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茳虹
我的父親們在那一天紛紛涌出街頭,他們雙手合十,喃喃自語。我在浩蕩的大地上看著父親們各式各樣的走姿,他們神情不一,若有所思。我看到他們身后無盡的天空即將傾覆而下,我的父親們即將把我溺在其中。
他從我的身側穿過,我心頭涌起一股燦爛激蕩的哀慟。
我父,我不知道人群中我父在何方,但我知他剛從我身側穿過。
后來鮮血洗凈了我,我的第六個父親殺死了我的第七個父親,父親殺死父親以后他們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身體,我幾乎化在里面。鮮血黏膩而濃稠,我沾染著神圣父親的鮮血。我虔誠地將父親噴射出來的鮮血在我身上抹勻。我的第五個父親敲擊石頭發出清脆的聲音,他問我石頭能否點燃,我說或可一試。這時我抬頭看到了我的第四個父親,他叼著煙頭看向天空,他的神情沉靜中帶著一絲不屑的厭世感,他拖著我往前走。在拖行過程中我的身體與土地摩擦,路邊的石頭剝離下我的骨肉,并發出“劈里啪啦”的生的脆聲。生,聽起來是脆生生的。
父親,你要去何方?
父親沉默不語,父親就是沉默。在如宇宙星空般浩瀚的時空中我感受父親的唯一方式是他的死亡和他的沉默,他沉靜又安寧,在寂寥的空間里予我以無限的回聲。我每每聽聞這無限的回聲,都感到蘊藉其中的蒼茫。
父親,你要去何方?
我的第三個父親一路拾撿我被石頭剝離下的骨肉。他辛勤而細心,我掉下的每一片碎肉碎骨都被他精心地拾掇起來。他想要烹煮我。我將進入他的腸胃,在糜爛的胃酸里將我的精華還給他。
父親,你要去何方?
父親遙指天空,這時他好像開口了,我好像聽到他用沉默說,帶你去人世。
父親,我已身在人世,又要去哪里?
父親鄙薄我的無知,這么多年來兒子依舊淺薄無知,天真如嬰兒。父親,我純真如嬰兒。他說,你看到的只是恍惚,你身在恍惚中,在世界的裂縫與空白處。你看到的,不及世界之美的萬分之一,你只是看到了世界萬千倒影中的一點,人世的形態紛雜萬變,不可琢磨。
我就在人世中,在人世中尋找人世的人一般是悟到了什么晦澀高深的道理,人在人世中尋覓人世,這事聽起來總有點費解。
當我決心與父親奔赴世界時,我的第二個父親沖了上來,他點了一把大火。我被燒死在了里面,父親便遁去了。在燦爛的火焰中,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個倒影,那個倒影沒有死沒有生,只有彌漫的空氣和燒灼的溫度。
我在沒有死亡與生的地方,看到我的第一個父親在烹煮我的骨肉,灼燒的火焰漫出了無盡的煙,我的骨肉散發出一種迷人的香氣。父親執著地看著火焰,他端坐在那里,無動于衷。我問父親,人世在何方?
父親指了指我的骨肉湯里蒸出的渾濁熱氣飄蕩的方向,我看到那熱氣朝每個方向彌漫,于是父親就在空中繪制了一個奧義無窮的圓,我憤怒于父親對我的戲謔。父親卻說,你已身在人世,又要去哪里?
我突然為這話感到哀慟,我父,請你把烹煮我的湯汁沿路灑在人世引領我,讓我不至于迷路。
我以悲愴的神情看著他,他大驚失色,連忙跳進烹煮我的湯水中。
我父避我。我是一個為父親避諱的人。我的名字連同我的存在像一個恥辱,為我所有的父親逃避。
剎那間我忽地發現我已經徹底遺忘我的名字。我的名字猶如從未存在過的事物,消弭在人世。
我赤足前行,在人世中我飄蕩著,被無形的力量拖曳著,漫無目的地前行。有人說也許性愛能為我指明方向。我回顧時卻發現無人同我說話,也許這是父親給予我的暗示。父親若隱若現,時不時指導我的人生。
我在渺無人煙的人世尋覓一人與我耳鬢廝磨,海水和天空在一齊蕩漾,人世如同大海幻影般渺茫,我只知我終將被人世埋葬。
我來到了一個木屋,木屋在大海上飄蕩。我飄了進去,里面空空如也。我懷疑我余生將永恒地在大海上飄蕩。這時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盤旋著游到了我的身邊。她柔情似水,似這汪洋卷入我的心中。那一刻我的心咚咚狂跳,我撼動于她的美麗,竟無從下手。我伏下身體,與她長久地對視,那一刻,我感受不到任何需要,她駭人的美麗使我無能。我試圖發出聲音,卻發現在她的美麗面前我張口無言。
我甚至無法辨明她的性別,她高貴而神圣,讓人無法判斷年齡和性別,性別狹窄的涵義無法囊括她的美麗。我用手指摩梭著她的身體,試圖用簡陋的手語讓她領悟我的言語,卻覺得觸手都是虛幻。我用手指說,人世,在何方?
