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有一顆輾轉之心（組詩）

溫小詞

十字路口

車水馬龍在下一盤棋

紅綠燈，一雙手的兩個想法

人間披上秩序。我勒住身體的韁繩

但勒不住萬物的躲閃

我看見隱現的歧路蛇一樣扭動

未知的命運，有捉摸不定的耐性

誰在飛塵中奔跑

一群落葉，喊出內心的單薄

如同一枚棋子，空中的明月

昭示了一個輪回的結局

寫 信

用風干的果實，殘缺的手掌

這棵樹在大雪中寫信

背倚樹干的人

變成溫暖的文字

埋進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鴻影如梅花生出暗香

也有繞不開的黑洞，仿佛

雪的傷口

那個水草豐美的地方

突然被一片云明亮地打開

鏡中花

磨石為鏡。你會看到蕩漾的波紋

仿佛石頭的身體里

住著江河湖海

在鏡中行走的人

會聽到山風嗚咽

有鳥鳴寄居于崚嶒的眉骨

這虛妄的境界，值得向更深處沉溺

直到月亮變成一朵幽微的花

古色古香

羞怯之愛

這一小塊綠，被秋蟲和野花認領

像是從草原脫韁而來

有孤絕和坦蕩之美

周遭的欒樹，還在隨風奔跑

羽狀的刀刃上

泛起的光，如噠噠的蹄聲

嬰孩伸開雙臂，仿佛要抓住蝴蝶的喘息

他圓圓的笑靨

滌凈了嘈雜與煙塵

遠山試圖隱藏形跡

與那條河一樣，我們都羞于暴露

歲月鑿出的傷痕和一顆憂懼之心

燈 光

一些光消失的地方

另一些光生長出來

夜幕的枝椏，高擎起明晃晃的果實

這束光曾爬上童年的窗欞

像一只剛破殼的金蟬

不鳴也不唱

那時他五歲，剛邁入跌跌撞撞的生活

他的眼前，還沒有一截欄桿

可以倚扶

漏風漏雨的老屋里

母親側身護住年幼的孩子

仿佛菩薩護著心口的一盞燈

生 日

“沒人知道一條河的生日

但它抱著影子，游得多么歡快”

心底的感嘆伸出小舌頭，舔著匆匆的二月

這讓他倍感孤單又興奮

一個被親朋忘卻的生日，卻因此

更完整地屬于自己

就像那些身體里的隱疾

他的右耳養著一窩蜂

左腎的結石在咬牙切齒

腳下最熟悉的路，也扶不起

他陳舊的眩暈

他在空曠里摁住思緒的風暴

眼角滑落的淚，來自五十年前

第一聲啼哭

水 憶

燈塔和漁火，住在遠方的水上

眼前的水，坐著幾塊年輕的石頭

古典的鳶尾花，仿佛是

通向虛無的一扇門

影影綽綽。一根銀線

渡我，抵達夢寐之境

就像那年，有人攜一壺酒

乘一闋詞，飄然而去

他的一聲長嘆

快刀般斬斷了天下所有的水

夜 雨

雨拍打著夜之背

仿佛在拍打一位失眠的中年人

是的。我們都有一顆輾轉之心

可以看見黑暗中的寂靜與紛亂

擰成繩索

孤獨是一種恩賜。有時候

那些不能公開的天意

往往把真相留給清醒的靈魂

越陷越深。掛在眼角的潮濕

讓我和世界的左側有了同樣的

悲喜

不倒翁

沒人知道苦難的重心和形狀

只看見他的笑容

比身體更圓滿

搖搖晃晃。跌跌撞撞

一路走過

人世的溝壑和命運的刀山

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

支撐著，脅迫著

要他永不疲倦地屹立

善良或虛空

囚于鼓鼓的皮囊

任憑戲謔的雙手，推來搡去

多像一個大醉之人

在現實和幻覺中，用對抗

平衡著悲喜

初 雪

剛落到地面，就碎了

初雪如初戀，經不起半點背叛

若愛有差池，降至冰點以下

那些白蝴蝶就是悼詞

就連回憶也是薄脆的，一朵一朵

在似曾相識的路上

這個形似枯木之人，正打開泛黃的信箋

那里春風蕩漾，愛人恍惚似薔薇的影

數螞蟻的孩子

無花果投下甜蜜的陰影

白翅膀的飛蛾，一次次撲向虛空中的火焰

小男孩蹲在地上，專注地數螞蟻

像一位將軍在排兵布陣

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寡言內向

癡迷一切不受打擾的安靜

后來，我習慣從人群中剝離自己

如同從海水里，稀釋出一粒鹽

這塵世的喧囂與動蕩

在一個孩子看來，輕得像一堆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