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濤 (安陽師范學院)
清末民初河南地方政府與軍閥為調劑金融,彌補財政,解決通貨不足,創辦豫泉官銀錢局(以下簡稱豫泉局)。豫泉局與諸多省區官銀錢號一樣,具有早期地方銀行性質,兼具地方財政機關與省庫職能。豫泉局對近代河南財政、金融,尤其幣制方面影響極大。
但是豫泉局的研究成果十分薄弱,主要為史料輯錄性質的著作。如周葆鑒著《中華銀行史》、郭榮生著《中國省地方銀行概況》、姜宏業主編《中國地方銀行史》、邵文杰主纂《河南省志》第46 卷“金融志”等,偏重豫泉局與河南省銀行沿革,清廷與北京政府監管措施方面史料,內容十分簡略。張家驥著《中華幣制史》、黃亨俊著《清代官銀錢號發行史》、戴建兵著《中國紙幣》,僅收錄豫泉局發行、流通紙幣情況。至于豫泉局對近代河南幣制影響,僅見吳籌中、黃亨俊著《河南豫泉官銀錢局及其發行的鈔票》、孫豪著《近代豫泉官銀錢局探微》、王新峰著《清末至1923 年的河南豫泉官銀錢局》等3 篇文章。本文側重豫泉局對貨幣流通、兌現的影響,分析地方政府對豫泉局的影響,體現近代幣改的復雜過程與必然趨勢。
豫泉局設立原因,與河南更早設立的豫立官錢局類似。依光緒二十四年(1896)五月河東河道總督任道镕、河南巡撫劉樹堂奏稱,往年豫省每兩銀合制錢一千五、六百文,本年僅易一千二百余文。河工經費事事以銀換錢結算,“幾暗耗錢二十余萬串矣”。價昂導致“各料必不能多”,影響黃河伏汛歲修大計。應急之策,二人提出:一者,籌款兩萬兩,于本年六月二日在開封設立豫泉局,推行鈔票,搭用制錢,以保障制錢“轉輸不竭”。一者,另籌銀兩萬兩,在湖北附鑄銀元,由豫泉局發給各典當行鋪推廣使用。“亦可輔制錢之不足。”這兩個彌補制錢不足的措施,第一個設官錢局,是咸同成法;第二個附鑄銀元,是張之洞、李鴻章甲午戰爭前后在湖北、廣東推行的新法。但囿于民間不習使用,加之無力籌集鑄本以及運輸不便,河南始終無自鑄銀元。
豫泉局只設官錢局時期(1896-1904),主要業務是發行鈔票來彌補制錢不足。因民間日常生產、生活,“仍以現錢為重”,1898 年河南重新開鑄制錢,解交豫泉局分發搭用。但只開鑄十爐,便因銅料不足,被迫停工。河南當局逐漸意識到,恢復制錢不合時宜。1902 年,清廷詔令籌議通商惠工,整理幣制、財政之法。河南地方官員提出,不應恢復錢兩并用制度,應確立本位制,廢兩改元,發行統一國幣即標準銀元。這一主張被撫院采納。之后河南地方政府幣改思路、實踐,調整為鑄造銅元,與豫泉局發行錢票互為兌換,以便流通。
清末河南境內已顯現出銅元代替制錢趨勢,民初更為彰顯。“市面上幾不見制錢之活動,惟僻遠城邑或存其勢力。”1917 年豫泉局計劃大規模收買制錢,镕化為銅元材料,雖因議會反對而不果,但影響制錢逐漸淘汰出流通市場。開封等地市面上制錢日益見少,原因與各地類似:社會不穩定使得商民將制錢窖藏;奸商與日本人勾結,組織公司收買,镕化、販運,以圖重利。
以滑縣為例,隨著制錢制度崩壞,豫泉局設立后,民間不再崇用青錢、當十大錢等。至民初,“銀元、銅元盛行于世,兼有紙幣(豫泉局紙幣)通行,世人樂其取攜之便。向之紋銀、銅錢漸行消滅。”此可說明,1904 年后,制錢在河南貨幣流通市場的地位被銀元、銅元、紙幣攘奪。但不可否認,至北洋政府滅亡,在偏遠地區,制錢仍和普通民眾日常生產、生活關聯,“長時段”影響這些地區社會經濟結構緩慢變革。
豫泉局對河南銀兩影響,一是其準備金、護本銀兩,與發行銀兩票數量之比;一是其放款銀兩額度;一是其代理省金庫對使用銀兩的規定。
