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獵人（外一篇）

南 子

在遙遠(yuǎn)的古代，遠(yuǎn)在鐘表發(fā)明之前，人們只要觀察窗外是哪種植物在開花，便能夠知道白天中的時間。花朵是大自然最明顯的日歷。它們在不同的時節(jié)里開放，又在不同的時空中停留。

而那些放蜂人，是洞悉季節(jié)的規(guī)律和法則，在大地上尋找花朵的人。他們攜同“蜜蜂王國”，從故鄉(xiāng)的營地啟程，一路上遠(yuǎn)離城市喧鬧的人群，帶著自己的習(xí)俗匆匆行走在莽莽大地，草原、田野以及大山深處的密林之間，追隨著每樣植物不同的花事。

好像每一個養(yǎng)蜂人都懷揣著這樣的一幅植物地圖：他們有如完美的“蜂蜜獵人”，熟悉放蜂的路線、蜜源地、水源、地形和氣候情況，對當(dāng)?shù)氐拿墼捶N類、數(shù)量、花期及泌蜜的規(guī)律了如指掌。他們甚至能夠識別每樣植物的花事與花朵吐蜜的秘密。

養(yǎng)蜂人租來運輸蜂箱的卡車，從來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穿越城市，從不打擾城市的睡眠，悄然無息地駛向遠(yuǎn)離人群的村莊、田野和大山深處。他們避開大路，在一片開闊的地上擺下蜂箱，巢門向南，而他們的帳篷，就落在蜂箱的北面。

等到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到養(yǎng)蜂人的蜂場上，蜂巢里的蜂群已經(jīng)出巢，它們上下翻飛，來來回回，異常活躍，蜂巢看起來就像是高峰時期的火車站那樣緊張繁忙。它們等待著偵察蜂帶來的消息……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的生機勃勃。放蜂人會在這時忘記一路上的辛苦，為蜂群早晨的活力而感到高興。

城市擁擠喧囂的人群在車輪的旋轉(zhuǎn)中漸漸退到了后面。破舊的客車在長長的柏油路上行駛，道路向著昭蘇第七十七團(tuán)的深處延伸，似乎沒有盡頭。很長時間過去，我才能從山角的拐彎處看見一兩個人被鑲嵌在綠色的縫隙中……

再往大山的深處走，山的色彩越發(fā)濃郁、蒼翠。每隔一兩公里，就有養(yǎng)蜂人的帳篷出現(xiàn)。綠色的帳篷是養(yǎng)蜂人漂泊的屋宇，和大山是一個顏色。一只只呈幾何形擺放的白色蜂箱，猶如一個小小的集散地或者社區(qū)，正對著一片野花絢爛的坡地，一陣風(fēng)吹過，既使在幾公里之外，也仍能夠聞到那些花朵的芬芳。

汽車拐過一個山角，一個養(yǎng)蜂人正向來往的車輛張望。頭頂上的草帽邊沿垂下來的防蜂網(wǎng)紗面罩，讓他看起來有如古代的俠客。在他的周圍，蜂群如金色火花般迸濺。

現(xiàn)在，寂寞者的思想已經(jīng)銘刻在山體上。我們的車正從他的身旁輕輕繞過。

經(jīng)過了大山就是昭蘇的平原之地。在路邊的石頭上，坐著幾個放蜂人。他們黑色的面龐顯得很疲憊，正在路邊休息，抽煙，煙霧包裹了他們的話語。勞動者在休息的時候是最美的，這是常常被人們忽略的一個細(xì)節(jié)。有如攝影家鏡頭中的人，有些人處于亮處，有些人處于暗處，而更多的人則處于鏡頭之外，這就是生活的秩序。

這是我偶然路過的這個世界的一隅。只要你表情虔誠，上前開口詢問，他們就會熱心地為你講述有關(guān)蜜蜂的各種事情。他們開口說話時，嘴唇抖動著，似乎在講述古老的、已被現(xiàn)代城市人遺忘了的生活。

我下了車，隨著一位放蜂人來到他的帳篷。他的帳篷上落滿了塵土，在強烈日光的照射下，帳篷的顏色被剝?nèi)チ嗽兊没野住?/p>

他叫張總福，從浙江省一個叫普江的地方來，今年56 歲。他從1987年開始，年年都帶著他的蜜蜂迎接七月昭蘇爛漫的花期，采集質(zhì)地醇厚的油菜花蜜。

他告訴我，在這綿延起伏的油菜花地中，除了本地的養(yǎng)蜂人，還有很多像他這樣的養(yǎng)蜂人在這里。有從四川來的、青海來的、河南來的。他還告訴我，他是六月份剛從農(nóng)四師第七十七團(tuán)后山草原采集百花蜜后回到這里的。

張總福最早是在老家種地的。因為他們村里有好多人養(yǎng)蜂，他發(fā)現(xiàn)蜜蜂釀蜜的過程真是妙不可言，很快就迷上了，跟著村子里手腳麻利的老人養(yǎng)起了蜂。在每年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里，張總福幫助他們把蜂箱搬到開闊的平原地帶，和養(yǎng)蜂人一起照看蜜蜂。

