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蘭
網上淘書,淘到理查德·巴奈特的《病玫瑰》,一本關于疾病與醫學插畫藝術的書。
1831年,歐洲暴發霍亂,維也納一名二十三歲的女子染病。《病玫瑰》一書的封面,就是這名年輕女子不幸感染霍亂,一小時之內迅速凋零的臉龐。書名用了英國詩人、藝術家威廉·布萊克的同名詩作《病玫瑰》的題目。
書中,還配有兩幅女子染病前后面部表情的繪畫。根據原圖附注,繪制第二幅畫時,她染病僅一小時,而繪圖完成四小時后,她就撒手人寰。染病前后雖然相隔只有一小時,但少女面部的表情已然大相徑庭。
第一幅畫作,女子健康飽滿,保持著一個健康生命的完美形態。額頭光潔飽滿,面部皮膚紅潤;明亮的眼睛閃爍著迷人的光澤;挺直俊俏的鼻子下,雙唇飽滿,泛著玫瑰花瓣嬌艷的色澤;嘴角微揚,人中微微凹陷,性感、有力、驕傲;低垂的眼眸,欲拒還迎的嬌羞。
哦,來,抱緊我。當身體為情愛所瘋狂,疾病如何表達它的潰敗?秩序井然的發辮,鎖骨上隨意打了一個結的藍色披肩,可以隨時假裝滑落。這犯下原罪之前的純真,多么孩子氣的自由與天真。二十三歲的女子以這樣一種方式挑逗迎面朝她走來的情人。但愿,那玫瑰花瓣一樣的嘴唇能夠盛放這永恒的放縱。
你靠近我,帶著踩碎了早晨野外露水的腳趾,我的嘴唇就危險起來。這純潔的健康,讓我做一個天真的孩子。
作為一個讀者,或者一個作者,我想要擁有少女一樣天真健康的愛,除了被愛情所占有,什么都可以不要。然而,這一切,都是我想當然地替一個1831年感染了霍亂的二十三歲女子所做的白日夢。
擁有并維持一副軀體,令人精疲力竭。
染病后的女子,潰敗從一頭金黃的頭發開始。鬢角邊垂下幾縷凌亂的發絲,整張下垂的臉,川字紋、法令紋、魚尾紋、木偶紋……從年輕到衰老,這些紋路的形成,至少需要幾十年的時間不動聲色地緩慢滲透。當霍亂從內部侵蝕一個年輕女子的身體時,她對疾病有了新的體驗。惡心、上吐下瀉,伴隨著劇烈的腹痛、極度的口渴。最后,身體嚴重脫水,瀕臨死亡。
于是,世界因此多了一張典型的霍亂臉。頭發枯槁凌亂,面部枯萎下陷,雙唇皺縮、發青;空洞、哀怨、干枯的眼神,眼底充血;垮塌的嘴角已經無力抿緊,露出一排蒼白的牙齒;頸紋交錯,亂相橫呈。
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少女染病后發青的臉色和嘴唇,呈現出的是蒂芙尼藍的馬卡龍色。這本是充滿低調奢華與優雅之感的顏色。曾見過一幅奧黛麗·赫本吹著蒂芙尼藍色泡泡的畫。畫掛在北歐美式混搭的輕奢風墻面上,整體色調以蒂芙尼藍和千禧粉紅為主。此時,如此悅目的顏色,卻與死亡扯上了關系。
我捧著這本書,似乎被隔絕在了疾病之外的某個世界里。疾病、疼痛、凋零、死亡,它們成為一種綜合藝術,融合為一個整體。《柳葉刀》介紹:“如果說醫學插畫的命運,同所有醫學圖書和文獻一樣,終將被更新更好的出版形態所取代,《病玫瑰》或許會作為紙書得以延續。這本書值得推薦給每一個人,無論你喜愛藝術、醫學還是歷史,或者只是對擁有并維持一副軀體而感到精疲力竭?!?/p>
目錄中,每一種疾病都對應著一個極具藝術感的標題。比如“皮膚疾病”對應著“身體的邊界”,“麻風病”對應著“超越肌膚之痛”,“天花”對應著“強制法案下的水泡”,“結核”對應著“白色死神”……“霍亂”,則對應著“暢行的惡疾”。所有這一切,被歸結為“肉體的袪魅”。
每天,他都叮囑我,看書不要看得太晚了,更不要熬夜,熬夜太傷身體了,要注意休息。
我告訴他,我在讀理查德·巴奈特的《病玫瑰》。我害怕我的嘴唇,會在某一天變成蒂芙尼藍的馬卡龍色。
他說,還可以讀讀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那是一本關于疾病、死亡、美學、文學與社會的書。
我問他,某一天,我的嘴唇會不會變成蒂芙尼藍的馬卡龍色?
