱而被篡改,野史反而可見真相。由于史料存在真偽問題,故鑒別就顯得尤為重要。鑒別的方法有旁證、本證、反證等,從事、物、理三方面辨別真偽。如古本《竹書紀年》載“啟殺益,太甲殺伊尹”,與人們習聞的《孟子》《史記》記載相異,但因其成書早,故雖與正史不同,卻可反證真實性。不過,“鑒別史料,固然是治史的第一步功夫,更重要的還在怎樣正確運用一定史料,得出科學的結論”,這樣,才能避免流于煩瑣考據。

蘇淵雷 迎客松畫軸
研究《春秋》三傳,他用的是溯源法,即先援引歷代學者的重要評論,再繼以己說。如胡安國認為:“《左傳》傳事見本末,《公羊》《谷梁》詞辨而義精。”欲明史事,當閱左氏;欲玩詞義,則習《公》《谷》。朱熹則說:“左氏曾見國史,考事頗精,只是不知大義……公、谷考事甚疏,然義理卻精?!睋?,《左傳》重史實,《公》《谷》重微言大義。他指出,三傳讀法有主次之分,治《春秋》宜取三傳合刻本,“經傳對照,詳略互見,排比參閱”才能收深入研究之效。

蘇淵雷 草書 《缽水齋近句》詩稿
司馬遷和班固發凡起例,分別開創紀傳體通史和斷代史,對后世的影響巨大。有關二人的比較研究,歷代不乏其人。但論《史記》與《漢書》之優劣,多集中于文字繁簡、通史斷代及正統史觀等方面,或揚馬(司馬遷)抑班(班固),或揚班抑馬,聚訟不已。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過去之中國史學界》中說:“《史記》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故不失為國民的歷史;《漢書》以下,則以帝室為史的中樞,自是而史乃變為帝王家譜矣?!边@一觀點,幾為史學界普遍接受。而先生卻別調獨彈,對班固創斷代體裁給予充分肯定,認為《漢書》以下各史成帝王家譜“并不關乎斷代,恰恰相反,斷代倒是他的創造性發展的具體表現”,便于從每個王朝的興廢更替中探索出可作勸誡的經驗教訓。此外,《漢書》長于典制,辨章學術源流,疏通經濟發展過程,予后代史家以極大的啟示。班固的缺點,在于站在封建正統立場,為劉氏政權做“潤色鴻業”的功夫,缺乏批判精神,停留于整理史事,無意于抑揚,這與他是奉詔而作、多所顧忌有關。司馬遷則不同,他不是為著史而著史,而是著意“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史記·太史公自序》),所以富于批判性,敢于排擊統治者,譴責現實。這是二人的根本不同,由此造成了對社會發展的認識、衡量事物的標準、寫作方法等諸多方面的不同。上述觀點,跳出了前人窠臼,且論古人而為古人設身處地,立論深刻而不失公允。
我國史學源遠流長,杰出史學家代有人出,但能夠從理論上進行總結者,卻以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為獨出輩流。他就此三人“對于中國文史學的理論體系,連類并舉,辨其異同”,得出不少精當結論。他指出,劉知幾偏重“史法”,即重點在編纂學;鄭樵重“史識”,即強調“義例”;章學誠則重“史意”,著重于歷史的整體觀和發展觀。劉氏《史通》全面總結唐以前史學,對歷代史學流派溯其起源,疏其得失,將各種史書體裁總括為“六家二體”,認為六家中《尚書》記言而不著歲序,《春秋》記事而不詳顛末,《國語》別國而不歸典式,《史記》代遠而不立限斷,都不免缺陷;唯《左傳》經年緯月,敘時事而銓次分明,《漢書》則舉一朝而起訖完具,故只有這兩種斷代的編年、紀傳體才能“自爾迄今,無改斯道”。這些觀點今天雖已成為常識,但在一千多年前能有此概括,實在是史學史上破天荒之舉。他還對劉氏的貢獻做了如下概括:指出撰修史書必須一家獨斷;主張秉筆直書,反對曲學阿世;疑古惑經,堅持歷史進化論等。
鄭樵與劉知幾不同,主張通史,抨擊班固以下斷代之弊,“語語皆中竅要”。鄭氏的最大貢獻是提出史貴會通,其次是條貫學術、發明義例;再次是將圖譜、金石等入史,擴大了史學研究范圍,其學術特點是“以實踐為功夫,以博學為根本,以會通為極致”。他特別欣賞鄭樵生當科舉壞亂、學術空疏之風浸盛之際,能夠苦心孤詣,以五十年之功成百科全書式巨著《通志》,“溝通文史,要刪學術,總結中世紀學術思想”,認為起到了上承司馬遷的通史家風,中繼王充、劉知幾的批判傳統,下開朱熹、王應麟等人尊疑學風的作用。
章學誠是中國傳統史學理論的集大成者。他生當乾嘉之世,一時學者均致力于考據,而他以浙東學派自居,獨汲汲于史學,漢宋并辟。章氏認為,考古家舍今求古,征實太多,發揮太少;義理家舍人事言性天,外輕經濟事功,內輕學問文章,二者都脫離實際。章氏提出“六經皆史”的著名命題,認為:“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六經特圣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子、集諸家,其源皆出于史。”(《報孫淵如書》,《章氏遺書》卷九《文史通義外篇》三)因此,古無經史之分,“六藝皆古史之遺”,即經書不過是當時的典章政教,切合于人倫日用,因而“史學所以經世”。先生指出,章氏的這些觀點,“在當時的學術環境、歷史條件下,都是迥出時人的。歷史、政治、哲學三者結合,這是浙東學派的精髓,章學誠的思想實質正是這樣”。他還進一步總結了劉、鄭、章的共同點:挽救時弊,發奮著書,饒有嚴肅的學人氣象;會通文史,創明類例,提高了學術專著的水平;尊疑解蔽,實事求是,發揚唯物主義傳統。同時,又指出三人的不足:劉氏因過分相信《左傳》而丑詆《公》《穀》,有失公允;鄭氏因不喜斷代而排擊班固,未免不分優劣;章氏則在批評戴震、袁枚等人時不能平心靜氣。但這些不過是賢者之弊,不能掩映他們超越前人的創造性發揮之功力。
蘇先生認為,學術研究要有感而發,不能趕時髦、逐潮流。只要能夠發人所未發,那么揭示的問題或解決的懸疑無論大小都是有意義的。現在,重視學術研究的原創性,重視扎實的史料工作,已經成為學界共識。但是,毋庸諱言,不以事實決事實,而欲以后世理論決事實,強辯躁進的現象遠未絕跡。或許,這也是紀念蘇淵雷先生等老一輩學者的意義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