他告訴我，他在浙江老家結(jié)婚時，他的家人送給他的結(jié)婚禮物就是二十多箱蜜蜂。三十多年過去，從最初的二十多箱蜜蜂，到現(xiàn)在已擁有了四百多箱蜜蜂，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養(yǎng)蜂人了。

我以前可沒輕易地佩服過誰，但我現(xiàn)在最佩服的人是眼前的這個養(yǎng)蜂人：張總福。

張總福知道生長在沖積土上的棗樹比生長在其他土壤上的流蜜量大；知道山區(qū)的油菜花蜜少，平原的油菜花蜜多；北方的柳樹流蜜，南方的柳樹不流蜜；黑龍江山區(qū)的椴樹蜜多，味厚，而山東平原上的椴樹蜜少，味淡。而和葡萄酒、咖啡一樣，不同地方的蜂蜜在很多方面又有許多細(xì)微的差別。好的蜂蜜，其馥郁芬芳的氣息會讓人聯(lián)想到美麗的自然風(fēng)光、蜂群飛舞的壯麗大地。而質(zhì)地、口感最糟糕的蜂蜜稀薄蒼白，往往會出自最愚鈍的養(yǎng)蜂人之手。

張總福為我描述了他的“植物地圖”：在他南方的故鄉(xiāng)浙江普江一帶，每年五月春末夏初，當(dāng)油菜花期一終，他便與其他的養(yǎng)蜂人一起，帶著蜂箱匆匆趕到北方，這時，河南的洋槐、紫云英的花期才剛剛開始。那是他的蜜蜂們都喜愛的味道。

然后，再溯緯度而上，以緯度之差，在六月初剛趕上青海湖邊大片的油菜花開放，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人的整個視野被一大片金黃色所涂滿。它們好像是大地奉獻(xiàn)出的沉重的黃金。

到了六月份，他和同伴們攜帶他們的蜂箱，又跟著花序的節(jié)拍奔赴農(nóng)四師七十七團(tuán)后山草原，去迎接爛漫山花的流蜜期。此時，漫山遍野的花朵競相綻放，花期的到來猶如大地的青春。一切都是那么和諧，如此完美地互相依偎在一起。

每年的春末夏初，后山草原便是一片遼闊的花海，每一種野生植物和花卉都是演繹天堂的標(biāo)本。它們從來不會抑制自己的自由色彩，且按照古老的法則盛開并怒放著。一陣風(fēng)吹過，那些花瓣被吹得紛紛揚揚，帶來一種神祇的芬芳。我曾不只一次地被這種植物巨大的靈性震懾住。

張總福說，多年過去，他已能夠輕易地辨識出后山草原上的一百二十多種開花植物，其中四十多種是中草藥材的草本植物，如黨參、百里香、龍艾、蒿苯、大粒子等。

我問張總福：每年你為了尋找蜂蜜，去過很多地方，那你嘗過的最好的蜂蜜是哪兒的？

他沉吟了片刻：“這個嘛，都好。每一個去過的地方都好。”

他告訴我，伊犁昭蘇第七十七團(tuán)后山草原上的野生百花蜜，沒有農(nóng)藥，污染少。蜜蜂的存活率高，采集的蜂蜜是所有蜜中的精華。

在我們的談話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他從最近的收成里取出三罐蜂蜜放在白色備用蜂箱充當(dāng)?shù)淖雷由希埼移穱L。一罐是潔白干凈的油菜花蜜，一罐是呈琥珀色的百花蜜，還有一罐是沙棘蜜。我拿著小勺一罐一罐地來回品嘗，咂吧著嘴，像品酒師一樣和他一起討論味道——我說更喜歡花香洋溢、滋味濃郁復(fù)雜的百花蜜。那醇厚甘甜的滋味在我身上仿佛發(fā)揮了神奇的作用，我的易于緊張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松弛了下來。

我贊美蜂房。蜂房里是一個井然有序的世界，顯示出一種圓滿的秩序。聰明的蜜蜂精通幾何學(xué)，將蜂房筑成一排又一排無可挑剔的六角形。現(xiàn)在，這座物質(zhì)的宮殿由語言來搭建。

蜜蜂實在是一種太神奇、太具智慧的生物。在今天這種知識環(huán)境中，目前的科學(xué)似乎依舊無法解釋蜜蜂與自然之間的關(guān)系。它們在沙漠邊緣、地下洞穴、樹洞以及一萬五千英尺高的懸崖上都能夠安然存活，吸吮普通花朵的汁液而使它們變成甘甜的蜜漿。

在人類的主要農(nóng)作物中，大約有四分之三的農(nóng)作物要依賴蜜蜂的傳粉來維系自身的繁衍生息。而我想知道的是，這兩者之間誰是主導(dǎo)者呢？花朵怎么知道要改變它們的顏色來吸引蜜蜂呢？蜜蜂的眼睛又是經(jīng)過怎樣的進(jìn)化才能看到花瓣上的圖案，而最終在這些圖案的引導(dǎo)下到達(dá)花心呢？