他說,你會和奧黛麗·赫本一樣,吹蒂芙尼藍色泡泡。
我問他,等我老了,疾病纏身,你還會熱愛我廢墟一樣的肉身嗎?
他說,我不想和你談論疾病,以及疾病的隱喻。
當我看完《病玫瑰》和《疾病的隱喻》,我病了。
對照著目錄,以及書中的插畫,我逐一對號入座,它們跟我的癥狀都對應不上。我既失望,又欣喜。一遍遍看鏡子中的臉龐,小麥色的皮膚,淡紅的唇瓣,挺直的鼻梁,光潔的額頭。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淡淡的魚尾紋。我盡可能地保持嚴肅驕傲的姿態,盡可能地不笑。如此,我就一直顯得端莊年輕,沒有多余的紋路。事實上,我一直端莊年輕,冷冰冰的美。
醫院里,來來往往的病人比趕集的人還多。
我在腫瘤醫院二樓婦科病區六診室等待很久了。一星期前,網上掛號,掛了好幾次才成功。高醫生很忙,一個上午要看四十多號病人。這期間,我跑了好幾趟衛生間,換了四條衛生巾。上衛生間也需要排隊,病人們焦躁不安。嗆鼻的尿臊味、身體某個部位的腐氣、消毒水的味道……讓人分辨不出究竟是香味多一點,還是臭味多一點。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婦人,由女兒攙扶著。她本身已經很老了,而疾病讓她顯得更老。女兒攙著她,從我身邊飄過。她像一片被蟲子啃噬得千瘡百孔的葉子。
老婦人坐在椅子上,一直低垂著頭,不敢和高醫生的眼神對視。八十多歲,下體流血,仿佛不是病,而是羞恥。仿佛那鮮紅的血,是罪惡的一部分。高醫生詢問老婦人的病史,她的女兒也說不清楚。說是前些天看見母親偷偷摸摸地洗內褲,一遍一遍地打肥皂。洗好的內褲掛在陽光下暴曬,空氣里飄蕩著一股稀釋的血腥味。倘若芳齡二八,豆蔻初開,那便是另外一種情形。初潮,它所接納的是創造力。那些洇開在內褲上的血斑,是一朵盛開的花。現在,它曾經所象征的旺盛的生命力,是對一個老婦人的嘲諷。老婦人一遍遍搓洗內褲上的血漬。有一天,老婦人望著陽光下暴曬的內褲,突然佝僂著腰,掩面而泣。
女兒在陳述這些時,眼神躲閃、慌張、焦急,仿佛她母親不是生病,而是犯下了某種不可原諒的罪行,并且,她是同謀。
高醫生還想問什么,女兒不再吭聲。她覺得她說得夠多了,她把一個八十歲老婦人的羞恥公之于眾,已然是大逆不道。雖然是在醫院里,但是已經擁有了眾多的聽故事的人。她覺得她對不起母親。
我是這個故事的局外人。
我回到我的身體,面對我的疾病,我意識到自己才是故事的主角。
高醫生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盤起的頭發上別著一個鑲著水鉆的簪子,透著高貴而嚴肅的美。單看那只簪子,她不像是一個醫生,更像是一個貴婦。她的眼睛一望向病人,敏銳的洞察力使得病人一開口說出的都是真話。
她問了一些很私人的問題,卻又直指病灶的根源。像一個靈魂的藝術家,具備解剖病理的超強能力。即使面對的是一個經驗并不豐富的醫生,我仍然拒絕對她說謊,或者保持緘默。我要尊重我的身體,尊重疾病。蘇珊·桑塔格說,疾病并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
我的身體不規則流血二十多天了。每天,我都像那位八十多歲的老婦人一樣,一遍一遍清洗內褲,可上面還是盛放著一朵朵花,怎么都洗不掉。對此,我非常矛盾。我一面希望它們凋零,正好可以匹配我日漸衰老的身體,一面又希望它們持續盛放,說明我還年輕。
躺在診療床上,脫掉右腳的褲腿,一切便暴露在高醫生的視線里。擴宮器進入身體,一股膨脹的力量,強迫性地打開,冰涼、生硬、尖銳,帶著金屬的暴力特質。
