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紫
梅云收到柚子的微信語音時,是夜里11點11分。當時,梅云已關了臥室的頂燈,將一盞書本形狀的小桌燈打開,抱膝坐在飄窗的軟墊上。
這是她近幾年的習慣,坐在十八樓的窗臺,神思鉆過玻璃,分散成無數的飛蛾,飄搖到遠遠近近的窗前,瀏覽并陪伴那些燈光,直到零點降臨。待它們一盞盞地熄去,待那些燈下的人一個個睡下,它們才像紀律不夠嚴明的散兵收到集結號,拖拖拉拉,開始重回她腦內的巢穴。之后,她朝著寥寥可數的燈光微微地一笑,像長途跋涉趕到旅途終點,對陌生人露出的表情——沒有熱情,沒有感動,但因為有人同在,心里生出一絲踏實和安穩。然后,她像合書一樣合上那盞散發著天青色的小桌燈,摸黑上床,幻想某個窗戶里,會因為小書燈的熄滅,有一絲安寧或悵然。
一直在次臥里從iPad上追美劇或玩斗地主的丈夫焦穩,也會在差不多的時間里熄燈睡覺。他的腦袋里像安著睡眠開關,一挨枕頭,黏稠的呼嚕隔著兩道門傳進來,像濕漉漉的粗麻大繩顫動在夜的黑泥漿里,橫亙在新的12時的起始點上。
梅云很慶幸自己是個睡眠時不附帶雜音的人。她覺得只有安靜的睡眠,才對得起那些熄滅的燈,那些停止了轉動的發動機,那些歇息了的腳步,勞累了一天的喉嚨,被目光和灰塵覆蓋了一日的花草樹木,還有那些凝視著人間的星辰。
聽到微信的叮咚音時,就著書燈的微弱藍光,梅云看見是一個微信名叫柚子的語音,時長11秒。她沒有點開,而是看了眼手機頂端的時間,11:11。
梅云的手機時間設置的是12小時制。她一直不習慣24小時制。她不喜歡換算,也不喜歡每天24小時的圈性循環。她從很久之前的那個春茶事件之后,就更不喜歡日日相銜的循環感。她愿白天黑夜是對折的,像一張紙,從當中一疊,用手掌一壓,指甲一劃,該隱含的就安然地躺在了別人目光不能觸及之處。她甚至覺得,時間應該以太陽的升起和降落為白天和黑夜的計時,這樣,時間之紙,就能從中折疊,而不需掐頭去尾的麻煩,里面的書寫涂抹也就能遮蔽得更安全些。
11:11,這么巧。梅云低頭看著藍光里的手機屏。
柚子,誰?
不知道。從未有過微信往來記錄,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假名,陌生的人,會在深夜里和她說什么?她點擊柚子的頭像,看她的微信地區:瓦利斯群島和福圖納群島。
梅云在網上搜索,才知道它位于太平洋西南國際日期變更線西側。
為啥選這么遙遠的地方這么復雜的地名,安放自己在網絡世界里的地理位置?梅云琢磨著,雙擊頭像,一只倒立的柚子,像個水腫的光禿禿的腦袋,也像失血的大心臟,朋友圈里也光禿禿的。
一切都隱藏著的人。
梅云皺著眉,翹指猶豫著要不要點開那條顯示“11”的語音。
近些年,梅云的睡眠越來越脆弱,她必須讓自己在睡前的這段時間心思放松,波瀾不驚,才能呵護那薄如蟬翼的睡眠之路。此刻,那極為巧合的成串的1,卻如細小的磁條,吸集著她記憶里的鐵屑。她想起曾讓她花兩個月工資買了假春茶的男人,那個曾在深夜背依著銀杏樹喚她傻丫頭的男人,那個讓她內心里瘋狂地鼓舞自己——給自己一個夜晚,只一個夜晚的男人,他的座機和手機號碼里都有成串的1。
不管是誰的微信,這么晚了,不回復也不失禮貌。理智告訴她,為了心緒平靜,有利于睡眠,最好是次日起床再看。但成串的1,已像一根根尖頭帶鉤的針,挑開了她在窗臺上呵護的平靜,并倒勾了星星點點的血肉,讓她麻木已久的心生出微微的疼痛。她不敢回味,也不敢回望,否則,必定會有潮涌的痛楚和羞恥頂起,掀翻十二年的塵埃。潮涌的每一滴,都會變成吸血的壁虱,吸附在她的神經上。
必須找點什么事來轉移心緒,拔出那排尖頭帶倒鉤的針。她猛地按下指尖下的語音。
陌生的女音。
親——愛——的——親愛的,你得理解我——
聽起來三四十歲,有點滄桑,卻明顯地殘存著青春的質地,就像秋日的枝條,雖掛著變黃的葉片,筋皮里卻還蓄積著飽滿的青綠。梅云第一感覺是對方發錯了。她想提醒,卻發現手機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心想必是對方自己發現了,正在寫致歉語,遂嘆口氣,等著。她把語音重又點開聽了一遍。
第一聲“親愛的”,說得很是緩慢,每個字都拖著長長的音,好似有點猶豫,疲憊,又好似小心翼翼地掀開某種遮蔽,辨認著,試探著。第二聲,則明顯地輕快了些,卻帶著點嬌賴。緊接著的那句“你得理解我”,則充滿了懇切,懇求,又帶了點霸道。這點嬌賴和霸道,一下讓梅云想起小時候和姐姐割草。
在那個每個人都割草的年代,尋見一片能揮鐮開割的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姐倆背著對她們的身體來說過于笨重和龐大的藤條筐,在曬得頭皮生疼的太陽底下,尋了半天才看見水溝對面的一片草,姐姐將兩人的筐和鐮刀扔過溝,后退幾步,助跑著跳過溝去。
姐姐站在對面鼓勵她:你肯定也能行,使勁一跳,就過來了。
她期期艾艾地喊:姐,我不行,我真不行。
姐說:你割不到草,驢、豬、兔子、雞、鵝,都會挨餓,娘就會揍你,你自己決定吧。
她哭起來,眼淚把眼前的溝變得更寬。她沿著溝來回找尋最窄處,找來找去,不得不再回到原來的地方。眼見姐筐里的草已經滿了筐頭,想到姐姐能跳過的,她或許也可以。
她摔在對面的溝沿上,待抓住了姐的手,她嚶嚶地哭了。姐拽起她,幫她吹手掌和下巴上蹭破的皮,夸她怪能時,她的哭聲大起來,委屈又驕傲。她撒嬌:都怪你,非讓我跳,你得幫我割滿筐。姐幫她擦著淚,笑說:怪我怪我,我先割滿你的筐再割我的,行了吧。
在姐姐的疼愛里,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美的,像田野里最好看的花。哪種花,她沒有想出來,只是每每揮鐮,遇到開花的草就避開,直到割滿筐,回看著沒有野草的遮擋而格外亮眼的野花,選定了萋萋菜——它個頭最高,開著最好看的紫紅花,長刺的葉子揉碎了能消炎止血。
傍晚回家后,油燈下,在姐姐的講述里,她很驕傲地向母親伸出了手,揚起了下巴,讓母親察看她的勇敢和榮光。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從那一跳開始,變得膽大了,說話聲音也高了。她第一次意識到,母親和姐姐是稀罕她的。她在她們的目光里,像萋萋菜在微風里,輕搖著自己破衣爛衫的稚嫩和美好。
梅云收回思緒,發現手機上顯示的“對方正在輸入……”消失了。梅云等待著對方的信息出現,手機卻悄無聲息。梅云想回復點什么,想說對方發錯了,想說自己不知道她是誰,想問對方怎么會有她的微信……思來想去,總覺得有點不忍。
手機又提示對方在輸入,梅云不由得抬指等待。然而,提示消失,仍沒有任何信息進來。梅云猜想對方在字斟句酌,或怕手機黑屏,點擊屏幕等待她的回信。不管哪種,都讓梅云生出不忍戳破對方希望的念頭。
唉!無論是撒嬌還是渴望,都得有人接著,它們才能成型,才能成一貼溫熱的膏藥,貼在女人內心的傷口上。
這大半夜的。梅云嘆息著,將寫下的問詢消除掉,抬頭看著窗外。遠遠近近的燈光,又少了些。梅云想,能關燈睡下的人,大概都能了結掉一天的心事吧。梅云收回目光,又低頭瞅柚子的頭像,腫脹的腦袋或心臟。唉!這人得有多少心緒多少委屈,才會半夜里跟人要理解啊。
不理論了,先給她個答復,讓她也能了結一下,也能把深夜的燈關掉。她猶豫再三,反復寫反復刪,生怕把話說得過分親熱或過分生硬。最后,她決定發個點頭應承的表情。她喜歡使用微信表情,它們比文字生動,更重要的是它們能化解文字無法表達時的尷尬。
梅云按下嗯嗯兩字,就跳出四五個相應的表情包,她選了個女孩托腮點頭的,既表明自己的性別身份,也因為這個女孩的點頭看起來特別真誠。
當那個工筆畫出的女孩在手機屏上給左上角的柚子做出承諾時,梅云像完成了一個重大的任務,長舒一口氣,連啜三口加了薰衣草精油的水。
還沒放下杯子,柚子的語音就傳了過來:太好了!太好了!謝謝你!你知道嗎,我找你找了很久!能找到你真好!我有太多的話要說!現在太晚了,我以后找時間說給你啊。晚安,親愛的!謝謝親愛的答應理解我!有你真好,真好!
語速快疾而帶著點濕漉漉的歡快。除了在“啊”字上拖了下音,其他詞語幾乎像微小的連珠炮勻速而炸,字字如爆竹皮翻飛,沒有任何的猶疑和隱藏,坦蕩蕩地把人的身心反應表達出來。
真——好——啊——,梅云心里低語一聲,又嘆口氣,繼續在心里低語:年輕真好,可以把話講成這樣。她想不到這話是個酸菜缸的蓋子,一松動,濃烈的酸楚就泛了上來。她原先也會這樣講話的,激動的時候,快樂的時候,抱怨的時候……
從什么時候,自己的聲音變得沉穩淡定,波瀾不驚?從那件事?
也許吧。
應該是。
她記得那個夜晚,自己就像個傻丫頭一樣,啜泣,低語,親吻,擁抱,期待世界傾覆,人生定格。她快速地反復地說著那三個字,每一句都像是心底放射出的煙花,帶著炸裂的痛快和生命歡騰的斑斕。
也許記憶不準,它們只發生在她的心里。
梅云趕緊挪移回憶的矛頭,將杯里的水一氣喝下,然后將杯口抵在鼻子上,嗅著杯壁上淡淡的薰衣草的氣息,強制自己去看窗外漸次熄滅的燈光,試圖讓自己的思緒再次穿越玻璃,在夜里飄搖,平靜。可她分明知道,柚子的聲音將她沉穩淡定的背面給掀揭出來了,那就是:暮氣沉沉,心如死灰。
突然,手機又發出叮咚音,仍是柚子的語音:親愛的,你晚上手機靜音嗎?我控制不住想今晚就和你說,怕太晚發語音給你會打擾到你的睡眠。
我靜音的,你不用擔心。晚安。梅云很高興自己的心思得以轉移,快速地回復。按了發送,不由得又點開前面的語音,重聽。聽柚子聲音里的生命感,快速,快樂,激動,感動,哽咽,鼻塞,毫不掩飾,筋皮里滿蓄青春的枝條。
突然,似被針刺,梅云哆嗦了一下:我找你找了好久!
這話什么意思?!難道她原來就認識我?那她肯定知道那事!
梅云不由得站起來,愣怔了一會兒,坐到床上,蜷膝抱著自己。目光無處可去,只得四處游移。小桌燈的光,亮得刺眼,又下床關燈。書燈的光,瞬間被壓縮,消亡。
屋子黑下來,像黑色的云降落。
梅云對著手機思忖片刻,將它反扣在窗臺上。窗外的燈光也刺目,梅云干脆拉上窗簾。
全黑了。黑透了。看不見任何東西。梅云將手舉到眼前再伸出去,都看不見它們的樣子和軌跡,它們像是不存在似的。梅云反復幾次,感覺她的手,她的一部分,被黑暗無痛無癢地吞咽了。梅云摸索著走動,摸到床,她沒有坐上去,而是繼續摸。有點新奇,有點安慰,覺得這才符合她渴望的——時間的對折,隱私的藏匿。不一會兒,這種安穩退去,房間大起來,大得像荒蕪的原野,海底的原野,四周是她劃動而不出聲的水,黑色的水,將萬物浸泡,將方向和時間吞噬。
虛無一片。
她停下來,一動不動,目光無法穿行,人喪失掉定位的恍惚和無助將她包裹。她聽見自己的呼吸粗重,才意識到胸悶氣短,心里生出想喊、想看見的強烈愿望。
她快速地摸索到窗邊,急亂地拉開窗簾。待遠處樓群里闌珊的燈光重新出現,如黎明辟邪的雄雞,一下驅走了夢魘。
梅云回到床上,打定主意:如果這個叫柚子的女人,知道十二年前的那件事,不管她是不是有著和她類似的痛苦,她都得拉黑她。
為了逃避那件事帶來的后遺癥,她賣了原來局里帶有各種福利的房子——不用交車位費,不用交物業費,不用交維修費,還有熟悉的人際關系帶來的便利,買到這偏遠而陌生的小區里。當時選樓層的時候,焦穩說:最高層吧,住著安靜。
焦穩新換了工作,雖然比以往的工作收入低,可他好像很舒心地說:這樣好,什么都是新的。
梅云雖然還在原來的單位上班,也變成了一個嶄新的老職工。她早晨第一個到,晚上最后一個離開,盡量不和人打交道。和科室的同事關系也變了,從原來的知心大姐變成沉默寡言面帶微笑的影子人。
這一切,都是為了掩藏那道恥辱的傷疤。她的,焦穩的,兒子的,和她有親緣關系的人的。
梅云輾轉一夜,睡眠更加不成形,被柚子可能認識她或可能知道春茶一事的擔憂,攪成碎片。大部分時間在迷糊,偶爾入夢,也是緊張的,不是在破敗的屋脊上行走,就是在懸崖邊攀爬。早晨起床,梅云奔到窗前,抓起手機,看到有20條未讀信息,都是柚子的語音。除了最后一條是47秒,每條都是足足的60秒,接近20分鐘。這個聽起來很年輕的女人都向她說了些什么?