當(dāng)蜜蜂在花心的蕊柱上盤旋，在太陽下閃耀著一圈燦爛的光圈，看上去極似小小的金像停留在上面，這又是怎樣的一種魔法？

蜜是密成的意思。因為蜂所密成，所以字下從蟲。《說文》言：“蜜，蜂之甘飴也。”蜜有石蜜、木蜜、土蜜之分。在我國，大抵北方地燥多產(chǎn)土蜜，南方地濕多產(chǎn)木蜜，而石蜜則產(chǎn)在巖崖之間，也以南方為多。

長期以來，在某些宗教信仰中，人們一直把蜂蜜看成是圣物。由于醇厚甘甜的蜂蜜得來不易，又與蜜蜂身體中的蜂針緊緊相連，蜜蜂也被視為上帝的化身。一方面象征著他的溫和與慈愛，另一方面也象征著他的公正。

關(guān)于蜂蜜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遙遠(yuǎn)的古代。在古埃及，蜂蜜可以用來約定婚約。內(nèi)科醫(yī)生行醫(yī)、巫師作法甚至都會用到蜂蜜。《圣經(jīng)》曾多次提到過蜂蜜這個字眼，《古蘭經(jīng)》甚至將一整章命名為“蜜蜂”。

許多宗教信仰都將蜜蜂從動物王國中分離出來，認(rèn)為它們具備異常的靈性，蜜蜂代表著離開軀體的靈魂。人們會選擇一個吉祥的日子來制造蜂巢。而養(yǎng)蜜蜂會被看成是一種修行。

1371年，一位叫卡馬爾·阿拉丁·阿米里的男人寫了一本很有趣的關(guān)于動物的書，他在這本書中提到：“蜜蠅（蜜蜂）是唯一能夠上天堂的蒼蠅，而其他的蒼蠅都會下地獄。”

維吉爾相信蜜蜂是有神性的。在他的《農(nóng)事詩》第四章《蜜蜂》中，他贊美道：

現(xiàn)在，我們?nèi)祟惖纳钪胁⒉蝗鄙偬欠帧Ｔ谌藗兩形磳W(xué)會從玉米和甜菜等中提取糖分的幾千年以前，是一個甜品稀缺的世界，蜂蜜對于早期人類的價值極其重要，可以想象一下，人們希望飽享甜蜜滋味的原始沖動該是多么的強烈，他們甚至?xí)宦钒仙妫┰缴郑爸ｋU從懸崖峭壁上割取蜂蜜——當(dāng)他們把雙手伸進(jìn)從蜂巢上流下來的金色黏稠的蜜液時，忍受著被發(fā)狂的蜜蜂蜇咬的巨痛，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

在他們看來，最好的蜂蜜一定是人們踏著脆弱的竹梯，冒著生命的危險，從懸崖的野蜂巢中采集而來的。那是大自然對勇士們的獎賞。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眼下已過了八月，蜜蜂釀蜜的高峰期剛剛過去。而同時正在萎謝的，還有伊犁昭蘇草原上油菜花一年中最燦爛的流蜜期。

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如果我在七月間來到昭蘇縣第七十七團(tuán)，一定會趕上油菜花盛放的季節(jié)。我一定會沉溺于那一片遼闊的花海——那不是一片而是漫山遍野，濃艷的黃色是草原大地上的顏色，那種顏色猶如金色的陽光一路潑灑，迅速地鋪展，一直鋪向遙遠(yuǎn)的天邊。每一朵花的形狀都更接近大自然最抒情的那種本能。那時，我的喜悅和對它的敬畏一定會像花朵一樣綻放。

在去昭蘇第七十七團(tuán)的路途中，我不時會看見一個個放蜂人寂寞而忙碌的身影。我下了車，沿著其中一排白色的蜂箱輕移腳步，走進(jìn)了一個放蜂人的帳篷。

他叫馬福貴，回族人。他帳篷里除了一張簡易的木頭床之外，到處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釀蜜工具——搖蜜機、巢框、鐵桶、備用的白色蜂箱、氣體燃燒器、木桿以及堆在蜂箱上的涂了蠟的蜂巢。帳篷的另一面木架上，掛著幾個帶網(wǎng)面的防蜂帽。一罐打開的蜂蜜擱在蜂箱上，里面浮動著誘人的琥珀色——好像帳篷里所有東西都敷上了一層薄薄的蜂蜜，連空氣都有一些黏滯感。我的鼻子幾乎浸沒在甜蜜的氣味里。

他把一百六十多只蜂箱全部隱藏在樹林里，這些蜂箱排成長方形或月牙形，濃密的白楊樹為炎炎夏日里的蜜蜂帶去陰涼。蜂箱的對面就是一片連綿起伏的油菜花地，正撐持著它們最后的、為時不多的流蜜期。

后來我才知道，全世界的大多數(shù)養(yǎng)蜂人都在使用這種蜂箱。據(jù)說，這些酷似玩具的木頭盒子般的白色蜂箱，是美國費城一位叫藍(lán)可妥斯的傳教土發(fā)明的。1851年，他改良了當(dāng)時的“蜂箱”，從根本上提高了每個蜂箱的產(chǎn)蜜量。隨著移動柜式蜂箱的問世，養(yǎng)蜂人一年四季都能觀察他們的蜂群，使用這樣的蜂箱可以很容易取出貯滿蜂蜜的巢框，然后再放入木框，讓蜜蜂繼續(xù)把蜂箱裝滿蜂蜜。