另一張診療床上,躺著那位八十多歲的老婦人。她袒露的身體顯得目空一切。面對疾病,唯有坦然。她像一個聽話的孩子,配合著醫生的各項檢查。剛剛問診時表現出的羞愧蕩然無存。用桑塔格的話說,那一大堆隱喻和疾病分裂開來。婦科病,不論是年老、年輕、年少,于普遍意義的社會規范而言,是一個曖昧的隱喻。既指向疾病本身,又指向疾病以外的道德、倫理、情感、社會。
老婦人很不幸,彩超提示子宮內膜增厚,有血流信號。高醫生推斷老婦人可能患了子宮內膜癌。因宮頸萎縮嚴重,不能完成宮腔鏡操作,建議進行全子宮雙附件切除,否則流血會進一步加重。
老婦人坐在診室外面淡藍色的椅子上,看上去很安靜。女兒去一樓交費。生老病死,人之常態。婦科病,仿佛是藝術,或者愛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就像一種叫花季熱的病,這種病只在青草秀穗、花粉隨風飄浮于水面的春天才顯出癥狀。聽說過一種嚴重過敏的癥狀,有人面對盛開的玫瑰花,就嘩嘩地淌鼻血。幸福到來的時候,疾病也隨之來臨。我和老婦人挨著,坐在走廊淡藍色的椅子里。淡藍色,《病玫瑰》里少女染病后的嘴唇的顏色。我在淡藍色里,認出了我的美,以及老婦人的美。這是女人共同的美。
大媽,您年輕的時候,肯定是個美人兒。
哈,生完娃娃之后,就不美了。
大媽,您有幾個娃娃?
兩個兒子,兩個姑娘。
大媽,是他們拿走了您的美嗎?
嗨,還有那個死鬼。死了十年啦。
接下來,老婦人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老婦人生活在云南農村。她年輕的時候,村子里隨處可見的美很多。小姑娘、俏媳婦,是一種美。桃花紅梨花白,是一種美。老婦人具備的美,是農村人的善良、吃苦耐勞、勤腳快手。當然,年輕時的老婦人還生著一對會說話的大眼睛。鄰村的男人是個木匠,常常到老婦人的村子里做活。東家打個柜子,西家做張木床。那個夏天,誰也無法想象會生出什么樣的美來。
美是突然來臨的。二十一歲那年的夏天,她去村西的井里挑水,木匠做完活,去井邊打水洗臉。木匠外出做活三天了,沒刮胡子,看起來很性感。她彎腰挑起水,要走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正在井邊洗臉的木匠。木匠下巴上的胡子,仿佛扎到了她的臉。起身的時候,一慌,差點滑倒了。木匠一把扶住了她。
這一扶,就扶了一輩子。
老婦人說,年輕真好啊,身強力壯,夜夜都有使不完的力氣。于是,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出生了。那些年,肚子就沒怎么空過。沒想到,老了老了,還得了這樣的病。
老婦人坐在淡藍色的椅子上,從容不迫地說著,講的像是隔壁鄰家的事情。她是她疾病以外的局外人。她的講述有一種吸引人深入到故事里的誘惑力。想要知道,那些使不完的力氣,都是怎么樣被揮霍一空的。到了年老,病了,瞧著陽光下暴曬的怎么都洗不干凈的內褲,彎下腰,偷偷啜泣。既如此無能為力,又帶著強烈的羞恥感。
老婦人的生命,曾經是那么新鮮旺盛。她把它消耗、磨損,并獻給了愛與激情,包括疾病。
不過,比起維也納染了霍亂的二十三歲的女子來說,老婦人是幸福的,她的疾病、衰老、枯萎都是按照生命的秩序一點一點循序漸進完成的,而不是幾個小時迅速枯萎,并徹底消失。她在漫長的一生中,保持并摧毀了來自身體完整的新鮮,哪怕最后以疾病的方式結束,疾病和衰老仍然如此具有誘惑力。
老婦人說,死鬼死了,她也活夠了,如果他還活著,她肯定就活不夠。老婦人在意的是感情,不是疾病對感情的侵蝕。
女兒拉著老婦人去住院部辦理入院手續。老婦人和我告別,說,姑娘,你還年輕,別虧待了自己。