豫泉局設立時領成本銀九萬兩,護本銀一萬兩。1904 年設官銀號后,成本銀增至十一萬兩,護本銀未變,主要業務轉為兌發制錢、銀兩票及放款。其放款業務,因分支多,擴張過快,數量達七十萬八千余兩(可收回者僅二十余萬兩),出現嚴重虧損。1912 年5月清理時,負債八十萬四千兩,而該局存款折合不過七萬二千余兩。民國以后分新舊案整理,存放款統以銀元而不再以銀兩計算。
豫泉局因放款造成銀根吃緊,于是發行銀兩票加以應對。1905 年豫泉局發行60 萬兩,是其準備金5 倍多;1911 年達到170 多萬兩,是準備金15 倍多;即便經1912 至1914 年間整頓,1914 年仍有1458420 兩。這種不考慮準備情況的濫發,不僅影響銀兩票的信用,對銀兩流通、兌換也極為不利,加劇了河南貨幣市場銀兩缺乏問題。
民初《國幣條例》頒行,廢兩改元成為幣制改革的方向。地方當局頒布《各縣局解繳庫款手續辦法規則》,規定豫泉局代理省金庫,各縣局解款來省,徑赴該局隨到隨收。這些因素決定豫泉局必然一改清末舊制,完糧納稅禁收銀兩、錢票,統以銀元結算。兼之汴秤、湘秤、庫秤、行秤等稱量標準的不便,“五、六年來省垣用銀者已屬鮮見,惟邊遠各縣行用尚多。”
1916 年第一次停兌風波后,河南廣大地區流通的金屬貨幣以銀元、銅元、制錢為“三大宗”,銀兩淡出歷史舞臺。至20 世紀20 年代初,周口、漯河等地,受“五四運動”影響,國幣(即袁頭幣)流行最多。其次為日本龍洋,清末湖北、天津造銀元。當十、當二十、當五十銅元通用,制錢在漯河局部流通,銀兩已在這些地方退出流通市場。
河南開鑄銅元始于1904 年。背景為京漢鐵路通車在即,湖北制錢乘勢大量輸入。因河南制錢缺乏,“往而不復,鄂省錢價日貴。”故河南巡撫陳夔龍在湖廣總督端方建議下,仿照湖北、山東開鑄當十銅元,“以救錢荒而拓利源”。并規定銅元完糧納稅、市場交易一律通用,與豫泉局官錢票并行不悖。如此,“票本益充,制錢無日絀之虞,市價有常平之望,于國計民生均有裨益。”這也是豫泉局轉變經營思路,將錢票與制錢、銅元同時掛鉤。
依考察銅幣大臣陳璧1907 年所奏,河南銅元局共設49 爐,屬“機廠無多”者。至1906 年底,共鑄當十銅元235145880 枚,行銷207031493 枚(撥陸軍學堂一千萬枚),實存13514387 枚。市價120 枚合銀一兩,“較各省錢價為高,民間極為信用,因出數無多,各屬尚難遍及。”后清廷裁撤十二省銅元鑄造機器845 具,河南僅裁6 具,數量最少,銅元局至民初依然保留。這一方面得益于河南銅元數量未至泛濫,另一方面得益于豫泉局發行錢票審慎,支持銅元信用。豫泉局發行錢票以1905 年為標準值(100),約計11 萬串。因清廷出臺《通用銀錢票章程》《厘定兌換紙幣則例》,限制發行,至1911 年豫泉局錢票發行量為30 余萬串,比值為270.27。民初推行幣制改革,整理各省濫紙幣,豫泉局至1914 年發行量降為231300 串,比值為210.27。為穩定境內銅元流通,豫泉局提調王宰善1909 年曾向河南巡撫張人駿提出:“我國但知行用銅元,而不詳究其性質與功用,無一定之價格,無一定之限制,宜乎?”指出銅元應為劃一銀元輔幣,應確定二者比價,限制其鑄量。
民初河南流通銅元主要為改版的當十銅元及1908 年鑄當一銅元,1918 年以前大額銅元尚未出現,各類銅元信用良好。1916 年,因洪憲帝制發動,銅元需用迫切,經河南商會提議,省政府與豫泉局下令開放門戶,省外銅元一律通用。于是在第一次停兌風波發生前,銅元“致呈供不應需之象。”為穩定本省自鑄銅元價格及流通,豫泉局與地方政府除開始限制外省銅元輸入,又強制規定本省銅元十足行使,外省僅作七、八折。
這一時期,豫泉局能保持河南境內銅元較為穩定的流通與兌換,得益于清廷與袁世凱政府的監管措施,特別是袁世凱統治時期,為推行《國幣條例》,對銅元鑄造、流通也予以嚴格的監管措施。
