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雷
哈姆雷特對時世的洞察與預見體現了他敏銳的政治覺悟與巨人的社會責任擔當。劇中哈姆雷特特別關注社會秩序、倫理綱常與世道人心等問題,在這些方面的敏銳洞見證明了哈姆雷特作為卓越政治家的良好素質。
你是你丈夫的兄弟的妻子。
我的叔父父親,我的嬸母母親。
一萬個人中間只不過有一個老實人。
我的叔父是丹麥的國王,那些當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對他扮鬼臉的人,現在都愿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塊金洋來買他的一副小照。
這樣好的一個國王,比起當前這個來,簡直是天神和丑怪。
我認識你(波洛涅斯),你是個賣魚的販子。
憑著我們朋友之間的道義,憑著我們少年時候的親密友情,憑著我們始終不渝的友好精神。
我的罪惡是那么多,連我自己的思想也容納不下……我們都是十足的壞蛋。
王子哈姆雷特的復仇行動必須是光天化日之下光明磊落的行為,并成為正大光明的瞻禮文化的一部分,才能在王國政治中起到重整乾坤的作用。而暗殺行徑是與封建統治者利用“瞻禮文化”教化臣民的宗旨相違背,是敗壞人心、擾亂倫理綱常的邪惡行為。在《麥克白》中,莎士比亞讓通過謀殺國王鄧肯篡奪王位的麥克白親口說道:“我們往往逃不過現世的裁判;我們樹立下血的榜樣,教會別人殺人,結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殺;把毒藥投入酒杯里的人,結果也會自己飲鴆而死,這就是一絲不爽的報應。”這同樣有力地證實了“瞻禮文化”對封建統治的重要性。
哈姆雷特褒揚父親斥責克勞迪斯:
在這一大段臺詞中,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國王的形象與作為對世人的生存狀態有影響。先由個人形象上升到倫理人格、人生行為層面,再上升到政治秩序與人心所向的層面。所有的視覺“形象”都被賦予了極其特殊的政治意涵。其重要的目的就在于通過民眾的瞻觀效果而獲得重要的政治意義。
不斷向我們書面要求把他的父親依法割讓給我們英勇的王兄的土地歸還。
除了訓令上所規定的條件以外,你們不得僭用你們的權力。
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殺的法律。
君王是有神靈呵護的,叛逆只能在一邊蓄意窺伺,做不出什么事情來。
誰知道那不會是一個律師的骷髏。
我可以預言福丁布拉斯將被推戴為王,他已經得到我這個臨死之人的同意。
具有法律理性的哈姆雷特知道以理性節制情感,直覺不能代替事實,義憤的情緒不能替代正義的審判,而捍衛正義的行動不能僭越法律的準則。哈姆雷特對“新王大婚”充滿了強烈的反感與懷疑,“他一點不像我的父親……罪惡的匆促……那不是好事情,也不會有好結果……我必須噤住我的嘴”這屬于理性人的敏銳直覺,但僅停留在感覺層面上,還無法達到理性層面上去確認與言說,所以他的悲傷、疑慮、困惑、憤懣糾纏在一起,郁結胸中。因為沒有誕生一個明確的認識而無法與人言表,故而他成為一名孤獨的獨語者。情緒的激流如地下奔突的巖漿,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在深深的自我克制中緘默,并陷入憂郁。于是哈姆雷特對周圍的人事產生反感與厭惡的情緒:“我的黑黑的外套……都不能表現我的真實的情緒……我郁結的心事卻是無法表現出來的。”
當聽到霍拉旭告知關于鬼魂的“風言風語”時,哈姆雷特的理性判斷是“事情有些不妙,我想這里面一定有奸人的惡計”。他的直覺與疑惑開始進入到理性思考與推斷的層次上。當哈姆雷特聽到鬼魂透露的秘密時,雖然這秘密驗證了他隱約的猜測,并使他在情感上非常震驚,但是他卻變得更加節制、冷靜。最重要的是他在理智上并未輕信鬼魂的一面之詞,因為從法律的角度看,鬼魂的話只能證實哈姆雷特之前的懷疑、猜測極有可能是真的,但是他并未就此陷入有罪推定、魯莽行事,而是依然保持法律人的理性與警惕。正像波洛涅斯所說:“人們往往用至誠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動,掩飾了一顆魔鬼般的內心,這樣的例子是太多了。”哈姆雷特當然也有這樣的智慧與洞察能力,他清醒地知道,“鬼魂初衷的善與惡,其話語的真假”,這些都需要進一步證明,才能做出判斷,這就是哈姆雷特作為時代思想巨人的法律理性高度,絕不意氣用事,成為情緒的奴隸。這一點也可以幫助我們解釋戲劇中一個奇怪而悖謬的小細節:哈姆雷特無比崇拜、無限熱愛他的父親,但卻沒有跪拜具有“父親形象”的鬼魂并一訴衷腸,他一直冷靜客觀地稱謂鬼魂為“你”甚至“老鼴鼠”而非“父親”“國王”甚至“您”。哈姆雷特作為法律人的審慎還表現在,當他得知了這個尚未確證的“驚天大秘密”后,并沒有將其“擴散”出去“打草驚蛇”“妖言惑眾”,而是嚴格克制自己的情感,對周圍所有人嚴守秘密,等待時機,“不,你們會泄漏出去的。”
