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事（組詩）

丁東亞

旅行

山中在落雨。

微渺的事物是野花、苔蘚、山雀

小松鼠從繁密的枝葉間探出頭顱

仿佛一只迷路的精靈，起風前

并不自知有雨欲來

我們皆是這傍晚世界的懸體

旅行無法給予的，我們向寂靜索取

有多少夜晚，我們醒來

想到世間踉蹌的人們，淚流滿面

看著孩子，羞為人父

想到雙親，愧為人子

是時候了。雨中人

開始練習反省和思考。真意

無可辨

當魚群攪動湖面，春光也無力

留下完整的鏡像

雪事

雪的心事自有人知。她折下

一枝梅花，準備帶回

我看著雪地上覓食的鳥群

它們調皮地跳來跳去，認真又警惕

一如垂釣者面對水下咬鉤的鯽魚

梅花像極了一粒粒紅紐扣

包納著往事的余溫

我們從前在雪地里打鬧

郎不騎竹馬

繞床無青梅

豫東平原的麥地一望無際

孩子們懷有雪白的盛大天真

此刻，所有的歡喜皆是雪花的

所有的色彩皆是冥想

我們必須像松樹的枝椏

耐過寒冬

愛才清澈可見，不再不明來歷

夏日遐想

布谷的叫聲消失，盛年的清風

招來了雨水——它多么純粹

一如此刻，我和女兒坐在窗前

童真的遐想里有風聲相悅

我們寫信邀請星光前來

把云朵和野花迎進家門

精靈們一一登場，表演起木偶劇

歡聚是一次別離。

我不能告訴女兒，有人借著夜色潛入

她們像此前那個在露臺打理花草的女人

一遍遍吟誦《葬花詞》：花開易見

落難尋……

又陸續從我體內出逃

像多年后的她一樣，在夏日打開一扇門

盛開在他者的懷抱

下墜

房間仿佛有靈異的響動。在夢里

她恐懼做婚姻的傀儡，以賢惠的方式防蛀

“沒什么可以再失去。”她妥協道。

日常是上班下班，買菜做飯

為九歲的兒子輔導功課，學習忍術

把自己一次一次推上山

“有人正從黑夜里走來……”

這個落魄的秋日，她是一片落葉

在南方的秋風里顫栗，無聲下墜

境遇

想象構筑的景象猝然坍塌。我不再

貪念一時 在這山野之地建造自己的領地

小院一處即可 雞鴨幾只足矣

若風和日麗

我便帶一只獵狗 在黃昏，于夢里的林地

圍狩 打一只麋鹿或狐貍

喂食內心豢養多年的老虎

這幽寂的清晨 我只愿攜半卷經書

與你共享——

茶水一杯

閑話兩三句

炊煙 權當是我們柔情蜜意的見證

如今，我把這些寫進詩里 在一片輕落的

花瓣里告別。仿佛從前是一個謎。

空蕩

輕微的重量可以致命。譬如

隔岸看燈 燈火如豆

放生歸來的少女是一面銅鏡

我們在長亭夜談

情話如水色，映現流逝的光影

事實上，我可以用去整個夏日

溫習你微醉的笑顏

以風景調劑寡歡

與小攤販圍繞一支銀鐲的裂紋

探討從前的風物

更多時候，我愿約上三兩小友

去水邊垂釣

或去湖畔的小店吃燒烤

雨季配啤酒，落雪時要一瓶二鍋頭

日子是肉中的香，帶著酒氣的豪爽

涉江去看你，海棠已盛放

在野芷湖，明凈是本真。人世清歡

無須昭示。

烏夜啼

土生土長的豌豆熟了。咳嗽是褐色的。

父親的鋤頭棄于屋角。秋天是暖色的。

老了。老了就抽煙吧 活著多么漫長

兒子們像午后的群鳥 飛走了

你病態的樣子老狗一樣 無人問津

還是住著多年前的土坯房 只去年的暴雨

壓歪了一根梁柱

還是想炒一碗豌豆 飲二兩小酒

說說過去的事情

說給誰聽呢？夜下蛩聲清冷

每一次，死去的親人都帶走你一縷魂氣

夜

誰先與夢醒來？房間余留的灼燒氣息

鑲入一張匿名的臉龐

現在即是一切。你喊我的名字

下沉的囈語仿佛大鳥揮動的翅羽 浮于黑暗

星光稀疏。窗口猶如一只不閉的眼睛

看得見亦看不見

我心里住著一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