海水終于吞沒了我們,我的骨肉融化于海水,我的身體在海水里徹底消散,我仰頭看到父親在海洋之上,遼遠的天空,莊重地高懸著,他面無表情地凝視著無能的兒子。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徹骨的悲痛,我感到了血緣消散的過程,我的血液在大海里不足一提,它們彌散到天際。
人世,在何方?
我出生時將這一切都短暫地遺忘了,我的記憶在我看到她的臉那一刻出現了震動的混亂。母親的臉,和我在大海里看到的女人一模一樣。我發出了一聲嘹亮的啼哭,因為短暫的不適。人在世上有著不適應的時光——母親,我在世上很不適應,她的子宮連通世上所有的海域,那個地方鉆出來了就不能鉆回去。
我在童年常常聽到打架和酒杯碰撞的聲音,父親無限背對著我。父親的背影比父親本身更實在。我的性命像父親的煙頭一樣細若游絲,不知何時燃盡。我蹲在門口,看到我的第四個父親,以一種滄桑的神情仰視著天空。在破舊的門口,他一言不發,我知道以后他將拽著我,將我的骨與肉剝離,因而每次看到他我都冷得發抖。父親,我冷。父親意味深長地打量我。父親,我冷。
悠揚的冷意席卷了我的人生,我常常感到猝不及防的冷意,那渾身冰冷的感覺讓我幾乎習以為常,父親意味深長地打量我,一開始他對我的寒冷無動于衷。最后他終于厭煩透頂——在我拽著他的衣襟,他的衣襟化為烏有那一刻——他運用了摩擦生熱的方式,他叼著煙頭,將我拖拽著。我像沒有生命的事物一樣——也許我本就沒有——無欲無求地感受著骨肉剝離的過程,感受著血肉與大地摩擦起熱的過程,我覺得我要燒起來了。
父親,我要燒起來了。他像個聾子與啞巴。
我聾啞的父親,漫無目的地拖拽著我,我沿路感受著即將燃燒的灼熱,我期待我能揚起一場大火燙傷我自負的父親,但是我始終處于即將燃燒的邊緣——那該死的寒冷時不時干擾我。我的父親說他要帶我去人世,可他在寬宏無限的宇宙面前,終于陷入了徹底的迷惘,他像欺瞞嬰孩似的,一直用遙遠無用的希冀寬慰我,他說,帶你去人世,最后他發了瘋。
他作為一個瘋子,狂熱地奔逐在原野。他說人世就在前方。傲慢無禮的世人不知道,我的父親參透了宇宙的秘密,他只是佯狂地奔跑在虛無的空間,那群愚昧的世人只道他發了瘋。
我發瘋的父親,他赤裸著奔跑。我說,父親你跑得太快了,我已經支撐不住,我快要碎裂了。
我聾啞的父親露出了不理解我語言的神情,他停下腳步歉疚地看著我,我明白他已經頓悟了某種高妙的語言,因而聽不懂人類簡劣的詞匯。那時我終于淌下了熱淚,我明白我的父親已經徹底遠去了。
我父,請你把烹煮我的湯汁沿路灑在人世引領我,讓我不至于迷路。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人世切實存在,它如此粗礪遙遠,我的父親就在咫尺之間,可是我們仿佛相隔很遠。我們注視著對方,我們血肉相連,可我們卻永遠也無法理解對方了。我們已身處不同的世界,也許我們感受到的時間也是不同的,父親感到的是飛揚的時間,我感受到的是滯重的沉甸甸的時間。
