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實忍受著荒野的疲倦（組詩）

周 簌

一生中很少有這樣的時辰

坐在郁孤臺上，聽風吹擺懸垂的枝葉

眾鳥歡鳴

它們遠離甜蜜的紅柿子樹

偏愛那棵離暮光最近，枝丫呈恣意

扭曲之美的古榆樹

有時跳著芭蕾，優雅地旋轉跳躍

有時繃直腳尖和雙翼

快速飛離舞臺的中心

“那些長著最小心臟的生命，

才有最大的自由”*

唯有一只佇立在樹梢頂端，孤絕

如稼軒先生憑欄的背影

在樹影疏朗的掩映下

清江水變得抽象

一條模糊的白練，在寂靜中纏繞

就這樣漠然相對，直至太陽絆落遠山

當暮光完全溶化在流云里

榆樹葉的碎鉑金，一下子被撤走

天空的灰青色里

只剩下它們的剪影

注：*引自格麗克的詩句

時光溫暖

無論剩下什么

我們都未曾真正擁有過

最終不過是，自己陪著影子走完余生

人至中年，親情會逐漸變成悲痛

于物理生命學角度來說

人生，就是一場悲劇

你說與我這些的時候

我正迷茫地

走在崎嶇的覆滿腐葉的小路上

抬頭看見，一株低矮的莢蒾

生澀地盛開在，黃褐的泥壁間

暮色已蒼茫，你比時光溫暖

弦 月

今晚夜幕中的那輪弦月

太瘦了。有著沉郁香氣的花朵

存在，或不存在的孤獨

獨自在空中，模糊而密集地顫動

也是這樣一個夜晚

你在閃爍著魚鱗的海面裸泳

似一條通體光滑的魚

遲徘在大海，波浪般的唇齒間

還有清透的，薄荷綠嗓音

聽見它們，正浸潤我虛無的身體

潮潤的夜風，吹過來——

我們彼此需要

再也不逃走了。苔蘚在雨中變綠

除了孤獨，什么都沒有獲得

除了節制而深情的愛

什么都沒有獲得

還有那些

一想起，就立刻變得明亮的時光

只要一想起。就溫柔得

令人著迷的時光

果實忍受著荒野的疲倦

野外一棵裸花紫珠，葉子全部掉光

環抱著彼此的果實，匿身于荊棘叢中

那種透亮鮮活的紫

女人們圍聚在安靜的

令人迷亂的紫色云團下

空氣異常清涼，我獨自陷入玄想

果實忍受著荒野的疲倦

憂慮是透亮鮮活的紫，而人生如寄

遠處的江水，滔滔如縷

隱秘的愛

安靜的海水，漫過淡藍衣裙的身影

海鳥白色的羽翼，保持著一種驚悸

有一種愛，在于無盡的挖掘與索取

反復地試探與怨憎

只有在對方身上，方能看見

那種淋漓盡致的，愛恨與撕咬

請進——到我的心里坐一坐吧

現在，我狹窄的心底

除了微藍近乎透明的悲傷

全是你

荊 棘

我們坐在山谷底下的蘆葦蕩里

背靠著背曬太陽，彈唱一首鄉村民謠

你指給我看，一只風箏掛在了

高高的樹頂，它的飄帶在風中舞蹈

那時，我躺在你的身邊

另一對老夫婦（遠看像一對戀人），

草地上顫動著暖陽

他們輕輕捉掉彼此身上的草屑

有許多個夜晚，夢境的邀請下

我們甜蜜而浪費，充滿著生活的細節

我們要砍掉愛情的花朵嗎？

從此在荒蕪的心間，栽種荊棘

讓人望而生怯，這一身的荊棘啊

在人生最美的時光里，疏遠與拒絕

舊 物

牡丹銀梳作為一件遺物

曾梳過已作古的奶奶的銀發

割蓮花的彎刀

也割祖先墳頭上的巴茅草

中元節這一天

我用奶奶的牡丹鎦花銀梳子，梳理長發

在祭祖后，細致地磨掉刀刃上的褐色汁液

我摸著锃亮的銀梳齒，牡丹慢慢蘇醒

真是一把好梳

我用拇指，反復試探彎刀的鋒刃

真是一把好刀

在太陽底下，磨刀石的鐵青中

它像一匹嗜血的野獸

有鐵的呼吸，發出野獸的嗷叫

一道冷光逼現，令人打了一陣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