第一次停兌風波后,情況大變。其一,因停兌波及豫泉局,為應對,1918 年河南一改袁世凱統治時期的中央禁令,復設爐開鑄。1919 年后又鼓鑄當二十文、當五十文銅元。主政河南的軍閥趙倜還與豫泉局總辦景仲生、中交二行行長、財政廳長商議,決定中央未允許河南開鑄前,委托天津造幣廠代鑄當二十銅元,并從湖北購進銅元。1920 年直皖戰爭爆發,雖然當二十銅元完糧納稅仍可通用,但市面當十銅元明顯減少。社會上關于官方收買當十銅元,改鑄大額銅元之說盛行,嚴重影響銅元信用。
其二,地方政府與豫泉局出臺地方保護性質政策。一是出臺《河南省禁止銅元入境章程》,規定軍政機關、商人除持特別護照外,嚴禁“私運”銅元出境,或來河南購買銅斤。對走私五千枚以上,不及兩萬枚者將超過數扣留。超過兩萬枚且系牟利者,原人扣留,逾額充公。二是河南當局為保護鑄造銅元利益,保障豫泉局兌現,屢次與北洋政府財政部交涉,反對復設平市官錢局河南分局,發行銅元票。1918 年8 月河南省長趙倜,以“豫泉舊幣現尚補救未遑”為由,反對“再增一發票機關”,甚至講洪憲帝制時期,平市官錢局銅元票不能兌現,信用毫無,法理上已喪失部屬金融機關資格。盡管北京政府不顧地方反對,復設該局,但豫泉局呈請地方政府,平市官錢局收買、流通銅元票應暫緩,待其整理完畢后,“再為推行”。三是豫泉局還大量收集制錢,限制外流,備鑄大額銅元,并嚴禁兌換銅元。
停兌危機后,河南地方當局以盡快恢復豫泉局兌現、保障本省銅元價格穩定為主旨,政策上有極大轉變。一是飲鴆止渴,收集制錢與小額銅元,鑄發大額銅元,加劇金融紊亂和豫泉局經營危機。二是用政府禁令,政策干預手段,影響境內銅元流通、發行和豫泉局兌現。此舉非但沒有給豫泉局營業帶來好的影響,還進一步激化了與中央的矛盾。趙倜治豫時,改鑄當二十銅元,添鑄當五十銅元,趙倜獲利十分之二、三。趙倜去后,銅元局一度每日鑄造十五萬枚,“所有每日鼓鑄之利益,仍歸督軍”,以供軍政所需。豫泉局此時使命就是在銅元局鑄大額銅元后,亦步亦趨,發行各種銅元票,附和地方當政者利益訴求。其對幣制統一、現代化的影響也談不上積極。
光緒末年,開封、鄭州等地已行用銀元,民初豫泉局流通、兌現的外來銀元共以下幾種:湖北銀元、北洋銀元、大清銀幣、袁頭幣及輔幣。1914 年頒布的《國幣條例》,確立七錢二分重、一元幣值銀元為國幣,并確立了銀本位制、十進位輔幣制度,這是中國幣制現代化重要一步。因此銀元在河南流通、兌現情況,以及豫泉局在其中所起作用,可作為考量河南幣制現代化水平的重要標準。
如何穩定銀元充足流通、完全兌現是影響豫泉局營業的關鍵,為此河南當局出臺相關政策。第一,在各省崇用銀元大背景下,為鞏固銀元在貨幣市場地位,1918 年河南省議會議決:“糧漕皆以銀元計算繳納”。這一決議,導致此后“銀元之行用始見普及”。如湖北銀元由過去每元換制錢九百文,至1919 年已漲至一千五余文。第二,省政府出臺《河南省限制銀元出境章程》,明確規定凡入豫省商民,攜帶銀元每人以五百元為限。運輸過境,應持省長、督軍或財政廳護照,載明用途、數目及起止點。超過五百元,不及兩千元者將超過數扣留。超過兩千元且系牟利,原人扣留,逾額充公。
但以上均非治本之策。工商業疲敝造成金融僵滯,現金缺乏;民風、習俗保守導致銀元不能廣為流通;財政枯竭使當局濫發豫泉局銀元票吸收現金,用于軍政開支,導致豫泉局銀根不穩。加之停兌風波發生,銀元流通、兌現在河南極為困難。第一次停兌風波后,豫省現金不足變為主要缺乏現洋。當時,“開封等地一般商民來省買貨者,均購現洋出省。而省城各商號交易亦皆以現洋為定價,所以現洋即日見增長。”但豫泉局卻在資本不固情形下,“收買現洋湊集政費”,使得銀價高昂,進一步加劇現洋空虛,紙幣低折。輿論批評河南當局與豫泉局此舉,為“近來之卑劣理財政策”。更甚者當局為穩定豫泉局銀元票,竟強制分發各縣流通。輿論質問此舉:“果為調劑金融之政策乎?抑為吸收現款之手段乎?吾民雖愚,當亦不待思索而知其用意之所在矣。”
