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邁索小說泰國貴族男性形象分析

◎侯 鵬

（西安外國語大學亞非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61）

一、作者及創作背景簡介

多邁索（1905—1963），泰國現代女性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開創了以家庭為背景的現實主義小說創作風格（欒文華，1986）。她出身泰國貴族，經歷了泰國貴族從輝煌到落寞的階段，她的多部小說都選材自泰國貴族家庭，描寫時代變遷對泰國貴族的影響（欒文華，2014）。多邁索短暫的創作生涯共寫出出12部長篇小說和20篇短篇小說，很多都成了泰國近現代文學作品中的精品，1934年創作的長篇小說《百里挑一》入選“百部值得泰國人閱讀的書目”；1937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貴族》被泰國教育部列為“泰國中學生課外必讀書目”；1940年創作的長篇小說《這就是世界》曾在東盟文學作品評選中獲獎，并被翻譯成日語等外語。

擅長描寫泰國貴族形象是多邁索小說最大的特點之一。19世紀末20世紀初朱拉隆功大帝推行的現代化改革逐步瓦解了封建土地分封的薩迪納制度；1932年發生在泰國的資產階級革命為泰國帶來了君主立憲的政治制度，泰國國王由原來的實權掌握者變成了名義上的君主，貴族的社會地位也一落千丈，從前掌握著泰國政治、經濟命脈的他們不得不去依附其他更有權力的群體，例如在泰國社會中擁有舉足輕重的經濟力量的華人。多邁索在她的小說中為讀者刻畫了一個又一個在時代變遷中掙扎的貴族男性形象，包括《這就是世界》《貴族》《第一次錯誤》《事故》等等（樂叻泰，2005）。多邁索用自己的筆觸刻畫出了多個充滿矛盾的貴族男性，他們原本是泰國社會中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政治、經濟權力，但面對現代化改革和資產階級革命后風云突變的泰國社會，他們不得不進行不斷的自我調整，多邁索通過貴族形象的描寫為我們展示了20世紀中期充滿變革和調整的時代特征。

二、薩迪納制度與泰國貴族階層

泰國作為一個傳統的農耕社會，土地無疑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占有了土地，就等于占有了財富和社會地位。薩迪納制度是阿瑜陀耶王朝戴萊洛迦納王（1448—1488）時期建立完善的封建土地制度，其核心就是根據社會階層來對土地進行分配，“薩迪”的意思是“權力”，“納”則指“田地”（段立生，2014）。在薩迪納制度下，土地歸國王所有，其他王室成員和官員根據爵位獲得數量不等的土地。其中，農民和奴隸也能獲得極少量的土地，但他們同時要背負沉重的賦稅徭役，所以不得不依附在擁有土地更多的貴族階層身上。從此，泰國社會便分化出了兩個對立的階層，分別是貴族階層和農奴階層，貴族階層主要由王室成員和政府官員構成，掌握著絕大部分的生產資料，在政治、經濟和社會上處于主導地位；相反，農奴階層雖然占社會人口的絕大多數，但卻只擁有極小部分的土地，同時還要背負沉重的賦稅徭役。

薩迪納制度作為泰國封建社會的土地制度，加強了封建領主對土地和人力的控制，有效維護了中央集權，一直延續到了近代泰國。1855年，泰國與英國政府簽訂《鮑林條約》，對外貿易的很多限制條件被取消，泰國逐漸卷入世界資本主義經濟體系。面對西方力量的不斷涌入，曼谷王朝蒙固王和朱拉隆功大帝對泰國社會進行了現代化的改革，薩迪納制度也在這一系列的改革中逐步瓦解，泰國社會中原本至高無上的貴族階層失去了經濟上的主導地位。1932年，泰國發生資產階級革命，由民黨率領的變革派推翻了在泰國延續數百年的封建君主專制，建立了君主立憲制，泰國貴族的社會地位再次受到挑戰。