瘋癲的父親遁去了,我再次感到了空蕩。我目擊空曠的原野,突然不知身在何方,天地如此遼遠,我的父親卻永遠遁去了。
我在那廣袤的原野徹底迷失了方向感,我覺得周圍都是人。我父無處不在。那四周起了大霧,我徹底遺忘了歸途,只隱約記得來路。來路是濕潤的。我來的時候雙腳赤裸,沾滿泥土的顆粒。我腳下黏膩,這證明了我的罪過。
我走入了那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的森林,我在那里聽到了密布的聲音和神語,我還常常聽到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穿插在神諭之中。我的雙足逐漸凹陷,與泥土混合。那虔誠的嬰靈的哭嚎常令我痛恨自己的身形,我的周身全是罪,人的形狀是一種罪的顯形,人的生殖器則為造物的破綻。我試圖將自己化在泥土之中。當大霧消散之際,人們會看到我潔凈若初生。
那時我在泥土之上躺了四十九天,看到了霧變幻為各種形狀,霧氣浸泡著我。我的父親們分別來勸我回去,但是我眷戀上了泥土的柔軟。我說,父親,我和泥土粘在一起了,若要把我和這泥土分開,我的后背就會血肉模糊。父親搖搖頭,他對我的墮落無可奈何,再也沒有來找我。我逐漸適應了這寧靜,然后我聞到了潮濕的氣味,我好像又聽見了父親的腳步聲,父親的腳步聲似乎浮在天上。我聽見了我的父親做愛的喘息,這聲音讓我感到耳膜憋悶。天空逐漸在我面前變得疲軟無力,天空在逐漸消沉。天空消沉之際,我想起了出生的那一刻,我從血污中看到的那一道幽暗又神秘的光線,那光亮通往人世。天空被撕裂了,我的頭顱經受著劇烈的擠壓。壓迫令我看到了偉大的景象,整個宇宙在無盡而肅穆地旋轉,毫不在意凡人的注視,我被攪動著,墮入了襁褓之中。
母親懷抱襁褓之中的我,急促地走在晃蕩的橋上。她沒有發現靜謐的水面星空在無限地旋轉凹陷,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母親急促地走在晃蕩的橋上,嬰兒注視著平靜的水面,水面上是宇宙的倒影。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母親第一次偷情的夜晚,母親臉上紅潮涌動,是尚未褪去的柔情。母親背叛父親的曖昧之夜,嬰兒看到了人世中最偉大的景象。她從未深夜過橋,母親說。這里沒有那樣一座漫長的橋。母親告訴我那是幻覺。
我的父親曾將我舉起,試圖摔碎我。父親在猜疑我的血統,他打量著我的面容。我在襁褓之中與父親對視,卻不能記得父親的形貌,我失蹤的父親不斷地重述一些詞語——孽種,孽種。但他仔細地看著我,我的頭骨堅硬,形貌丑陋。父親在即將把我高舉起來摔死的那一刻,忽然雙膝點地,號啕大哭。他緩緩將我放在地面。我不像任何人的孩子,父親說,在他試圖殺死我的時候,我流露出了崇高的神情,就像遠古壁畫里奇形怪狀的獸類,眼珠仿若有精光,使人畏懼。
我最柔善的父親將我藏了起來——為了避免我再次被摔死。但是他只有多余而無用的柔善,他把我藏在了所有人都經常路過的一個洞里。我的父親們路過時常常和我打招呼,孩子,你躲在這里做什么呢?