“我能看看你的蜂箱嗎？”我說。

“當(dāng)然可以。”他示意我站著不動，說著便朝距他最近的一只蜂箱走了過去。他沒戴防蜂面罩和手套，就這么打開了一只蜂箱的蓋子，把手伸了進(jìn)去，看里面的蜂蜜有沒有貯滿。他溫和的表情讓人覺得他是一個真心喜歡蜜蜂的人。他每一次朝蜂箱俯身，就仿佛是在俯看自己的生活。蜂群的活動有些慌亂，轟然起飛，在陽光下像一個個音符，在他的身旁起舞，劃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線。

他取出一張淺黃色的巢框，滲出來的蜂蜜有一種誘人的琥珀色。他稱巢框是“皮子”。一只蜂箱里有16 張“皮子”，每次可搖出15～30 公斤的蜂蜜來。

“滿了。”他很高興地捧著一張“皮子”朝我走了過來。一邊對著陽光察看“皮子”上面的蜂蜜。一群蜜蜂也隨之跟了過來，很快，有幾只蜜蜂落在了我的白色防蜂面罩上，很警覺地在網(wǎng)紗上蹭來蹭去。

“別動，就保持這個姿勢。”馬福貴說。過了一會兒，這些小家伙飛走了。我松了口氣。

“你看，這張‘皮子’上的蜜就算滿了，你嘗一嘗吧。”

我取下了防蜂面罩。

那是第一次，我直接從蜂箱里用手指蘸取蜂蜜品嘗，琥珀色的蜜汁順著手指流進(jìn)我的嘴里。我把手指上的蜜吸吮得干干凈凈，一股飽滿的甜蜜感立即傳遞到我的舌尖。那是一種很濃郁的油菜花的清香味道。我的身后是連綿起伏的油菜花地，站在這里品嘗它的精華，讓我有一種很奇妙的美好感覺——仿佛洞悉了萬物和諧的法則。

我看著他把蜂箱的蓋子重新蓋好，這時，幾只蜜蜂繞著我的頭頂飛舞，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這聲音蘊藏著危險——果然，一只蜜蜂貼緊我的左眼眉外，把我狠狠地蜇了。

馬福貴為我細(xì)心地挑出了一根黑黃色的蜇刺。我驚訝于這蜜中藏刺的小小精靈，竟能對人施以如此嚴(yán)歷的懲罰。那尖利的讓人劇痛的刺有如一枚飛來的古代暗器。隨后的好幾天時間里，被蜜蜂蜇咬引起的腫脹漫延到我的整個左臉。

“就算是你和蜜蜂的見面禮吧。”

“你不怕蜜蜂嗎？”我問。

“不怕。最開始養(yǎng)蜂的時候，我也是一針一針地被它們蜇咬過，那真是受罪，后來也習(xí)慣了。就像打鐵的避不開火星兒，不被蜜蜂一次次地蜇咬，就成不了一個真正的養(yǎng)蜂人。”

整整一個上午，我一直看著馬福貴忙碌，并琢磨著養(yǎng)蜂人和蜜蜂之間這種奇妙而和諧的關(guān)系。他們好像天生就有那種親和力，能夠破解蜜蜂生活的密碼，并與蜜蜂自在地相處。

伴隨著他每一次戴上防蜂面罩，每一次搬走滿滿一箱貯滿蜂蜜的蜂箱，我仿佛更加認(rèn)可了他們世界觀中的某些信條。可以這樣貼切地比喻：養(yǎng)蜂人是人類與大自然之間的調(diào)停者，是服務(wù)于樹木和花朵的神父。

我們的閑談持續(xù)了很久，話題一直是蜜蜂。他說，他最喜歡觀察蜂箱里的事情。而絕大多數(shù)人其實并不了解蜜蜂的生活。蜜蜂的生命很短暫，到了春夏兩季，正好是各種花朵的流蜜期。負(fù)責(zé)采蜜的工蜂疲于奔命，通常只能活一個月，而有些工蜂恐怕還活不到這么長時間，就活活累死了。當(dāng)生命耗盡、死亡來臨時，它們便會悄然離開蜂場，不知去向。它們從來不死在蜂箱里。而它們辛辛苦苦窮其一生，每只工蜂也只能釀出一小勺蜂蜜，卻要在花朵與蜂箱之間往返飛行八萬次。

我們都想生活在有意義的世界，嘗試去建立一種內(nèi)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和諧關(guān)系。而如今，人們正遭受傳粉昆蟲的危機，導(dǎo)致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很多：大面積噴灑農(nóng)藥、除草劑，蜜蜂身上寄生的螨蟲和全球氣流波動對植物的影響等，使大部分物種的生存面臨不同程度的威脅。

“其實，蜜蜂比人們想象的更加嬌氣。無論是小昆蟲，或是殺蟲劑、除草劑，惡劣的天氣等都有可能使蜜蜂遭受滅頂之災(zāi)。”

“2003年7月，因為除草劑的大量使用，蜜蜂的壽命縮短了。在當(dāng)年七月份的僅三天時間里，我的九十多箱蜜蜂全死光了，落在地上黑壓壓的一片。”

