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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琴

2022-10-22 13:26:21劉聆
都市 2022年8期
關鍵詞:口琴

文 劉聆

1

鈴聲在想象的遠方響起的那一刻,我依舊不愿意喊她一聲媽。那時我正被困意從逼仄的出租屋拖出來,獨自站在一張橙紅色老式沙發前。我走進右邊臥室,靠里一張單人床,上面鋪著藍色碎花床單,門邊一張書桌,上面放著一只口琴、一朵枯萎的花。我拿起那支枯萎的花,一個尖利的聲音像刀片劃破我的耳朵,不許拿!那孩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到門邊,十三四歲的樣子,穿著一件墨綠色的背心,他的牙齒又長又尖,閃著匕首一般的寒光。這時手機鈴聲從天而降,你……在睡覺?我一聽就知道是她,這十幾年我們從沒聯系過,就像她忘了我一樣我也忘了她,但她的聲音我記得,細弱、消瘦,每句話的第一個字總是吞吞吐吐,生怕打擾了對方。我說,剛睡著,我掛了。她說,別……有事找你。我停了一會兒,說,說吧。她就在電話里說,我……你能回來看看你太婆嗎?晚了就來不及了。我說,太婆身體挺硬朗的,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她說,大不如以前了,前幾天又摔了跤,老人經不起一摔。我說,我看看吧,就把電話掛了。

到南歌已是晚上六點。家里沒人,桌子上放著小半碟榨菜、半碗小米南瓜粥。我沒有看到她那雙散發著銅質金光的高跟鞋,是那個男人買給她的,她一直藏著,只過年才穿,男人不在,那雙鞋也許扔了。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在鋪著藍色碎花床單的床上坐了一會兒。我拉開書桌抽屜,鉛筆、鋼筆,初中時買的改正貼,抽屜里面還有我小時候的日記本,最里面是一只口琴。

門響,她回來了。我關上抽屜從房間走出來,她正在脫鞋,她穿了雙軟底黑色布鞋。我沒有說話。她的頭發白了一片,臉色發黑,有了眼袋,瘦了很多。她抬頭看著我說,天黑了,晚飯吃了嗎?我說,太婆怎么樣了?她說,沒的幾天了,前幾天還喝點我給她熬的稀粥,昨天什么也沒吃……她輕輕搖頭。我覺得難過,說,怎么不去醫院?她說,死活不肯,現在這樣子去也沒多大意義。

窗外還是灰蒙蒙的,她的房門沒開,我站起來聽了一會兒,她應該是起來了,沒有咳嗽聲,也沒有電視和收音機的聲音,那個男人死了以后,家里安靜下來。我敲了敲門,說,我過去了。傳來拖鞋的聲音,她打開門,似乎比昨晚更瘦了,眼袋也大了一圈,臉色更黑了,帶幾根香蕉給你太婆,她昨天就嚷著吃,別的她也吃不下。我點點頭,穿上外套走出門,把香蕉揣在懷里。

一切都沒變,穿過十字街從巷子進去,最里面的小屋,那扇木門半開著,我敲了敲門,沒人答應,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聲音。我說,太婆?依然沒有聲音。我又喊,太婆!角落里傳來輕微的咳嗽聲,一縷聲音傳出來,哪個?我說,是我!江妹!太婆說,江妹,你是江妹?你回來了?你快過來,讓太婆好好看看你。我走進屋里,放下香蕉,屋里陰暗,透著潮。我坐到她的床邊,說,太婆,我給你帶了香蕉。太婆臥在床上,頭發像白麻一樣飄蕩著,兩腮塌下去,牙齒幾乎掉光了。太婆說,美鳳要你帶給我的吧?造孽哎。我說,太婆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太婆伸出枯枝似的手在我的臉上摩挲著,說,你不要騙我,我知道我要死了。我說,太婆你不要亂想。聊了一會兒,除了安慰,我找不出更多的話,門外的天光似乎更灰暗了。我說,太婆,這天空灰蒙蒙的,怕是要下雨。太婆說,你又不是頭一遭看到這灰霧,雨下不來。我說,太婆,等下中午我給你送粥。太婆擺了擺手,說,江妹,太婆有幾句話要跟你講。我說,你講。太婆將頭縮進被子里,露出干癟的嘴,眼睛突然發出明亮的光,用低沉又尖細的聲音說,你還在吹口琴?我說,太婆,我早就不吹口琴了。初中時候,我爸給我買了一只口琴,吹了幾年,離家以后我就再沒吹過口琴。太婆說,不要吹口琴。我說,太婆,我現在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里有時間吹口琴,就是有,也沒這個心氣兒了。太婆搖搖頭,一臉悲戚地說,扔掉口琴。我沒再說話,心里有什么東西在一直往下掉,像這間破破爛爛的小屋一樣空蕩蕩的。