是父親將我藏于此處,為了讓我不被摔死。
我最后一個父親將我從里面掏了出來,他說藏在這個地方過于顯眼。然后他們挨個將我傳遞,議論著究竟是誰將我藏在了那里。最后他們討論了半天,都沒討論出將我藏在哪處最為合適,于是我第一個父親又將我放回了那個洞里。
父親失蹤在第二天。父親的失蹤像一個誘我前行的謎語。無人見過他逃離時的模樣,他為了避免被找到,在村莊的每一條道路都留下了他遠去的足跡,每條道路都只有離開的足跡。父親如何做到的,我詢問母親。母親依偎在那人懷中,母親與那人融合之際,我匍匐在道路上揣摩父親的足跡,我宛若一只幼獸,爬遍了父親所至之處,我父無處不在。
我站在盡頭看到道路不斷地分岔,我突然領會了這其中的奧秘,因而潸然淚下。來人世的道路,只有一條。我頓悟的那一剎那,世界在我面前變得微弱又恍惚,我努力地睜了睜那雙父親賜予我的眼睛,看到那束奧義無窮的天光漫延在空間之中,我只能看到亮的東西,我的視覺在那一剎那被渾然剝奪。就在那時,所有的橋都劇烈地抖動破裂,洪水決堤而下,淹沒了有形的世界。
水淹沒家鄉,與高山齊平,人們四處逃難,攀登高處。
而母親尚在水中樓臺,于是那水終于降落。
我聽見了四散的呼救聲,許多人漂浮在水面,連同剛誕生的嬰兒也圣潔地照耀著人們的罪孽,在水面靜止地浮起,像固定的事物那樣。我四周都是人們的震天價響的哭嚎,我聽到人們在驚慌失措地呼喚他們的親人,他們無限哀傷又驚恐的面龐像游動的魚一樣劃過我的眼前。我覺得人們在逃命時發出的聲音隱含著某種秘密,某些值得窺探的私隱。水逐漸漲高。我望見了我的母親正依偎著那人,他們在水中的樓臺像合二為一的倒影,映照在鏡面似的海水里,讓我無法確認母親是否真實存在。我浮動著,這浮動的身姿令我通體舒暢。那些逃難的逃命的聲音不斷地放大,像嗡鳴一樣吵鬧,我想靜靜地睡去,卻發現這聲音逐漸變得微弱,逐漸歸于永恒的平靜。我終于淌下了淚水。陽光照射在我身上,我周身流淌著光,我變得滾燙,我要與這海水融為一體。
就在那時我在騰起又迷幻的大海之上,那一片朦朧又耀眼的光里,看見我的母親自遙遠的海邊奮力地揚帆朝我劃來,我張口拼盡力氣呼喚她,她卻又一次葬身海底。
她不斷從海水中重新浮起,重新覆沒,對我的哭嚎全然不聞,她像看見了另一個我一樣,朝我的另外一面不斷奔去。我確信她在朝我劃來,可我恍惚在另一個方向。我發出了鳥一樣的干鳴,誘惑般的母親逐漸在那片光里變得晦澀難解,變得模糊不清,母親像圣徒一樣消失了,我重新睜開眼睛,看到肅穆的天空在凝視我。海水里死難者的尸體正被群鳥分尸,聒噪的鳥群在我的頭頂翱翔,它們正在為我洗禮。我仰視那片費解的天空,看見人世在不斷被蠶食,陰影飄動,飛速地覆蓋著實在的世界,突然無數激流從我身畔蕩去,海水自中間回縮,我陷入了意識模糊之中。
我看到自己身處一個沒有光亮也沒有黑暗的地方。我身處一個不是真實存在的地方,我感覺身體奇異的柔軟,就像在四散蜿蜒。我通體的感官都無比放松,有一種隱隱的歡愉在周身流淌。這世間生懸浮于死之上,光亮浮于黑暗之上,這世間就像一個久置的容器,那些輕盈的東西像一層膩滑的油一樣漂浮起來了。
光是一種形態,世上其實沒有光。那是我們眼睛的幻覺。沒有光亮也沒有黑暗的地方,讓我們感到暖流激蕩。在一個偉大的地方,我們的感官被淹沒,只有溫暖如初般存在,溫暖得像在子宮的羊水里浸泡腫大,母親,我在發育。
人世在消沉。人世如流沙般細碎地墜落。我聽到了人世消沉的聲音,細密柔和,我為這聲音感到難以自持的哀慟。那層膩滑的東西在緩慢地漂浮,而我們在不斷下沉。父親,請扶著我,讓我不至于無限地下沉,沉入這靜默又悲涼的宇宙。父親的眼睛在最深處觀看我的形態,父親你一面召喚我,一面警告我。
