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談》與 “ 三言 ”“ 二拍 ” 中的海外貿易

◎張 咪

（海南師范大學 海南 海口 571158）

一、海上貿易的商人形象

“三言”“二拍”中描寫商人活動的故事不少，但描寫到海外貿易的故事則寥寥無幾，為數不多的相關描寫則是《轉運漢巧遇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一則故事中的私人貿易。故事中總共發生兩次貿易，第一次是文若虛出海賣橘子，第二次是文若虛泛海歸來向外籍商人售賣海外寶物“鼉龍殼”，兩次交易過程中都體現出主人公文若虛精明、謹慎的一面。在《十日談》中描寫到海外貿易的故事也不多，主要集中在第二天第四則、第八天第十則故事中，描寫了富商蘭多福·魯福洛和海上貨商薩拉巴埃托的貿易經歷，雖然文化背景、故事情節都不相同，但是商人精明睿智、積極進取的探險精神卻是一致的。

（一）精明靈活的處事方式

故事中塑造了以文若虛為代表的早期海上客商形象，他本是一個小有家產的富家公子，眼看家業消耗殆盡便想著經商獲利，多次經商失敗后，一次偶然隨船出海反而在海外意外經商成功，并憑借帶回的海外寶物鼉龍殼發家致富。凌濛初在作品中多次強調“忠厚”，他認為文先生“存心忠厚，所以該有此富貴”，但作者認為精明睿智才是其命運轉折的根本原因，這從其早期經商過程中就可以發現。文若虛隨船出海之前曾做過扇子生意，為了提高銷售量，他沒有采用抬高市價或大批量生產的方式，而是將扇子的實用性和古典文化的美感相結合，特意請名人名家在扇面上描繪出不同詩詞書畫，提高扇子的原本價值，并根據顧客消費能力和產品質量將扇子分為不同等級以滿足顧客需求。所以文若虛雖然是初次從商，但他明白怎么賺錢，用什么方式賺錢，不只是單純地賣扇子，而是根據實際情況制定銷售策略，至于最后為什么生意虧本，則是因為北京連月陰雨綿綿，扇面全都粘連在一起沒辦法使用才導致的賠本，這也正符合故事的主題：富貴與否全是命運使然，與個人能力關系不大。

文若虛的精明之處不只是具有商業意識，他還有抓住商機的果敢和機敏。第一次來到吉零國的文若虛做起了橘子生意，雖然初到此地的他并不知道橘子市值多少，但他明白留下顧客是最重要的。只見他“揀個大些的，紅得可愛的，遞一個上去”，目的是為了讓顧客明白此物不僅味道鮮甜，品貌更是一流，以此吸引顧客來購買。橘子誘人的香氣很快引誘顧客紛紛解囊，在出現橘子供不應求的狀況時，文若虛迅速捕捉到商機，做樣子說不賣了，成功地將橘子從一個水草銀錢一個升到兩個水草銀錢一個，不一會橘子便只剩下五十多個。這時文若虛又說道：“適才講過，要留著自用，不得賣了。今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去罷。”從這里便能發現其高明之處，剛才已經兩個錢一顆，此時若想買就得再漲價，要三個銀錢賣一個橘子，在他的努力下很快橘子便銷售一空。

文若虛除了有能說會道的口才，還明白“人脈”的重要性。與明朝貨幣相比，吉零國的貨幣也是銀子制成，只不過是通過銀錢上的花紋區分幣值大小，這次賣橘子他共賣出差不多一千個“水草銀錢”，換算成明朝銀錢就是八錢七分多重的白銀。所以說，回國后的文若虛可以通過貨幣互換的漏洞大賺一筆。但是，這樣一筆大的收入難保不惹人眼紅，何況所有交易都是公開進行，收入數目也被他人看到，中國有句老話“有財不外露”，文若虛也擔心在異國他鄉被人惦記家財，便主動拿出兩個銀錢賞給了同時在場的船家，看似不經意的舉動，卻暗藏玄機，所以文若虛的做法看似多此一舉，實則體現出文若虛為人處世的精明之處。

《十日談》也對商人積極進取的開拓精神展開了描寫。第八天第十則故事中，描寫了海上貨商薩拉巴埃托受到主人委托，來到港口城市交易貨物，在此逗留期間被一個自稱是揚科菲奧蕾夫人的女人騙錢騙色，價值五百金幣的貨物全部被其騙走，此時主人又多次來信催促把貨款寄回，走投無路之下，他沒有不負責任的遠遁他鄉，而是前往那不勒斯，尋找好友幫他追回被騙的錢財以求歸還貨款。俗話說“助人者人皆助之”，所以，薩拉巴埃托沒有忽視伙伴的重要性，能識人，會用人便是其精明之處。最后，在朋友提點之下薩拉巴埃托很快找到了解決辦法，不僅拿回了被騙的貨物，還轉頭騙取了對方一千金幣以示懲罰，表現了商人在逆境中化險為夷的聰明才智。