可是,我也病了。子宮內膜增生。B 超顯示,內膜厚度10mm。黏膜下還有兩個大小不一的子宮肌瘤。酸杏般大小。
高醫生建議做宮腔鏡手術。護士開給我一張單子,到醫技樓二樓預約手術時間。拿著手術預約單,茫然、害怕、擔心、對抗,覺得自己已然是一個絕癥患者,身體似乎沒怎么使用,就變成了廢墟。激情可以成就一個人,也可以摧毀一個人。但是,激情于我而言,一向是彷徨無措、不知所以的。那么老婦人呢?她比我年長幾十歲,從年齡上來說,她永遠比我老。但當她講述那夜夜使不完的激情時所表現出來的欣喜和羞澀,她又永遠比我年輕。
疾病和激情,都是通過身體說出的話。
我拿著B 超單和住院預約單,身體的某個部位開始一跳一跳地疼。有那么一瞬,甚至可以把疼痛等同于快感。疼痛,并沒有束縛和限制那些與愛和激情有關的快感。所有的女人都將擁有疼痛,所有的女人都將擁有愛。愛和疼痛,都是女性的權利,也是女性的自由。如果說,愛是一種超脫,并非疾病的隱喻,那么,它們各自獨立,毫不相關。病,僅僅是身體的某個器官出了問題,需要治療,而沒有上升到道德的裁量,需要隱喻、批判和懲罰。
哦,我是否想得太多了,我不由自主地進入到蘇珊·桑塔格關于疾病隱喻的悖論中了。
想那么多干嗎呢?就按照高醫生的囑咐,好好治病吧。疾病之外,還有未經觸碰的愛、激情和歡欣。
我告訴他,我病了,需要做宮腔鏡手術。
來,讓我抱抱你,再去手術。
踮起腳尖,我要吻一下你的額頭。
三天后,我進入了手術室。
預約手術的時候,我著迷于冒險,計劃選擇局部麻醉,想在清醒的疼痛中體驗手術的整個過程。我想以這樣一種方式,使疾病遠離一些莫須有的意義。遠離,便擺脫束縛,獲得解放。道德的評判,使生病的身體蒙受誤解、羞恥、痛苦,甚至耗盡青春的代價,來為疾病的隱喻買單。一場疾病,被當作一樁道德事件,并演變成更多蒙羞的事實。
二十四歲那年,我還是單身,因為雌激素水平分泌過旺,患上了乳腺纖維瘤。我是在洗澡的時候發現乳房里的硬塊的。驚慌、擔心、羞愧……花季一樣的年齡,那個年代,這個年齡,這個部位的這種疾病是不能得到寬恕的。我還沒有開始戀愛,我怎樣跟未來的男友說出這一秘密,說出身體的隱喻?我覺得我像是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壞事。我小心翼翼地保守著這個令人羞愧的秘密。
疾病帶給我精神的焦慮,像乳房里的硬塊越長越結實。
當時,我在沿海的某個港口城市工作。手術是在充斥著腥咸海水的氣味中進行的。七月的大雨,沒日沒夜嘩嘩流淌。腥咸的海水的氣味,使得手術臺上的我,像是太平洋北部灣里的一條魚,渾身敷著一層薄薄的鹽霜,被放在了刀俎之上。我想,我就要死了。醫生劃開乳房,取出那兩個硬塊。我的乳房空了,我的愛情還沒開始,就消失了。
主刀的醫生姓彭,高高帥帥的,皮膚白凈。手術實施局部麻醉,乳房失去了知覺,但身體的其他部位都醒著。我聽到手術刀劃過乳房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我對主刀的彭醫生說,能讓我看看被劃開的乳房的樣子嗎?彭醫生及其他的護士都笑了,說,云南的姑娘是不是都這么大膽野蠻?彭醫生把切下來的病理組織給我看,葡萄般大小,血肉模糊,在玻璃瓶里盛開成一朵花。
手術完成,我被推進病房。身體突然失控地顫抖,肌肉一跳一跳地發顫。我想,我就要死了。跟隨著玻璃瓶里盛開的花朵,去探索一個未知的世界。二十四歲的年齡,手術刀在我的乳房上劃出了一個完整的十字架。我將背著這個十字架,在未曾開始的愛情及婚姻中承受道德的審判。或許,還遠遠不止這些。