三、兼具泰國傳統和西方現代特質的貴族男性形象

泰國傳統文學作品中的貴族男性形象有著高度的一致性。一般來說，他們都是內外兼具的“完美男性”，外貌出眾，擁有財富和權力。這樣的男性貴族形象特征在泰國古典文學作品中尤其典型，男主人公不僅長相帥氣，并且各方面的能力都超出他人，有的甚至被賦予神力，例如《帕羅阿派瑪尼》中包括男主人公帕羅阿派瑪尼和其他各個男性形象，無一例外都擁有這樣的特征 （塞瓦榮，2005）。這也成了泰國古典文學作品中貴族男性形象創作的范式。多邁索作為泰國文學從古典到近現代過渡的代表作者之一，她小說中創作的貴族男性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仍然保留了這種傳統，她刻畫的很多貴族男性角色也是出身名門貴族，擁有非常出眾的外表，集各種良好的品質于一身，擁有極高的社會地位和金錢財富。例如《貴族》中的男主人公披耶蓬瓦，他出身于上流社會，雖然已經三十四歲，但仍然擁有優于一般泰國男性的外形條件，盡管略顯消瘦，但身高仍然高于普通的泰國男性，身姿矯健，和自己的年齡完全不符。多邁索借助小說中女主人維蒙之口贊揚了披耶蓬瓦：“這位高大帥氣，面龐豐腴，皮膚白里透紅的男人真的是披耶蓬瓦嗎？”披耶蓬瓦作為一個擁有披耶爵位的年輕人來說，是當時泰國社會中男性的佼佼者。另一部小說《這就是世界》中的塔維是多邁索刻畫的另一個典型貴族男性形象，他是鑾貼帕阿宋的兒子，出身高貴，家境富裕，長相也透露出貴族男性的氣質，膚色黝黑，肩膀寬厚，行為舉止彬彬有禮。從多邁索對這兩位男主人公形象特征的描寫中我們不難看出，多邁索在塑造貴族男性角色時仍然保留了古典泰國文學作品中人物塑造的傳統，這些男性貴族人物都被刻畫成了出身高貴，內外兼修的男性。

另一方面，多邁索作為泰國近現代小說創作的開拓者之一，她在刻畫貴族男性時也賦予了這些形象在泰國古典小說中一些不曾具備的特質。曼谷王朝拉瑪七世時期，泰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君主專制被君主立憲制取代，西方國家的影響力在泰國不斷加深，很多泰國的貴族階層都意識到了當時西方國家在各方面的先進之處，因此，當時泰國社會掀起了“留學熱”，很多貴族家庭都將自己的子孫后代送去歐美國家留學。當時泰國的“留學熱”也體現在了多邁索小說中的貴族男主人公們的身上，《貴族》中的男主人公披耶蓬瓦曾在英國學習商科，《這就是世界》的男主人公塔維也是從丹麥畢業的高才生。這些貴族男性不僅從西方國家帶回了知識，而且帶回了先進的西方價值觀，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秉承一夫一妻的制度。

泰國很多古典文學作品中的貴族男性都是擁有多個妻子的，例如阿瑜陀耶時期經典的文學作品《坤昌坤平》和《帕羅阿派瑪尼》，這樣的現象在古代泰國社會是可以被接受的。但是多邁索筆下的貴族男主角一改以往文學作品中三妻四妾的特征，基本上都對自己的愛人都忠誠的，雖然也會遇到婚姻中的問題，但基本都秉承著一夫一妻的生活方式。此外，他們也帶來了西方價值觀中“平等”的概念。根據傳統的價值觀，貴族和平民之間有著難以跨越的階級鴻溝，但是《這就是世界》中的塔維作為出身名門的貴族，但卻能和自己乳母的兒子成為好朋友，并沒有因為他的出身不如自己而歧視他，這些都是在以往泰國社會中難得一見的社會關系。

四、貴族身份和非貴族的職業

在近代，由于中國的戰亂和饑荒等原因，大量中國移民從潮汕、福建等地乘船前往泰國，并逐漸融入泰國社會，在泰國扎根。這些華人移民不在泰國的薩迪納制度內，因此沒有土地，也不需要承擔沉重的賦稅徭役，成了當時泰國社會上的自由民。所以，華人移民成了當時泰國社會上從事商業的主力軍。通過勤奮的工作使泰國華人逐漸累積了大量的財富，并憑借自己強大的經濟實力成了泰國社會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同時，曾經在經濟、政治等各方面都高人一等的泰國貴族階層在劇烈的社會變革中已經逐漸喪失了主導權，有很多甚至淪為了華人的債務人，要依靠和華人借債來維持生活。與此同時，他們仍然以“貴族”的身份自居，在社會生活中仍然占據著主導地位，出入于專屬于泰國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而且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從事著和政府相關的工作。

面對泰國社會上的后起之秀，泰國貴族階層對華人移民持有著非常不公正的歧視態度，部分原因也是由于泰國傳統的價值觀中也存在“士農工商”的職業排序，商業被認為是社會中下等人才會從事的職業，與貴族階層相匹配的工作應該是為政府工作的公務員。《第一次錯誤》中鑾巴莫和瓦萊的對話體現了泰國貴族對華人移民的仇視和偏見，鑾巴莫說：“大街上多了上百輛出租車，但是華人移民的數量卻增加了好幾百倍，真是太害怕了，也太討厭走那條街了。”瓦萊說：“我也是，全是各種各樣的商店，不想路過還不得不天天路過。”從鑾巴莫和瓦萊的對話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出身貴族的他們對泰國華人移民和商業這種職業的厭惡，趾高氣昂他們仍然以貴族自居。但現實情況卻與他們對自己的認知大相徑庭，很多泰國的貴族階層都因為面臨著巨大的經濟問題而被迫淪為了華人的債務人，不得不向經濟實力雄厚的泰國華人借貸來勉強維持奢靡的貴族生活。例如小說《百分之一》中的楚德，也是出身名門貴族，但在考上公務員之后竟然要去和華人裁縫賒一身公務員制服，也要通過向當鋪華人老板借貸去參加網球比賽。