這類在海外貿易中積極進取的商人形象在“三言”“二拍”和《十日談》中有很多，通過這些故事可以看到在中國明朝和歐洲中世紀時，商貿活動在社會生活中的繁榮，特別是對于中國來說，雖然統治階層仍堅持“重農抑商”的政策，但是民間生活與海洋貿易早已密不可分，商品經濟的發展和晚明思潮的涌現使得社會對工商階層的束縛大大減小，商人有了更多自由發展的空間，商貿活動已經成為越來越多市民階層的經濟來源，人們深知精明靈活才能走向致富成功。

（二）敢于冒險且知足常樂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商人為了獲得財富甘愿承擔生命風險，這種敢于泛舟海上的冒險精神一直是作家描寫的主要內容，雖然中西方作品中對商人的冒險精神和聰明才智表現程度不同，但都是這一時期所誕生的積極產物。

中世紀的意大利，雖然商人深諳出海貿易的風險，但仍然義無反顧地向危險之地進發。一旦走到絕境，有些商人在一無所有之后就會成為亦商亦盜的代表，或者完全成為稱霸一方的海盜。其中，《十日談》第二天第四則故事講述了富商蘭多福·魯福洛出海行商，由于沒做好市場調研，“發現許多別的船已先他抵達，裝運的貨物和他的一模一樣”。思慮再三，他把所有貨物降價出售，賣掉貨船，用所有的錢財購買了一條海盜用的快船，干起了海盜的勾當，通過搶奪來往船只而致富。相比中國商人文若虛，蘭多福沒有太多道德約束，信奉的是利己主義和及時行樂原則，積累商業資本財富才是其唯一關注點，所以中世紀的商人很容易從商人轉變成海盜角色。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蘭多福最后也成為其他海盜的階下囚，所有資產被洗劫一空，最后命運使然才使他獲得意外之財，榮歸故里。雖然其成功帶有強盜性質，但不可否認是個人奮斗的結果，不論是海上經商還是海難中求生，都顯示了中世紀歐洲商人強烈的冒險精神和敢于同惡劣環境作斗爭的勇氣。

反觀中國商人文若虛，早期經商過程中總是諸般不利，這一點和蘭多福有些相似，但是在多次失敗后，文若虛沒有像蘭多福一樣主動選擇出海經商，而是過著隨遇而安的日子，之所以出海是為了感受萬千世界，他的成功添了更多運氣成分。在出海賣橘子、賣鼉龍殼的過程中，他注重個人修養、誠信公道，表現出重義輕利的儒商精神，貿易活動中沒有貪得無厭地追求金錢，認為“我原是一些本錢沒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這種知足常樂的品德是商人身上難能可貴的品質，同時體現出中國商人比起富貴更求安穩的想法，符合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初期海外貿易初步探索的現狀，但側面也表現出《十日談》中的海上商人形象的冒險精神更具有突破性。

二、海外貿易制度

從《轉運漢巧遇洞庭紅》中，可以了解到明代海上貿易發展的信息。隨著城鎮人口增多和商品市場的擴大，商品經濟已經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沿海地區的商業不再局限于陸上交易范圍，轉而將視野投向更廣闊的海外市場，巨額經濟往來對公證制度的發展提出了要求，不同的交易方式也促進商品交易機制的完善。相似的是，同時期的意大利受特定地理環境和文化氛圍等因素影響，海上貿易活動異常繁榮，不同地區已形成規范的港口交易機制，這一點在文學作品《十日談》中也多處呈現，這就為挖掘兩國的貿易制度提供了比較基礎。

（一）公證制度

出海貿易的商人之所以甘愿冒著巨大的風險往來于各國，是因為巨大的利潤驅使。以中國與吉零國之間的例子來看，“元來這邊中國貨物，拿到那邊，一倍就有三倍價。換了那邊貨物，帶到中國，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卻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拼死走這條路”。由此可見，物以稀為貴，何況還要承擔漂洋過海的兇險，因此從異國帶回來的物品自然價值不菲，此等貨物的買賣若不用合同文書來規范，必然會出現很多債務糾紛，所以，合同文書、公證制度的出現滿足了商業活動的需要。文若虛在和瑪寶哈做交易時，雖雙方買賣意愿達成，但瑪寶哈還是與文若虛簽訂了一份合同文書，請擔保人作證，還給擔保人相應數額的押字錢等，以此保障交易行為的明晰執行，同時也防止買賣某一方惡意歪曲事實造成商業損失。可見在明代的公證制度中不僅有合同，還有擔保人和酬謝擔保人的傭金，那時的公證制度便已如此完善。

