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不老奇事》的魔幻現實主義特征

賈 音

(新鄉學院新聞傳播學院，河南 新鄉 453003)

魔幻現實主義是20世紀50年代出現的一個重要文學流派，雖然用了荒誕、象征、意識流等創作手法，但其最根本的核心是對“真實”的再現和加工，所有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的創作都以此作為基本立足點。這一流派的作家，執意于把現實投放到虛幻的環境和氣氛中，給以客觀、詳盡的描繪，使現實披上一層光怪陸離的魔幻的外衣，既在作品中堅持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原則，又在創作方法上運用歐美現代派的手法，插入許多神奇、怪誕的幻景。而這種以“魔幻”來表達現實的手法也不再拘泥于文學作品，這種創作風格也逐漸走進越來越多的電影藝術中，集聲樂、影像、人物表現為一體的電影藝術，其本身就為魔幻現實主義創作風格提供了天然的土壤，因此，魔幻現實主義電影就是通過現實的藝術加工，通過非理性的、極度夸張的荒誕手法扭曲現實的原貌，帶給我們陌生化觀影體驗的同時，引發我們對現實的嚴肅思考。

一、怪誕離奇的敘事結構

2021年末上映的《不老奇事》是由徐超執導、王朔編劇的一部劇情片，相比王朔編劇的早期作品，該片少了些許王朔式的調侃、痞氣和金句，但最勝出的就是溫情的表達，就商業價值而言雖電影不算賣座，但其獨特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加持、成熟的表現方式以及對深刻的人生意義的探尋和追問，使其仍稱得上是一部難得的國產佳作。影片講述了一個從20世紀60年代到當下直至未來，跨越幾十年漫長歲月的故事，王傳君飾演的郭小魯與王珞丹飾演的蘇凌芳，從童年相逢再到暮年相伴，不但讓觀眾目睹了每個時間節點下人物的生存狀態，更透過男主人公郭小魯與兩個女人的情感變遷，闡述了對愛情、生死的感悟。

在這部影片中，王朔很認真地劃分了不同時間狀態下人的成長軌跡，以及人與人之間感情的建立和變遷，每一個時間段中都充滿著怪誕離奇的事件，但這也是客觀現實世界的突變與藝術加工。首先，在動蕩不安的童年里，男主人公郭小魯在去喊父親回家吃飯的途中，目睹了父親的實驗室爆炸。父親離奇葬身火海，這是幼年的郭小魯第一次直面死亡，但鄰家女孩蘇凌芳的到來似乎撫慰了這種童年的創傷。母親一次外出回來后，突然得了斜視的眼疾也顯得怪誕而離奇，看人都得斜著臉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被郭小魯稱為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隱喻了母親對蘇凌芳一家的不屑；郭小魯到北京醫學院求學期間，遇到了奇人“王老”，“王老”以冰冷潮濕的太平間為家，卻酷愛音樂，常常在太平間演奏樂器，在他發放“遺體捐贈意愿單”時，整個醫學教室內只有郭小魯一人填報。“王老”放誕不羈的行事風格，讓他表面上顯得荒誕不經，但與此時同樣玩音樂的蘇凌芳相比，蘇凌芳光鮮亮麗背后的污濁與黑暗、她對名利的追逐和癡心，讓這樣的“王老”有了真性情的可愛之處；在郭小魯赴瑞士學習期間，母親遺憾病故，恩師也只留下臨終期許，親密的同事用自身做實驗最后遺憾辭世。一場場死亡，一個個親密的人離他而去，而他卻在實驗中意外獲得了不老容顏，極盡諷刺。最后，帶著不老之身的男主從瑞士不辭而別，去了中東、非洲等當代人類苦難的集散地，經歷了最野蠻、離奇的苦行僧之旅，旅程途中的怪誕和夸張，也增強了影片魔幻現實的魅力。

從敘事結構上看，本片旨在從人生的漫漫長河中截取一個片段進行拼接，環環相扣，正如每一個普通人所經歷的人生關鍵節點一樣，影片的主人公也同樣在經歷幼年、成年、瑞士求學、親人離世……當中慢慢成長，但魔幻現實主義電影的魅力便是把這種體驗和感受夸張化、陌生化，使我們沉浸在怪誕離奇、新奇精彩的想象空間，而魔幻背后所指向的“現實”隱喻，又忍不住讓我們耐人尋味、探究真意。主人公70年的人生跨度：70年的逐夢和尋愛，卻最終落得兩手空空。同時，在魔幻現實主義的世界中，確有一絲無法跨越的宿命感。他和時間對談，回望青蔥歲月，追尋愛情軌跡，也勾勒奇幻“不老”傳奇，而“不老”卻并沒有獲得永恒和幸福。整部影片魔幻現實主義的故事情節，增添了幾分宿命的悲愴感和無力感。