“蜜蜂垮了。那次垮掉得厲害，我的同伴們也是這樣，蜜蜂都垮掉了。”馬福貴這樣對我們說。他用“垮”這個字表達(dá)了他深深的憂慮。

人類盡管破壞了一些事物，也在想各種辦法進(jìn)行彌補。但令我們遺憾的是，人類沒有涉足過的“凈土”幾乎不存在了。

大片大片的野花，人們幾乎無法追蹤到它的邊緣。它一直在人的視野中，搖曳出一個純粹的花的帝國。到了夜晚，花朵全沒了，閉合在濃重的夜色中，可是養(yǎng)蜂人仍能感覺到它們的呼吸在微風(fēng)中的微妙節(jié)律。

養(yǎng)蜂人的生活無疑是寂寞而孤獨的。盛夏的夜晚，白天殘余的熱力仍然彌散在空氣中，使人的腦袋一陣陣發(fā)暈。一到夜晚，他們就在帳篷里點燃了蠟燭。微弱的光十分珍貴，形成了屬于個人的溫暖空間，來抵擋夜晚大山一樣深沉的沉默。夜晚是這樣漫長，自然界是這樣深邃。養(yǎng)蜂人在等待中通曉蜜蜂的秘密生活。

馬福貴說，其實在這樣的夜晚他并不寂寞。他領(lǐng)我們走出帳篷外，打著手電筒來到一只蜂箱前，示意我不要出聲，將臉的一側(cè)緊貼蜂箱的蓋板。“你來聽。”

我聽見蜂箱里嗡嗡的聲音響亮而豐滿：那是成千上萬只蜜蜂在用翅膀扇風(fēng)的聲音。

“剛采集來的花蜜是稀清的，蜂蜜里面有好多水分。蜜蜂想要長期保存蜂蜜而不讓它變質(zhì)的訣竅，就是一起飛快地扇動翅膀，制造一股暖風(fēng)幫助水分蒸發(fā)。”馬福貴說。

我俯下身，耳朵像貼在一個巨大的音箱上。這聲音復(fù)雜多義，以一種特殊的節(jié)奏環(huán)繞在我的耳朵之間。成千上萬只蜜蜂一齊拍動翅膀來蒸發(fā)花蜜中的水分所發(fā)出的聲音，肯定是自然界所賜予的另一種值得傾聽的音樂和語言。

那是眾蜂的夏日合奏。

其實，生活中還有更多的聲音是我們無法聽到的，但不能因為我們聽不到就視為烏有。

馬影遠(yuǎn)去

到了夏季，哈桑牧場就是一個馬的世界。當(dāng)哈薩克族牧人把他們的游牧使命延續(xù)到這片牧場時，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幅游牧民族日常的生活景象。

每周六上午，當(dāng)?shù)氐墓_克族牧民們都會在牧場上自發(fā)舉行賽馬會。這個賽馬會不知是從哪年開始舉辦的，總之，到了那天清晨，成年的哈薩克族男人還有參加賽馬的少年，都會不約而同地牽著馬，相繼出現(xiàn)在哈桑牧場上。

那一匹匹馬有棗紅色、白色、黑色以及棕色的，在這個人聲鼎沸的賽馬場上，人們像找到了一個樂園，一片馳騁的天地。牧人們牽著一匹匹馬，就像牽著河流、群山和草原的歲月——在哈桑牧場的任一角落，人與馬的氣味都會撲面而來。

那天，我在哈桑草原的賽馬場看到了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那就是牧人們牽著的馬的屁股后面，長而厚重的馬尾巴均用一根布帶子綁成了一束，看上去很滑稽。一問身邊的牧人才知道，之所以綁上馬尾，是因為馬主人希望自己的馬在今天的賽事中能夠奪得第一名。

在賽馬場上，我被一群哈薩克族孩子圍了起來。他們的臉擠在一起，拳頭一樣緊縮著，顯得那么小，年齡小點的孩子都掛著鼻涕。

我注意到一個哈薩克族少年，他只有十五歲，卻已有了三年的賽馬史。他頭戴一頂氈帽，皮膚有著核桃一樣的顏色，手持一根馬鞭子。我被人簇?fù)碇鴣淼剿纳磉叄T在高高的馬背上，低下頭來看著我，目光中有好奇。然后，他笑了一下。

在這里，你遇見過的任何一個陌生人都會用微笑回應(yīng)你的目光。

我看著他遠(yuǎn)去，想著無數(shù)次激動人心的時刻，馬從牧場而來，緊緊跟隨牧馬少年走過的路，蹚過的河流，走過的山道，像所有生物一樣，它們在人歡馬嘶中，同樣期待著一幕幕精巧游戲的開始。馬背上的追風(fēng)少年在這片牧場上展開了歡快的角逐，以速度和激情展現(xiàn)了生命之美。

很難忘記那些草原小騎手們，草原小騎手是牧場里的一種獨特形象。當(dāng)他們低下頭，發(fā)叢里的干草屑便清晰地顯現(xiàn)了出來。也許長大以后，這些孩子們會變得像他們的父輩一樣，把對生活沉重的憂慮放在心里，整天悶頭干活，開粗魯?shù)耐嫘Γ闊煛⒑染疲€喝得醉醺醺的——這是可能的。