從太婆家回來,她正在熬粥,白米粥。我才記起還沒吃早餐,這會兒卻什么都吃不下。我說,中午我送粥給太婆吃吧。她說,你先喝粥,太婆怎么樣?我搖搖頭,情況不太好,總要我不要吹口琴。她突然驚惶地轉過身,沖我喊,口琴還在?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頭發披散著,臉色變得很難看。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她將碗一扔,跑到我的房間,打開抽屜,翻出鉛筆、改正貼,還有我的日記本,沒有口琴,她將東西都倒出來,沒有口琴。你的口琴呢?她驚慌地看著我,眼里發出咄咄的光。昨天還看到呢,我指著抽屜說。你的口琴呢?她在屋里不停地走來走去,像頭獅子吼起來,到哪去了?我倒抽一口涼氣。她猛然抬頭盯著我,你扔掉了?一定是的。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她安靜下來,繼續回到廚房熬粥,似乎那粥永遠也熬不熟。我走進自己的房間,看見窗外的樹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煙霧中,像是什么都看不見的樣子。

2

窗外的天光總是灰蒙蒙的,好像一直是晚上,又好像無邊無際的大霧。從我有記憶起,這霧就沒散過。跟著他到鎮上天快黑了,我坐在地上哭,我要回去!我媽該著急了!他轉過身,快到了,前面就是大劇院,大伙都在等你吹口琴!越往前走,山變得更灰白,石頭一塊塊凸出來,像白骨,反射出慘白的光。爬過兩座山,隱約聽見機器轟鳴的聲音,一些人像螞蟻在山上爬。他指著山下一間猶如墳墓般低矮的房屋,說,到了。那天真黑啊,黑得透亮,像是從來沒有亮過。我被關在小黑屋里,哭得嗓子啞了,沉沉睡去,醒來又哭,哭了醒,醒了哭,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個半夜醒來,終于想到我應該要吃些東西。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我爸和我媽。

算來總有三十來年了。美鳳跟著她娘來那天,傍著昏黑,天熱得怪,悶勁直往骨子里鉆,讓人坐立不安。我正在廚房做飯,他猛吼,快弄幾個菜!我妹來了!我慌慌張張走出來,美鳳一蹦一跳地沖我笑,說,舅媽忙呢!我擦了擦圍裙,說,還好,你們坐!他又吼,還不快去,磨磨蹭蹭的!美鳳拉著我的手,說舅媽的手藝我早聽舅舅說過,今天沒什么事你教我兩手吧!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美鳳她娘說,這死孩子賤呢!美鳳說,我偏要!鉆進了廚房,挨著我說,舅媽,這廚房里跟蒸籠似的,十幾年了你也忍得住。我說,習慣了,你出去吧,等會兒菜就好。廚房的蒸汽好像茫茫白霧,四處蔓延。美鳳說,我看你做菜。她圓潤的臉龐透過濕乎乎的蒸汽,汗津津的,身體微微搖晃著,輕紗快濕透了。一條黃鱔從盆里跳出來,使勁扭曲著,它的肚子脹鼓鼓的,尾巴顯得單薄了,每次掙扎都費盡了力氣。美鳳看見了,捧起黃鱔小心翼翼地放進盆里。我將盆里的黃鱔搖了搖,倒進鍋里,蓋上鍋蓋,一陣噼里啪啦猶如炮仗般的聲音響起來。爆炒鱔魚,我說,油煙嗆得很,你出去吧。美鳳說,舅媽,他們說你愛吹口琴,現在還吹不?我搖搖頭說,口琴長什么樣我都不記得了。美鳳看了我一眼,說,舅媽,你說女人是不是生下來就是受苦的?我說,你還小,不想這些。美鳳喝了口水,說,不小了,樓上樓下好幾個像我這么大的,都嫁人了。我看了她一眼,說,她們不讀書嗎?美鳳說,我媽講,女孩子反正是要嫁人的,讀再多的書也沒用。我將炒好的黃鱔倒進碗里,說,你不要聽你媽瞎講,你好好讀書。美鳳搖搖頭,說,舅媽,我不想讀書了。她轉過身,拿背對著我說,我要走了。我將打好的雞蛋倒進鍋里,嘆息一聲說,你爹娘總是為你好的。美鳳說,他們追我,爭著對我好,比我爸媽對我強多了,我想早點離開那個家。我說,他們是誰?美鳳說,徐緣和肖州明。我說,他們倆?美鳳低下頭,說,是徐緣。我說,你不要走我的老路。美鳳說,我懷孕了。我問,你爸媽知道嗎?美鳳說,舅媽,我只有離開這里了。我說,你不要做傻事。她摸了摸肚皮,我只想和他在一起,苦些累些不在乎。他的聲音雷一樣炸進來,怎么還沒炒出來!我將黃鱔和雞蛋端出來,美鳳跟著我出來。飯桌上,她跟我一樣端著碗沒有上桌吃飯,她的眼簾垂下來,始終沒有看我一眼。我一晚沒睡,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美鳳挺著亮堂的肚皮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月亮沉到山后面,夜色猶如礦渣落下來,像灰霧抹進我的眼睛。