梅云握著手機,反復忖度,卻不敢點開柚子的語音。她知道,它們雖然是20條,但只要點開一個,它們就是20個接連向她訴說的隊伍,一個接一個,如果是重提她的恥痛,就是20遍。
或許該直接把語音刪除,把人也直接刪除,別難為自己。梅云這樣勸著自己。可另一個聲音跳出來問她:萬一她只是個不敢跳過溝渠的小妹妹呢?
一個跟人要理解的女人,不管是錯認還是舊相識,哪怕是因為知道那件事而來找她同病相憐,應該訴說的都是自己的困苦吧。梅云這樣想著,努力地讓自己這樣想著,直到她的心臟變得舒展了些。
她側耳聽了聽焦穩的動靜,又看看表,知道距離焦穩周末起床的時間還早,她思忖了一會兒,決定還是用耳機聽,倒不全是因為擔心焦穩,而是她不愿讓困苦的聲音浸染她的房間,她的家。不管是家具、書籍,還是花草、空氣,她都覺得它們和她一樣有記憶,在她努力忘記的時候,還幫她記著,這也是她當初決定搬家的原因之一。
她從抽屜里拿出耳機,把兩個耳塞塞進耳朵,想點擊第一條語音的時候,又把右耳塞拽下來。這也是她近幾年的習慣——聽電話只用一個耳塞,讓另一只耳朵空閑著,就像讓進入她心腦的另一條道路關停著。
她只在聽音樂的時候戴兩個耳塞,讓音樂滿滿地奔流在兩條道路上,化成浩浩蕩蕩的海洋,把她包裹,像包裹一個小島,遠離現實又飄而不沉。
她在床頭上靠了靠身子,目光在對面的白墻上打了個晃,又起身到窗臺上抱膝坐下,瞅著遠遠近近的樓群,點開第一條語音,讓那些在她的手機里等候了一個夜晚的聲音出來:
——親愛的,我知道讓你聽我說,這很不應該。強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傾倒給別人,是很不應該的。可是,不這樣,我又能怎么辦啊?我今天感覺尤其不好,非常不好。我看到網上新聞里說一個工作生活都很不錯的年輕媽媽,只是因為女兒學習退步的事,就跳樓自殺了,沒留下任何遺言,沒有驚動任何人,在家人都安然入睡的時候,從窗戶跳了下去。很多人留言說她太脆弱了,太要面子了,太不理智了,太不替家人考慮了……
——親愛的,你不知道,看了這個報道我有多害怕。我覺得,我那么理解她,我,我害怕的是,我太理解她了,我當時就……我發現心底里竄出一個念頭,親愛的,我,我不敢說出來,親愛的,你理解我嗎?我不敢說出來。現在,我的家人也都睡了,我也一個人望著窗外,望著遙遠的地面,望著遠遠近近的樓群,我清楚地感到窗外有股徹底解脫的誘惑,在拖拽我,但我也感受到來自床上的另一股更強大的牽拉力,我剛滿一歲三個月的二寶……
——一個雖然讓我疲憊不堪,但每次一看見我就歡笑著撲進我懷里的孩子。我,我,快憋死了,我想哭,想大哭,可是我不能哭,那會驚醒寶寶,會驚醒幫我看了一天孩子的老母親,也會驚醒孩子的爸爸。孩子會號啕,母親會絮叨,會朝我老公甩臉子,我老公會帶著無限委屈和不耐煩的情緒質問我:你又怎么了?!我哪里又錯了?!你半夜三更發哪門子神經?!攪得四鄰不安!臉面不要了嗎?!我……我……唉……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我,我不知道誰能理解我,我一肚子的苦惱和郁悶,可是有誰能聽我說呢?應該說,有誰能讓我完全放心地傾訴,而不留下后遺癥呢?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找不到……嗚嗚嗚嗚……嗚嗚嗚……雖然,嗚嗚……雖然……
——雖然,大家,不見得都承認,但現實的確就是這樣的,很難找到能完全讓自己袒露心扉的人。雖然每個人都有很多的同學、老鄉、朋友、親戚,還有很多熟人,但每個人都活在和別人的比較里,都活在一個叫面子的枷鎖里。一個人的苦,悶在自己的肚子里,最起碼還有表面的風光,一旦暴露出來,風光就碎了。那點風光就像垃圾場外面的圍擋,必須立著,阻擋別人的視線,否則,很可能會引發別人的鄙夷。
——于是,大家都拼命地曬娃,曬旅游,曬房曬車,曬寵物,曬花草,曬能在臉上貼金的一切。只把光鮮的一面擺出來給別人看,祖祖輩輩都這樣。我們一個副院長,人長得特別帥,老婆經商很有錢,人還很漂亮,孩子也特優秀,據說在學校里一直是尖子生,我們醫院的人都羨慕得很,直到今年疫情的時候,才有人傳說他孩子得了抑郁癥,已經不能上學了,用削筆刀將渾身劃得密密麻麻……你知道嗎,當我聽說這事的時候,我都哭了……
——我同情那個被“優秀”兩個字裹挾著擠壓著的孩子,因為我感同身受,我仿佛看見一路走來的自己……可是,我連在自己身上劃出傷痕、發泄內心情緒的勇氣也沒有……我從記事起,就知道家丑不可外揚,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從讀幼兒園開始,就被告誡,人生是一場賽跑,還不能學龜兔賽跑里的兔子,有能力跑得快也不可以歇一歇。副院長他們家雖然沒敢在我們醫院給孩子看病,但消息還是被傳得人盡皆知,原來那些羨慕他們的人……
——瞬間就轉變了看法,有說副院長為了當官,他老婆為了掙錢,忽視了孩子的——不合算了吧?切,后悔了吧?爬得再高,掙得再多,孩子不行,有啥用?有說是他家孩子隨他們兩口子——忒要面子了,把自己逼出病來了吧,等等各種說法。那些說話的語氣,明里暗里都帶著幸災樂禍的味兒,沒有人真正疼惜他們。上個月,單位組織看紅色歌舞劇,副院長和他老婆都去了,副院長一手幫老婆提著包,一手扶著老婆的胳膊肘……
——提醒她腳下的臺階。他老婆盤著頭發,化著精致的妝,穿著特別講究,整個人顯得高貴優雅。我們原來也見過他們兩口子一起,那時,大家都是說羨慕的話,現在可好,紛紛嘀咕:這兩口子心真大啊,孩子都那樣了,自己還有心思捯飭,還有閑情跑出來娛樂;看來老天爺是公平的,不會把所有的好都給一家子;保不準他們曾干了虧心事,坑了自己的孩子呢,畢竟這世界都逃不過個因果報應……我聽著,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因為,我也曾經撿了不太隱私的痛苦說給別人,比如我生二寶的時候,大寶正趕上升初中,我們肯定對他有忽視,他開始沉迷游戲,叛逆逃學,和同學比吃穿。我母親累了煩了的時候,就用農村的粗話罵我和我老公,我婆婆吝嗇摳門找盡理由不給我看孩子。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說過的這些,都會成為別人幸災樂禍的材料。沒有人能真正地理解你,沒有人能因為你的痛苦而真正地善待你。所以,才有老話說……
——人比人氣死人。我不敢想,不敢想象我在最痛苦的時候,如果一時沖動把苦惱都倒卸給某個認識的人,我,我的孩子,我的家,現在會怎樣……我曾經在一個熟悉的人的鼓動下,去參加她們的聚會,聽她們毫無保留地把內心里的苦、痛、恥,等等,都鼻涕眼淚地講出來。我做不到。我想起那個著名的女演員也是這樣訴說自己和一個年輕男演員的戀愛,訴說為男人求角色給導演下跪,說男人的忘恩負義和自己的絕望。
——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視頻,在全國人民的手機里傳播,勝過了她和他所有的作品。每個人都津津樂道,覺得她自不量力,自取其辱——一個女人那么老了,還想著跟年輕男人勾搭,老牛了還去吃嫩草,扎嘴了吧,哈哈哈。老牛吃嫩草,這個社會里遍地都是,但也只限于男性老牛。男老牛吃了嫩草,哪怕是吃了不該吃的嫩草,也只算風流韻事,而不算恥辱。那個聚會上,她們鼓動著我坦陳自己,我內心里……
——我內心里訴說的欲望,像咽炎發作時的咳嗽,強烈而沖動,但我意識到那些姊妹都是醫療系統里的人,即使她們的心愿純良如菩薩,也會把我的痛苦當教化素材說給別人聽。別人就很可能是我認識的人,或是認識我的人。我的痛苦就會像副院長的痛苦,像那個女演員的痛苦,被傳播,被圍觀,被評判,被指責。我極力地克制住訴說的愿望,只默默地看她們傾訴,祈禱,看她們坦陳時臉上的肌肉由緊張變松弛的過程。
——還有一個讓我不能交付自己的障礙是,我不相信處女能懷孕產子,也不能相信人能從腋窩里出生。我問她們,怎么解釋?我們都是學醫的。她們平靜平和地說,相信就行了。但是我做不到。我遠離了那些有可能帶領我坦陳自己的姊妹,把我剛剛想伸展的心臟又蜷縮起來,像個彈性不足的暗口袋,裝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處發泄的情緒。越是找不到人說心里話,我想說話的愿望就越強烈,我也才意識到能說話……
——能有人說話,是多么重要的事。記得很多年前看一個訪談節目,主持人問一個著名的大齡男影星,找對象的條件是不是很高,他說他只有一個條件,就是找個能和他隨時說話聊天的人,比如他半夜兩點想說話,可以毫不顧忌地把人推醒。當時,主持人就問他,這難嗎?他說,很難。我當時也覺得他在故弄玄虛。說說話,是個人就能辦到,這要求太低太低了。現在,我才體會到他說的很難到底有多難。談戀愛的時候……
——說得那么興致盎然,結婚過上幾年日子,竟然就不想說了,說不到一塊了,甚至無話可說了。更可悲的是,婚姻里這樣,婚姻外也這樣。我很羨慕那些有信仰的人,帶我去聚會的那個熟人,她說她原來失眠厲害,自從信了主,每天讀經,向主禱告,心里的事就全化解開了,主會解答她的難題,會諒解她的過錯,會指引她的方向,會理解她的付出。可是我,信不起來,從小我就是個聽老師話的好學生,堅決不搞封建迷信。
——小時候我常無緣無故地全身無力,不吃不喝地犯迷糊,老人們說我掉了魂,我媽用農村傳統的方法,拿酒壺和燒紙找到我丟魂的地方,然后用我的衣服去把魂兜回來,用鍋鏟在屋門口劃拉,喊我名字,讓我在屋子里答應,說只要我答應,我的魂就能進屋和我合體,病就能好。我就是張不開嘴,總覺得老師的眼在盯著我。我媽拿我沒招,就讓我姐躺在我身邊,替我答應。后來我學醫,一方面也是為了徹底否定我媽那一套。
——現在,我也常跟我媽因為這種事爭吵。我家孩子發燒,夜里號哭,我媽還是想著用封建迷信那套。我一個學西醫的大夫,怎么可能允許她用老掉牙的封建迷信對付我的娃?我老公也不信。我媽看見我們動不動就帶娃去醫院吃藥打針就生氣,說我們在禍害孩子,她氣急了就撂挑子跑回老家,我家里就亂成一鍋粥。我媽老說她活該受累,因為是她執意讓我生二胎的。她說我如果不生二胎,她死不瞑目。她覺得這世上誰都……
——誰都可以不生二胎,唯獨我不能,只有我生了二胎甚至三胎四胎,她當年受的罪才能被找補回來。我老公不想要二胎,他父親腦卒中,他家沒人能幫我們,他怕辛苦,說我實在想生,就生個女孩兒。沒想到又是個兒子。他埋怨我,又給他生出套房子的債主來。他本來就不上心家務,現在就更變本加厲。我一抱怨累,他就懟我說我是自找的。只有我媽高興,她覺得她自己沒生出兒子來比人矮半頭,她閨女卻很會生兒。
——哎呀,我說這些干什么呀,我怎么啥都想說呀,扯扯就扯遠了。我還是從頭說說我怎么找到你的吧。你還記得去年冬天你從七七八八花卉群里買麥稈菊的事嗎?我就是那次加你微信的。哎喲,我二寶醒了,我先不說了,我找時間再說給你。謝謝你啊,我心里感覺輕松點了。哇哇……哇哇……哦,哦,寶寶不哭,媽媽在,媽媽抱……
語音自動播放完,梅云長長地舒了口氣,一直揪著的心被嬰兒的啼哭聲和柚子對孩子說話的腔調松解開。作為母親的她,知道這樣的啼哭對母親有著怎樣的力量。還沒有被社會的壓力觸及到的孩子,帶給母親的,除了養育的辛苦,還有無可比擬的快樂和安慰,那種天然的,自然的,成長本身帶來的歡欣。做母親的她,更知道用柔軟而急切的語調說出“媽媽在,媽媽抱”的人,體內積存著多么深厚的愛,那是母性給女人在世界上最牢固的錨定。她知道剛剛過去的夜晚,這個哭著跟陌生人要理解的女人,度過了情緒激蕩但終歸被牽拽住的一場劫難。
白色的耳塞依舊掛在耳上,像個白色的問號問著她。她心里風起云涌,五味雜陳,為柚子,為自己,為所有做了母親的女人。她努力地想,怎么回復才能讓柚子感受到她的理解是真摯的中肯的,如同當年割草時姐姐察看她傷口那樣,蹙起的眉,咧開的嘴角,讓她覺得姐姐和她一塊疼著。
要設身處地地想,她提醒自己。她回想起兒子一歲和初一時她的生活感受,回想起兩場劫難。
兒子一歲時,這個念頭一出來,她就不禁打了個冷戰。兒子是臘月初六生的,周歲生日剛過了兩天,第三天的凌晨三點多,兒子哼唧著往她懷里鉆,她摸到了滾燙的兒子,跳下床找退燒藥給兒子喂上,又用熱毛巾擦拭兒子的脖子和腋窩。她腦袋嗡嗡地哼唱著搖籃曲,期盼著兒子在她的歌聲里獲得抵抗病魔的力量。突然,兒子身子一挺,眼珠子翻了上去,剛剛長齊的幾顆門牙吱吱地咬著。她嚇得渾身哆嗦,手腳發麻,心和胃都揪成硬疙瘩,頂得她幾乎不敢喘氣,所有的醫療知識都碎掉了。她本能地環顧四周,尋找幫助,可焦穩在外省的工地上,家里除了她和孩子再無他人。
她慌亂地用小被子把孩子包起來,抱著他在臘月的馬路上狂奔,邊跑邊尋找出租車。她在心里熱切地祈求:讓我替孩子生病吧,讓我替他!全都替他!一輩子都替他!