社會地位和經濟實力的不平衡已經讓泰國傳統的貴族階層感到岌岌可危。這樣的危機感讓一些貴族階層有所覺醒，主動開始進行變革。《三個男人》中的男主人公拉德，外貌出眾，能力強，曾經在美國學習機械專業。作為一個出身貴族的男性形象，在畢業回到泰國之后公務員按道理應該是他唯一的職業選擇，但他卻背離傳統，主動放棄政府的公職，決心從事商業。多邁索創造出了這樣一個和當時時代價值觀有著劇烈沖突的貴族男性形象，目的就是展示當時的泰國貴族階層面臨著社會的變革，不得不重新思考和衡量應該如何立足于社會。實際上拉德父親的爵位非常高貴，本可以為拉德安排職位很高的公職，但他卻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公務員的職業，去從事泰國貴族階層普遍瞧不起的商業，他的叔父問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會認為公務員沒有商人好？做商人要有本錢，你的本錢要從哪里來？還不是要去找商人借貸？”但是拉德對于自己的追求十分堅定：“我喜歡的東西是自由，不喜歡把自己置于誰的統領之下，我只接受來自工作的束縛，就算錯了也會承擔后果，做對了就要求相應的回報，正是因為這樣的職業追求，我才選擇去從商。”《這就是世界》中的塔維也并沒有按照傳統去做公務員，而是利用自己所掌握的經濟資源成了放債人，他甚至隱瞞了彰顯自己貴族身份的姓氏，而是改用了普通人的姓氏，這在當時的泰國貴族階層中是難以想象的。

拉德和塔維作為當時泰國社會上一些在思想上已經覺醒的貴族階層，意識到了經濟力量的重要性，也接受了經濟權力已不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事實，從事起了貴族階層嗤之以鼻的職業。多邁索作為一個出身貴族的作家，為讀者刻畫出了多個充滿矛盾的貴族男性形象，深刻反映出了19世紀中期泰國社會上正在發生的各種變化以及在社會變化中謀求生存的泰國貴族形象。

五、結語

泰國的貴族階層見證了泰國封建社會的興衰，自薩迪納制度建立起來，他們便擁有了至高無上的社會地位。但近代泰國發生了一系列深刻的社會變革，傳統的農耕經濟受到西方沖擊，政治體制的變更，都讓泰國的貴族階層逐漸喪失了在社會中的主導地位，尤其是貴族階層中占據核心位置的男性，不得不對所處的社會重新審視。這一時期充滿矛盾的貴族男性形象通過多邁索的筆觸被形象地刻畫了出來，多邁索將自身的貴族生活經歷和時代特征巧妙結合，通過現實主義的手法為大家描繪出了多個生動的貴族男性形象。一方面，他們仍讓具有傳統古典文學作品中貴族的“完美形象”，出身高貴，內外兼修，但另一方面，大家也能從多邁索的描寫中看到，這些傳統的貴族階層也擁有了一些時代的特征，其中很明顯的就是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迎合了當時泰國社會上的“留學熱”，前往西方國家留學；他們中的一些人放棄了貴族階層世代從事的政府官員工作，開始從事起很受貴族鄙視的商業。多邁索通過自己的描寫打翻了傳統文學作品中貴族完美的形象，多邁索小說中的貴族男性都是非常真實和立體的人物形象，有優點也有缺點，這可以說是泰國貴族形象在文學創作中邁進的一大步。

注釋：

①朱拉隆功大帝：泰國曼谷王朝五世王，1868-1910年在位，仿照西方國家推行了改革，大大推動了泰國現代化的進程，被尊稱為“泰國五大帝”之一。

②阿瑜陀耶王朝：泰國繼素可泰王朝（1238-1419年）后第二個封建王朝，從公元1350年延續至公元1767年。

③《鮑林條約》：1855年暹羅（今泰國）與英國政府簽訂的條約，又稱《英暹條約》，條約的簽訂使英國在泰國獲得了治外法權和自由貿易權，打破了泰國封建王朝對對外貿易的壟斷權。

④披耶：泰國封建社會時期為貴族和官吏設置的爵位，共分為五級，由高到低分別是昭披耶、披耶、帕、鑾、坤。

⑤鑾：泰國封建社會時期為貴族和官吏設置的爵位，共分為五級，由高到低分別是昭披耶、披耶、帕、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