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王六六

王嘯峰

王家孩子要姓王

最親密的稱呼，似乎要經過幾個階段。孩子出生，任何大名、小名都不足以表達愛意，統統以“寶寶”“囡囡”代替。到幼兒園、上小學，大名派上用場。再往后，有了社會身份，組長、科長、主任云云，家里卻連名帶姓地叫起來，還原事物本質的，總是親密的人們。

王六六這個名字被小姑娘喊出，我眼前一亮。小姑娘是第一次來我家做客，就喜歡上了王六六，我趕緊拿了一瓶朱古力飲料犒勞她。

“你怎么會想到叫她王六六呢？”

“六六是你們的孩子，當然也要姓王啦。”

“王六六”“王六六”，我一邊念叨，一邊把小姑娘一家送出家門。無意中，我抬頭看了一眼夜空，深秋的星星像顆顆珍珠點綴在藍絲絨上，再過三個月，王六六就三歲了。

帶六六回來那天，是一個初春的雨天，江南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湖水、嫩葉、春泥等混雜起來的氣息。

犬舍在山腳下，汽車停在泥濘山路上，人卻沒有落足之處。踩著稀泥往里走，陣陣犬吠和著強烈氣味襲來。我和妻子對望一眼，朋友說這里的柴犬正宗，開價也不像城里那么貴。先看看再說吧。我們什么都沒準備，打探一下也就回去了。

妻子其實怕狗。剛結婚那年，自行車庫來了一條流浪狗，趕了幾次都不肯走。我喂了它幾天，直到一位親戚帶走了它。我們如釋重負，也為它有個好歸宿開心。不久，去親戚家玩，妻子急切地問流浪狗怎樣。親戚說患了重病，屁股都爛了，他把它扔到了很遠的郊外。我倆呆在那里，半天沒說話。之后，我們再沒去過那個親戚家。

犬舍老板娘熱情地給我們介紹各類犬種：哈士奇、邊牧、德牧、柯基、泰迪、貴賓、博美，等等，大大小小，沿著山坡，犬舍一直搭到半山腰。參觀過程中，一只小白狗一直跟著我們。老板娘說附近農民家里的狗生了，不想多養，夜里悄悄把小狗放到犬舍門口。小白狗跟著她已經一個月了。

老板娘問了我一個問題：“為什么要養柴犬呢？”

我腦子里立刻浮現出一只流浪狗的樣子，雖然它不是柴犬，但是除了耳朵耷拉下來，其他地方和柴犬相差不多。我告訴老板娘我們與幾只流浪狗的因緣，以及我們的愧疚。老板娘聽了，顯得很高興。“這樣的話，我也就放心了。雖然從這里領回去的狗太多，我無法每只都跟蹤，但是都希望它們過得好，幸福地生活。”

妻子接過話：“是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人要善待動物。”

幸福是積極爭取來的

老板娘見過太多流浪狗。“流浪狗的野外生存能力比流浪貓差很多。不少流浪狗是被主人遺棄的寵物狗，生存能力更差。各地還有吃狗肉的習俗，這也是一條利益鏈。”

老板娘推開一間木屋門，迎面擺著三四個藍色狗籠。她拉出最里面那只，是兩只小柴犬。耳朵尖尖、身體圓圓。一胎中的兩兄妹，哥哥稍大些。妹妹與哥哥爭食卻不落下風，一盤狗糧遞進去，幾乎在五秒鐘內被爭搶精光。

旺旺是公的，小花是母的。從內心出發，我們想領哥哥。不過，沒過幾分鐘，我們改變了主意。因為不管我們怎樣去逗哥哥，他都一臉無奈和不感興趣，頭扭到一邊。妹妹卻不同，盡管身體小、體力差，還是拼命往上跳，撲向我們的雙手。我們笑了，多有趣的小狗啊。她知道：幸福是積極跳著爭取來的！