現(xiàn)在，我正站在一群賽馬的對面，看見一群馬與少年相依。它們彎下身子，憑著少年的一陣呼哨，就會仰起頭來。

賽馬會開始了。

在賽馬場上，馬的競技天性最容易被激發(fā)，一聲哨起，所有的賽馬都開始狂奔，想止住都不可能了，每匹馬都變得激情四溢。在這壯大的奇觀中，人完全沸騰了。

突然，賽馬場上那匹最俊的紅馬像豎蜻蜓一樣倒立，揚起后蹄，一位小騎手居然沒有以最驚險的姿勢飛出馬背，馬的疾馳使逆行的草原增加了數(shù)倍的流速。它這樣跑著，周圍的景致什么也看不清楚，因為兩側(cè)的景致已完全融入風(fēng)里，于是風(fēng)有了顏色，有了形狀。這個小騎手收緊韁繩，可馬仍不減速——這真是一匹不隨和的、任性的馬呀。

馬無聲無影地跑，奔，飛。它年輕的韌帶使四蹄繃到了極限，也超過了極限，腿和腹部繃得平直，誰也沒見過哪匹馬能跑成這樣，似乎要把自己撕成兩半。

人們在一旁哇哇直叫：好馬，神了。每次賽馬會上都有幾個令人興奮的沸點，這次也一樣。我看著歡樂的人群，看所有的嘴都在馬蹄揚起的塵土中大張著，突然悟到：真正的歡樂從來就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摻雜著冒險。

賽馬會結(jié)束后，我很輕易地找到了這匹馬，還有小騎手。他們倆在人群中太引人注目了，不少牧人圍在他們身邊，其中一個中年男人身形彪悍，他是蒙古族人，是這個少年的馬術(shù)師傅，人們叫他金格斯。

金格斯告訴我，這個得了第一名的小騎手叫吐爾巴依爾，今年才剛滿十四歲。

吐爾巴依爾長著一雙單眼皮的細(xì)長眼睛。我們說話的時候，金格斯很憐愛地輕撫著吐爾巴依爾的腦袋。

這匹賽馬是金格斯家的，是真正的英純血馬，是他家的寶貝，名字叫“四蹄踏雪”。

“四蹄踏雪”高大健壯，體型比普通的馬更趨完美。更特別的是，它渾身的毛色紅得奇異，但是它的四蹄卻是雪白的。隨著朝暉夕陽，陰晴雨雪，這馬的紅色也會不斷變化，有時艷麗，有時莊重，時濃時淡，時而紅得如同浴血，讓人在一剎那間看到了它的青春。

我提出要到金格斯家里看看別的馬，他答應(yīng)了。

這是暮春的一天，中午的陽光很明澈，隔著車窗，我看見一只狗從油菜花地旁匆匆跑過。車子在道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轍印，這轍印，正通向下一個村莊。路上沒什么人在走動，到處是一片寧靜，就像田野本身的寧靜一樣，把許多有聲有色的情節(jié)都掩埋掉了。道路兩旁是一望無盡的農(nóng)作物，它的周圍是塵土、狗、羊以及它們的糞便。公路旁有幾個小孩在嬉戲。

金格斯是昭蘇哈桑牧場為數(shù)不多的蒙古族人之一，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已近中年，一個飽圓的“哈薩克式的肚子”直直地從腹部挺了出去，令我印象深刻。

金格斯說話的時候，吐爾巴依爾就一直在身邊，專注地坐在地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扯著草根，有些孤僻的眼神不時地朝我們張望。他性格安靜，并不像金格斯說的那般“機敏好動”。

吐爾巴依爾從小膽子大，五歲騎馬，到了八歲就開始在賽馬場上賽馬了——在新疆生活這么多年，我當(dāng)然知道這種美好的習(xí)俗。當(dāng)哈薩克族小孩長到五歲時，家里人要為他舉行騎馬禮，就是為小孩第一次上馬舉行儀式。

到了這一天，父母要專門為小孩慶祝。首先把小孩打扮一新，帽子插上貓頭鷹的羽毛，騎著馬四處拜望眾親戚。而親戚們在這個時候要為孩子準(zhǔn)備奶疙瘩、包爾沙克、糖果等喜食，還要贈送馬鞍、肚帶、前后配套、馬鐙帶、馬鞭等禮物。從此，小孩便有了自己專用的騎具，開始乘騎兩到三歲的馬駒。

金格斯說吐爾巴依爾騎馬的速度很快，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騎在馬背上，馬跑起來速度快得好像把眼睛也刮疼了。

我問金格斯，如果想成為一個合格的小騎手，要進(jìn)行怎樣的必要訓(xùn)練呢？他說，要想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騎手，首先個子不能太大，體重也不能過重。吐爾巴依爾的體重就正好，四十公斤，這個數(shù)字卻是他每天晚上不吃飯的成果。