我的第一個父親朝我走來,他自雨水蒸騰、雨水萌生處朝我走來,我的父親是濕潤的,我雙眼為此模糊,我映照在我父親的光耀之下。
我的第二個父親正躺在泥土里做愛,他的身體勾連成了奇怪的形狀,我的父親做愛的時候像在模仿一種動物或者一種圖騰。
我的第三個父親沉默寡言地坐在地上,用手指關節敲擊著地面,仿佛在聆聽大地深處的呢喃。父親酷愛泥土里蟲子蠕動的聲音,那聲音讓他感到某種東西正在不斷滋長和消亡。
我的第四個父親在草地上跳舞,他一生癡迷于無用的藝術,我對父親說,父親,藝術是不必要的。父親回過頭來,他說,這一切都沒必要,但藝術是不必要中的必要。我第四個父親是我最自私的父親,他與我最為疏離,我從未真正看清他的面容,我對他的害怕正如同對藝術的敬畏。
我的第五個父親那時坐在我的旁邊。他從前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石頭,然后在風和日麗的下午敲石頭。我時常擔憂我的第五個父親會在某一天將石頭扔到我頭上,為此我在他面前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嗅聞他的呼吸。但其實我第五個父親是我最溫和的父親。在我永遠地離開他時,他第一次同我開口說話。那時他的呼吸非常渾厚,他說,你會像石頭一樣。石頭會在風雨的沖刷中逐漸變為溫柔的土壤。
我的第七個父親很漂亮,他渾身上下發散著美的光暈。他蓄著長發,我愛戀我第七個父親的長發,愛戀它們年輕時風光無限的樣子。我的第六個父親和第七個父親終生纏斗,他們都懷有一個殺死對方的陰謀,我所有其他的父親都閃避他們,因為他們彼此瘋狂的仇恨會讓無辜者殉葬。
我的第八個父親,只存在于聲音中,聲音中無時無刻不在回蕩著我第八個父親偉岸的存在。我的第八個父親他從未出現,但他的威名徹響于我所有其他的父親之間。
我的第九個父親,是我最難以啟齒的父親。確切地說,我的第九個父親他閹割了自己。他想不通他的生殖器為什么會以這種方式存在,為什么突然會勃起,他說他的性器官讓他不適。于是在一個尋常的下午,他閹割了自己。人們經常問我,草地上匍匐的那個人,是你的父親嗎?我說,不是,他是個丟了東西的可憐人。然后他們會再問我,那個人說你是他的兒子。我說,不是,他是個丟了東西的可憐人。
我還有許多父親,有些父親我素未謀面,有些父親我已經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了。我還有個討厭的父親,他總是時不時出現。他精通占卜,經常不懷好意地提示我,命運即將要戲弄你了。我每次聽到都很不高興,但我也沒有辦法,父親終歸是父親。
在過去的那些日子里,我和我的父親們經常彼此路過,但是他們常常認不出我,他們都有各自的目的,無暇顧及我。父親無暇顧及我時常常對我說,若想要看到他,就仰望天空。
我把天空當作我最初的父親。后來我在天空中看到了云彩紛繁復雜之象,我逐漸感到天空并非不可理解。這讓父親面露驚懼,我的父親是個容易感到驚懼的人。他認為我的話語將會觸犯天怒,于是他想盡了辦法讓我離開他的土地。我受到了父親的驅逐。后來當我回到那里時,卻發現父親的土地只放得下一小塊石頭了。父親典當了他所有的土地——為了換取幾根好煙,這讓我感到費解。但是父親對我說,土地會自我生長。我篤定我的父親在欺騙我,但是他的語氣確鑿無疑。那天父親站立在僅屬于他的那小塊土地上時,神色莊嚴得像在祭拜神靈。我發出了不恰當的嘲笑聲。后來我為之感到懊悔,我不該嘲笑我落魄的父親,落魄的男人不宜嘲笑。父親沒有理會我,他把一塊石頭放在了土地上,對我說,他留給我這塊土地,就是留給我無盡的財富。我懷疑那塊土地底下埋著寶藏。父親離去后,我一直想盡辦法朝下挖,期待著什么堅硬而晶瑩的礦石,然后我挖出了水源。