她替不了她的孩子。孩子的眼珠向上翻得看不見了瞳孔,周身緊繃而抽動,像拼盡全力和她看不見的某種力量抗爭。她哭著求那股力量:求你放了我的孩子,你讓我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那時,不信仰神的她,在心里把她從記事起知道的所有神的稱謂,都呼喚了個遍,她祈求所有的他們,佑護她的孩子,求他們賜給她一輛出租車,或讓她呼叫的救護車立馬出現……
等把孩子送到急診室,她癱在墻角落里,一個好心的護士問她冷不冷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沒穿外套。她搖搖頭,她覺不到冷,她只為自己沒能給兒子強健的肉體而深深自責:人家那么多媽媽生的孩子,都沒有出現高熱驚厥,為什么我生的孩子卻這樣了,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住孩子……
兒子初一那年。那年啊!梅云下意識地捂住了臉。
那年,就是春茶事件發生的那年。
那時,梅云唯一無法面對的就是兒子和婆婆。一小一老,一弱一病,時刻依賴她相信她的人。她躲避著他倆的目光。癱瘓了五年的婆婆,在梅云給她換尿布的時候,還是抓住機會死死地盯了她半天,然后用她唯一能動的左手,打了她一個耳光……
直到現在,十二年后,這個耳光依然讓她羞愧得想跳起來逃開去。
這一記耳光打得梅云猝不及防,但她沒有躲避,她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更多的耳光。沒有了。許久許久,再也沒有第二第三個耳光出現,梅云慢慢地睜開眼,看見婆婆閉著眼睛,渾濁的老淚在她的鬢角閃閃發光,像山頂的殘水找到了下山的路。
梅云的眼淚涌出來,滴落在婆婆的尿布上。
這之后,她發現自己內心里很羨慕飛的東西,或者說是羨慕飛的方式,飄飄搖搖輕輕松松,就落了地。落地,就實落了,就安放了,就解脫了,就關閉了所有感知這個世界的通道。她常常佇立在窗前,尋看著飛落的東西。四樓,不足十米的高度,做人生的跳臺,矮了些,但不像運動員那樣做優美的動作,只用來飄飄搖搖輕輕松松地畫個句號,也應該是足夠的。
直到三周后的周末,兒子從后面抱住了呆立在窗前的她,哭著問:家里到底出了啥事?爸爸媽媽和奶奶怎么整天都陰沉著臉。
她哽咽著說:是媽媽不好,不怪爸爸和奶奶。
兒子說:我雖然不知道媽媽做了什么錯事,但我知道不能因為做了一件錯事,大家就不想好好過日子了,就像我不能因為一次考試考砸了就放棄上學!你們當大人的天天跟孩子說,犯了錯不要緊,只要改正了就可以,你們大人自己犯了錯,為什么就不記得,改正了就可以?!
焦穩開門的聲音打斷了梅云的回憶,她發覺面頰上有微微的涼意,用手一抹,才知自己流淚了。淚水在她的指腹上晶瑩光亮,讓她的手指有了種久違的鮮嫩。她有些愣怔地看著手指,用指腹輕輕地揉搓這點晶瑩,把它們抹勻,潤進細微的指紋里。良久,她方明白自己為啥發愣——就像在她嚴重失眠得到緩解后,重新能打哈欠時的愣怔,這些身體本能喪失的時候,人并不能馬上注意到,大多要在重新獲得時,才知道它們曾經失去過。
她有多久不會流淚了?十二年?不不,婆婆去世的時候她哭過的,她哭得難以自控,眼淚像漫過河堤的水一樣成片地在臉上流淌。她哭婆婆臨終前,拽著她的圍巾把她的臉拉到眼前,在她曾被打過耳光的地方,用冰涼的嘴唇和氣息,久久地親吻;哭婆婆把她和焦穩的手攥到一起;哭自己讓臨終的人還在憂慮和牽掛;哭這世間僅剩的父母輩的愛,從此不再。世間億萬的老人,再沒人讓她喚一聲媽;哭她辛辛苦苦伺候了七年的親人,最終離去,她和她一起輸給了病魔,輸給了歲月的撕扯。
或許是這場哭,這場久拭不絕的淚,讓她的大姑姐原諒了她。大姑姐當著她的面對焦穩說:梅云對媽比你我都孝順,她除了那個過錯,沒什么對不住你的,你也別當犟驢了。我和你姐夫犟散了伙,又能好到哪里去?
大姑姐的話,反而止住了梅云的淚。她像咀嚼干柴一樣,嚼著“過錯”倆字,嚼著生活的繁重瑣碎和無奈,嚼著女人的隱忍和無法訴說的抗辯。她看著焦穩陰沉不語的臉,想起事情剛發生時,焦穩對她的質問——你這樣做,對得起婚姻嗎?對得起愛情嗎?對得起家庭嗎?對得起社會嗎?!
她為了息事寧人,沉默著,只在心里反問:婚姻對得起我嗎?愛情對得起我嗎?家庭對得起我嗎?社會對得起我嗎?我就該天天當一家老小的免費保姆嗎?我就該天天只講奉獻付出不計較個人得失嗎?我就該活得無欲無求不爭不搶當老好人嗎?我應該,我應當,可是你,你們,總得讓我的應該和應當,都能心甘情愿吧?你,你們,都得讓我感受到愛,感受到愛著吧?!
焦穩逼著她回答。她只冷冷地斜視著焦穩的唾沫星子在空氣中的軌跡,悠悠地嘆口氣說:只有共同成長的愛,才能成為一切的保險鎖。
焦穩提高了腔調回敬她:別整玄的虛的,我從未瞎搞過!
婚姻是什么?愛情又是什么?家庭是啥?社會又是啥啊?她問替她和焦穩調解的大姑姐。
大姑姐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說:想那么多干啥?睜開眼生活,閉上眼睡覺,手里別缺了錢花就是好日子了!
吃飯啦!
焦穩的吆喝將梅云從遙遠的記憶里拽回來,她趕緊攏了攏頭發,做了個深呼吸,沒有洗漱就直接去了餐廳。她不想讓焦穩詢問她怎么還沒洗漱,更不想讓他研究她的表情。她瞬間就調整了心情,一如既往。餐桌上,也一如既往,她的面前是一碗蛋花湯,碗旁邊放著半瓶蜂蜜。焦穩吃的是頭晚的剩粥和倆煎蛋。
搬到新家后,焦穩開始分擔家務,兩人輪流做早飯。曾經,焦穩試圖讓梅云和他一樣吃煎蛋,而且是那種急火煎的,周邊硬硬的,用醬油一蘸,又香又有咬頭兒。梅云不喜歡,嫌油多,太膩。
梅云也曾想讓焦穩和她一起喝蛋花,一個蛋,打散,攪勻,看不出原本的形狀,用沸水一沖,開出無數的花,像絹綢飄舞,像彩云翻飛,倒上些許蜂蜜,金黃里就有了蜜糖的潛流,一大碗,熱乎乎地喝下去,飽飽的,缺了一夜水的身體如干旱的土地得以澆灌,人就有了一種莫名的安慰感。
焦穩不愿喝蛋花,甚至是討厭,他嫌腥氣。當梅云拿蛋花的好處來誘導他時,他想諷刺她:喝個蛋花還整得虛頭巴腦。但他壓抑住了,沒說。他想起談戀愛的時候,他曾很喜歡梅云把事情整得虛頭巴腦,覺得她與眾不同,思想深刻,詩意盎然。他翻眼思忖了良久,想出了回應的理由。他說:沒咬頭兒,嘴里空落落的,進了肚子也晃蕩得不踏實。再說了,吃雞蛋就為了吃雞蛋么,清是清,黃是黃,看得見咬得著,那才吃得明白。
從此,早餐凡是吃蛋,必是一人蛋花,一人煎蛋。
吃完飯我去菜園那里,你要不要一起去?焦穩呼啦啦地喝著雜糧粥,平夾起他那汪著花生油和醬油的煎蛋,張嘴搭上去,用牙咬著焦硬的蛋邊問。
前年春天,焦穩聽一塊釣魚的朋友說在釣魚的水庫附近租了農民的地種菜,他也動了心,回家跟梅云商量。梅云本來就喜歡侍弄花草,加上對食品安全日夜憂慮,既然沒有辦法買到真正綠色有機的蔬菜,她也樂得自己動手。兩人從農民手里租了三分地,買了雞鴨兔糞拌進翻耕的土里,業余時間,在農民朋友的指導下,真就把菜園子搞得生機勃勃,讓虛空的時間有了豐富的填充。
梅云看看窗外耀眼的陽光,猶豫地說:今天太陽,看著挺大的。天氣炎熱的時候,梅云很少去菜園,她擔心臉被曬出斑來。
焦穩也瞅眼窗戶說:那我自己去吧,反正也沒多少活兒,你不去我還能導導魚。
“導導魚”是他倆對釣魚的別稱。梅云不喜歡釣魚,她也不贊成焦穩釣魚。她覺得釣魚就是欺騙,不對等的欺騙。以給別人設陷阱為樂,忒陰謀詭計。她說:有本事就用雙手去抓,抓住了,算你們男人的本事。魚也死得值,最起碼是對等博弈。
焦穩對她上綱上線的指責開始很生氣,冷笑著高腔反問:欺騙還講對等?博弈就不允許有計謀?別說那么難聽,好像全天下就你最光明磊落似的。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它像根燒紅的火釬,直直地插進他和她努力修補掩飾的深痕中。
不等她深究深瞧,焦穩立馬改換了溫和的口吻說:釣魚的樂趣,在于小投入大回報,一點魚餌就釣回來條大魚,多值!你別小瞧釣魚,釣魚也講本事的,要研究魚餌,研究魚的習性,研究水流水質,要會觀察,要耐心蹲守,何時起竿何時收竿,講究可不少呢。最重要的是,釣魚讓人心里踏實。
焦穩的話鋒突鈍,讓梅云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努力,也知道他內心的裂紋依然張著縫隙,即使已經彌合,也有著疤痕。那疤痕,最初幾年必然有著凸起的形狀,再久的歲月,即使慢慢磨平,卻不能消除疤痕。梅云不由得用手隔衣摸了下經歷過剖宮產的肚皮,把好奇和笑容裝飾到臉上,問:怎么個心里踏實法?