同樣，在《十日談》中也出現了合同、公證員等字樣，表明在同時期的意大利也有相應的公證制度。比如在第八天第十則故事中，皮貨代理商薩拉巴埃托借給女騙子揚科菲奧蕾500金幣，卻沒有要她寫任何字據，也沒有公證人從旁證明交易，最后500金幣全部被騙，可見此時的商人都有了契約意識。之后薩拉巴埃托向揚科菲奧蕾借錢時則吸取上次經驗，把“借據、過戶文書等一切手續都辦齊全”，回過頭來成功騙走女騙子的全部財產。由此可知，字據、文書、公證員的出現不僅保障了買賣雙方的合法權益，在資本主義萌芽的中西方社會環境中也得到較好地執行，從而促進資本主義經濟的早期發展。

（二）商品交易機制

明晚期之后，人們的重商意識開始覺醒，出海經商也成為社會重要的新興產業。雖然明成祖去世后朝廷官方阻斷了對外貿易的通道，實行禁止入海的政策，但此時的明代民間與東南沿海諸多國家已建立了良好的貿易往來，中國商人誠信厚道、踏實努力的形象也在異國商界樹立了良好的信譽基礎，豐厚的利益回報促使民間仍有小規模私人海上貿易活動進行，在這一背景之下，官府除了對集市中的商鋪管控外，對牙行、掮客等貿易中介做出了規范，以便保障貨物順利流通和買賣雙方的利益，牙行在貿易活動中的重要性在《初刻拍案驚奇》卷一中有所體現。故事中文若虛等人在海外貿易時，無論是在吉零國出售本國商品，還是泛海歸來后在福建某港口售賣海外寶物，所有人都自顧自地找相熟的牙行或掮客，這說明牙行已成為明代商業貿易中不可缺少的一環紐帶。所謂牙行，就是幫助交易雙方評定商品價格并努力撮合雙方達成交易，從而抽取牙傭，并代替政府征收商稅的組織。在《轉運漢巧遇鼉龍殼》一則中，塑造了以波斯商人瑪寶哈為代表的經紀牙人，不僅表現了瑪寶哈精明謹慎的商業頭腦，也體現出其細膩妥帖的性格特點，在貨幣兌換制度還未完善的時期，瑪寶哈不僅誠實守信地完成了商品價值評估，還能為文若虛把大額銀錢兌換成適合其保管的財產，顯然牙行的存在不僅切實便利了海上商人的貿易生活，還促進了市場秩序的有序進行。

中世紀的意大利同樣處于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在《十日談》第八天第十則故事中，也出現了交易貨物的服務組織——海關，并對貨物的存儲機制進行了詳細介紹。

客商販貨抵達時，先把貨卸在海關堆棧，堆棧屬當地會館或長官府管轄。商人把貨物名稱和價格開具一份清單交給堆棧保管人，保管人則指點一個倉庫堆放貨物，倉庫鑰匙由貨主掌握。然后保管人把商人申報的內容登上海關簿冊，日后商人提出一部分或全部貨物時憑冊交納稅款。牙行掮客往往從海關簿冊上了解到堆存貨物的數量和質量，以此為根據進行兜售、過戶、提貨等業務。

這段描寫清楚地介紹了中世紀歐洲海外貿易的商人在他國貿易時，有專門政府機構對商品評估和保管，防止交易還未完成時便因其他原因丟失貨物，或者商品價值被錯誤估算。與明朝同時期的牙行中介體制相比，歐洲中世紀時政府便直接介入了海外貿易活動，利用政府機構的權威性和有效執行力保障海上商人的合法利益，這種的貯存機制更加安全、可靠，并且政府可以直接參與貨品管控，防止違規商品四處流通，這與現代社會的海關機關的職能設定有重要影響。不同的是，明朝的牙行制度則是代替政府管理，不屬于國家直接干預貿易，牙行代為管理反而給民間貿易活動留下更多自由發展的空間。我們無法評價兩種機制有沒有好壞之分，它們都是早期貿易活動中的經驗總結，是不同文化、社會背景下順應實際的產物，對當代海洋貿易建設都有非常重要的啟示意義。

三、結語

通過對兩部文學作品的比較，不難發現，對海洋執著而熱烈的喜愛是不同民族海洋文化交流對話的根基，不僅豐富了世界文學的多樣性，也為現代海洋文化建設提供了新思考。即便是今天，仍然需要從古代智慧中挖掘營養，只有更認清自己，了解自己，才能在建設自由貿易港的道路上走出自己的特色和風格。

注釋：

①②③⑤⑥（明）凌濛初：《二拍.初刻拍案驚奇》，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1頁，第9頁，第10頁，第15頁，第9頁。

④⑦⑧（意）薄伽丘著、王永年譯：《十日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頁，第436頁，第4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