當水冒出來時,我感到了絕望。我們故鄉的水流得遍地都是,我們從不稀罕水。我順著那水流出的方向,開始了流浪。我的流浪可說是在空間中流浪,亦可說是在時間中流浪,在流浪的最后階段我已經不太能區分時間與空間。這一路上我見過形形色色的土地,卻始終握著父親贈送我的那塊石頭。那是一塊堅硬的石頭,父親從前常常摩挲那塊石頭。我握著那塊石頭就像握著父親的一生。我發現各個地方的土地是不同的,我見過各種顏色的土地。有個地方的土地是紫色的,一種肥沃而豐饒的紫色,那紫色令我流連忘返。但我始終沒有見過會自我生長的土地,我沿路驗證了父親對我的欺騙。后來我懷疑父親對我說的土地其實是大海,藍色的大海會自我生長。我也曾在大海上漂流,那是一片奇幻的海洋,我覺得那不是人世的海洋,而是上帝靈魂的投影,因為那片海洋曾在一瞬間縮為一滴水。那滴水從各個角度來說都反射出深奧的斑駁的光,然后那滴水就蒸騰得無影無蹤。當時我赤裸著身體站在干涸的大地上,父親說過,這里終會生長出無限的土壤。于是我趴在地上,親吻著那塊石頭。后來我死去以后,聽說那塊石頭在萬物的滋養下,變得越發柔軟,最終從中間裂開,成為息壤的雛形。我固守在那片土地上等候父親的降臨。父親時常路過,但他們常常匆忙地離去。我是一個為父親遺忘的孩子,這從不曾讓我苦惱,這像是世間某種常態。當這常態改變時,我才感到驚慌。父親的高尚就在于父親的遙遠,在多年的流浪中我始終堅信這一點。
我將我所有的力氣都耗費在敲擊那塊石頭上,我沒日沒夜地敲擊著那塊石頭,甚至試圖點燃它,但那是世上最堅硬的一塊石頭,它像我的父親一樣冷漠。有時候我甚至仇恨那塊石頭,在流浪途中我幾次想要遺棄它,但是它就像長在我手心一樣。這塊石頭像父親的陰影一樣籠罩在我身上,它警示著我對父親的服從。我決心尋找一塊更堅硬的石頭去擊碎它,于是我也像我第九個父親那樣終年彎著腰在草地里尋覓那東西。有一天我看到我的父親們舉著火把在茫茫黑夜里集體出走,我問,父親,你要去哪里?父親們沉默不語,只是舉著火把看向遠方,火把在劈里啪啦地燃燒,我想我的父親們也許受到了某種感召。那天我在草地里數著我的父親的數量,數了一會兒我就開始眼花繚亂,我看見我的父親們相繼死亡而復生,我看見我的父親們相互殺戮或相依為命,我看見我的父親們背離我而去。他們說他們要去做一件神圣莊嚴的事,然后他們滿手鮮血地回來了。我數了數,我說我的父親少了一個。他們問我,是哪一個。
我說,我已經無法辨認你們,但我的父親少了一個。
他們說他們是完整地回來的,但我堅持認為我在那天失去了我最親密的父親。于是我坐在夜晚的草地上大哭起來,我說我是個失去父親的孩子。我的父親們集體認為我還像以前一樣頑劣,他們搖了搖頭,對我說,你要像個男人一樣。父親將我丟棄在了原野,他們將我的父親拖了回去。那個夜晚風聲鶴唳,我的耳朵和皮膚所有的縫隙里都灌滿了風,就像我本身就是風一樣,原野茫茫無盡,我看不到回家的方向,黑暗像出生前那樣令人畏懼。我死命呼喊著父親,但是我的聲音被淹沒在了呼嘯的風中。遠處狼群的眼睛閃閃爍爍。我的尸骨會被餓狼叼走,即便我的父親也無法分清哪個遺骨屬于他的孩子。我的喉嚨已經沙啞,這時候我聽到了我父為我哀哭的聲音。那個夜晚他為我驅趕了狼群,我在他的庇佑下,在那個動亂的夜晚跑回了家中。我始終不記得我到底是怎么跑回去的,但我記得亡父蔭蔽著我,我的父親呦,正被他們架在火上燒烤。