焦穩見梅云給自己臺階,態度更有意識地軟下來,帶了點炫耀的口氣說:首先,釣魚這事,大大小小總有個收獲,即使哪天啥都釣不著,但也總有希望——下次說不定就能釣條大的。這事,能讓人天天有想頭兒,回回有盼頭兒,心里不就踏實嘛。發個朋友圈,還能得一大堆贊呢。
梅云見焦穩這么說,也妥協下來:不管釣到多少,拍完照片,就都放生吧。你想,那水里有自己放生的魚,天天在長,在繁衍后代,成就感不更大么,心里不更踏實嘛。
焦穩略一思索,笑著說:嗯,那我就成專門給魚當導師了,用實踐告訴它們,不能見了食兒就張嘴。焦穩突然覺得自己說出了人生哲理,感慨道:怪不得上邊又號召務虛呢,看來務虛有務虛的作用啊。等哪天給咱兒子也講講這個理兒——人也一樣,別人送到嘴邊的,張嘴前可得琢磨明白了,否則很可能被人釣了。
從這天起,焦穩就把釣魚說成去給魚當導師,時間久了,次數多了,就簡化成“導導魚”。
等焦穩去導魚澆菜,梅云又把心思轉到柚子身上,琢磨如何給她回復理解和安慰。她站在陽臺上,目光遠遠近近地游蕩。有清脆歡快的笑聲傳上來,那是孩子特有的、極富感染力的笑聲,不帶雜質,沒有任何的掩飾和克制。梅云不覺跟著露出笑容,往前走了兩步,從玻璃窗里往下觀看,認出是六樓的女孩兒。
前不久,梅云在上樓時遇見女孩兒和她的奶奶,電梯門一開,女孩兒就第一個跑進去,粉色的小指頭在開門鍵上使勁按著,喊:奶奶你放心,我按著按鈕不讓它關門。梅云發現女孩兒的奶奶動作有點遲緩,走路時右腿稍微有點拖拉。梅云猜想她可能是得過腦梗。女孩兒另一只手在按鈕6上使勁一按,又扭頭問梅云:阿姨你是幾樓的?我來幫你按!
梅云自己已按下了按鍵,女孩兒驚呼道:哇!18!我還沒按過呢!阿姨,下次讓我幫你按好嗎?
梅云微笑著朝祖孫倆點點頭。女孩兒的奶奶也回給她一個微笑。她兩只手抓在皮包的帶子上,看女孩兒仰臉跟著電梯的顯示屏讀數,控制著愛撫女孩兒的沖動。她怕自己的手一伸出去,就增加了和女孩兒的親密,女孩兒的奶奶媽媽和爸爸緊跟著就會成為她和焦穩的熟人,見面就要招呼,攀談,甚至還會串門。勾勾連連,就會聽到他們認識的某某人和他們在相同的系統或單位,世界瞬間就被縮小。那刻意逃避的往事,那用陌生環境陌生關系來遮蔽和隱藏的傷痛,就會被翻新,被傳播。
再久遠的時間,都頂不住兩片嘴唇的翻騰;再遙遠的距離,也禁不住兩張嘴的拉拽。梅云緊攥著包帶,看著可愛的孩子在六樓和她擺手再見,她心里囑咐自己:下次遇見,一定讓女孩兒來按鍵。
此時,女孩兒正仰頭看著自己發射出的泡泡,朗聲歡笑。她的泡泡們飛到奶奶的頭頂周圍就飄散了,她東追追西捉捉,小嘴巴如泡泡機一樣發射出更圓潤更光亮的歡樂,閃帶著五顏六色的彩虹,飛上十八樓,進入梅云的家,奔跑,蕩漾。
梅云按著陽臺的金屬欄桿,把頭抵在落地玻璃上,最大限度地接近著女孩兒和女孩兒的快樂。她在心里感嘆:小孩子真是人間的天使!遺憾的是,當年被計劃生育限制,她的被天使陪伴的日子,在兒子長大后就沒了后續。
兒子的童年,沒有泡泡機這種玩具,泡泡需要用嘴巴吹。梅云曾用相機抓拍了很多次兒子噘著小嘴吹泡泡的瞬間。每次,兒子眼睛里閃現的快樂都是驚喜級別的,仿佛世間萬事萬物的奇妙都藏在披掛著彩虹的泡泡里。
梅云想起兒子第一次看見泡泡時的場景,短短兩三分鐘里,小小的孩子就發出了悲喜兩重的哭泣。那時他剛學會走路不久,和柚子的孩子差不多大,面對著梅云吹出的泡泡,呆呆地看著,驚得把小嘴巴都張大了,但剎那的愣怔后,突然抱住梅云的腿,哭了起來。梅云以為是泡泡水落進了他眼里,或是被從未見過的東西嚇著了,或是不喜歡……
一一問下來,孩子都緊抱著她的腿,絞癟著小嘴兒,搖著小腦袋瓜,只是無聲地流淚。待到他情緒平復些,才發著哭音急切地說:媽媽,吹,再吹,快!
梅云再吹出泡泡,兒子的笑容在淚水籠罩下散射著又驚又喜的光芒。梅云教他用手去捉,他歡笑著追泡泡,泡泡在他捉到的瞬間破了。他又是剎那的愣怔,低頭看看自己的小手,然后仰起臉,哇地號啕大哭。他跑回梅云身邊,舉著小手哭問:媽媽,泡泡被我抓死了嗎?
梅云說:不是寶寶把泡泡抓死了,泡泡本來就是會破的,一碰就破。
兒子哭得更傷心了,邊哭邊說:不讓泡泡死,不讓泡泡破。
梅云只得撒謊說:泡泡不是死也不是破,它是玩去了。在兒子的追問下,她一步步編故事:泡泡變成很多個看不見的小泡泡、小伙伴,一起飛到天空玩兒,等玩累了,就集合起來回家。泡泡瓶子是它們的家,等小朋友想它們的時候,它們再從瓶子里出來陪小朋友玩兒。
兒子破涕為笑。她緊緊地抱著孩子,為他柔軟的小心靈疼惜不已。這時的她,還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也會為一個愛情的泡泡而不顧一切地躍身一抓;她更不知道中年人的泡泡被抓破時,不是化成許多小泡泡小伙伴去天空游玩,而是碎成許多小彈片楔入自己和親人的心底,難以剔除。再久遠的歲月包裹,也改變不了它是異物的本質。
柚子的二寶有泡泡機嗎?梅云想:應該提醒柚子陪孩子玩泡泡,柚子一定能發現并感受到孩子眼眸里動人心魄的歡喜,它們最能柔化母親被生活熬磨得麻木而繃緊的神經。
似乎是有心靈感應,柚子的語音信息又出現了。
梅云到沙發上坐下,點開柚子的語音:
——親愛的,你周末都忙啥呢?我猜你現在可能在客廳的桌邊,聞著花瓶里的花香,喝著一杯溫熱的綠茶,看著一本厚厚的書,或者在山川田野間漫游。應該是這樣的。唉!其實這是我自己向往的日子。不知道啥時候能熬上這樣的生活。親愛的,你知道嗎,我的周末比平時還要累,家里的事一件不少,我還要到私人診所里坐診,掙點外快補貼家用。用我媽的話說,現在養個孩子,就是用百元大票貼,一層層地貼。奶粉……
——玩具,衣服,興趣班,各種輔導班,等等。一個孩子,都把爹娘花得頭大,何況我還兩個。我不努力,就意味著我的孩子將來沒有好的教育,沒有彩禮,沒有房子車子。按當下的嫁娶風俗,我們當父母的,起碼也得給兒子付得起房子首付啊。哎喲,等我躺下和你說話啊。哎喲喂,我的脖子,啊啊,我的頸椎,終于舒服一點了。親愛的,你知道么,我這工作一天到晚低著頭,對著別人的口腔,摳啊,鑿啊,磨啊,補啊。
——我頸椎病厲害的時候,哇哇地狂吐,天旋地轉,趴在馬桶上起不來。兜里隨時揣著倍他司汀和頸復康。這當大夫的職業病,忒折磨人了。親愛的,你稍等我一會兒,我接個外賣電話,我訂了個餐,讓送到我車里來,我得爬起來,把手伸出車窗搖晃著,給快遞小哥當指示牌。
——親愛的,說實話,我這么拼,還有別的原因。我是家里的老三,是我爸媽超生的。我媽懷我的時候,到處找人算命,都說她那年必生貴子,他們才下決心踏上了背井離鄉四處漂泊的路。兩個姐姐被扔給了爺爺奶奶,吃了不少苦,二姐還因只吃了半年的奶就開始喝面糊發育不良,體弱多病,在村衛生所打針打成了聾子。這么大的付出,換了我出生,竟然還是個女孩。他們當時想把我送人繼續努力生兒子。
——還沒來得及,就被工作隊捉住了,我媽被拉到醫院做了結扎手術。倒霉的是,手術感染引起腹腔炎,估計是造成了腸粘連,落下腹痛癥,身體垮了下來。為給我上戶口,我爸借了八家親戚才湊足了罰款,一家子節衣縮食,將近十年才還完。小時候,一過節,我大姐就因為吃不上肉扭我的大腿里子,說:爹娘掙的錢因為買你不能買肉了,你賠我肉!唉!將來我爹娘的養老,肯定要靠我。我二姐因為耳聾只得嫁了個瘸子,日子過得非常艱難。
——她也指望我幫扶。我就這么憋著勁兒,一直努力一直努力。當年找我老公的一個原因是他是城里人,父母都有工作,負擔小。可沒想到他被嬌慣得啥也不會干,只會玩兒。當年談戀愛的時候,我這個從來就沒玩過的人覺得他太有魅力了,但過起日子來,那點魅力就全變成廢物了。親愛的,再和你說幾句,我的飯就能到了。今天天氣好,孩子爸爸也休班,我就能在車里午睡一會兒,下午去另一個診所。
——我也難得一個人清靜清靜。你知道嗎,我特別喜歡一個人待在車里,世界再喧鬧也不用自己操心費力的感覺,真好。下午我只預約了三個病號,估計兩個小時就能完事。等干完活兒,我就到車里躺下,好好和你倒倒我肚子里的苦水,你幫我開解開解。你現在不用回復我,我知道你理解我,能聽我叨叨就行。昨晚跟你說了后,心里輕快了許多,今早起來,竟然覺得看什么都順眼了些。想到你在等著聽我說話,跟個很重要的……
——跟個很重要的約會似的。從你那次買麥稈菊,對花對人的態度,又說出那么有哲理的話——“第一次被花驚倒,枯萎到奄奄一息卻能在幾分鐘的滋養里復活,感覺它特別像極度疲憊的女人,困頓中,只要兒女的一聲呼求,就疲勞散盡滿血復活。”這幾句話,一下就擊中了我的靈魂,我覺得你一定會理解我,理解女人,但我也不敢隨便打擾你。啊,我看見外賣小哥了,這里,這里,看見我的手在擺了嗎?親愛的,我的午飯到了,我先接一下啊。
——親愛的,先不說了啊,餓死我了,餓得我快低血糖了。早晨二寶非纏著我喂飯,喂完他,已經到了我去診所和大寶上鋼琴課的時間,我自己沒來得及吃就帶大寶出門了。我開始吃了啊,拜拜。
麥稈菊?
梅云隨著柚子的話,目光落到電視機旁的白瓷花瓶上,那束已風干了兩年的麥稈菊,用它枯而不萎、干而不凋、時間不能沖淡、灰塵不能遮蔽的綻放和色彩,靜靜地存在著,讓梅云的目光在每次的碰觸中,都有意無意地做或長久或短暫的停留。伴著這份停留,她的情緒或思緒會有或長或短的自省和放松,就像行走中的一截欄桿,一級臺階,可以依一依,坐一坐。
她永遠記得第一次看麥稈菊花開的情形,也記得那天的日子。
春茶事件后,原本牢記她生日的兩個人,焦穩和喬道,像串通過似的,都不再張羅她的生日。
焦穩原本就不肯買花和蛋糕之類,認為那都是虛頭巴腦的行為,遠沒有燉上一鍋羊排或豬排來得實惠。喬道每年都會有電話或祝賀信息,機緣巧合時還會連人帶花出現。這兩種待遇,因為她是焦穩家的賢妻良母,是焦穩人生最大的獎品和驕傲;是喬道的知音和女神,是他衡量其他女人時的標高,批評女人時的托底。
她竟然自甘墮落,拋下美好的名聲去捕捉一個所謂的愛的肥皂泡,還被同事給掀翻出來,這太讓他們感覺羞辱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用忽視和遺忘她生日的方式懲罰她。
她開始自己給自己買花。平時偶爾買,生日這天必買。
正是必買的日子,她收到了訂購的麥稈菊。讓梅云大失所望的是,從售賣鮮花的微信群里看群主發的圖片艷美奪目,自己收到的卻是一把爛菜樣的東西,雖有花苞,卻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尤其讓梅云惱火的是,與以往收到的網購花不同,麥稈菊沒有任何保鮮措施。她拍了照,在群里反饋情況。群主很抱歉,當場就給她退了款,并叮囑她:趕緊扔了吧,看得我都鬧心。
梅云拿起花想扔,又猶豫了,想它們奔波了四五千里路就為她而來,沒見過她家的水,沒進過她的花瓶,如遠道的朋友沒招待一杯茶,沒請進家里小坐。想到這里,她決定給它和別的花同等的待遇,她摘除了過度枯萎的葉片,斜剪了花桿,接了大半桶水,把花泡進去。就在她清掃擇掉的葉片時,有奇怪的聲響傳來,比絲綢的窸窣聲干爽利索,比紙張的摩擦聲柔和。
她回頭看了看,身后并無別物,四周亦無異常,想必是窗外的聲音,便繼續清掃。可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清晰,像有群看不見的精靈正向她包圍,驚得她突地站起,后退數步,四下打量。
她看見了死而復生且燦爛綻放的麥稈菊,在她的水桶里盛開,發著干爽利落的窸窣聲,就連花桿過度萎靡的,都垂著頭開放。真是一桶的繽紛和神奇,有昂首傲嬌的,有彎腰困乏的,有低頭羞怯的……像麇集的美麗女子。
三五分鐘啊,只三五分鐘的浸潤,就讓她們重新活了過來。梅云驚喜地把水桶從地上抱起,把一大群花的精靈放到餐桌上,如和久違的閨密相見——靜靜地不著一語,也知彼此心意。
等梅云把麥稈菊放進白瓷花瓶后,才想起要給它正名。她拍了照片又發到購花群,并寫下感慨:第一次被花驚倒,枯萎到奄奄一息卻能在幾分鐘的滋養里復活,感覺它特別像極度疲憊的女人,困頓中,只要兒女和愛人的一聲呼求,就疲勞散盡滿血復活。點了發送鍵,又覺似乎哪里有點別扭,迅速復制,撤回,重讀,把“愛人”一詞編輯掉,重新發送。
她執意把錢退給群主。群主說:我已經索賠完了,花雖然醒過來了,還是不如新鮮的,你不用給錢了。梅云堅持給,她覺得它們比任何新鮮的花都值得。
梅云靜靜地聽著柚子的語音一條條地播放,聽著柚子的困苦和對她的信賴,自己生命里曾歷經的感受,像潛泳太久的鯨,倏地浮出,將她沉寂已久的心劃出涌動的痛痕,待它流動至唇,梅云方意識到自己又流淚了。她用舌尖把淚接進嘴里,品著。
咸澀在她的舌尖蔓延,至口腔深處時,突然像效力強大的柔化劑,用芥末的通關方式,沖向她的心和腦,把所有的遮擋和硬化都融掉,變作咸澀的水,在她年近半百的軀體里奔撞,從她已被歲月磨毛的眼珠上漫出,從她用潤膚露和遮瑕霜偽裝過的臉上沖刷下來,流進她的嘴,滴落至胸。
那么多,那么多,多過了早晨那碗云卷云舒綢起綢舞的蛋花。她索性任由它們發出撞碰的聲響,像任由突至的洪水沖刷干枯的河床,酣暢淋漓。
最后,她在一種久違的通體輕松和疲倦席裹中停歇下來,松開抱膝的雙臂,環顧著目睹了恣意釋放自己的花草、家具、電器、墻壁,還有那束讓她和柚子結緣的麥稈菊。
還好,它們都只是些沉默的觀看者,收納者,不會談論更不會傳播。
傳播!她突然意識到那開著的窗子,那樓下玩泡泡的祖孫。她猛地站起身,虛飄飄地快步走到窗前,手剛握住窗戶把手,就聽到女孩兒嘹亮地說:奶奶,那人已經不哭啦!奶奶,大人為什么也哭啊?