妻子開車，我帶她坐在后面，她不安分地在座椅上聞，跳起來想看窗外，咬椅套的繩結。

“給她取什么名字啊？”我問。

“這么順利地就抱回她，今天的日子、她生日都暗含著六，就叫她六六吧。”

“好啊，六六大順！”

我們希望這個新成員能使我家更順。我抱著她在超市地下車庫等妻子買來幼犬狗糧、狗窩、玩具等，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內心充滿喜悅。

把六六放在客廳里，她竟然不太會走路，搖搖晃晃，走不了直線。我們猜出生后的兩個月間，她和哥哥一直被關在藍色籠子里。

籠子快遞還沒到，晚上只好把她關在浴室里。第一晚，妻子起來了三次，六六一叫就去哄。跟照顧幼兒差不多，妻子連聲感嘆。

每位主人都希望自己的狗狗聰明懂事。我們開始訓練六六。立下規矩，坐下、等命令，然后開吃。連續幾天下來，教得累，她學得也累。我們索性放棄了，任她自由成長。

網購了狗廁所，作用不大。準備了尿墊，不一會兒就被撕成碎片。我只能帶著她到陽臺上玩，順便解決大小便。玩具買來一兩天就被咬壞。沒咬壞的，她再也不感興趣。陽臺上拖布、板刷、衣架、夾子最受歡迎，她隨便逮住哪個一玩就是半天，東西被咬壞，牙齒咬出血。我坐在陽臺上想，那些華而不實的玩具，還真不如日用品。開發商如果了解真相，應該把玩具做成拖布、板刷的樣子。

春日陽光溫煦柔和，我把六六抱起來，小區里已經綠意盎然。我把她舉得高高的，雖然她看不到綠顏色，可我知道，嫩芽的氣息，她一定嗅得到。

女兒小時候，一歲多了還不會說完整的話，急壞了我們。每到周末，我總是騎車帶她去兒童樂園玩，讓她多接觸小朋友，有時也帶她去古典園林。印象最深的是春天那次去藝圃。綠蔭下，我們坐在池塘邊看錦鯉翻騰。我還在品味“漫步沐朝陽，滿園春光堪入畫”的意境。突然，女兒指著池水大叫：“魚啊，喂小魚啊。”我開心極了，一瞬間覺得平淡生活中，每時每刻都會發生驚喜。

女兒留學有好幾年了。空蕩的房子，寂靜的環境，現在被六六的到來打破。我們隨時要留神腳下，她喜歡繞在我們身邊。外面一有動靜，她馬上豎起耳朵，跑到大門口吠叫，雖然聲音還顯稚嫩，可柴犬看家護院的傳統血脈相承。

我們有點累，有點亂，有點煩，但是心里有點甜。

治愈的簡單辦法

終于可以牽著六六出去玩了。在室內待了五個月后，她顯然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運動著的事物，哪怕是飄落的一片樹葉，都會引發她的好奇心。聞氣味、撒尿留味，使勁撲向她認為可口的食物，包括其他狗的糞便。從小長在友善的人身邊，她眼里的人都是朋友。有喜歡狗的人，就有討厭狗的、怕狗的。我盡量讓她遠離陌生人。

一個穿西裝打領帶，背著雙肩包的大男孩走過來。她仰頭望著他。他俯下身問我：“我可以摸摸她嗎？”

“可以啊，你摸她頭。”

大男孩輕柔地摸著，六六的毛光亮柔順。摸了好一會兒，他站起身，給自己加油般地自言自語：“好了，這下治愈了！”

看著他挺胸邁大步向前，我感受到年輕的力量。那也是我曾經有過的。

我回頭看看六六，她也正看著我，舌頭長長地伸在外面，微笑著表功：表現還不錯吧？

很棒！我獎勵她一顆牛肉粒。

我們也時常碰到討厭狗的人，大多數會避開。極少數會罵罵咧咧，對這種人，我連忙把熱情的六六拉走。她沒有吃過苦頭，不知道身處地球食物鏈最頂端的人，極其復雜，自以為是。其實，人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視覺、聽覺，特別是嗅覺，遠遠低于狗。英國紀錄片《狗的秘密生活》里揭示了狗的認知模式。狗進入一個房間，可以嗅到人兩周前留下的氣味，根據人的數量，按時間排列，在腦子里形成一張濃淡相間的人物畫，最濃的是剛離開之人，以此類推。