豫泉局至1923 年停業,發行紙幣計有制錢票、銅元票、銀兩票、銀元票、銀角票。這些紙幣多未經中央許可,全視河南省需要而異。“準備之有無,及成效之若干,亦復各自為制。故票之兌現與否,亦不一致,信用之良否,市價之高下亦復互異。”依靠豫泉局發行紙幣來流通金融,這是近代河南金融史、經濟史一個重要特點,這一特點暴露出近代河南幣制的落后。
豫泉局發行紙幣情況,分時段說明如下:
第一時期,1896-1915 年洪憲帝制揭幕前。依據1915 年11 月北京政府財政部報告,豫泉局發行銀兩票為1457620 兩,市面流通470760 兩;發行銀元票110600 元,市面流通66744 元;發行制錢票231381 串,市面流通171194 串。而豫泉局的實有資本為12 萬兩。這一時期又可分三階段。
第一階段1896-1904 年,豫泉局只發行錢票,流通額93 萬串以上,在市場上,排擠錢莊、票號,獨占鰲頭。
第二階段即1904-1912 年,豫泉局增設官銀號,擴張分支機構,紙幣發行業務急劇擴張。除發行錢票外,“并出銀洋鈔票。銀票一兩起,百兩止;洋票一元起,百元止。”銀兩、銀元票逐日增多,造成準備金與發行額、流通額與發行額、存放款巨差,豫泉局出現虧損。銀兩票比重,發行速度也大于、快于銀元票。這說明地方當局與豫泉局幣改觀念的滯后。這一時期清廷推廣劃一紙幣。同時為籌劃幣改,成立國家銀行,度支部尚書載澤明確要求:“各省銀行及官錢局亟宜留心整頓,以期一律奉行。”為防止官銀錢號濫發紙幣而倒閉,引發金融恐慌,要求各省調查資本,規定發行不得逾資本半數。清廷整頓措施具有一定遏制作用。與粵、湘、鄂、東三省等省區官銀錢號紙幣泛濫成災相比,豫泉局至民國建立仍能保持信用,基本兌現,價格未低至八折以下乃至四五折,已屬難能可貴。
第三階段,1912 年至1915 年底洪憲帝制前。袁世凱政府對整理濫發紙幣問題高度重視,明確表示:“若使各省紙幣仍舊任意發行,則金融愈滯,產業愈凋,國家歲入又將安仰?”要求各省民政長、財政司嚴飭所屬官銀錢行號恪守章程,不得增發。此間北洋政府出臺一系列政策,如發行特權收歸中交二行;頒布《整理各省官發紙幣法案》《取締紙幣條例》、收回紙幣辦法五條;頒布《各省官銀錢行號監理官章程》等。經整理,廣東、湖北、湖南、直隸、山東、山西、福建、安徽、陜西、浙江紙幣濫發無度情況明顯改善。豫泉局紙幣發行、流通也趨于正軌,信用為較好時期。豫泉局整頓、清理實效可以下表對比說明。

說明:紙幣增減以1905年為標準值(100),其比值計算均按實數,如60多萬兩即按60萬兩核算,53000余元按53000元核算,余者類推。另1915年4月豫泉局還有“以收回四十萬兩之銀票,改為三十萬元銀元票之請”。
對比三個時期發行情況,最高峰為1911 年。經1912-1914 年整頓,銀元票不變外,制錢與銀兩票均下跌。北洋政府有意將豫泉局紙幣結構調整為以銀元票為主,配合國幣推行,反對與傳統幣制相關的銀兩、制錢票增發和流通。
第二時期,1915 年末至1922 年直奉戰爭爆發,趙倜離豫前。這一時期,豫泉局成為趙倜行軍糧臺、軍政開支賬房,又經歷兩次停兌風波沖擊,經歷直皖、直奉戰爭,營業大受影響,紙幣信用一落千丈。
1916 年后豫泉局的紙幣除制錢票、銀元票、銀兩票外,又有銅元票、銀角票。停兌風波后,除制錢票、銅元票尚未“失去表面之價額者”外,其余“價額與表面所載不符”。一邊現金價值飛漲、物價騰貴,一邊銀兩、銀元票價格低折至九折、八折,官方征收丁銀禁收豫泉局紙幣。