梅云低頭看見地上已有四五個奶奶和四五個孩子,她悄悄地把窗子關上,把奶奶們的回答關在窗外。
梅云對著柚子的頭像長嘆一聲,雙手將手機合在當中,像搖搖籃似的輕輕搖晃,她想告訴柚子:委屈的時候,難過的時候,郁悶的時候,就躲在車里大哭一場吧。可轉念一想,又覺這種回答太過膚淺而普通。
斟酌再三,梅云寫道:麥稈菊的花語是保護自己的所愛,因為在晴空朗日時,它會將花瓣打開,在雨天會把花瓣合上,護住花心。為人妻母的女人,大都是麥稈菊。
梅云獨自吃了午飯,休息了一小時,看了會兒書,翻了會兒朋友圈,發現柚子沒有回信,把自己前面發的信息讀了一遍,覺得意猶未盡,遂繼續寫道:如果說,為人妻母的辛苦是我們女人必須承受的,那只有愛能對沖它,消解它,甚至能將它置換成幸福和快樂。當我們覺得辛苦,覺得心累,覺得抑郁甚至痛苦時,其實不是我們承受得多,而是我們獲得的愛少了,我們心里產生的愛也少了。缺了愛,辛苦就會瘋狂地繁殖,變成抱怨和痛苦。親愛的,你得向你的婚姻,你的愛情,你的家庭內部,尋找真正的理解。只有當它們都富含愛時,你的辛苦才能轉變成心甘情愿,才能云淡風輕地應付外部世界。
到了柚子約定的時間,依然沒有回信。應該還在忙,畢竟每個病人情況不一。梅云雖這樣想著,心里仍不踏實,生怕自己對柚子痛苦的原因分析得不準確,讓柚子產生她不能被理解的感覺。重讀自己發送的信息,發現后面幾句里的“你”字,讓語氣帶了訓導的意味,想撤回改成“我們”,無奈又過了撤回時間,只得任由它去。
晚飯前,焦穩興高采烈地回來了,進門衣服沒換,手沒洗,就翻手機里的照片給梅云看:我跟你說,我今天可是大收獲!看看,半米多長的大鯉魚!鱗都發黃了,金鯉!那些釣友們說,從來沒人釣到過!哎呀,你不知道,那起竿時的感覺,那個過癮啊,沉甸甸的,桿子都彎了!今晚無論如何得喝兩盅慶祝一下。有人想花二百買了去婚宴上做金鯉跳龍門,我沒賣,我把魚教導一番就放了,我點著它的腦袋說了三遍——記住啦,餡餅和陷阱從來都是配套的,以后別不管不顧地張嘴就吃!哈哈哈,你看,我還行吧,咱不是那見利忘義的人,哈哈哈。
看最后一張照片,是魚在焦穩手中掙扎而出的瞬間,焦穩眼睛閉著,脖子上的大筋鼓脹著,腦袋后仰,手指像五爪耙張著,而那條金光閃閃的鯉魚,正用了跳龍門的姿勢,昂頭甩尾地求生。
梅云狐疑地問:是它自己逃走的吧?
焦穩瞪了眼說:我放的!這還要懷疑?我是為了讓它長記性,多折騰了它一會兒,讓每個人都抱著它拍了個照。不過,最后確實是它自己掙出去的,那勁兒真大!看來動物也和人一樣,怕死,感覺它真是拼死命地掙。
拯救得了自己,才是真正地跳過龍門。梅云說。
焦穩愣了愣,用殘留著魚腥氣味的手指撓了撓太陽穴說:嗯,有道理,這跟那個鳳凰啥來,差不多意思吧。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對對對,嗨,你可別說,這導魚還真能導出大道理來,咱得好好琢磨琢磨,找時間跟兒子也說說。你看看網上那些事,多少孩子,小學的中學的,碩士的博士的,遇到事砰哧一跳,大好的年華就沒了,父母心痛一輩子!還有那些投毒的,殺人的,哎呀,太可惜了。
梅云嘆口氣說:人生會遭遇很多困局,不是每個人都能掙脫開,熬得過,只有掙出來,熬過去,回頭看,才知道當時的困苦并沒有那么難。
焦穩往洗手間走,背對著她回應說:嗯,這話,我贊成,我知道。
梅云看著焦穩肥壯的背影,一下想起十二年前,他曾在兩個月里瘦掉了三十斤,心里一抹愧疚纏裹上來,她訕訕地說:家長經歷了試錯和糾錯的過程,才能有人生經驗來指導孩子嘛。說完,就意識到這話有自我開脫之嫌,畢竟沒有人愿意因為別人的過錯承受傷害,她趕緊轉移話題:菜長得咋樣啊?
焦穩搓著手上滿滿的肥皂泡,摳著指甲里的泥巴說:一派豐收景象,長茄子和螺絲椒今天就可以摘,西紅柿還可以再長一兩天,豆角剛開花,小白菜和油菜得趕緊吃,過幾天可能就有點老,我原打算拔些回來,想到家里還有,又是周六,不如明天弄,后天送人也更新鮮。今年的西紅柿品種好,汁多肉軟,那味兒真是地道,一口咬下去,立馬就讓人想起小時候來。
梅云問智能音箱:小鬧同學,明天天氣?
小鬧說:明天晴,19℃到29℃,紫外線指數有點高,注意防曬哦。
梅云說:哎呀,明天又是大太陽。
焦穩說:那你就在家里,我一個人去就行。
梅云說:摘那么多,你一個人彎腰要弄很長時間,太累了。
焦穩的腰間盤最近幾年不好,犯腰痛的時候,他曾經似是自嘲又像是不解地說:這腰好久不用它賣力氣了,怎么反而會壞呢?梅云裝作沒聽出他話中的意味,淡淡地說:人上了年紀,跟機器一樣,零件老化,正常。
焦穩說:沒事,我車里有導魚的馬扎,不行就坐著摘。梅云說:你回來的時候,到樓下給我電話,我下去幫你搬。
晚飯后,樓下燈光幽微的小廣場上又響起廣場舞音樂。以往,梅云會把客廳的燈關掉,跟著地面上的隊伍一起比畫。雖然地面上的隊伍并不知道還有隱藏的隊員,梅云卻把自己視為她們中的一員。
有一次,在樓前偶遇一老太太絮叨自家的狗:你這個淘氣鬼,為啥偏偏喜歡往人家汽車轱轆上撒尿,難道你也想跟汽車轱轆似的滿世界跑?那你可得問問汽車轱轆樂不樂意。焦穩聽老太太說得熱鬧,扭頭回看了一眼,低聲說:沒見過這老太太,估計是從農村新來的,口音真重。梅云說:老住戶了。焦穩說:幾單元的?我沒見過呢。梅云說:不知道,只知道每天我們跳廣場舞的時候,她都站在第一排最右邊。焦穩笑話她:還我們上了,人家在地上,你在半當空,隔著十八層。梅云犟嘴說:那不也天天一塊兒么,一樣的歌曲,一樣的動作。
梅云的動作,其實和大部隊的動作并不一樣,因為從十八樓的高度往下看,地面上以腿腳為主的舒展甚至優美的動作,就變成以天靈蓋最為醒目、手腳混雜、參差不齊的集體亂動,且是縮小版的。梅云學到的只是個大概,但并不妨礙梅云的熱情,每天也跳得如她們一樣汗水淋漓,周身通透。
梅云跳廣場舞始于去年夏天。她新患了肩周炎,吃藥針灸烤電拔罐放血推拿等等,好一通折騰后,面對不甚理想的結果苦惱時,她遠在濟南的老同學在電話里向她傳授了治療方法——跳廣場舞。梅云覺得廣場舞是老頭老太太的事業,是個一混進去就變老的隊伍。
同學鼓動她說:廣場舞是個堪稱偉大的發明,不但讓老百姓強身健體,減少醫療費支出,更重要的是維護了家庭團結和社會穩定,最適合我們五十歲左右的人跳。你想啊,吃飽晚飯閑著沒事的更年期婦女,在家里瞅啥能順眼?聽啥能順耳?雞毛蒜皮能整成碎磚爛瓦丟來擲去。跳廣場舞可不一樣了,聽著節奏歡快的音樂,跟著一大群人拍拍打打蹦蹦跳跳,心里的淤堵被顛跶開,每天渾身緊繃繃地出去,舒展展地回來,渾身輕松得能飛起來。你知道么,人心里舒展,看燈泡都亮呢,更別說看老公孩子的臉,哈哈哈。你聽我的,趕緊把廣場舞跳上,治不好肩周炎你找我算賬,哈哈哈。
同學朗朗飛騰的笑,像廣場舞的魔力廣告誘惑著梅云,但她不愿、不能、更不想和人群密接。她開始試著自己聽音樂,做動作,但沒幾分鐘就難以繼續。她又試著在窗簾后和地面上的人用同一音樂,也是幾分鐘的堅持。她只得跟自己內心里的抗拒進一步妥協,關掉了燈,遙望著她們,跟她們一起比畫。說也奇怪,有了相同的動作,梅云懈怠的肢體似乎有了被收編后一起前進的動力,她疼痛的上肢仿佛也沒有了放棄的理由,雖然隔著十八層樓,但依然有著某種有始有終的約定。
柚子一直沒來信息。梅云心里惦記,吃飯時就把手機放到餐桌上,多次拿眼去瞅。遇到手機黑屏,還戳戳屏幕。廣場舞的音樂響起時,焦穩點上一支煙,在廚房門口站著抽,好奇地問:咋不跳廣場舞了,一個勁兒地在手機上戳個啥呢?
一個小姊妹,問我點事,說好下午聯系我,到現在沒動靜。梅云把手機的鈴聲調大,放到客廳落地玻璃前的花架上,關了燈,遙望著地面上的隊伍,跟著動作,開始跳她一個人的廣場舞。
一個清麗的女音在唱:
這一彎又一彎的春江水
那月兒就像柳葉彎的眉
兩個人被春風吹啊吹
你走得累就有我來陪
…………
焦穩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看著梅云舞動的背影,緩緩地吐出來。
直到廣場舞跳完,梅云也沒看見手機屏幕亮。她猜想,柚子必然是過了一個非常緊張忙亂的下午。她預感柚子一定會在深夜來信息,因為她知道,只有深夜才屬于有心疾的人。那些把人浸泡了一天的紛擾喧鬧退去,心才能在寂靜里內省自我,像術后麻藥退后的疼痛,夜越深,痛就越清晰。
深夜,焦穩打了幾把斗地主后,明知不可能有變化,還是到各個影視劇網站搜了一遍未追完的美劇。他記掛著男主角的最終命運,至于他和那個女主角劈腿的事,他覺得他倆早晚都得掰,不靠譜的事必須得有不實靠的結果。仍是下架狀態,這讓他郁悶叢生。他又搜了搜中美關系的各類帖子看了良久,估計短期內美劇追不成了,就把心思轉到眼前的現實中來。他伸手把床頭燈關掉,看梅云臥室門下的縫隙里還透出光來,提醒性地喊了聲:睡吧!