周末下午，我總會帶六六去河邊。河水似乎從未改變，總是往固定方向緩緩流淌，真是“光陰如水難說處”。兩岸花草樹木隨季節不停變換顏色、身姿。她喜歡探頭往河里張望，不過，河里翻起一朵小浪花，就會讓她渾身一抖。柴犬動作靈敏迅速，最初是小型狩獵犬。她敏捷地撲向一只幼鳥，我想完了，鳥兒要被她撕咬了。哪知道，她三跳兩蹦撲到幼鳥邊上，只是聞，前爪探了好幾次，都沒有伸出去。我笑了，她真是蛻變成寵物狗了。道理與“狼孩”相仿，環境決定心智模式，本性只在有限空間發揮。

六六成年了。按照科學道理，我們帶她做了絕育手術。第一次看到她對什么都不感興趣的樣子，不想吃東西、不喝水、不叫喚、不玩耍。我們都有點擔心。妻子還打電話咨詢寵物醫生，醫生說過幾天就好了。

“我們是不是不人道啊？”妻子問我。

“對她負責，讓她健康成長，長壽，這是最大的人道啊。”我覺得自己的話沒錯。

每次撫摸她的白肚皮，我都會看一眼那條長長的傷疤。但愿她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手術之后，她變胖了，也變得更加精明。我們稱她“戲精六六”。暑熱的一天午后，朋友約我在星巴克喝咖啡，我說帶六六一起去，他也是愛狗人士，十分開心。出了小區大門，她執拗地往大草坪方向走，我把她帶回人行道，她走走停停，一百米的路，趴下十來次。硬拉她起來，她走路突然一顛一拐了。再趴下時，她不停地舔右前爪。我生怕高溫地面灼傷她的爪子，把她抱起來走一段。她在我懷里斜睨我，露出狡黠眼白，象征性地舔幾次右前爪，意思是：哎！我受傷不能走呢。碰到朋友，本來要在太陽傘下坐著喝杯冰咖啡的，他卻比我還急：“馬上找家寵物醫院去看看吧！”寵物醫院在家附近。我們牽著她往回走，那是她回家的熟路，走得輕快平穩，什么癥狀都沒了。等信號燈的時候，我拍拍她的頭，對朋友說：“真是戲精啊！”

王六六的伙伴們

我帶著六六翻過那片小土坡，她站在那里朝樹林深處張望。那里埋葬著她的兩個伙伴，一只叫伯恩的薩摩耶，另一只是泰迪樂樂。伯恩高壽，十五歲。認識六六的時候，伯恩已經步履蹣跚，偶爾也會加力追幾步六六。伯恩媽媽調侃他：“你是老人家了，還去追小姑娘！”雪白的薩摩耶伯恩，到最后時刻，肚子和腿上的污漬已經無法洗去，吠叫時，露出殘存的兩三顆蠟黃牙齒。老年狗更需要主人呵護。伯恩媽媽給他洗澡，不止一次被咬。她對我們說：“可能是我弄痛了他。”說話的時候，她看著伯恩，眼里只有溫柔。伯恩吃不下任何東西了，靠輸液維持了一周生命，伯恩媽媽才同意給它安樂死，葬在小伙伴樂樂邊上。

