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露易絲·格麗克詩選

王 屏 譯

野芝麻

揣著冰冷的心，你是這么活著。

我呢：在陰影里，沿著涼涼的巨石，

在楓樹下，活著。

太陽很少碰到我。

有時我們在初春見上一面，遠遠地，升起。

然后被樹葉覆蓋，隱藏。我感到

陽光在葉縫里閃現，沒有節律，

好像有人拿著鐵勺敲打玻璃杯。

不是所有的生命都需要

同樣的光照，有些可以

為自己制作光線：一片銀葉——

如同沒人踩過的小路，一座銀湖

淺淺地躺在巨楓的陰影下。

你和你的同伙都自稱

為真理活著，也就是說，喜愛

所有的冰涼。

冬天的結束

寂靜的上方，有只鳥

獨自在黑樹枝頭醒來。

你想出生；我讓你出生。

什么時候，我的悲傷

擋了你的樂趣？

向前沖

同時進入黑暗和光明

追求聳人聽聞的感覺

好像你就是新生物，急切地

表達自己

輝煌，生動

卻從不想想

這會讓你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從不想象我的聲音

竟然不是你的一部分——

在另一個世界你再也聽不見，

我的聲音已不再清晰，

也不在鳥語或人的叫喊里

清晰，只有

不間斷的回聲

傳達一個意義：再見，再見——

那持續的線

把我們捆綁成一體。

褪去的風

我創造了你，也曾愛過你。

現在我只可憐你。

我給了你需要的一切：

土地的床，藍色空氣的毯子——

當我離你遠去

我把你看得更清。

你的靈魂本該深不可測，

不像現在的樣子，

叨叨不休的瑣碎——

我給了你一切，

春晨的蔚藍，

你不會使用的時間——

可是你繼續索取，那個為另一個

生命保留的禮物

不管你想要什么，

你不會在花園中找到自我

那些正在成長的植物

你的生命不像它們循環流動：

你的生命似鳥的飛翔

以靜開始，以靜而終——

開始與終結，都以弧形的姿勢

回蕩在白楊

和蘋果樹之間。

山楂樹

肩并肩，不是

手拉手：我看著你

走進夏日的花園——不能

移動的東西

學會了觀察；我不需要

追著你，穿過

花園。人類到處

留下情感的

痕跡，花瓣

灑滿泥濘的小路，全部

都是白色、金黃，有些

被晚風掀起。我不需要

到處跟著你，

走進充滿毒汁的田野，去明白

你為什么逃離，人的

熱情或狂怒：否則

你不會突然拋下

辛苦收集的一切

四月

誰的絕望都不像我的絕望——

這個花園不是讓你想這種事兒的

地方，制造

討人厭的向外標志；男人

刻意為整片森林除草，

女人拐著腿，拒絕洗頭

或更換衣服。

你以為我會在乎

你同別人說話？

我是說，你知道

我對有頭腦的人

有更高的期望：假如

你真的不關心對方了

至少你明白

哀傷，已散播給

你和你的同伴，好讓我

認識你，深藍

把野風信子抹白

把樹林染成紫羅蘭

歌

理奧?克魯茲會燒最美的白碗；

我該買幾個給你

但這個時候

怎么買

也是個問題

他教我

識別沙漠里的草；

我帶了本書

因為沙漠里幾乎看不到植被

理奧認為人造的東西

比自然

更美

我不同意。

理奧說

咱們等著瞧。

我們計劃

沿著這條路再走一次。

什么時候，我問，

什么時候？再沒有機會了：

但我們并不點明。

他教我

如何活在想象里：

冷風

吹過沙漠；

我遠遠地看見他的屋子；

煙裊裊地升起

那就是瓷窯吧，我想；

只有理奧才會在沙漠里燒瓷

啊，你又在做夢了，他說

我說，我很高興做夢

趁火還在燃燒

白玫瑰

這就是地球么？那么

我不屬于這里。

你是誰，點亮的窗，

隱藏在馬纓丹閃動的樹葉里？

這里，我活不過第一個夏天

你能活下去嗎？

一整夜，纖細的枝頭

對著明亮的窗沙沙地搖晃。

懇求解釋我的生活，你卻沉默不語，

充耳不聞我整夜的召喚：

我不像你，我只有

一個身體發聲；我不能

在沉默里消失——

在寒冷的清晨

我的聲音回蕩在

大地陰暗的表層，

白光逐漸地被黑暗吸收

仿佛你最后還是給了我一個跡象

說服我連你自己也無法在此生存

也許你向我顯示，你并不是我祈求的光

而是光后面的黑暗

九月的黃昏

我收集了你，現在我要遣散你

我對你厭煩，混亂的生物。

我開口喚出你的生存，

我的小指微抬，閃閃發光，

紫菀，盛開的百合，

一望無際，鑲滿金色。

你們來來去去；我最終忘了你們的名字。

來來去去，每一個都帶著瑕疵，

都帶著損傷：

你們只配有一個生命，不能再多了。

我收集你們，現在要抹掉你們。

仿佛你們是可以扔掉的草稿，

是個練習，因為我已經把你們結束，

幻覺里最深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