梅云沒應聲。他瞅著她門下的光斑,等待著。焦穩去了趟衛生間,回來看那光斑依舊,他手搭在她的門把手上,監督性地喊道:睡吧,天天吆喝睡不好,還不早睡,又沒有倒頭就睡的本事。
光斑消失。焦穩聲音松弛下來說:明早你不用起來做飯,我去買豆腐腦和油條,好長時間沒吃,想了。說完,不等梅云應和,就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門,就著窗外樓群的光,上床,開始他倒頭就睡且有鑼有鼓伴奏的睡眠。
焦穩很少失眠,除了春茶那事發生時。那時,他兩個月幾乎沒睡過囫圇覺,他覺得自己頭上真就戴著一頂高聳入云的綠帽子,所有的人都熱烈談論。尤其是梅云那幾個同事,曾那么多次羨慕地對他說:焦大哥,你肯定燒了好幾輩子的高香,才能娶到我們梅大姐這么賢惠的老婆。他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已經把話改成:焦穩作了幾輩子的孽,這輩子里當了王八!
他恨梅云,又怕把她給恨沒了,他不敢想象沒有她的生活。他的理性千萬次告訴他:別在意那點破事,她只是一時糊涂,她有千萬個好可以頂這個不好,就像人家說的身體會感冒,情感也會感冒,就當一次感冒吧。他的感性卻在理性的旁邊吶喊:誰家的媳婦不是做家務養孩子伺候老人,做到是應該,做不到是失職!做好了就可以給男人戴綠帽子嗎?就可以胡搞嗎?身體感冒是自己給自己找事,情感感冒那可是別人害的你!他心里的兩個聲音,經常掐架,掐得他精疲力盡,面黃肌瘦。好在,有老母親擋在他們之間,像一垛棉花,讓尬對的力量有了緩沖。
母親去世后,兩人之間的那垛棉花沒了。房間里空蕩蕩,人心里也空落落。周末,他無法忍受兩人躲避對方眼神,卻支棱著耳朵搜索對方動靜的煎熬,只得四處游逛。某天,他游逛到郊區山坡,和一個放羊老頭兒相遇了。想到老人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誰,就老實地回答了老人的疑問:咋一個人跑俺這山旮旯里?
焦穩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糟爛事說了個底朝天,他試探地問:大爺,你說我該不該把這樣的老婆踹了?否則我這一輩子心里都窩火。
大爺吸了很久煙袋,瞇眼瞅著他的羊群,默默地把煙袋遞給他。忘了帶煙的焦穩早被煙香誘得心如蟻爬,盡管煙袋嘴上沾著大爺的唾沫絲,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接過來猛吸。沒等他吸過癮,大爺就朝他伸出手來。他只得遞還。大爺卻耷拉了手,煙袋掉地上。
大爺撿起,用褂角擦擦上面的沙土,重新放到嘴上,吧嗒了兩口,說:不管是到過別人手里,還是掉過地上,只要我稀罕它,它不照樣是我離不了的煙袋嗎?這煙嘴兒煙鍋不照樣是上好的黃銅嗎?老人說著,磕掉了煙袋鍋里的灰渣,重新裝上煙沫,壓實,點上火,沉默地抽。良久,又緩緩吐出一句:人啊,不能光要面子不要里子,里子舒坦人才真舒坦。
焦穩心里冷笑:說得輕巧,綠帽子沒扣你頭上。雖然如此,蒙在心上的那層牛皮紙似被老人的煙袋鍋子戳了個洞,兩年多的淤黑照進了光亮。回城時,自行車竟然蹬得有了些興致。
梅云在焦穩的催促里,關了燈,坐著。像每個深夜一樣,她坐在窗臺的軟墊上,看著外面樓群逐漸闌珊的燈光,突然覺得自己像坐在一條小船上,在黑色的海洋里飄蕩,那些星星點點的微火,因各自在鋼筋水泥玻璃組合的罩子里而無法靠近。
而人,是需要靠近的。她知道,清楚地知道。
今夜的柚子一定也在暗夜里飄著,一定也在期待著她靠近。她把目光伸向遠處,仿佛那里會有一個載著柚子的鋼筋水泥玻璃罩出現,飄到她的跟前。她深深地呼吸,似乎在呼喚柚子,擁抱柚子的能量。
靜音的手機屏亮了,一條微信游進來。她匆忙點開,不是柚子,是兒子。兒子說:媽,可能的話,明天晚上我將告訴你個重大的消息。
她微笑著回:媽媽期待著。
那要是重大的壞消息呢?
壞消息除了天塌下來,應該沒有重大級別的。梅云選了個齜牙的笑臉貼上,繼續寫:對年輕人來說,再重大的壞消息,都不僅僅是結果,還是幫你修改前行方向而設立的路障,等你改道,讓你到達理想的終點,回望時,會非常感念它。
可是我不想改變方向,路障就是幸福的阻礙。
那就想辦法翻越它,等你到達終點時,依然會感念它。
再說吧。我再想想。明晚聯系。媽媽晚安。
梅云和兒子結束了聊天,她猜測兒子明天極可能是要面對情感上的問題。這個聰慧的有著良好學習習慣的孩子,從來不會在學業上出現忐忑糾結的情緒。她看著窗外一個個摞疊起來的鋼筋水泥玻璃罩,在夜的浩瀚中擁擠,孤獨地或明或暗,悲喜不相通,冷暖不相達。
她的兒子,已經二十二歲的兒子,很快也會走出象牙塔,成為這種罩子里的人。在人生的挫折和痛苦中,獨自蜷縮,極力遮蔽。如她,如焦穩,如柚子。
想到此,她的后脖頸好似被一只看不見的魔手攥住,驚得她一身微汗,怔在那里。她恨不得立刻變成無所不能的神,雙掌向外一推,就打通一切壁壘,讓世間處處喜樂安康,溫暖蕩漾。
柚子,柚子肯定也急需這種打通。我怎么這么冷漠呢?明知道她在困苦的情緒里,自己卻還在顧慮,還在講究虛套。梅云責備自己。她原計劃等到昨夜的那個時間,如果柚子還不來信息,自己再主動去招呼她。早了,擔心自己有太熱心別人隱私的嫌疑。
梅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差7分晚上11點。她迅速寫下:親愛的,你還好嗎?今天下午你沒來信息,我一直擔心你,怕你遇到了麻煩。如果你方便,我給你撥語音過去,咱們好好聊聊,我也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按了發送,梅云不轉眼珠地盯著手機屏。她在心里默喚:小妹妹,你要在,一定要在!
手機靜悄悄的,微信對話的頁面上靜悄悄的,手機屏的上端也靜悄悄的。柚子的心緊縮起來。她連發一串“在嗎”的微信表情,那是一只正翹首以待的秋田犬,立馬就在手機屏上拍成了長隊,它們一起翹首,一起等待。
終于,手機屏的上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梅云大舒一口氣,她不等消息出現,就寫道:我怕你睡了,小寶寶在身邊,電話響可能會驚著他,所以不敢貿然打語音。
我在陽臺。這四個字一閃,又緊接著被收回。梅云想起柚子昨夜的語音,心里一哆嗦,迅速按下語音通話。
鈴聲響著,她摸到耳機插上,把兩個耳塞都塞進耳朵,心里焦急地念叨:快接啊,快接啊,快接姐的電話啊……
鈴聲停止,屏幕上出現接通計時,耳機里卻一片靜默。梅云喂了兩聲,使勁插了插導線,才意識到靜默不是線路和手機的問題,是柚子在靜默。梅云下意識地攥住了手指,仿若有一條繩索在手里。她聲音抖抖地說:親愛的,我一直在惦記你,從下午四點到現在。我想跟你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說這話一點也不虛套,我應該比你大十多歲,你現在承受的,我當年都受過,你相信我真的能理解你。親愛的,你在聽嗎?
嗯。柚子的喘息粗重。
梅云趕緊接著說: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愛情磨沒了,男人卻還沒長大,名義上是男人女人一起養孩子,事實上是一個女人養著大孩子和小孩子。孤獨作戰,再不被理解,不被疼惜,就覺得活得特委屈,特不值。
柚子的哽咽沖進來。
梅云大舒一口氣,她知道已經拽住了柚子懸崖邊上的手。畢竟,女人,只要還有淚,就還有心。
姐,我覺得我熬不下去了。柚子哭著開了口。
原來,下午正在給病人磨牙的柚子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慌得話已說不利索,二寶的哭聲更是尖利異常。柚子被嚇得全身都麻了。待問明白是二寶磕破了頭時,才稍稍冷靜下來。打老公電話,竟然被拒接。她只得找同事幫忙送孩子去醫院。待她趕到醫院才知道,她出門后老公一直在打游戲,中午睡覺起來,母親讓他看著孩子自己去買菜,他把裝玩具的箱子搬到地上,讓孩子自己玩兒,他就去了廁所。一個多小時后母親買菜回來,他還在廁所,母親卻發現二寶把所有的玩具和他自己都泡在浴缸里,打著噴嚏給玩具洗澡。母親把水淋淋的二寶提溜出來,想到這么小的孩子一口水就能嗆死,母親又后怕又憤怒,邊給孩子換衣服,邊沖著廁所罵。罵得他從廁所里出來,直接摔門離去。母親更想摔門走人,就賭氣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二寶在沒人拖擦的地上摔倒,磕到水池角上。母親被折騰得心臟出現了房顫,在住院觀察。
我對他太失望了,我生老大的那年冬天,他就在外面瞎搞,避孕套的包裝袋掉進他鞋子,被他穿回家來,讓我發現了。我關上門窗跟他大鬧了幾回,他哭著說自己沒有侮辱我、背叛我的心思,就是喝多了,看朋友都玩兒,自己也沒把持住,就像餓了偷了口吃的,沒有別的意思,讓我相信他會越變越好。我以為他真的會越變越好,沒想到他不在現實中亂搞了,又戀上打游戲,下班回來就抱著手機,把大寶也拐帶得戀上游戲。一個當爹的人,對老婆孩子沒有游戲親,動不動就上廁所,寧愿蹲馬桶上刷手機也不愿意看孩子的人,他配擁有老婆孩子嗎?!我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跳下去,讓他試試沒有我的日子是啥滋味,讓他在后悔里過后半生!你現在知道我為什么昨晚大半夜找你說話了吧,因為我心里實在盛不下了,嗚嗚嗚……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千萬別這么想問題,婚姻里難免有優秀生和差生,我們一起努力,讓他盡快成長。退一萬步說,他就是不可救藥,無非就是離開他,你拿自己的命去換男人的后悔,值嗎?!女人離了男人一樣活,一樣能撫養好孩子,自古就是,孔子孟子的母親,不都是獨自撫養孩子的嗎?
她們那是喪偶啊,不是離婚!我不能離婚,我也不要離婚。我要是離了婚,人家得怎么嚼說我,怎么笑話我啊!我們副院長家只是兒子生了病,就被人說成那樣,我不知道明天該怎樣去面對醫院的同事,我媽肯定管不住她的嘴。
親愛的,人活著需要臉皮厚一點,只要不做危害別人的事,就不怕他們說。何況,世上還是好人多,有的人可能會在別人的光鮮面前有羨慕嫉妒恨的心理,但很少有人會卑鄙到去笑人災殃。
或許你的經驗是這樣的,我的經驗不是,我跟你說過我們副院長家的事,你還記得嗎?
你不也在心里暗暗地同情他們,理解那個孩子嗎?你怎么知道只有你一個人這樣?肯定有很多和你一樣的人,善念在心里,只是沒有表達出來。
嗯——柚子把嗯字拖得綿長無力,梅云聽出這不是認同,只是在大腦里搜索人群給她的記憶,在尋找認同或反對的支撐。
梅云再三忖度,使勁咽口唾沫,把春茶事件前她和同事相處的美好說了出來。
柚子聽完,語調里有了些清亮,近似歡快地質疑道:你們同事之間真能這么好?
梅云堅定地說:真的!我覺得人和人之間的好,跟打哈欠一樣,能傳染。我們這里山多,地勢起起伏伏,不平整,我科室門口有個大下坡,因為是倉庫,要來回運貨,不能砌臺階,冬天雪多,下坡就滑得很。我懷孩子那年,下第一場雪時,家里人專門給我準備了根木棍帶著去上班,說防滑。當我到了,發現兩個同事竟然早等在那里,心里那個暖啊。等我后面的年輕同事懷了寶寶,我也在下雪天提前去等她們。我們啊,處得就像一家人。我孩子讀一年級時,婆婆突然腦中風住院,大姑姐也病了,我老公在外省施工回不來,正巧又趕上醫院食堂翻修,那時可不像現在有外賣啥的,我全天候守在病床邊離不開,真到了吃不上喝不上的狀態。就在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時,我幾個同事竟然排了班去醫院給我送飯。沒人管孩子,孩子同學的媽媽知道了,托班主任告訴我,她幫我帶孩子。我都不認識她。婆婆出院后,我去感謝,她竟然說,謝啥,一個羊也是趕倆羊也是放,我還有機會體驗體驗養倆孩的感覺呢,孩子們也有機會培養感情,得謝謝你信任我。親愛的你說,這人多好呀,幫助了人還不肯讓我有心理負擔。
柚子長嘆一聲說: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我看你微信名片的地址是山東,你們山東人向來厚道,可惜我們這里不是這樣的。
梅云覺得握著的柚子的手又在滑脫,她下意識地攥緊手指說: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厚道,哪里都有心地悲憫的人,你不就是你們那里這樣的人嘛!你那里,一定有很多像你一樣善良的人,只是你沒有發現,或許是因為你太忙了。哎,你有沒有這樣的體驗,當我們自己懷孕的時候,會發現有那么多孕婦,當我們帶孩子時,會發現到處都有小孩子……
梅云努力地運轉大腦,急切地想把自己的話語凝結成強力膠一樣的東西,把柚子緊緊地黏在陽臺內。
就在梅云暗自惱恨自己腦子笨鈍時,柚子說話了:親愛的,我懂你的意思,我們自己有什么才會在這個世界上關注什么,發現什么。
對對對!梅云熱切地說:親愛的,你真是個聰慧的姑娘,我哩哩啦啦說這么多,你一句話就給總結了。親愛的,這個世上的美好,有時是苦難變的,比如咱倆,等老到八九十歲時,一起品著茶,聞著花香,回想我們友誼的開端,就是種美好啊。親愛的,你要相信,當我們經歷了困苦,獲得了人生經驗,可以用來教育和引導孩子時,每一個傷疤都是最有說服力的教材。當我們因經歷了困苦,變得堅強、成熟,甚至成功時,那傷疤就是自己生命的榮譽勛章啊!