二、交叉形變的敘事時空

與其他風格類型的電影相比，魔幻現實主義風格電影中，時空的交叉和形變往往表現得較為自由和頻繁：敘述者的主觀視角，常常把觀影人帶到自己的意識形態中，或通過夢境、回憶、幻想等方式穿插在故事的線性時空之外，甚至有意識地制造時空混亂的藝術氛圍，使觀影者在天馬行空、亦真亦假的時空中感受魔幻現實主義影片的獨特魅力。

在影片《不老奇事》中，時空的交叉形變常常帶著主人公郭小魯的主觀色彩，電影用大量的主觀鏡頭來傳達了郭小魯的內心世界。當郭小魯的恩師丁教授病危時，郭小魯前去探望，看著曾經叱咤風云、無所不能的丁教授癱在床上不能自理，身上插滿了管子，郭小魯內心百感交集，此時畫面一轉，隨著一個主觀鏡頭的展開，丁教授乘坐著公交車緩緩離開，郭小魯隨即追上去，師徒二人在一片白色的荒原中，展開對生命意義的追問；當痛失親友傷心欲絕的郭小魯，去了原始蠻荒的非洲，體力不支地行走在茫茫無邊的非洲戈壁，影片呈現了一段快剪輯的蒙太奇：灰暗天空中的飛鳥猶如在非洲看慣了生老病死的郭小魯，他重獲了精神的自由；鏡頭一轉，在漫天迷霧中，移動鏡頭緩緩拉開，他又見到了童年的蘇凌芳，那是他生命初始時最珍貴、最美好的回憶；而后，時空再次流轉，“王老”在郭小魯的墓前進獻鮮花，而此時不老容顏的郭小魯卻突然出現。這一段郭小魯的執念和幻覺相互交錯，讓人分不清哪里是現實，哪里是幻象，他帶著這份執念——重歸故里，與摯愛重逢。他與蘇凌芳兩人相愛一生卻一生錯過，互相心動一生卻因變故一直未相守，只在暮年時一句“我當時在啊”便是兩人擁有的愛情。而此處的時空跳轉，像是對人生的一次回望、一次彌補。亦真亦假，現實或是虛幻，導演并沒有做明顯的分割，正是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時空交叉，讓有限的時空生命有了無限的可能性，連接著此刻、過去和未來。對于交叉形變的敘事時空，在剪輯上，導演并沒有做刻意的界定和交代，時空好似來之蹊蹺、去之迷離的混沌，讓讀者去自我理解、自我發散，擴大了影片的審美空間。

此外，影片也采用了主人公郭小魯的第一視角來展開敘述。這種表達方式不僅突破了全知視角的局限，使影片增加一些“自傳”的可信度，更重要的是，以郭小魯作為敘述者，借此完成了對時空、記憶、幻覺、內心世界的隨意穿梭，使所有人物的故事，都是圍繞著與郭小魯的相遇、相愛、離別、交往來展開，借助著一個小人物的人生經歷，完成對當時“現實”的局部觸摸。在觀眾看來，鏈接觀眾與電影故事的攝影機就此消失了，但是敘述者的視點卻是無所不在的，敘述者埋伏在影片之中，這也正是魔幻現實主義的一種處理方式，它幫助我們通過交叉形變的敘事時空探索真相、現實、人性中最本源的東西，注重展現人物內心世界的自然流露。

三、極端化的視覺張力

與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文學作品不同的是，文學需要大量的描繪、鋪墊和細節描寫，才能復現魔幻的場景和人物，而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電影則是著力制造出極端、夸張的視覺沖突，以人物造型、色彩、特效、構圖等方式來創造出不同于日常的怪誕視覺效果，使作品具有神奇而魔幻的色彩。《不老傳奇》中的場景設置和人物造型也是如此可圈可點。