這一時期又可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1915 至1921 年第二次停兌風波前。第一次停兌風波發生后,河南當局鑒于中交二行停兌,銀兩、銀元匱乏,由豫泉局發行十元、五元、一元三種銀元票共60 萬元救濟市面。規定價格與現洋一致,但不許兌現洋,只可兌銅元。一時頗為社會所歡迎,但未幾換算價格低落,與不兌現之中、交鈔票無甚軒輊,進一步加劇市面恐慌。1918 年9 月后,豫泉局勉強兌現。豫泉局于1915 年開始發行二百枚、一百枚、五十枚、二十枚、十枚銅元票,但不久就受平市官錢局濫發銅元票沖擊。停兌風波后,二局銅元票均停兌。“豫泉局之票僅抵九折,惟省垣及杞縣、通許等三、五縣可以行使。”其他各地市面幾乎不見銅元票。制錢票也好不到哪里,“與銅元票概停兌現”。至1920年2 月,豫泉局紙幣在洛陽由于“各商公議不收紙幣”,大跌至七五折。銀元與制錢票比價,增高至一元合一千七百文以上。各地商民生產、生活大受影響。
即使如此,趙倜與河南當局仍飲鴆止渴,繼續濫發。至1920 年底,豫泉局發行銀元票4380000 兩,為1914 年3 倍多,制錢票492940 串,為1914 年2.13 倍,銀角票5455000 元,為1914 年48.32 倍。此外尚有銅元票合1502400 串。1920 年彭既安等河南士紳致電總統徐世昌、總理靳云鵬,控訴趙倜操縱豫泉局紙幣行市,從中牟利,不準豫泉局紙幣兌現。“計其私蓄,至數千萬,民脂民膏,盡入一人之私囊。”
第二個階段至1922 年直奉戰爭前。趙倜行將垮臺,強迫流通豫泉局鈔票,苦苦支撐。因金融危機和戰爭影響,豫泉局兌現、流通紙幣更為困難。1921 年11 月第二次停兌風波波及豫泉局,該月19 日河南軍民長官布告中交二行與豫泉局停兌兩個月。“自此風潮發生后,中、交行及官錢局鈔票,在市面上遂大受影響。”11 月22 日后,豫泉局與中交二行鈔票有限制兌現,豫泉局每日兌現僅五百元。每人不過五元,且抽簽取號兌現。此舉進一步引發社會恐慌與不滿。“此次停兌,中、交兩行事前并無同意,全系官錢局一方面之主張,以致牽動全局。因官錢局近日實不名一文,不得不停止兌現。”這是豫泉局在廣大民眾中大失信用的一個標志性事件。
但趙倜與河南當局仍強令每縣攤派使用豫泉局紙幣,方法為票面加蓋一紅戳,鄭縣印“鄭”字,許昌印“許”字,委派專員到各處換取現洋;此類鈔票只準在該縣流通,逾境無效。這種辦法進一步造成豫泉局紙幣信用下跌,流通、兌現更為不便。此外豫泉局流通當五十、當百等大額銅元票價值落至六七折,在市面上受到商民抵制,各行業被迫相率改用銅元交易。輿論評價:“而豫泉局鈔票之信用,益行墮落矣!此次流通豫鈔辦法,仍歸前年故智,而較前略為活動,究亦不外于勒派、硬索之一途耳。”
第三個時期由直奉戰爭至豫泉局改組。豫泉局由于吳佩孚等橫征暴斂、需索無度,其紙幣發行更為泛濫、信用徹底崩潰。
據河南省銀行監理官耿文華1924 年7 月報告,截至1924 年3 月31 日,豫泉局流通紙幣總量達19959812 元。河南省銀行成立后,豫泉局三種銀元票仍繼續流通,至1926年發行總計1200 余萬元。因河南財政廳通令各征收機關,收解時改用現洋,于是豫泉局銀元票大跌,每元僅合二角一、二分。1926 年市面流通四種豫泉局銅元票共1800 余萬吊,但至1926 年每一吊銅元票,只值銅元七百二、三十文,“且稍有破爛,即當廢紙云。”豫泉局紙幣的結局如廢紙一堆,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里。