還有，最開始在訓(xùn)練馬和小騎手的時候，他讓吐爾巴依爾先騎，自己在一旁觀察他一會兒，再糾正他，讓他重新體會，再去騎。要知道，一個未經(jīng)過訓(xùn)練的騎手，在馬背上是坐不住的。至于騎馬的姿勢，隨著訓(xùn)練時間的積累，騎手肌肉的力量會增大。學(xué)習(xí)騎馬到了一定的程度，馬就會變成第一位的。因為影響馬的因素很多，年齡、雌雄、血統(tǒng)、能力和健康水平等等。好馬可以教給騎手很多東西——看到我驚奇的神情，金格斯微微一笑：比如，馬會在比你高的地方等你，你只要專心提高自己的騎術(shù)就行了。還有，他大部分時間是帶著馬去尋找山景野趣，尋找駕馭馬的感覺。

我們來到金格斯家附近的草場上，這也是金格斯與小騎手每天訓(xùn)練的場地。這匹馬在小水塘中飲水，我在一旁入迷地看了很長時間。馬飲水的姿勢是很美的，纖長柔韌的脖頸給人一種靜止的舞蹈感，似乎渾身的線條都拉長了，松弛了。

吐爾巴依爾不愛說話，可是，當(dāng)他的頭緊緊地斜靠在馬背上，手掌插進(jìn)馬背上濃密的鬃毛里時，我發(fā)現(xiàn)，他與馬對視時的眼神，是十分的溫柔和信賴。

這一天，我在金格斯的引領(lǐng)下，來到哈桑草原的氈房世界中，一扇扇剝落了漆的彩色木門帶著哈薩克族人抒情浪漫的天性，向我這個路人敞開。

我走近一頂氈房，氈房的主人在家門口喝奶茶，他神情淡泊、悠然。暮春正午酷烈的陽光散發(fā)出暑氣，陣風(fēng)吹著他破爛衣衫的一角，再順便吹一下他黧黑的、瘦骨伶仃的胸脯。他的眼角積滿了發(fā)黃的眼屎——但他毫不在乎！他歪著瘦弱的身子，坐在氈房前的花氈上，身下的花氈略顯陳舊，交織著好似傳說中才有的動物、植物圖案。我仔細(xì)辨讀著氈壁上那些早已失去色彩的氈毯，氈頂上交錯的木柱，以及勾連在氈壁上殘破花窗的木格紋樣。一線正午的陽光穿過敞開的窗戶，斜斜地打在上面，光柱中的塵埃浮動，像花氈上奇異的生命正倏忽而逝。

此時，山間隱隱傳來一聲悶雷，陰云重疊，將雨未雨。

一只臟兮兮的小羊羔踱到他的身邊嗅了嗅，又滿不在乎地走了。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喉嚨里像嗆著古老的哽咽，發(fā)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

在氈房里的一角，臉色黝黑的女主人不聲不響地在燒奶茶。在皮質(zhì)醇厚的奶碗里放上一小坨酥油和一點鹽，再倒上滾燙的清茶，用一根插在餅狀木座上的木棒反復(fù)上下抽動，氈房里立刻香氣四溢。

他叫恰拜，是一位哈薩克族牧人，今年六十七歲，瘦韌的身體，背微駝，大而深陷的雙目，他不止一次對我形容他的如巖雕般的鼻子：“你看，它像不像雪天里嗅到了獵物的鷹？”

恰拜一家十幾年前就過上了定居生活。在這之前，他們冬天住在拉套山的冬窩子里，夏天就轉(zhuǎn)場到哈桑牧場。他像牧場其他哈薩克族人一樣，祖上留下的習(xí)俗仍有如一種召喚，令他們沿襲古老的游牧生活方式，在每年的五月初，趕著羊群去轉(zhuǎn)場。他家有五十多只當(dāng)?shù)氐耐裂蚝兔览Z羊，這些羊只在當(dāng)?shù)氐墓_克族人里面算是少的。

我環(huán)視了他氈房里的裝飾，氈房里光線灰暗，呈現(xiàn)出一些簡單事物的輪廓，一條長長的羊毛地氈上放著一張木桌，氈壁上掛著幾條褪去顏色的毛巾，幾縷絲線從布的殘破處開始垂掛，使得下面一個大水缸里漂著的葫蘆十分顯眼。

他告訴我，自己有兩個兒子，還有一個丫頭。小兒子在本周的賽馬會上得了第二名。說到這里，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不錯的騎手呢，比賽中得過不少的名次。”

那時候，牧區(qū)生活是多么枯燥，就像包圍草原的空氣。好在有夏天。每天牧人們忙完了放牧的活計，剩下的時間真是太閑了，錢是那么少，時間是那么多，快樂不是現(xiàn)成的，得自己去找。

牧場上，到處聚集著賽馬的哈薩克族人，他們每天被一場又一場緊張而有趣的游戲吸引著，抵達(dá)競技的現(xiàn)場，期待在競技中顯示出自己的力量。他們黑紅的臉上淌著汗珠兒，赤裸著胳膊，用巨大的熱情看著對手。時間在某一個瞬間被無限拉長，循環(huán)往復(fù)。