過了些日子,美鳳果然像揚進黑夜的灰煙消失了。美鳳爹娘找他商量了好幾次,美鳳爹吼了幾句,她娘默哭,這死女娃賤呢。幾個人扯絆一陣,到末聊了一會兒其他事,不知是誰笑出聲來,接著幾個人大笑起來,美鳳的事再沒有提及。沒想到,過了幾個月,美鳳踩著自己的回聲,如一只肥胖鴨子挺著肚子回來了。她娘隔著街罵,小婊子,你還好意思回來!你怎么不給我死在外頭!她爹吼,有種就別進我這個門!她笑著說,我的孩子,為什么不要?我跟徐緣結婚了。她娘問,哪個徐緣?看熱鬧的人群中有個人起哄說,就是那個成天寫詩的瘋子!大伙又是一陣哄笑。徐緣我也認識,頭發老長,比潲水還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說是要去外面打工,找寫詩靈感,但最后還是沒有出去。過了兩個月,美鳳生下了江妹,美鳳她爹哼了一聲,又是女娃,她娘成天掛著臉嘟囔著他們好吃懶做;過了小半年,那天晚上,冷得厲害,美鳳他爹來我家吃酒,醉醺醺地回家,倒在半道凍死了。美鳳她娘從那以后就開始發癲,對著空氣罵個不停,說江妹是喪門鬼,把美鳳她爹害死了,指著江妹罵,有一次差點把江妹摔死。美鳳和徐緣就搬了出來,在城邊的棚戶區租了房子,六十多平方米,日子過得緊巴。美鳳搬出來沒多久,肖州明也回來了,帶著一個孩子,小尚,比江妹小。小尚十三歲那年跌到河里淹死了,那是肖州明和美鳳在一起沒多久的事。

后來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到底怎樣誰也說不清,只曉得徐緣和肖州明大吵一架,斷了來往。江妹一天天長大,這孩子真像我,愛吹口琴。江妹十五歲那年,徐緣生了病,說不出話,瘦得像片枯葉,只有肖州明去看了他。徐緣沒多久就去世了,美鳳就和肖州明在一起。剛開始還有人說,時間長了,說的人也沒有了。有天傍晚,我在路邊碰到了江妹,她在割草,一起一伏,肩膀的弧形和脊背的隆起晃著微光,胸脯鼓鼓的,已經是個大姑娘了。見到我,江妹擦了把汗,說,太婆,吃了沒?我站在路邊說,吃過了,這么早來割草?江妹笑了起來,這時候正好,晚了就看不清了。大廠建起來后,采礦規矩起來,山上山下漸漸長出草來,軟得很,怎么也扯不斷,有人說叫石草,可以編席,后來有人開始收購。江妹將石草擱進筐里說,太婆,你干脆跟我們一起住算了。我說,太婆年紀大了,反應慢,又愛啰唆,招人煩。江妹割了一把草,說,哪能呢,沒有的事。我說,江妹,我問你一句話,你和小尚上學放學都是一起走的吧?江妹說,太婆,你問這個干嗎?我說,聽說小尚從河里撈起來的時候,肚子漲得像皮球,臉都紫了。江妹沒有說話,很久才說,他調皮得很,你不曉得,拖拉機他都敢爬。我說,這也是他的命。江妹又低頭割草,一邊割草一邊說,他哪是來讀書的。她的口袋里露出半截口琴,我說,上學放學你都帶著口琴?她說,是啊,難過的時候吹一吹。我說,你該多想想你娘。她低下頭,眼淚掉下來,說,太婆,你不知道,我真想早點離開那個家。我說,你不要瞎想,好好讀書,你爹走了,你娘總是為你好的。江妹抹了一把眼淚,將鐮刀插進筐里說,太婆我知道了,先走了。說罷,背起筐回去了。