樂樂是歡快的小精靈。六六喜歡追著樂樂玩，玩瘋了，也咬過樂樂幾口。春節時，大家把骨頭給樂樂吃，其中夾雜著雞骨頭。雞骨被咬碎后，很容易形成尖角。樂樂兩三天不吃東西，等樂樂媽媽察覺，送寵物醫院后，說腸子被雞骨戳穿后，已經壞死。樂樂媽媽堅持要動手術，結果樂樂死在手術臺上。小區南門有個小公園，樹林、草地、緩坡、小徑，除了池塘應有盡有。春天里，我和六六經常聽到小土坡上傳來樂樂媽媽的哭聲。妻子也陪她散步、聊天，緩解憂愁。她說昨晚夢見樂樂了，它坐在一位青衣道長邊上，道長拂塵一揮，升上天際，樂樂也跟了上去。她抬頭望天空，那里有樂樂的天堂。

到了夏天，伯恩媽媽也時常去小山坡，她只是沉默地看著。狗的壽命遠遠低于人類，它們只能陪伴主人們一段人生旅程。主人選擇了相聚，就必須做好分離的準備。

最早跟六六玩耍的是普吉，一條聰明的邊牧。他長得不是很好看。普吉爸爸邊騎車邊帶他跑步，身體不像其他邊牧那樣粗壯滾圓。他叼飛盤的本領一歲前就掌握了。看著他跟在自行車后面撒腿奔跑的樣子，我只能摸摸六六胖胖的身體，一起目送普吉遠去。同樣“難看”的是法斗雪碧，跑起來右后腿一牽一牽。它跟六六一樣饞，一見到我拿出小零食，它們就一左一右撲到我腿上。

柴犬還是互相之間玩得更開心。波霸、西蒙、胖虎、多多等都是六六的好朋友。第一次碰到波霸的時候，六六只有波霸三分之二大小，打鬧上倒是不吃虧。后來，她比波霸重了六斤，玩耍起來更加起勁。西蒙外表沉穩，內心小點子不少。它曾經離家出走過兩次，最后一次，被群里朋友發現，當時它正在咖啡館門口徘徊。西蒙被套上防掙脫背帶，變得老實乖巧。六六不許妻子摸西蒙，爭寵意識強烈。相反，西蒙卻毫不在乎，它想的心事可能復雜得多。胖虎是條黑柴，顯得很高貴。它頭頸里戴著發光的項圈。胖虎爸爸怕夜里丟掉心愛的它。胖虎具備男子漢氣概，碰上陌生的狗對六六吼叫，它會猛地沖上去與其對峙。胖虎其實比六六瘦，叫他胖虎，可能是希望他更加威武吧。多多敏感膽小，每次碰到六六總是畏畏縮縮，也不敢吃我們喂他的雞胸肉、牛肉粒等。可等六六熱情一過，它又主動蹭上來。

六六是典型的熱情主動、好奇貪玩類型。遇上了那些形形色色的狗狗們，我們也走進了狗狗們復雜的個性世界。就像不能簡單地給一個人下定論一樣，同樣不能給狗狗們簡單歸類。

城市越精彩，人們越孤獨。表面的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后，便是一段長長的難挨的靜默。既然人不能停止思考，那么在靜默中思考，大多會讓人恐懼不安。對宇宙的不可知，對生活的不確定，對人與人之間的忠誠的考量等等，成為人們抑郁、憂愁的根源。對狗狗的依賴成為一條緩解精神壓力的重要途徑。比煙、酒、咖啡等癮品更有效果。人們可以把內心深處的痛苦、喜悅和盤托出，期求卸下心頭沉重的包袱。人們常對狗狗念念有詞，沒有顧忌地傾訴，是希望它們像人類一樣思考、行動，又恪守人類最寶貴的品質：善良、勇敢、堅忍、友愛。

自由價更高

六六來家時，我工作繁忙，周末帶她出去散步，也順便放松自我。后來崗位變動，工作不再那么緊張，與她同行時，我會天馬行空地想一些關于時空、情感的問題。

六六走路時常停頓，特別在炎熱的夏天。有時坐在花園的椅子上，有時蹲在樹蔭下，有時干脆趴在陰涼的草地里。天邊飄過白云，她偶爾會抬頭看一眼，隨后就盯著眼前風景發呆。我順著她張望的方向，發現正在移動的事物是她關注的重點。我捋著她順滑的毛，想下一秒究竟會發生什么，誰都不知道。這世界的離奇和魔幻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忙碌時，我曾想，如果給我時間自由，我一定創作出好作品。一年過去了，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卻并沒有突破自我。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忙碌半生，搜羅起來，值得留下的東西實在少之又少。一瞬間，她專注的神情讓我領悟，何必在意那些“留痕”呢？隨意地坐在水邊、花草間，看著光線由明到暗，萬物的真理似乎就在于自由自在吧。