也許，當(dāng)男孩們成年后，就會在身邊尋找可以激發(fā)自己欲望的競技場。似乎只有男孩才會尋找他們共同的競技場，競技，就意味著會有失敗等著你。所謂失敗就是自己被別人擊倒，這似乎是生活中常見的事。當(dāng)他們中有人在一場游戲性質(zhì)的競技中成為敗者之后，他們才會逐漸明白，在競技場上除了勇氣之外，還需要智慧。

“我那時年輕，才二十多歲吧，和牧區(qū)里的小伙子一樣好勝，發(fā)瘋了一樣地迷上了賽馬活動，反正日子長得很，有數(shù)不完的閑散時間要去打發(fā)。”恰拜對我說，“我十二歲的時候最喜歡騎馬，也是當(dāng)?shù)匾粋€有名的小騎手。這大概來源于家傳吧，我的爺爺叫哈尼提，曾是當(dāng)?shù)胤浅Ｓ忻鸟Z馬師。”

的確，與那些以農(nóng)耕為主的農(nóng)民相比，這些以放牧為主的哈薩克族人更像是一種難得的景觀。據(jù)說，在這片哈桑草原上，男人們在少年時愛賽馬，成年后都愛喝烈性酒，而烈酒和馬恰恰是哈薩克族男人真正的精神會餐。

恰拜告訴我說，他的兩個兒子長大后，都沒有去城里繼續(xù)念書，而是留在了他的身邊，像當(dāng)?shù)卮蠖鄶?shù)的哈薩克族牧民一樣，過著放牧的生活。

“我年輕的時候，最大的愿望是當(dāng)一個真正的騎手。我的兒子們也一樣，長大后也想成為騎手。”恰拜對我說。但是，他卻不愿更多地吐露他的愿望為什么沒能實現(xiàn)。

在哈桑牧場上，哈薩克族少年的生活永遠(yuǎn)是草地上的根須，隨時光流逝，一些孩子長大后離開了，去了城市里念書，但是，更多牧區(qū)的孩子仍留在了牧場上，留在他們的家人身邊。

那不過是些普普通通的日子，他們經(jīng)受住了時光的磨煉之后，已經(jīng)像真正的牧人那樣難以離開草原的日常生活。從清晨到黃昏，他們跟隨著羊群在牧場上放牧，然后長大，在這塊草原上戀愛，生子，重復(fù)著父輩們的生活。

如今，機械化的普及，正毫無情面地把馬擠出農(nóng)田阡陌，以及牧場。馬退出了他們作為牧人日常騎行工具的生活，牧區(qū)的年輕人，更向往有一輛神氣的、散發(fā)金屬光澤的摩托車。

那是一種區(qū)別于馬的新的速度，也是一種新的生活。

臨走的時候，在充滿臊腥味的羊圈里，我見到了恰拜的大兒子哈尼那爾，他正在剪羊毛，幾個親戚朋友在一旁給他幫忙。他們把羊群攏到一塊，羊“咩咩”輕喚著，十分溫順。現(xiàn)在是五月底，牧民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剪羊毛。羊毛作為家畜的可利用部分，與乳品一樣，也很重要。除了留小部分自家用以外，大部分要拿到市場上去賣。

哈尼那爾將一塊塑料布圍成一個圈以防剪下的羊毛被山風(fēng)吹走，一只只聚集在空地上的羊被拉了過來，其中一個男人抓住山羊的胡須，讓它老老實實地倒在地上，另外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把長剪刀開始剪毛。首先從尾巴開始，剪到羊脊背直到脖子上的毛，然后再剪身體的兩側(cè)，躺倒在地上的羊半瞇起眼睛，喉嚨里發(fā)出舒服的咩咩聲。

一般說來，在牧區(qū)剪羊毛的工作都是在親戚及近鄰的幫助下進(jìn)行的，彼此互相幫助而不提酬勞。

黃昏降臨了。哈桑草原坡道忽高忽低，每一戶牧民帳房的光線忽暗忽明。哈桑草原沉入到逝水般的寧靜中。

在恰拜家氈房后面的馬廄里，兩匹老馬將嘴伸到布滿草料的馬槽里，默默嚼食著一天中最后的晚餐。一天的勞累使它們變得漫不經(jīng)心，甚至衰老無力。我默默地看著它們——馬曾經(jīng)是人類歷史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凝聚著來自遠(yuǎn)古的驕傲和苦痛，存留于人類的記憶當(dāng)中。

不遠(yuǎn)處，一頂頂昏暗的氈房在夕光下明暗交錯，其每一道紋理都顯示出優(yōu)美的秩序，似乎在向帳頂下生活的人們暗示更高的存在。每一盞夜晚的燈光下，每一扇殘破的雕花木窗里，一些平凡人的平凡生活隱藏其中，他們在屋頂上做夢，在屋頂下勞動、歡愛、生老病死，不為外人所知。

而在馬廄中飲食的老馬的輪廓，那古老的“馬”字也大大地被簡化，昔日復(fù)雜生動的形象似乎已從文字的意義上死掉了。但是現(xiàn)在，我在心里咀嚼著這幾個名字的美妙音節(jié)，好像看見了它們代表著生機的眼睛和鬃毛消失在風(fēng)中，正四蹄飄逸，漸行漸遠(yuǎn)……在夕光中，變?yōu)閱伪〉膸拙吖羌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