廠里慶祝建廠二十周年文藝會演那年,有幾個女學生在路上唱歌吹口琴,后來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她們。文藝會演以后,女學生們安靜下來,歌聲消失了,江妹卻吹起了口琴,

我還記得江妹第一次吹口琴的樣子。我送了碗雞湯過去,美鳳正吃著飯,江妹站在陽臺上吹口琴,琴聲飄出窗外。還有一次,我看到江妹在山上吹口琴,微風揚起她的頭發,血一樣的夕陽映照在她的身后,像她的琴聲一樣流出說不出的哀傷。肖州明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像喝醉的人一樣坐在她的身后,聽她吹完,才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江妹口琴吹得蠻好。我說,現在小尚沒了,她就是你的女兒。肖州明說,舅媽這還用你講,我跟她爸本來就是過命的兄弟,有我一口,就有她娘倆一口。明天我幫她找個口琴老師,讓她好好學口琴。江妹吹口琴吹出了名氣,一到傍晚,就有心急的扒幾口飯坐在路邊聽她吹口琴。年底,學校要辦一場文藝演出,他們找到江妹說,江妹,你來我們學校表演吹口琴吧,你不去,我們這演出算什么演出呢?

那年夏天,江妹的口琴吹了沒多久,大伙突然哄鬧起來,美鳳慌慌張張從家里跑出來,四處敲門。我收拾完靈堂,靠在椅子上,瞇著眼睛,啥事都記不得,只看見一只碧綠的口琴轉吶轉吶。他死了,半夜起來屙尿,摔一跤就沒了。這些年跟著他不知是啥個滋味,喜歡自然談不上,恨也沒有,我們無兒無女,我現在是個空空的肉簍子,不知道哪天就跟著他走了。有人跑過來喊我說,出事了,出事了,美鳳老公死了!我說,美鳳老公不是早就死了嗎?不是那個,是現在這個,肖州明,就死在她屋里。我看到肖州明時,他躺在屋里門板上,換了衣服。美鳳跪著,低下頭,沒有哭。江妹站在她的身后,也沒有哭。美鳳看到我說,腦溢血。又說,我讓他不要喝酒他偏喝,徐緣死在酒里頭,我爸也是。我說,這是他的命。美鳳說,是我的命。肖州明埋在山上,跟他兒子小尚埋在一塊,沒有立碑。他的不遠處,就是徐緣。辦完了肖州明的喪事,美鳳牽著江妹到我屋里坐了好久,舅媽,你一個人,跟我們娘倆一起過吧。我搖搖頭,我在這兒自在些。美鳳說,我們娘倆不硌人,你是知道的。我說,跟著他這么多年,我沒覺著他走了。美鳳說,舅媽,你說我們娘倆怎么辦?我說,肖州明走了也好,我看他就不像好人。江妹大了,長得又好看,難免讓人生出歪心思。美鳳哭起來說,舅媽我曉得你的意思,不是你想的,再怎樣也是我男人。我說,你們回去吧,帶好江妹。

門外的黑越來越濃,像我剛來那天傍晚。是誰在外面吹口琴?這聲音讓我怎么也安生不了。江妹還沒有走?這會兒我說不出話,我的聲音先我一步走了,快輪到我了。我看到年輕時的自己握著口琴走進來,沖我溫暖地笑,向我伸出手。我張了張嘴,想問去哪里。她只是笑,轉身消失在門外的夜色里。口琴聲又響了起來,江妹的哭聲跳出來。我拼命想爬起來,身體像一截枯木不聽使喚,門外的夜色猶如滾滾濃煙涌進來。