伏爾泰有一句名言:“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哈姆雷特在行動中一直堅持審判要以有效的法律事實為依據。克勞狄斯驚慌退場的過敏反應確實證實了鬼魂說的話全部是真實的,但是這些跡象并不能作為法律面前的有力證據來證明現任國王就是弒君篡位的兇手。換句話說,克勞狄斯的反應并不構成證明他有過類似犯罪行為的充要條件。在法律上,沒有實質性的確鑿證據,就不可能促成有力量的判決與行動。鬼魂之說在理性的天平上是不能成立的,是根本站不住腳的,這種“妄誕”的說辭不可能作為神圣法庭上的呈堂證供。我們甚至可以說,在法理上,哈姆雷特就其父親被謀殺這件事情,想以法律的方式向克勞狄斯復仇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一場秘密謀殺,沒有任何人證、物證留下來,這就像現代美國的“湯普森殺妻案”一樣。而克勞狄斯繼兄長之后踐登王位其實是符合當時的法律程序慣例的,比如挪威王子小福丁布拉斯的情況就與哈姆雷特完全一樣,同樣是叔父繼承了王位。此外,克勞狄斯娶嫂同樣也是得到朝臣們的一致同意和支持的,總而言之,目前克勞狄斯完全就是一位真正的、合理合法的、名正言順的丹麥國王,你可以在道德層面上懷疑他,甚至譴責他,但是在法律層面上你抓不到任何能證明他有罪的證據。如果哈姆雷特沖動之下刺殺了克勞狄斯,那么哈姆雷特本人就直接轉變成了“真正的克勞狄斯”,而且是真正的、明目張膽的謀權篡位者——弒殺親族、包藏禍心、罪惡滔天、不擇手段。這樣哈姆雷特不但斷送了自己的生命,也斷送了父親的理想,更加劇破壞了王國共同體秩序的穩定,使惡的理念在臣民心中更加肆意蔓延、惡化、深化。哈姆雷特的發瘋與痛苦其實主要在于正義目標與邪惡手段的不相容,非理性的復仇激情與法律理性所尊崇的程序正義之間的嚴重沖突,他畢竟不是一個不擇手段的馬基雅維利分子。正義畢竟不是一件可以個人獨斷、自證的事情(“我覺得、我相信我是正義的”的想法在法律上是不成立的),正義的意義在于它可以公之于眾,要有充分的證據,并符合法律程序可以為民眾所檢核、復證。為了用正義的手段伸張正義、懲罰罪惡,哈姆雷特最符合法律理性的選擇只能是“等候一個更加殘酷的機會吧”。因為“一次不準確的判決污染的只是水流,而一次不公正的判決污染的卻是水源。”那么,最后當哈姆雷特殺死克勞狄斯時,是否符合程序正義呢?當然是符合“程序正義”的光明手段。哈姆雷特是在萊阿提斯良心發現、祈求寬恕、徹底揭穿克勞狄斯陰謀殺害王子、結果誤殺王后、人證物證俱全且確鑿的情況下,才殺死了一直在暗中為惡的奸王。正是昭彰的真相、嚴正的法律審判授予哈姆雷特神圣的復仇權力,但事情到這里重整乾坤的復仇還遠未完成。
哈姆雷特對霍拉旭的臨終遺囑有兩點非常值得注意:第一,他要求霍拉旭向眾人去“替我傳達我的故事”,“請你把我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們的疑惑。”這并非愛慕虛榮,而是他復仇的正義性的體現和重整乾坤的最為必要的手段。他必須讓他的復仇過程被民眾瞻觀、理解,他的復仇必須在民眾那里取得最后的效果——以法律正義為準則校正世道人心。第二,授權小福丁布拉斯繼位。“我可以預言小福丁布拉斯將被推戴為王,他得到了我這臨死之人的同意。”哈姆雷特的臨終遺囑便是一種符合法律理性的政治授權行為,他并非為自己著想而是念在國家蒼生,他以其法律理性為王國選定繼承人,以保證政權的平穩過渡,從而免去王國的兵禍之災。在他的授權下,他的繼承者登位才不會引起爭議,不算是趁火打劫、巧取豪奪,而是合法的國王,這有效防止了王國叛亂的發生,從而使新王能秉承他的遺志代他繼續完成“重整乾坤”的重任。而小福丁布拉斯對哈姆雷特的高度評價與隆重的軍人葬禮,正好也證明了哈姆雷特思想巨人的理性頭腦是絕對值得稱道的:世事紛繁,錯綜復雜,但哈姆雷特處理得條分縷析、絲絲入扣。
本瓊生評價莎士比亞:“他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世紀。”這是因為莎士比亞所關注的人類社會問題(比如復仇)同樣也具有超越時代性,他的哈姆雷特不止是文藝復興時代的巨人,就是在今天也同樣對我們有啟發意義,所以一般學者把哈姆雷特的所思、所行放到普通人的思維行動模式里去理解,那是很荒謬的事情。我們對哈姆雷特行動的理解離不開對其王子身份地位的考察。王子身份的政治使命與法律理性兩個維度必然會影響到哈姆雷特的認知層次與行為策略。哈姆雷特身上具有柏拉圖“哲人王”的某些氣質——理性與勇氣,他的使命是捍衛城邦共同體的安全穩定,他的目光要比同時代的普通人看得更深遠,他的行動也不愧為一種真正的勇敢行為。他如守夜人一般在“眾人皆醉”的時刻,選擇獨立而周密地思考;他在普通人尊崇慣例“勇于敢”的地方,清醒地選擇了“勇于不敢”。哈姆雷特以政治上的高瞻遠矚和法律上的程序正義拯救了即將崩潰的城邦共同體,并以法律正義作為“阿里阿德涅之線”,幫助人類走出血腥仇殺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