豫泉局設立雖早于湖北、直隸、廣東、東三省、江蘇等地官銀錢號,但就形成的貨幣圈范圍來講,與后者無法相比。豫泉局流通無豫省自鑄銀元,銅元及紙幣局限于河南,省外幾乎無影響力。1904 年豫泉局總辦胡翔林為擴張業務,于北京、天津、上海、漢口、渦陽設立分局,除少量放款外,主要業務為紙幣匯兌。由于業務擴張過快,資本有限,帶來嚴重虧損。故1912 年至1921 年間,豫泉局業務收縮于省內,以開封、鄭州、洛陽為中心。省外雖在滬、漢、津設立分支,但只有兌現業務,極為慘淡,不久即停業。豫泉局在近代國內貨幣市場影響力較弱,受制于河南經濟發展水平較低。
豫泉局造成河南貨幣圈封閉,還體現在它受地方政府、軍閥政治、經濟利益訴求影響,與中央所設中交二行、平市官錢局相互抵制,這在軍閥割據出現后更為嚴重。在1912-1916 年間,遵照《取締紙幣條例》《各省銀行辦法大綱》,豫泉局只代理中交二行銀元票。1916 年后豫泉局自主發行銀元票,自然與中交二行產生競爭。豫泉局與中交二行在兩次停兌風波中休戚與共,且同為國家金融機構,同負有維持河南地方經濟穩定發展職責。中央與河南地方政府本應采取一致措施來應對,但雙方各站在地方、中央立場上,屢有齟齬和矛盾。如第一次停兌風波發生后,河南省長田文烈一方面以財政困難為由拒絕歸還中行河南分行墊款,將該行30 多萬存款盡數提取,使該行搖搖欲墜,另一面卻讓豫泉局代理省庫,加劇該行危機。中行總裁王克敏向大總統馮國璋控訴,田氏此舉是對中行任意摧殘,“金融之機關已壞,財政之整理無從。誤國害民,雖死莫瞑。”至于豫泉局與平市官錢局的矛盾,前文已述,雙方爭執從1918 年延續到1920 年。這是央地關系在金融領域的體現,是幣制劃一性與地方性的體現。
清咸同朝因推行大錢、鈔票制度,銀錢制度受到極大破壞。之后張之洞、袁世凱等地方督撫設立地方金融機構,試鑄銀元、銅元,發行紙幣兌換券,在大清銀行設立前,從局部到整體,實則引導近代幣制嬗變。這一方向就是以劃一銀元、銅元代替銀兩,制錢,促進紙幣兌換券這一信用貨幣急遽推廣。反觀河南當局設立豫泉局初衷,“自以鼓鑄為至計,使制錢充盈,價值自平。”1904 年前仍以恢復制錢制度為根本。1904 年后受各地試鑄銀元、銅元沖擊,加之京漢鐵路通車直接影響,河南幣制才被迫調整。辛亥革命前,豫泉局通過發行、流通鈔票,兌換銅元作為維持地方幣制的主要辦法。由于河南無自鑄銀元,發行銀元票,兌收銀元是其另一辦法。
《國幣條例》頒布前后,豫泉局發行紙幣,流通銀元、銅元較為穩定。但之后軍閥割據與混戰,中央政權癱瘓,給金屬貨幣與紙幣統一帶來惡劣影響,河南幣制地方化特征凸出。豫泉局作為地方政府,趙倜、吳佩孚等軍閥控制河南金融、財政的工具,常常違背準備制度,濫發銀元兌換券,吸收現洋,以供其所需。豫泉局紙幣更毋庸說有資格保持信用,作為有償債務貨幣了。1921 年第二次停兌風波中,河南就發生各地錢商抵制豫泉局鈔票情況。1922 年錢業各商拒絕當局與商會勸導,張貼兌現、行用豫泉局紙幣的告示。
第一次停兌風波后,“征收丁銀禁收錢票之說”在官方得到默許。故民間擔憂豫泉局紙幣官方若拒用,“不知將來金融之救濟當用何策?”這一擔心在1922 年變為現實,豫泉局鈔票“納賦購車票等事”被拒收。“故該票一至民手,即如同廢紙,是以此種巨款,即無形歸于人民負擔。”
發行紙幣兌換券是豫泉局后期主要業務,也是將其置于萬劫不復的原因。紙幣在近代泛濫或畸形發展,一為工商業發展驅動,方便流通、兌換;一為地方經濟疲敝,財政困難,現金匱乏。河南無疑后一因素更多。紙幣成功發行取決于政治穩定,取決于政府、金融機構、社會大眾之間確立信用、契約關系。但這兩個條件,豫泉局紙幣均不具備,故其不具有信用貨幣全部職能,只能充當地方當政者的理財工具,替代金屬貨幣的兌換券而已。
由于河南在流通市場上無競爭力,現金匱乏。地方軍閥又不斷通過豫泉局吸收現金,將財政、金融手段雜糅,滿足其軍政開支所需,進一步加劇現金荒。這使得豫泉局紙幣在河南貨幣流通市場上必然起到突出作用,造成紙幣流通、發行“過熱”“早熟”現象。