3

上中學后,我就沒怎么上課。反正我媽講女孩子讀再多的書都是要嫁人的,當初留下我只是為了讓我帶弟弟,現在弟弟一直沒有生下來,我遲早會被他們像垃圾一樣扔出的,不如去耍。有天,打完游戲,我像以前一樣跟徐緣和肖州明出來,肖州明停了下來,轉過身望著我,又望著徐緣,說,我們就這樣打游戲打到死?徐緣說,去上課?肖州明說,你上課干什么?寫詩?鬼才看你的詩!我們不如去打工。我說,我不想去學校也不想回家,你們在哪里我就去哪。說完,我快步走上前,拉起他們的手。肖州明的大拇指在我的手背上力度不大不小地摁了摁,我抬起頭看他正沖我笑,眼里有光在流動,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低下頭,心里有什么東西在亂竄,我的手像是被抽干了力氣,任由他捏著。那天晚上,徐緣要了我,他哭著說我是他的女人,我不許任何人碰你。之前的事,原來他都看到了。

我們最后還是沒有跟著肖州明去。不久,徐緣帶著我去了深圳。快要生江妹的時候,肖州明也來了。肖州明找到徐緣的那天傍晚,徐緣就訂了回家的車票,我們甚至來不及收拾,就踏上了回家的路。后來,肖州明也回來了,帶著個孩子,小尚。他像是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肖州明跑到家里,要跟徐緣一起做生意,徐緣一直對他耿耿于懷,話說得很壞,肖州明變了臉色,兩個人大吵一架。我勸他說你這是何苦,他說,帶好江妹,沒你什么事!我覺得有些對不住肖州明,可肖州明一點也不在乎,一有空就到我們家來,徐緣不讓他進門,他就守在樓梯口,等我出門。我說,你想做什么?他說,不想做什么,想看你。我的臉燒起來,你以后別來了,我連江妹都有了。他說,你有你的江妹,我來看我的。我說,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們不可能了。天漸漸黑下來,我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說,要看不清路了,你趕緊回去,我從頭上解下一根發帶塞到他手里說,以后別來了,給小尚找個新媽媽。我轉身快步走回家里。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十多年,肖州明沒來我家,可我感覺到他就在我的身邊,像灰蒙蒙的霧無處不在。

直到徐緣病了,他又來了,有時候也不說話,只是陪我坐著。有天,大清早,他像往常一樣到我家里來,遞給我一個黑色的公文包。我打開一看,里面全是錢。我把公文包遞給他,說,你這是干什么?你也不容易。他沒有接,說,給我兄弟治病的。我說,我們不知哪年哪月才還得起你這個錢了。他說,不用還。江妹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說,我們不要你的錢!我喊她回房間去,她大聲說了句,媽,我不想看到這個人!他放下公文包,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發帶,說,我還記著呢。快出門的時候,我叫住他,說,你明天早點來,我煮了雞蛋面。他看著我,用力點點頭。我看見他眼里那道熟悉的光,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徐緣去世那天,我看到了他,辦完喪事,我們就在一起了,好像我們一直在一起。我跟肖州明住進了江妹的臥室,小尚住進了我和徐緣原來的臥室,客廳的橙紅色老式沙發成了江妹的床。從那以后江妹看我的眼神就變了,眼里長出刀子,漫不經心,但能劃出血,我心里難受得很。我想找機會跟她說話,又不敢多說,她一聽到我的聲音轉身就走。直到她喜歡上口琴,每天晚上都會拿著她爸買給她的口琴吹一陣子,吹完口琴后她才愿意跟我搭兩句話。肖州明死的那天,我看見他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坐在江妹身后,看她吹口琴。江妹的口琴還沒吹完,他突然站起來,搖搖晃晃走過去,伸出手,說,來,叔教你吹。走了兩步,他的身體劇烈地晃動起來,喉嚨發出撕裂的聲音,兩只手捧著頭摔在地上,把酒都嘔了出來,身體像僵死的蠶一樣蜷縮成一團。等我扶起來,他已經沒了呼吸。肖州明的骨灰是江妹拿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們娘倆坐在一起說了一晚上的話,現在都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我說了一句,媽對不起你。江妹低下頭,抹了把臉,偏過頭看著窗外。我知道她哭了。不知過了多久,江妹說,媽,我想出去打工,我不想讀書了。我看著她,說,不行!你得讀!媽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你。江妹揚起頭看著我說,媽,你說女人是不是生下來就是受苦的?我說,你還小,好好讀書,不要瞎想。江妹說,女孩子反正是要嫁人的,讀再多的書也沒用。我氣得扇了她一巴掌,說,你個不爭氣的,那你去打工啊!江妹捂住臉,猛地站起來,盯著我,眼神像錐子一樣又尖又利,泡在眼淚里,模模糊糊的。她跺跺腳,轉身打開門走了。我看看窗外,也許亮了,也許沒亮,灰蒙蒙的霧一樣看不清楚。我一個人待在家里,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感到自己也像一塊死肉被薄薄的灰紗包裹著。等到下午,舅媽來了,問我,江妹去哪了?我搖搖頭,眼淚從眼眶里像枯草一樣落下來。舅媽問,你們吵架了?我說,她去打工了。舅媽說,她不讀書了?打什么工!跟你當年一樣?我捂著臉哭了起來,說,你以為我想要她去打工!