六六為了追求自由，曾經數次掙脫牽引繩。最厲害的一次是在一塊大草坪上，她撒腿往前沖，根本喊不回來。我追她，她更加起勁，把逃跑當作游戲。她敏捷地跳過溝渠、穿過小樹林，上坡下坡，有時還停下等我，俟我臨近，扭頭再跑。我加速跑、折返跑、障礙跑，比平時勻速跑步鍛煉累上好幾倍。天色將晚，再過十來分鐘，草坪將暗下來。如果追不上她，失去她，該是什么樣的情形？心沉下來，我只有堅持！一邊喊她名字，一邊加快步伐。

女兒上小學后的第一個“十一”假期，我們幾家一起去了北京，小朋友們要看國慶節天安門升國旗。回到賓館，一眨眼，女兒突然不見了，房間里、樓道內都找不到。問服務員，也都說不知道。當即，我們幾個馬上散開四處尋找，我腦子里只有一個聲音：找不到怎么辦？就像一只風箏斷了線，沒有任何蹤影，只能慌亂地撒腿尋找。在大堂的一根大柱子背后，我終于發現了女兒，她正在悄悄抹淚。我把她緊緊抱在懷里，什么原因都不想問，抱到她就踏實了。

終于，趁六六被野餐的空酒瓶、空罐子、食品包裝紙吸引的一瞬間，我把她攔腰抱在懷里。就像當年找到女兒一樣，心一下子安定下來。夜色降臨，我牽著她緩緩走出大草坪，燈光下，城市變換身姿，我迎著夜風欣賞行色匆匆的人們。一切都是老樣子，一切又回到原先模樣。我思考著，如果她乘著自由的翅膀，奔跑跳躍著不見了，該如何是好？或許她不會覺得生活有多大的改變，只是從一個主人換到另一個主人，整天游蕩在草叢樹林間。關鍵在于我和妻子給予了六六女兒般的感情。當然，在養育她的過程中，我們付出了辛勞，但是，她是最忠實地陪伴我們的那個，人最看重的，不就是陪伴嗎？她的陪伴，使她失去了原始的自由。我們在物質上養育她，她在精神上滋養我們。

“不確定”與“確定”

從來沒有想到過，兩個城市相隔僅兩百公里，卻幾十天不能回去一次。這三年間，這種情況發生了好幾次。這種“不確定”，以前只在量子物理學里見識過。今天似乎永遠測不準明天什么樣子。每個人看上去平靜如常，可大家都知道，內心全起了波瀾。

去年夏天，我四十多天沒回家。每次與妻子視頻，必須先看六六。我從未與她分別這么久，想著那些有她陪伴的日子，看相冊里她從小到大的照片，我煩躁、壓抑的心情稍稍得到緩解。回家的那天天很熱，六六的情感更熾烈。她跳著撲到我身上，像孩子般抱著我的大腿，不停地親昵低聲歡叫。我帶她輕快地跑過樹林、公園、草地。一路上，她歡蹦跳躍，咧開嘴笑，吐出舌頭做怪腔。我好久沒有這么放松了。人世間一切煩惱都能忘情于山水之間！我們來到一片大湖邊，微風吹來，我從頭到尾撫摸她光滑柔密的毛。那一刻，湖水聲、蟬鳴聲，甚至風聲都遁去了，我只感覺到她的呼吸，那么急促、那么感情充沛。吃過晚飯，我累了，躺在沙發上，她蹭過來，躺在我身邊。我躺平，摟住她，兩顆心同時跳動，一個快、一個慢，各有各的節奏，我和她就在這節奏中沉沉睡去。王六六對我的愛，這才是最慰藉心靈的最大“確定”。