近代類似河南,最初因通貨不足、財政困難、金融滯礙,自設地方金融機構的省區還有很多。這些地方金融機構先后掌控在地方督撫、軍閥手中。其維持金融、財政的手段大都類似,以發行兌換券為主要手段,以保障與銀元、銅元的兌換為主要目標。這些兌換券與銀元、銅元大都是地方貨幣,省區之間,省區與中央之間互相沖突,抵制。但就是在這一極端方式下,銀錢制度逐漸瓦解,改用統一國幣(銀元)逐漸被認同。在此基礎上,為推廣使用銀本位的全國統一紙幣,從金屬貨幣時代進入到信用貨幣時代,慢慢奠定了基礎。
[1] 《宮門鈔》,《申報》,1896 年9 月2 日。
[2][54]《河南巡撫劉樹堂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卷宗號04-01-35-1374-032。
[3] 《河南巡撫劉樹堂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硃批奏折》第九十二輯,中華書局,1996 年,第99 頁。
[4] 《光緒二十八年綜合資料:錢幣(二)》,河南省檔案館藏河南巡撫衙門檔案,卷宗號Q1-1-235。
[5][11][12][19][20][28][29][35][42][52]《河南幣制與匯兌事業》,《申報》,1919 年9 月18 日。
[6][22][47]《河南金融之現狀》,《申報》,1921 年4 月8 日。
[7] 河南省滑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重修滑縣志》(上冊),1986 年,第593 頁。
[8] 賈士毅:《民國財政史》,商務印書館,1917 年,第115-116 頁。
[9][17][40]周葆鑒:《中華銀行史》,商務印書館,1923 年,第17 頁。
[10] 《河南省財政廳擬定各縣局解繳庫款手續辦法規則》,河南省財政廳:《河南財政廳章則輯覽》,1922 年,第158 頁。
[13][51]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國內匯兌處編:《國內商業匯兌要覽》,商業儲蓄銀行,1925 年,第417-426 頁。
[14] 《河南巡撫陳奏豫省銀賤錢荒現經設局開鑄銅元以資補救折》,《東方雜志(第一卷)》,1904 年第十一期。
[15] 《考察銅幣大臣陳璧折——考察各省銅元鑄造情形》,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參事室金融史料組編:《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第一輯(清政府統治時期),中華書局,1964 年,第875、882-884 頁。
[16] 張新三:《中國機制銅元簡史》,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河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河南文史資料選輯(第11 輯)》,1984 年,第182 頁。
[18] 《河南官銀號提調王令宰善稟撫院劃一幣制謹陳管見文(附錄)》,甘厚慈:《北洋公牘類纂續編》,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 年,第708-709 頁。
[21] 《開封:會議救濟銅元辦法》,《申報》,1917 年2 月21 日。
[23] 《河南省禁止銅元入境章程》,河南省財政廳:《河南財政廳章則輯覽》,1922 年,第147-148 頁。