沒想到半個月后,她回到家里,一個人躲進之前我和她爸住過的臥室。我去敲她的門,敲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傳了出來,隱隱約約,什么事?江妹,媽做了些糕點,你出來嘗嘗?不吃,我要睡覺了。你開門。有話明天再說,我要睡了。你開門,這幾句話媽一定要說。我不聽!算媽求你了!里面什么東西響了一下,門開了。江妹穿得整整齊齊,像要出門的樣子。我問,這幾天心情不好?江妹說,你有話趕緊說,不早了。你是不是不想見我?你以為我想回來?這個房間,我住進去都感覺惡心!江妹突然坐在床邊,一只手捂住眼睛哭起來。我說,你有什么心事就跟媽說。江妹哭了一會兒,抹了一把眼淚,把眼光移開說,沒什么跟你說的。我說,那把口琴扔了吧?江妹偏著頭說,不要你管。我說,媽也是不得已。江妹哭著說,你當年生下我也是不得已吧!我抓住她的手說,去讀書吧,媽不想要你走我的老路。江妹甩開我的手,我不去!說完,把我往外推,你走,我要睡覺了,我不想和你說話。從江妹房間出來,我高興起來,她肯跟我說話了。那天下午,舅媽端來一碗雞湯,江妹喝了好幾口,我把著她的臉色說,不去上學了?她突然站起來,將雞湯重重往桌上一放,跑進臥室,狠狠甩了門。我看了看舅媽,站起來,去敲她的門,說,不想上學就不上唄,媽媽說錯話了。江妹斷斷續續的哭聲傳了出來,舅媽說,江妹,出來喝點雞湯吧,你最喜歡喝太婆做的雞湯了,有什么話就跟太婆講。我又敲了敲門,門終于打開了,她看著舅媽,又盯著我,眼淚一滴一滴無聲地落下,我懷孕了。

從醫院出來后,江妹再不肯一個人睡。我將她抱在懷里,輕拍她的肩,哼著曲,就像剛生出她那會兒。江妹會在半夜突然醒來,流著冷淚。我打開燈,抹去她的眼淚,說,都過去了。江妹說,我還是想出去。我說,你出去,媽不放心。江妹說,在這兒我害怕。我說,媽跟你在一塊,咱娘倆說啥也不分開。江妹說,你抱著我,跟沒抱我是一樣的,我感覺后背冷颼颼的。我說,是媽傷了你。江妹說,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他們在我眼前晃,要是沒有肖州明和小尚打擾我們的生活該多好。夜深了,我聽見她顫抖的呼吸,緊咬嘴唇的聲音。天快亮了,江妹拉了拉我的手說,你看,天亮了,真好看。我坐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看著窗外,灰暗不明的煙霧不見了,天空就像被水洗過一樣亮堂。我說,媽生你的時候,也是在這樣的早上。你的哭聲好大,幾條街都聽得見,灰黑的夜好像被扯碎了,那天空亮得真白。江妹笑了笑,說,我有這么大威力咧,我怎么不知道?我也笑了,說,你的威力大著呢。江妹說,媽,我要走了。我說,東西都收拾好了吧?江妹點點頭,笑了笑,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一閃。江妹打開門,一股清氣撲了過來,你回去吧,早上冷。我沖她揮手。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消失在小巷口、消失在路口,鎮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天光亮得刺眼,幾片枯葉被風吹起又落下。我聽到嘶啞的聲音,江妹,慢慢走!是舅媽,她的身影在巷子里慢慢映出來,她來送江妹。一只烏鴉從枯枝上飛起來,它回旋著,尖利地叫著,跟著江妹飛了出去,變成一粒黑色斑點。江妹就要離開這個小鎮,這也許是她第一次離開也許不是,但我知道,她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她越走越快,清亮的白光被她的身影遮蔽,又很快閃現出來。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亮的清晨,像心里裂開的罅隙里穿過的一束光芒,我能看見。