一星期后,彭醫生給我拆線。當他的手指滑過我的乳房,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一雙異性的手,是以“手術”這樣特別的方式觸摸我的乳房的。乳房上留下了一道三厘米左右的疤痕,像一條多足蜈蚣,丑陋中又雜夾著無法言說的驚喜。彭醫生是這條疤痕的制造者,同時,又是我疾病的破壞者。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手術。病房外,南方城市的雨水沒日沒夜地下著。
疾病的隱喻仍然繼續。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的確超出了我的預料。
半個月后,我收到了一封寄自云南某小城的信。
寫信的人,是一個傾慕我多年的同學。
就在我手術的那幾天,他搭乘一輛貨車,幾經輾轉,抵達我工作的港口城市。單位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同事告訴他,我生病住院了,住的是婦科。
這并不是他所要的結果。在他眼里,那個姑娘一直被一種透明的事物包裹著,像一顆琥珀,卻突然顯得混沌、骯臟。他在港城的大街上奔跑,七月的大雨淋濕了他。他去了醫院,朝著手術室不可預知的深處探尋,以此確證一個想象出來的事實,或者予以否定。可是,一切都是渾濁的。婦科病區身穿藍白條紋的病人,都宛如枯萎的花朵,神情萎靡。是這沒日沒夜的雨水腐蝕了她們,還是愛破壞了她們?他找不到答案。在他的認知里,尚未結婚的姑娘,是不可能得婦科病的。
婦科病區,否認純潔的自帶隱喻的區域。疾病的隱喻,可以在這一區域擴大、發酵,繼而成為不潔的日常象征。
從婦科病區出來,他跳進腥咸的海水中,大雨澆在他的身上。如果這鋪天蓋地的大雨能夠清洗掉疾病的隱喻,還一個女人最初的簡單透明,他便會走上去,抱緊她。
他在腥咸的海水中泡了一個下午,敷著一身的鹽霜,連夜搭乘貨車返回出發地。
后來,他娶了一個醫生,她每天在檢驗室化驗那些從身體上切下來的血肉模糊的病變組織。
很多年后,我們說起那封信,說起港城的醫院,以及醫院里的婦科病區。我們釋然,又無奈。我們連承受錯過的遺憾都喪失了。乳腺纖維瘤,并沒有責任承載這么多來自道德的裁量。它不過就是一種很普通的疾病。只是手術刀落下的部位,是女性身體隱秘的一部分。
當二十四歲的那場手術不再神秘,不再被疾病的隱喻賦予道德的懲戒,青春已然不在,包括一場未曾開始,就已然結束的愛情。
當我在這個早晨寫下這些文字,我的嘴唇變成了蒂芙尼藍的馬卡龍色。潰敗中的驚艷。二十四歲,患乳腺纖維瘤的我,和《病玫瑰》中患霍亂的二十三歲的女子一樣,被疾病賦予純質的色彩,純質的悲傷。
今天,切除乳腺纖維瘤,只是一個小手術,不需要住院,也沒有隱喻。當十八歲的侄女在微信上向我咨詢乳腺纖維瘤的相關病理知識時,相同的疾病讓我和侄女成為盟友。這樣的過程,突然變得很美好。我們在坦誠地交流中,保持并給予了身體自由的權利。我對侄女說,你的乳房很美,積極治療。
從二十四歲的疾病中抽身返回,回到2021年3月16日。
這個下午,四位病人預約了主刀的郭醫生,都是做宮腔鏡手術的。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女人因為宮腔粘連出現反復流產、繼發性閉經、不孕等一系列臨床癥狀,需要進行輸卵管通液術和鏡下粘連分解術。女人生得乖巧清秀,等待手術的時候,一直賴在丈夫的懷里,一會兒抬起頭蹭蹭丈夫的下巴,一會兒又伸出手摸摸丈夫的嘴唇。從精神到身體,好像他們與生俱來就是一個整體,從來沒有分開過。他的下巴,就是她的下巴。他的嘴唇,就是她的嘴唇。那么,她即將要承受的疼痛,也會是他的嗎?他又能替她承受并分擔多少?