在電影的一開場，灰暗、嘈雜的住宿樓里，郭小魯形單影只地在幽暗的走廊里穿梭，他常常一個人站在嵐橋上矗立遠望。伴隨著郭小魯的主觀鏡頭，這時從遠處駛來的黑色轎車上，緩緩走下來的、身著鮮艷湖藍色小禮服的蘇凌芳，與他的狀態形成了極強的視覺反差。這種極強的視覺反差暗示了蘇凌芳的到來似乎為郭曉魯點亮了一道光；處理郭小魯與蘇凌芳小時候相依相伴的場景時，導演則選擇了大量的海邊場景。海象征著純潔、明凈和淡淡的憂郁，正好符合兩人最初相識的記憶，同時色彩上明亮的加強曝光也增強了這一部分的夢幻感。影片中描繪蘇凌芳的場景也值得玩味，成年后的蘇凌芳游走在演藝圈的名利場，鏡頭常常在搖曳曖昧的燈光烘托下，凸顯她一身風塵氣息。她與郭小魯于北京的第一次相認發生在一個悠長昏暗的小巷里，一個分層景深的鏡頭將兩人拉近，單純稚嫩的郭小魯朝著深景處的冷光走去，加上徐徐煙霧的彌漫，超現實色彩更加濃厚。影片中的手術場景仍然充斥著荒誕和黑色幽默，由于郭小魯幼年患有“慢速視覺”，反而成就了他在乒乓球和做手術方面天賦異稟，在丁教授的女兒丁萌萌需要做手術時，丁教授大膽放手讓他的學生用以臨床學習，郭小魯眼疾手快拿下了手術，俏皮懵懂的丁萌萌還躺在手術臺上和郭小魯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這種場景把現實中冷峻嚴肅的手術臺畫面演繹得極具戲劇性，讓人忍俊不禁。

戲劇化的人物造型同樣凸顯了本片的“魔幻”氣質。在捷克為郭小魯接機時，自由乖張的丁萌萌鼻梁上架著一副圓圓的小墨鏡，嘴里含著一根棒棒糖，衣著也是鮮艷俏皮，在為科研項目不惜以身試藥時，她全身上下布滿了滿目瘡痍的創口，令人目不敢直視。她的玩世不恭和古怪夸張，極具戲劇化的造型設計，無論是在視覺還是人物風格上，都為整部影片的魔幻現實主義表現起到推波助瀾的效果。郭小魯在造型上則是多選擇了沉悶保守的小西裝，搭配格子圍巾，很好地凸顯了他的古板和保守，多以亞麻為主的材質也為他增添了幾分清冷的文藝氣質，在守護病危的丁萌萌的這一夜，郭小魯跑著去為丁萌萌買糖。但只要奔跑起來，他就會跌倒，他越是想拼命跑快，就越是重重跌下去，平日里高大挺拔的郭小魯與全身灰頭土臉的形象形成了極強的視角張力，這一段的跌跌撞撞也隱喻了他感受到了某種命運的無力感，和即使拼盡全力也無力改變的挫敗感。于是郭小魯就此將自己關在了實驗室，試圖在科研中去探尋生命和死亡的意義。干細胞研究，對郭小魯而言最終只是一個出口，是他在無解現實中的另辟蹊徑，它同時也加強了整部影片的奇幻色彩。

戲劇化的人物造型、光怪陸離的場景、如影如夢的幻象以及“干細胞”永生的科幻元素，共同構成了整部影片極端化的視覺張力。這種突破常規化的視覺張力，不僅給影片增強了魔幻現實主義的藝術效果，同時也給觀影者帶來一些更有沖擊力的視覺感受，讓觀影者有了更多解讀和想象的空間。這種另辟蹊徑的探索視覺張力的藝術表現方式，就這一意義上而言，該影片向我們展現了影像視覺呈現方式在烘托整部影片的基調和人物情感的表達上的更多可行性。

在當下國產片中，文藝愛情片大有泛濫和趨同的勢頭，而《不老奇事》可謂另辟蹊徑，在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匱乏的國產片中，開辟了屬于自己的藝術風格。在這部影片中，愛情只是作為引子，引向對人生經歷、對生死的深刻思考。同時，正如開篇所提到的那樣，奇幻怪誕的故事和細節處處映射著現實的內核。從青春年少走向年長，兩個多小時的片長竟容納了兩人走過的一生時光，映射了我們的現實生活：每一個普通人的一生都大致如此，對求學、對伴侶、對事業，做出了一個又一個決定卻渾然不覺，回看來時路才發現，一個個選擇重重疊疊，就這樣拼湊成了一生，魔幻現實主義藝術效果的加持，使得這波瀾壯闊的一生便有了“不老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