又一個更長的不能回家的周期。城市與城市之間，形成了嚴格的“出入境”管理規定。有一晚做夢，我在賓館里到處尋找密道、后門，竟然是為了“偷渡”王六六！我盼著她來到這個城市，而她過來，必將“隔離”。為了她在“隔離”的日子里，吃喝、住宿好點，我忙著踩點，恨不得親自試試那些軟硬件。從魔幻中醒來后，與妻子通話，商量帶六六過來住的策略。打聽來打聽去，麻煩很多、規定繁瑣，更重要的是“不確定性”實在太多，只要沒到，路途中的變化誰都無法預料。此事只得作罷。不過，妻子說王六六最近起了變化。不管在家還是外面，老是要確定媽媽在她視野范圍內，才安下心玩。每天的例行外出也變得小心翼翼。遠處的湖泊、草地，不再那么強烈地吸引她。在小區周邊，甚至小區里匆匆走兩圈就急著回家。是不是她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我躺在異地城市的床上，望著天花板想，或許從高等生命的角度觀察，地球上的生物沒有很大的區別。統治地球的人類，有時也高明不到什么地方去。人類感知到的現實世界，是有局限性的。當外界各種危險、變遷來襲，狗比人更加敏感。六六的舉動似乎在警示著什么。

王六六是個普通的孩子

《忠犬八公》《戰犬瑞克斯》《多哥》《一條狗的使命》《小Q》等電影一直占據國內外電影榜前位。那些電影里的狗狗們，忠誠、聰明、堅忍，在人類主宰的世界里，艱難生存、屢受磨難，甚至獻出生命。含淚看完電影的同時，我并不希望六六活成這樣。

女兒小的時候，我們希望她身體好、學習好，還具有藝術天分，考上名牌大學。漸漸地，我們發現女兒即使很努力，也與優秀的同學有差距。每一次考試不利，都歸結于粗心大意，其實就是技不如人，聰明不過人。高中時，看著她勤奮卻不冒尖的樣子，我們心里的期許逐漸轉變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開始時，我們也希望六六會這會那，技能出眾。后來發生的事情，改變了我們的想法。六六生性調皮，任性好動。玩耍時，先后咬了兩只小狗，我們只能登門賠禮道歉，全額承擔醫療費。妻子跟我商量，必須把她送進“學校”進行教育。訓練基地在縣里。把她送進去后，我們一步一回頭，總是放心不下。好不容易挨到一個月，急急忙忙開車去領六六。遠遠地，她出來了，以往看見我們，早已熱情萬分地撲上來，這次卻不同，想沖向我們，卻抬頭望了望訓練員，一動不動。訓練員把訓練成果展示給我們。果然，一些基本技能她都能掌握，特別是訓練員喝令：“定！”她果然一動不動。訓練員走開十幾米，她都不敢動。妻子悄悄拉我衣服：“他們是不是把她打傻了啊？”我嘴上說不可能，心里卻疑慮重重。回到家，她變得呆呆的，睡覺也警覺地蜷縮著，不怎么理睬我們。我們還發現她嘴邊被咬的痕跡，背上有打針的疤痕。妻子心疼地說：“她受了折磨，心里怨恨我們拋棄了她。”我決定不再按照訓練員囑咐的方法訓練她，而是陪在她身邊，跟她說話，撫慰她。過了兩周，她才恢復原來的活潑，在家里舒展身姿。漸漸地，又無所顧忌地躺著、玩著、叫著了。家里重新變得亂糟糟，可我知道，原來的六六又回來了。她不需要與別人家的寵物比技能、比聰明，不管怎樣，也是自己的孩子。

從那個春雨淅瀝的下午算起，王六六來到我家，已度過三年時間。在她眼里，我們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在我們眼里，她永遠是個普通孩子，只希望她活得健康、開心，其他都是次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