說到這里,梅云自己愣住了,心里豁然一亮,似有兩扇門被猛力推開,吱吱扭扭地碾壓著因關閉多年而積聚的灰塵和滯澀,向兩邊大開。她周身先是似麻似木,緊接著就暖熱起來,從頭到腳。她摸著自己的面頰,感覺到它又獲得了某種紅暈某種燦爛。她果斷地說:親愛的,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你聽了,就相信真的是能熬過去。
待安定住柚子,掛掉語音,已是凌晨1點8分。梅云沒洗漱沒沖薰衣草水,平躺到床上,身體里有一種翻越了高山的疲乏和興奮,甚至還有種恍惚的幻覺,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擴展,讓她不由得伸腿夠了夠床邊。
沒有了她和柚子話語的房間突然安靜了,焦穩的呼嚕聲從他的門縫里鉆出,再鉆進她的門縫,像孤獨疲憊的遠行歸來者久候著被接見,待他人散去,才上前來拖泥帶水地招呼:你——還——好嗎?你——還——記——得我——嗎?
她不由得蜷縮了腿腳,捂住了臉。她知道自己刻意跟柚子省略的那部分并不能湮滅在黑暗中,也不能湮滅在努力營造的平靜中。她知道自己在每個失眠的夜晚,不管如何輾轉反側,都不敢用手撫觸自己的身體。她清楚地知道,缺乏親密的軀體,積滿了孤寂、委屈和無名的邪火。她也知道,每一次自我撫觸,都是翻炒它們的鏟子。
她僵僵地側臥著,回望自己的生命和生活。
最眼前的,是柚子對她的承諾:親愛的,我聽你的,我向你保證,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胡思亂想了,我現在就回屋摟著孩子睡覺去。
她用從未用過的緩慢而低沉的語調回答柚子,仿佛只有這樣的緩慢和低沉,才能保證話語在行進中的鄭重和分量:親——愛——的,我——相——信——你!
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
她對柚子呼出的沉沉的熱熱的“親愛的”,對親戚朋友同學熟人甚至剛相識不久僅僅是三觀比較相合的人呼出的自自然然輕輕松松的“親愛的”,像三角形的墻磚,有燒制過的,有泥坯的,有干的,有濕的,堆砌在她的回望里。唯獨那曾精雕細刻的、深藏著她青春美好的那塊,生命里最重要的那塊,卻不見了。
焦穩的呼嚕聲像被接見的人卸下了最初的拘謹,放縱了許多,聲音變大,腔調變硬,從她的雙耳道進入她的心腦,橫沖直撞。
梅云回想著,那快精致的、燒制了良久的、在新婚之夜才完成的精品,滾燙而滯澀,以至于她說出口后,迅速地捂住了嘴巴,仿佛唇被燙壞,不堪再次承受三塊烈紅的熱鐵經過。
嗯,親——愛——的——,梅云對著涌進她雙耳的呼嚕,試圖給它們一個最該擁有的稱呼,試圖讓它有精致的形態,有燒制過后的彩釉。它卻黏澀得無法成型,像初學陶藝的人面對泥巴。她像試圖從多年只燒碟子的窯爐里取碗甚至取盆,努力而失落。她不由得坐起來,意識到柚子的困苦不是她一夜電話就能徹底療愈的,柚子老公在婚姻里的成長,不僅需要柚子的幫助,需要梅云的幫助,甚至需要焦穩的幫助。
太陽初升的時候,梅云做出了決定:她要從夜夜靜坐的窗臺上下來,從半空的十八層樓里走出來,努力地活下半生。她既然做了柚子的引路者,她就必須從躲避甚或逃避的角落里走出來,回到眾行的路上。何況還有她的兒子,她兒子的子女,他們都要在眾行的路上。
焦穩買早餐回來,看見梅云把遮陽帽和防曬衣都找出來放在沙發上,狐疑地問:你這是打算跟我一塊去?
梅云抹著防曬霜說:我也去體會體會豐收的喜悅,順便看看你導魚。
焦穩臉上露出喜色,小心地把提盒里的豆腐腦往碗里倒著,呵呵地笑著說:看我導魚?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不相信,肯定是從北邊出來的。
梅云笑答:從南邊出來的就不是太陽了?哪邊出的都是太陽。
傍晚,開車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有些興奮,車廂里味道豐富,既有焦穩手上的魚腥味,也有各種蔬菜的清新氣息。
因為夜里的感觸,梅云本來是有意識地要去將就焦穩,陪焦穩靜靜地盯水面,蹲守魚兒咬鉤,心里卻只覺白白浪費時間。出乎意料的是,在焦穩起竿時,她的心竟然怦怦地跳了起來,歡叫聲大大地壓過了那些男人。等那條在空中掙扎出數個跳龍門姿勢的魚落在河灘上,焦穩按住它,邊摘釣鉤邊教導它:知道厲害了吧,看你以后還敢張嘴就吃么!
她本想提醒焦穩下手輕著點,不承想說出的是近乎急切的問句:它大約有幾斤?比昨天的大還是小?
焦穩說:四斤左右吧,小多了!焦穩兩手掐魚,伸到她面前,笑著對魚說:認識一下你們的大救星,記住了,餡餅和陷阱是配套的。不待梅云看清那條魚的眼神,他就揚手扔進了水里。
梅云心里遺憾自己還沒拍照,畢竟是她人生里參與釣到的第一條魚,是大半個下午的等待。
回想起這些,梅云突然覺得自己并沒有原以為的那么悲憫與高尚,焦穩和他的釣友們也沒有那么的陰謀與庸俗,她只是用概念阻隔彼此的相近。她點開焦穩的微信,給他昨天的朋友圈點贊,細看照片。
焦穩看她長久地盯著手機,且面帶莫測的微笑,狐疑地問:看啥?那么入迷。
梅云說:給你朋友圈點贊。
焦穩哈哈大笑說:你看見我同事說我神經病了么,他說釣魚不為吃的都是神經病。我給他回:你懂個錘子!
車子拐進小區,在人工故意制造的彎道上慢行,焦穩聲調愉快地輕聲哼唱:
春天是我留下的香味
夏天走進了我的心扉
在為誰一直陶醉
像蝴蝶紛飛
這朵準備綻放的花蕊
在思念我心里的那個誰
…………
梅云聽了呵呵一笑,譏諷他說:都老成霜打的茄子了,還準備綻放的花蕊呢。話音未落,想起已經好多年沒聽見他唱歌了,而他是喜愛唱歌的,年輕時也算得上是他家那一帶小有名氣的街頭卡拉OK歌手。梅云不由得扭頭看了看焦穩的側臉,腦子里閃過她站在街頭起勁為他鼓掌的情景,憶起他讓她怦然心動的瞬間,是他在唱《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里那句“你的笑對我一生很重要”時盯她的眼神。梅云心里頓時五味交雜,鼻子有些酸脹。
焦穩似乎從她的注目里找到了情緒的撬桿,猛地放大聲音:
這一彎又一彎的春江水
那月兒就像柳葉彎的眉
兩個人被春風吹啊吹
你走的累就有我來陪
…………
梅云緩緩扭回頭,慢慢閉上了眼睛。鼻子里那點酸脹,已經上行至眼睛,霧氣氤氳,在它凝結成水滴前,她說:我們廣場舞的曲子你也會唱啊,我還是最喜歡你唱《只要你過得比我好》。
她沒想到自己的聲音也已霧氣氤氳了。焦穩扭頭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想聽啥咱都能給你唱出來。
車到了樓前,梅云一下車就看見六樓的女孩兒和奶奶從小廣場的臺階上下來,她招手喊:寶貝,快來幫阿姨按電梯。說著就從焦穩打開的后備廂里翻找塑料袋,從蛇皮袋子里往外拿西紅柿。
焦穩訝異地瞅她一眼:不是都要拿到樓上去嗎,干嗎往塑料袋里裝?
給鄰居。梅云簡短地回了一句,就又招呼女孩兒。女孩兒看了看奶奶,似乎不敢確定突然變熱情的梅云呼喚的是不是她。梅云招手說:來幫阿姨按18樓啊,咱倆不是上次說好了嗎?女孩兒這才歡笑著跑來,踮腳仰頭,一手拿泡泡機,一手在樓道的門禁上按開鎖碼,使勁拉著樓道門說:阿姨快進!奶奶快進!伯伯快進!
待大人們拖拖拉拉地進了樓道,女孩兒又跑去按電梯。她按著電梯按鈕問:阿姨,你家是18樓的東戶還是西戶啊?
梅云學她的腔調柔聲說:東戶啊。
太好了!阿姨和我們都是東戶!奶奶,你聽見了嗎?
奶奶說:聽見了,這有啥需要你鼓著脖子筋喊的,女娃娃家說話聲音小點。
梅云伸手摸了下女孩兒即將陰天的臉蛋兒,把手里裝西紅柿的袋子往女孩兒跟前送,說:這是阿姨家自己種的,送給你,慶祝你和我都住在東戶。
女孩兒的臉瞬間晴朗,高興得蹦了一下,復讀起來:慶祝你和我都住在東戶!慶祝你和我都住在東戶!嘎嘎嘎……女孩兒說著笑著,想接又把手縮到背后,求助地看著奶奶。奶奶對梅云說:家里有,你們自己留著吃吧。
梅云說:我們自己種的,自然熟的,什么藥都沒用,化肥也沒使,給孩子吃放心。
奶奶笑著說:這樣啊,那可太難得了,太感謝了!
看女孩兒和奶奶走出去,電梯門關上,焦穩不悅地斜了梅云一眼。梅云裝沒看見。進了家門,焦穩邊往衛生間走邊問:你剛才在電梯里啥意思?真是太陽從北邊出來了啊,怎么主動招惹起鄰居來了?
梅云說:沒啥意思,就想讓太陽從東邊出。
正說著話,梅云的手機響了。她猜想是兒子,著急忙慌地從包里翻找手機。根據以往的習慣,兒子一般都是微信和她聯系,只有事情緊急時才打電話。梅云聲音抖抖地問:兒子?
媽!我要向你和爸報告個天大的好事!我爸在嗎?
梅云聽見兒子語調里的歡欣時,揪著的心猛然松開,緊接著又聽見是天大的好事,心緊接著又翻了個跟頭,興奮起來,歡實地跳著,震得她渾身發顫:好好好,你等我把免提按開,讓你爸一起來聽啊!
快來聽兒子天大的好事!
焦穩直接拽了毛巾擦著手上的肥皂泡,來到梅云身邊:焦陽,我和你媽一塊聽著呢,什么天大的好事?
我,我戀愛啦!
梅云問:女孩兒是誰呀?是你大一時說的那個小師姐嗎?
焦穩幾乎是同時說:嗨,我以為被保研了呢,戀個愛,激動個啥。
電話里,焦陽的聲音突然靜止。梅云連著喂了三聲,焦陽才反問說:你們都認為這事沒有保研重要?
梅云一聽兒子的聲音從振翅飛翔摔落成狐疑彳亍,把焦穩推了一把,白了一眼,急忙回說:哪能啊!我兒能有自己喜歡的姑娘,比保研保博都重要!那些可以通過考試或者通過加班學習解決,但尋見自己的意中人可是要靠點運氣的!有的人一輩子都不見得這么幸運!
對呀!我就知道媽能理解我!媽,就是那個小師姐,我偷偷地喜歡了人家三年啊,越了解越覺得她優秀,她是我認識的女孩子里最善良、最體貼人、最愛幫助別人的,性格也是最開朗、最陽光的,人還很漂亮,她真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女孩兒!今天我鼓起勇氣約她去看話劇,媽,你猜,她怎么回答我?
咋回答的?
她竟然說她一直在等這一天!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當時就激動壞了,人完全傻掉了,呆住了,還沒出息地——嗯,流了眼淚出來,直到小師姐把我的手拉起來,我才還了魂。
焦陽的聲音里有了哽咽。
梅云已經跟著兒子激動得滿眼含淚。
焦穩好奇地瞅瞅她,把手里的毛巾塞給她說:至于嗎?孩子談個戀愛,八字沒一撇的事,現在年輕人談戀愛,還不跟過家家似的那么容易。
爸!我是認真的!
梅云擦擦眼,對焦陽說:兒子,你記著媽媽今天跟你說的話——不管這份戀愛是走一段時間還是走一生,你都要珍惜呵護人家女孩子品性里的這些“最”,你要讓自己配得上人家的優點,不能讓女孩子的優點因為你的缺點而被刺激得變形扭曲!一定好好提升自己,和女孩子一起成長,千萬不能在應該是一個男人頂天立地的時候,還蹲縮在地上當老男孩,屁股上的尿布一輩子扯不下來!男人要是不成長,再美好的女人都會變成怨婦!記住了嗎?