[24] 《河南省長趙倜咨財政部文——反對平市官錢局在豫設局發票》,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參事室金融史料組編:《中華民國貨幣史資料》第一輯(1912-1927),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年,第548-549 頁。
[25] 《中國銀行總管理處致財政部函》,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參事室金融史料組編:《中華民國貨幣史資料》第一輯(1912-1927),第550 頁。
[26] 《金融恐慌之因果》,《申報》,1917 年4 月3 日。
[27] 《豫人所受易督影響》,《申報》,1922 年11 月11 日。
[30] 《河南省限制銀元出境章程》,河南省財政廳:《河南財政廳章則輯覽》,第149-150 頁。
[31] 《現洋陡漲之原因》,《新中州報》,1918 年1 月15 日。
[32] 《豫泉局吸收現款》,《新中州報》,1919 年1 月15 日。
[33] 《幣制節略》,財政部錢幣司編:《幣制匯編》第一編,1919 年,第70-71 頁。
[34] 《財政部檢查征收機關委員會抄送有關河南豫泉官銀錢局沿革及現狀并準備金暨發行紙幣數目清單付》,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金融)》,第740-741 頁。
[36] 《各省理財匯志》,《東方雜志(第一卷)》,1904 年第十期。
[37] 《幣制大臣改良圜法之手續》,《申報》,1911 年9 月12 日。
[38] 《大總統令》,《政府公報》,1913 年11 月8 日第544 號。
[39] 參見楊濤:《民初北京政府整理濫幣問題研究》,《安徽史學》,2012 年第6 期。
[41] 《收現》,《新中州報》,1918 年1 月17 日。
[43] 《洛陽近聞一束》,《順天時報》,1920 年3 月4 日。
[44] 《各省官銀行發行紙幣數目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金融二),第199 頁。
[45] 《河南公民彭既安等陳控豫督兼省長趙倜劣跡給大總統電》,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軍事三,第728 頁。
[46] 《河南有限制兌現觀》,《申報》,1921 年11 月29 日。
[48] 《豫當局將強迫流通豫泉鈔(開封特約通信)》,《晨報》,1922 年3 月5 日。
[49] 參考:《豫泉官銀錢局截至民國十三年三月三十一日票幣流通一覽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三輯(金融二),第743 頁。本表作適當修改。
[50] 子明:《備省濫鈔禍民觀》,《銀行周報》,1926 年第10 卷第20 號。
[53] 《王克敏與田文烈》,《申報》,1917 年10 月30 日。
[55] 《河南有限制兌現觀》,《申報》,1921 年11 月29 日。
[56] 《豫兩行停兌之金融》,《申報》,1921 年11 月25 日。
[57] 《開封通信》,《京報》,1922 年1 月10 日。
[58] 《豫省財政金融之黑幕 增加正稅外又加附稅 豫泉鈔票只出不準入》,《晨報》,1922 年4 月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