4

天灰蒙蒙的,像黑紗在天上飄,卻一直黑不下來。我回來對她說,我走了。她有些著急,說,就走了?飯都沒吃一口。我說,看了太婆,就行了。她夾了兩粒飯,慢慢送進嘴里,說,我等下要送粥給你太婆,你也一起去看看,跟她告個別吧。我坐下來,想了想,說,行吧。她又夾了一坨飯,放進嘴里,說,你太婆不管跟你說什么,你一定不要擱在心上。我說,我知道。

不知走了多久,轉進小巷,看到一扇鐵門,她敲了敲門,說,舅媽,是我!還有江妹。我說,這是太婆家嗎?我上午來的時候,沒有裝鐵門。我媽說,你太婆家這鐵門還是你太公裝的,跟我們家鐵門一樣,你上午不是走錯了吧?我說,我小時候去過好多次,怎么會走錯。門沒有鎖。我媽輕輕推開門,沉默寡言的昏暗從門口向后退了一步,微微向屋的深處退去,和里面的黑暗混在一起,四周的光線突然變得越發灰暗了。我聽我媽輕聲呼喚,舅媽,我送粥給你吃了。我喊了一聲,太婆,我過來看你,我要走了。隱約聽到一聲輕微的哼聲,我又喊,太婆,我是江妹。一縷生鐵的冷硬罩在我的身上,整個房間突然晃動起來,發出沉悶的噼啪聲,黑暗猶如沉重的鐵鉛在房間里滾來滾去,空氣猛烈地振動起來。我沖她的方向喊,你去哪了!沒有回音,空氣中彌漫著一片荒廢的陳腐氣息。我走到太婆的床邊,大片的黑暗猶如燒盡的紙錢飄進來,太婆你醒醒!太婆的床鋪安靜得猶如一座墳墓,她的枕邊放著香蕉,已經發黑。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太婆,你一定要看我最后一眼!我輕輕掀開被子,一只青筋畢露、瘦骨嶙峋的大手抓住了我,是她,她喘著細弱的氣息躺在床上,眼睛覆上一層黑霧般的眼翳,透出惶恐的神情,口琴扔了吧?扔了。口琴一定要扔掉。她將身體蜷縮成一團,閉上眼睛,像死了過去。我大聲哭了起來,媽,你怎么了?她身上的被子癟了下去,身體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瘦小干癟的頭顱,張開嘴說,口琴一定要扔掉。太婆提著飯菜從一堆巨大的黑暗中慢慢移過來,像核桃一樣干癟的臉上擠出笑,我把口琴扔了。我說,太婆,你怎么起來了?大片的黑暗流入室內,像水一樣潑進來,房間里的物件像落葉一樣凋零,太婆在我面前慢慢地枯萎。我大聲哭,太婆,媽,你們去哪里了!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跑進來,穿著一件墨綠色的背心,他的牙齒又長又尖,閃著匕首一般的寒光,你怎么不吹口琴?我最喜歡聽你的口琴聲了。他抓住我的手,往房間深處拉。屋里那送葬般的灰暗再次從四面八方包圍了我,我像被厚重的糾纏不清的黑色的繭卡緊了,透不過氣。我不吹!我甩掉他的手,轉身跑了出去。

我被自己的喊聲驚醒,窗外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枕頭全濕了,是我的眼淚。我看了看手機,六點,沒有顯示日期。一個未接電話,我媽的,打過去,沒有人接。我站在出租屋里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要出去,還是剛回來。汽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閃爍的街燈驅趕著像霧一樣的黑暗,夜色變得稀薄,我不知道這是晚上六點,還是早上六點。我倒在床上,像死了一樣睡過去,我想等我醒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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