記住了記住了,增加點戀愛經費吧,算我借的,等工作了還。焦陽笑著提要求。
晚飯時,外面下起雨來。焦穩用調侃的語氣說: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影響你們跳廣場舞啊。
梅云正在心里回想同事和他們的孩子愛吃哪種蔬菜,想把蔬菜提前按需分好。她抬眼瞅了焦穩一眼,沒回嘴。
焦穩看她飯吃得心不在焉,問:菜咸了?看你不怎么夾呢。
梅云干脆停下筷子,盯住焦穩說:這次的菜你不要再給你們同事了,該我送我同事了。
你同事?你哪些同事?焦穩的嘴和眼一塊擴張。
我辦公室的同事啊。梅云裝作語調平淡地說。
你……焦穩的嘴唇和腮上的肉哆嗦起來,粗聲說:他們不配!我寧愿扔了,也不給他們吃!要不是當年他們太自私,光顧補自己的窟窿,那事能被翻騰得全局都知道嗎?!
梅云輕輕放下筷子說:他們當年是過分了,但錯的起始在我。停頓了片刻,梅云嘆口氣說:也在你。
什么?在我?!我錯哪里了?姓梅的,這么多年了,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暗地里把錯的帽子扣在我頭上啊!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忘了?還錯在我,真新鮮!你給我拉拉聽。那件讓他恥辱的事,像個躲在墻角搞惡作劇的人,突地竄了出來,焦穩激動得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那件事之前,沒有人不夸我賢惠能干,你知道我這么努力的原因嗎?不是為了做給人看,不是為了讓人在嘴巴上給我發獎狀!我是因為愛!愛你,愛這個家,愛我們的孩子和父母,心甘情愿去做的。可是你呢,你有沒有和我一樣地愛,一樣地承擔?婚前,你是特別寵我,我不否認。可婚后呢?尤其是老太太癱瘓后,我是你的啥?是你的媽!你們全家人的媽趴下休息,我呢?我每天夜里最少要起三次夜,給老太太換尿布擦洗翻身……五年,你體會過熬五年夜的滋味嗎?我盼著你回家來替替我,你怎么做的?夜里叫都叫不醒你,白天還飯來張口,說什么要享受家庭生活的溫暖。你除了陪老太太說說話,到電腦上偷偷菜,你還用心干了啥?剛結婚時,我希望生個女孩兒,你希望生男孩兒,說如果生個男孩兒,養到三歲就歸你管,你帶他晨跑,帶他打球游泳,能讓我輕松些。現在他二十多歲了,你陪他鍛煉過一次嗎?天天得空就抱著手機,叨叨你兩句你還嫌煩,說生命在于靜止,最長壽的是烏龜仙鶴……我實話跟你說,當年那事,不是人家勾引我強迫我,是我因為人家一句疼惜的話,就崩了,就哭成個淚人,就覺得能被人疼一回死也值了!你,老太太,你姐,都覺得我犯了天大的錯,我欠你們的,我丟人丟大了。即使我錯了,你們看人也該看總分吧?上小學的孩子都知道,不能因為一道題答錯了就否認了整張卷子,你有沒有坐下來問問我為什么出了這樣的問題?你自己哪里沒做好,才出了這樣的問題?我當年想,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只有我死了,把我承擔的、承受的都放到你肩上,讓你體會體會,你才能在心里給我平反昭雪!我琢磨過很多次自殺,要不是兒子點醒了我,我早做了十二年鬼了!我沒有跟你就這個事道過歉,就是因為我是委屈的,是被你忽視出去的,是被累出去的。后來,我們為了讓孩子有完整的家,在努力修補,沒讓家散掉,但找個角落躲起來,把傷疤蓋上兩把溫情的土,就能徹底融化掉嗎?不能!十二年了,一說到這事你不是還瞪眼!我們是不是到了該把所有的疙瘩都解開,彼此理解彼此疼惜地活下去的時候了?兒子都談戀愛了,馬上要走上社會,要娶妻生子,你能保證他將來不遇到類似的問題,不和同事朋友磕磕絆絆?那時,我們難不成也告訴他,把人都當影子當空氣?!或告訴他,辭職搬家換一撥同事朋友,自己找個沒親戚沒朋友的小區躲起來?!萬一他遇到的挫折比我們還大,我們能教他退縮到哪里去?退到地球以外嗎?!
梅云咆哮著,哭喊著。如果說昨天上午那場讓她疲倦而通暢的痛哭是婚姻沼氣池的放氣,現在則是掘了池底。
仿佛是為了隱藏他們的傷痛,電突然停了。黑暗里,梅云熄了火,長嘆一聲說:好在,這件事讓我知道了家庭中的女人需要什么樣的男人,能告訴我兒子,讓他不要虧了人家的女孩子。我這兩天想了很多,為了孩子,我真覺得到了我們必須努力正視傷疤的時候了,要不是下雨,我今晚就下去跳廣場舞!
焦穩一直沉默著,粗粗地喘氣,嘆氣。良久,他囁嚅道:我,說句實話,當年,選擇不離婚,不是為了孩子,是因為,我,舍……舍不得你,真的,真是這樣。
梅云心中經年的委屈和不甘,像龜裂的土地,被猛灌了水,裂縫在吱吱地縮小,彌合。她嶄新的一波淚,洶涌而出。
焦穩安慰她說:梅云,別哭了,我們往后都好好的。你批評得對,我是太要面子了,覺得老婆賢惠能干自己臉上才放光。覺得自己掙錢多,就硬氣得可以不干家務。確實是讓你當全家人的媽,都受你照顧,還覺得理所應當。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是我對不住你在先。老太太也對不住你,我姐一家也是。從咱們結婚起,家里逢年過節大小的聚會,都是你一個人在廚房里忙。朋友來家,也是。我,從搬到這里,著手做飯,才知道做飯很辛苦……梅,別哭了,你哭得我心里一抽一抽的,我以后好好改,改到你滿意。
梅云哭著摸到紙巾,擦著鼻涕眼淚說:你終于又會說甜話了,我可是記下了,你別黑影里說話,亮燈就反悔。
焦穩的手漫過桌子,在對面半空中尋摸著,說:我保證,別說亮燈,就是亮星星,亮月亮,亮太陽,我這話都不變樣。我也慢慢活明白了,年輕時覺得面子重要,老了才知道里子重要。
焦穩摸到梅云擦完淚回落的手,攥住。
疏遠了十二年的兩雙手,終于在黑暗里相逢,相近,相親。梅云又哭出聲來。
焦穩抓著她的手,自己繞過桌子,在桌椅盤碗的響動里,擁住他的妻:親——愛——的——對不起對不起。
“親愛的”,那用熱氣送進她耳內的三個字,綿軟如綢,舒卷如云,讓她心里頓時天晴氣朗,她不禁跟著他復讀這三個字。
“親愛的”,昨夜還黏滯在她的嘴巴里無法離唇的三個字,像魚一樣游出來,拽著她的胳膊環在他的腰上:親愛的親愛的,對不起對不起……哎呀,你腰這么粗了呀,都快抱不過來了。
焦穩抹把淚,嘿嘿一笑說:那么多年沒人抱,它沒了緊箍咒,當然會粗啊。我明天就晨練去,等兒子放假回來,陪他打球,都十六七年沒摸過籃球了。
梅云在他胸前蹭蹭鼻涕眼淚說:我還記得你打籃球的樣子,每天你打完球,用自行車馱著我往回走,一身汗,熏得我頭發暈。
焦穩腳底挪動起來:你要不暈怎么會嫁給我,那么多比我條件好的人追你,喬道那小子都沒追上。哎,你還記得咱倆當年參加局里的交誼舞比賽吧,慢三,咱倆一出場,冠軍穩拿。
梅云的腳也挪動起來,抱緊他說:我們這算是跳貼面舞吧。
焦穩哧哧笑說:這可不是貼面舞,這是三貼舞,貼面,貼胸,貼胯。
梅云撞到了桌子腿,不由得哎喲一聲,說:撞踝骨了,疼死我了。
焦穩松開她往窗外瞅瞅說:敢情不是咱一家停電啊,整個小區都停了。你別動,我去摸打火機。
梅云說:沒有蠟燭,打火機沒用。摸手機,開里面的手電筒。
焦穩說:手機用了一整天,估計也快沒電了。
梅云說:能照著把碗洗了,把菜分成份就行。
焦穩答應著,慢慢在黑暗里挪動,小心地用手撫摸觸碰到的東西。
梅云想起前天晚上自己在臥室的黑暗里摸索的窒息感,問道:你有沒有感覺像在黑暗的海水里,人特別無助,夢魘似的,心里發慌。
焦穩說:沒有,我只體會到盲人的不容易,體會到光的重要。手機,放在哪里了?
梅云說:我的在臥室床頭柜那里,你的好像在茶幾還是電視柜上。說著,她也摸黑尋覓。和前夜一樣濃稠的黑,梅云用雙手慢慢地伸進,撥動。
哐啷一聲響,焦穩把茶幾上的茶器碰到了地上。梅云喊:你原地別動,萬一碎玻璃傷著你,等我去臥室先找我的手機。
焦穩答應著,提醒梅云:手摸索的高度別超過腰部,高了容易把臥室門口的擺件碰掉,那也是玻璃的。
梅云手腳并用,摸向臥室。比前夜更大更曲折的黑暗之海,卻如同焦穩所言,并沒有令人恐慌的夢魘。看來在黑暗里,有人和沒人是不一樣的感覺。梅云剛摸到手機,還未按功能鍵,就聽見了敲門聲。
梅云和焦穩都沒有立刻應聲,而是側耳再聽。當當當,的確是敲門聲。這可是稀罕事,他們家從未來過夜訪人。梅云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臥室里隱匿的一切頓時重現,她歡聲應道:來了!三步并做兩步,要去開門。
焦穩提醒說:先問問是誰!
誰呀?梅云手握著門把手。
阿姨,我是六樓東戶的樂樂!我和爸爸來給您送蠟燭!
梅云打開門,看見樂樂舉著一根白色的蠟燭,燭焰跳躍,四周一片紅亮。穿粉色衣裙,滿臉汗津津的樂樂,如同油畫里剛剛落地的小天使。
梅云禁不住蹲下身,親吻樂樂的臉頰,不住嘴地感嘆:哎呀,哎呀,天啊,你爬十二層樓給阿姨送蠟燭啊!你太讓阿姨感動了!
我沒有爬十二層樓,爸爸抱我走了五層,我自己走了七層,五加七等于十二!
梅云禁不住再在她臉蛋兒上親了一下。適應了光亮的眼睛,這才看見樂樂的爸爸站在電梯門口,笑瞇瞇地注視著她倆。焦穩走來接過樂樂手里的蠟燭,招呼樂樂和爸爸進屋。
樂樂爸爸推辭并提醒樂樂:還有什么話要對阿姨和伯伯講來著?
樂樂把兩只小手舉在胸前,像準備歡跳或鼓掌的樣子,說:西紅柿,可好吃了,謝謝阿姨!謝謝伯伯!
梅云和焦穩被她可愛的神情和語氣逗得笑聲徹響,在燭光里水一樣激蕩。
爸爸牽著樂樂告辭。焦穩說:我送送,爬上爬下二十四層呢,太累了。推讓之間,焦穩已經把樂樂抱了起來。樂樂爸爸堅持不讓送,他說:這也是對孩子的耐力訓練。
梅云和焦穩只得站在樓梯口,目送父女倆,再次表示感謝。樂樂扭頭說:不客氣,爸爸說要互敬互愛,所以,我就用蠟燭來和阿姨伯伯互敬互愛一下嘍!
焦穩舉著蠟燭進了門,拿了個碟子,倒出點蠟油將蠟燭粘牢,連連咂嘴,拍著胸脯說:這孩子,哎呀,這孩子,搞得我這里,熱辣辣的!還所以所以的,小大人似的。
梅云邊掃碎玻璃邊說:家教好。
焦穩點點頭,然后催促梅云:咱趕緊吧。
梅云不解地問:趕緊啥?
焦穩說:不是要給你們同事分菜嗎?
梅云驚喜地瞅了一眼焦穩,去儲物間翻找塑料袋。焦穩把兩大蛇皮袋子蔬菜倒在地上,分門別類,仰著頭問:咋分?
梅云說:記不清他們誰愛吃哪種菜了。
焦穩說:那就均分吧。
梅云看著分好的菜,猶豫著說:我這心里其實有點打怵,畢竟十二年了,跟大家疏遠著,突然去熱絡,怎么著也感覺有點尷尬。你說,我是提前去放他們桌上,給他們發微信說一下,還是親自給他們。
焦穩沒回答,起身到廚房窗前,點了支煙,深深地吸著。等他把煙蒂在水池里按滅的時候,回答說:親自給,我陪你一塊。
啊?!你?!梅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陪我去?會不會太難為你了?梅云的聲音低下去。
焦穩拍拍大肚皮說:大肚能容,所以,我要用親手種的綠色有機菜,去跟他們互敬互愛一下嘍!見梅云臉色還在猶疑,焦穩又笑著說:你不是教育我要給兒子孫子做榜樣嗎?我是不是進步得有點快了,你不適應?
梅云抿嘴一樂說:照這個進步法,你不但能導魚,還真能導人了。
梅云說著,想起該和焦穩一起休年假,去柚子那里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