人們經常問我,你最愛你的哪個父親?我說我對我所有的父親都是一樣地愛。人們嬉笑著,數起了我被父親拖行、拋棄、摔在地上、扔進水里、被驅逐的往事。但我還是說,我對我所有的父親都是一樣地愛。人們變本加厲,說起了我父親的丑事,你的母親與那人偷情,他們又歷數我父親犯下的過錯。我說,我會代他補償。最后他們無可奈何,告訴我,你的父親已經老了,他變成了一個可憎而無力的老人。在那個地方人人可以欺凌他,他毫無反抗的力氣,上次他為了活命不得不從一個壯漢胯下爬過去。我捂住了臉,開始長久地哭泣。我無法分辨他們話語的真假,戲弄兒童是這些人一貫的喜好,但我為我的父親悲哀。我哭了一整夜,直到聲嘶力竭,我再也無法發出哭聲。人們對我感到驚惶,他們說我像我的父親那樣瘋狂。
我在后來的那些日子,與那塊石頭終于和解了。我理解了那塊石頭,那塊石頭便似乎開始變得柔軟而黑亮起來了。我在此之前曾將青春耗費在上面,直到我發現自己長出了滿頭的白發。那只是所有的日子里最尋常的一天,我自盛年長出了白發,是命運對我的懲戒。我也變成了像父親一樣乖戾可憎的老人,我變得越來越像父親是我唯一趨近父親的方式。當蒼老像枝頭的雪一樣壓著我的脊柱,我感到自己即將遠去。在那段時光我無比思念我的父親,他在我記憶里還是那樣年輕,我捧著那塊石頭掉下了眼淚,我知道我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連同風和大地都感知到了我不可挽回的衰竭之勢,我的衰竭像水一樣漫延開來。我試圖挖開大地將我自己無聲地掩埋,但是大地抗拒著這粗暴的行為。那時的大地不像現在這樣柔軟,那時的大地堅若磐石。
當我筋疲力盡地躺在上面時,仰望著蒼青色的天空感到了一陣深刻的疲乏。那時我聽到了死亡的樂聲。死亡是一種優美的音樂。我想起有人對我說死亡只是一種特定頻率的振動,我陷入了那迷人的律動,與萬物共振。
后來我的死亡驚動了我的父親們,我的死亡在父親們中間口舌相傳,不絕于耳,最后嗡鳴之聲共振,我的死亡就像風一樣廣為人知,悲涼地響徹在大地之上。
我那可憐的父親,他莊嚴地行走在我的尸體停放的路邊,仿佛死去的是一個與他無關的人。他口中喃喃自語,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只看到那苦難的唇形在一開一合,我以永恒又博大的死亡感受父親蒼老的聲音——那是更高尚的聲音的形狀,像深海的律動和嬰兒出世前聽到的聲音。
他的聲音在末尾突然涌上了一股細弱但徹骨的哀傷,那哀傷刺激了我,如一根蛛絲鉆入我的耳中,綿綿不絕。我的尸體在泥土上抖動,我知道我已經死了,我,永恒地,無可饒恕地死了。父親卻仍舊佇立于空蕩的生,彌漫的、難以描述的生之中。我的死與父親近在咫尺,卻隔絕了溝通的介質,我們的聲音彼此永恒地隔絕。
他們一張張臉是我曾見過的,我曾終年蜷縮在路邊觀察我的父親們。我的父親們形形色色,有的父親汗流浹背,弓著身子走在路上;有的父親莊嚴肅穆,像在思考人的歸去和來途;有的父親愁眉苦臉地仰望天空,祈禱著雨水的降臨;有的父親從皸裂的龜殼里,嘆息命運的不可捉摸;有的父親正安詳地在午后打盹,他們倦怠而心滿意足;我的第一個父親和第十一個父親正在摩挲手掌,我的第四個父親在跳一種送別的舞蹈,我的第六個父親殺死了我的第七個父親。我的第七個父親他是一個完美而和諧的父親,他只能不斷地以死亡延續完美。此時風聲沉入了大地之中,大地為這寂寥的風聲而動容,變得松軟起來。
我第八個父親在那時似乎現了形,但是以另一種方式現了形,他像一根弦一樣振動了一下,發出奧秘的聲音。我從那聲音里領悟到死亡是某種頻率的振動,我的一生無限來回于那永恒的振動。我像一圈波紋一樣微弱地散開了,父親,你聽見我蕩漾的死亡了嗎,它就隨著大海和天空,一同蕩漾,它輕柔又婉轉,它無處不在,它深入肌骨卻化為無形。父親,我溫柔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