女人要進手術室了,丈夫使勁抱了抱她。
在夫妻關系最穩固的那個階段,恩愛是最難以作為秘密藏起來的。這對小夫妻正恩愛,你儂我儂。當然,不愛的時候亦然,冷漠是緩慢釋放的。當激情變成日常的瑣碎平庸,便會用道德來作為束縛的托詞。
還有一對中年夫妻,丈夫一直在玩手機,妻子顯得殘損不安。她的殘損,是從嘴角的木偶紋開始的?!澳九技y”亦稱“流涎紋”、“奶奶紋”。女性的殘損,除卻皺紋,更重要的是內部的碎裂。當激情不再,殘損和麻木,便成為女性的日常。妻子起身進了手術室,背微駝著。丈夫繼續玩手機,動也未動。
我是否需要一個擁抱,哪怕是象征性的?我說服自己不去依賴他。我更不想讓他看見我殘損的樣子。他曾經對我說,你真美,美得都不敢和你說話了。彼時,我是一朵盛放的玫瑰。我們擁抱,帶著與眾不同的力量。我們把彼此交給了愛、激情和智慧,余下的,是不值一提的疾病,以及疾病的隱喻。此時,我病了。一想到那個染了霍亂的女子迅速衰老的臉龐,我就找到了緘默的理由。拋開愛,把疾病交給疾病的制造者吧,把愛從疾病和隱喻中剝離出來。
等我從手術室出來,我會和奧黛麗·赫本一樣,吹蒂芙尼藍色泡泡,去見他。
寬大的病號服,裝著我瘦薄的身體,未施脂粉,一眼看上去,干燥、脆弱,略顯凌亂。那些隱藏在內部的飽滿和潮濕,只有他看得見。他看到的是盛放,醫生看到的是枯萎,我看到的是愛。關于疾病的,另一個層面的隱喻。對著衛生間的鏡子微笑,我看見嘴角彎起一個上揚的弧度,一朵病玫瑰,也是可以有這樣與眾不同的姿態的,安靜、平淡、甜美,同時,千瘡百孔。像我所熱愛的,他的脆弱、孤獨、強大,無可回避的驕傲。
在醫生的建議下,我選擇了靜脈注射麻醉,全麻的一種,也叫做保留自主呼吸的全身麻醉。用于創傷小、時間短的小手術,比如無痛人流、無痛胃腸鏡、宮腔鏡息肉切除或宮腔鏡檢查、膀胱鏡檢查等。
手術室內,燈光雪亮。麻醉師是一個年輕的男醫生,剛從另一臺大手術上下來,還保留著那臺手術的記憶。他說,那個患乳腺癌的女子才三十六歲,癌細胞已經擴散至全身。手術前,病人懇求醫生一定要救救她,說她的老公很愛很愛她。又一個熱烈的生命。疾病,并沒有削弱她生命里最灼熱的愛與渴望。腦海里跳出《病玫瑰》152——153 頁的圖片,一名為乳腺癌所苦的女性,乳房組織已經壞死、潰爛,但胸部肌肉和胸腔依然有著觸目驚心的美。
麻醉師給我的靜脈注射麻醉劑。接下來,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麻醉,使我遠離了疾病、疼痛、隱喻。我在麻醉里得以解放,甚至短暫死亡。肉體和靈魂都失去了認知,連夢都不曾有。我們曾交流,夢里,也會抵達歡欣。我們的交流,像安吉拉·卡特的魔幻與巫術。一邊破壞,一邊建立。我不再是小姑娘,他也不再是小伙子。我們,是彼此的敵人,亦是彼此的親人。同時,我們是疾病的寬容者,拒絕疾病的隱喻。
我醒過來,身體空蕩蕩的潮濕。
麻醉師搖搖我,問我叫什么名字。我準確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麻醉師伸出食指和中指問,這是幾?我說,兩個手指頭,食指和中指。麻醉師滿意地點點頭,示意我起來。麻醉師不經意地碰到了我的身體,我感覺到一股溫暖。我獲得重新熱愛這個世界的力量。
我坐起來,穿上寬大的藍白條病號褲。有輕微的反胃、目眩和疼痛。躺在休息室里,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夢里,我將手伸給了他,他剛剛抽完一根煙。我多么熟悉他身上煙草的味道,以及他小麥色的皮膚。他的指甲飽滿、明亮。我感覺到他的力量,以及來自他身體的溫度。我們,兩個多么驕傲的靈魂,疾病依然無法剝奪我們的愛與激情。
護士將我叫醒。腫瘤醫院的櫻花,正開得熱烈。
三天后,取到了病檢報告單,單純性子宮內膜增生。一個月后,去醫院復查,已經完全康復。
我的身體又掛滿了新鮮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