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意的一日（組詩）

江 非

秋日

一個人在遠處的山脊上走

走得很遠了

風吹著，順著他來的方向

有一點點冷，還有樹葉交織的聲響

我站在牛低頭喝水的地方，望著

心里沒有什么渴望

也沒有什么思想

世界有一個厚實的背面

我拄著一柄長鐵鍬

用肩膀輕柔地靠著

等待

四月

去水塘的邊上

采摘了些寬大的水葫蘆葉子

用它們

把剛種好的辣椒壟全蓋上

然后

坐在地頭上

等著好事發生

菜地里的好事

就像愛

總要一夜一夜

在看不見的泥土下慢慢醞釀

伐木者到來時

我已經八十歲了，不想再拖累

那些地里的果樹，知道

如何吃掉果肉

保存堅果

用鉗子捶開堅硬的果殼后

取出熟睡的果仁

我不會孤單

也不會失望

知道馬兒是在哪里拐彎

我是獨自入睡

樹

站在那棵樹下

想抬頭看看樹上有什么

這么多年，從來都沒有

這樣去看一棵樹

可是，并不能

看得很高，除了幾枝底部的樹杈

整個樹冠，被密密的葉子封住

我并不能看到枝葉間有什么

我不能看盡一棵樹

除了生長和忘我，什么也看不到

小路一直延伸

小路一直延伸，黑水塘就在

路走向坡下一個拐彎的旁邊

路邊荒草幽深，讓人想到了挎著籃子的割草人

然而到了傍晚仍沒見誰來把草割走，將割好的草捆束緊

奶羊

你走的那晚，很晚了它還在樹下舔樹葉

于是我牽著它為它解開了韁繩，給它自由吧我想

下了一下午的雨，如今雨停了，不知道今晚它躲去了哪兒

不知道是誰在手里拿著清水和草葉耐心地喂它

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想著你安心地等著

夏天來了，它一定會和你一起，穿過長長的豌豆地回來

它會嘴里叫著你的名字，唇邊卷著甜甜的綠豌豆葉回來

我想

火堆

我們停在那兒

寒風從一側吹來

進入褲腿和脖子

車修好然后

又行駛了好久

才看到藍色的路牌指向

汾水

快到家了

黎明前

我們再回頭望去

已不見那座矮山

山上的一堆黑草

那或許不是草

而是別的什么

但沿同三濱海公路向北

在一個叫沙墩的小鎮附近

我們曾半夜

在那兒燃起一個火堆

我們帶走火

在那兒留下過隔夜的灰燼

砍松枝

雪已將那棵松樹壓彎

如果無人手持斧子

將那些蓬勃的松枝砍掉一些

下一場雪就會把它壓垮

我和父親拿著斧子去砍松枝

一棵樹，不能把它所有的側枝

都去砍光，總要好心地

為它留下那些安分的枝條，讓它們繼續生長

我和父親圍著那棵松樹

轉著在樹下觀察哪些

松枝要砍掉，哪些還要繼續留下

松枝砍下來了，松樹終于抬起了頭

那些被砍在雪地上的枝杈怎么辦

枝條上一根一根油綠的松針該怎么辦

雪很快就要把那棵松樹壓彎了

我和父親帶著斧子

去把那些沉重的松枝砍下

我們把那些砍下的松枝，一根一根扛在肩上

踩著厚厚的積雪，一路踢著雪球冒著熱氣回家

滿意的一日

今天我很滿意

在一棵矮樹上

我摘到了一個蘋果

凍了一個冬天

它已經干縮成一團

但細嚼起來依舊很甜

過了一冬

密密麻麻

栽滿果樹的果園里

那些林間的空地

也并未閑著

在果子摘盡

樹葉落光的空檔

我又種下了洋蔥、大蒜

這些其他的作物

借著冬日的陽光

它們堅持，呼吸

已度過了艱難的生長期

隔著一道柵欄

一只綠頭鳥

嘴里銜著一根干草

遠遠地看著我

擦拭著鍬頭上的泥

我看著它

再次用力，把鐵鍬插入

腳下松動變軟的土地

冬日后短暫的荒涼

總是告訴我

更多更深的事物

需要如此來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