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欣
(海南大學 海南 海口 570100)
莊子《人間世》中說:瞻彼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后世學者為其作注,多著重解釋“虛室”和“白”的含義。具體看來,“虛室”的字面義為物理概念上的空間,指把室內的東西拿走,空出來,就會充滿光線;從“虛”的使動用法來看,即使之虛空,留出空余之意。除了表面義,更強調的是深層意指,即“室”為心靈之象征,“虛室”意為掃除心靈的雜物,使之澄澈清明,可引申為虛靜空明的心境。對于“白”的理解,也大體有三種,一種解釋為“日光所照”,蘊含光明之義;另一種解釋為不摻雜質的“純白”,即無雜念,純真潔白;最后一種則直接把“白”理解為其所象征著的“道”,以上這三種解釋都有其可取之處,但需要回歸到對“白”之一字具體的語義詮釋中去探究所達到的境界。因此,從工夫論和境界論兩個層面討論“虛室生白”,以期理解其概念內涵及“虛室生白”所體現出來的道家哲學思想和美學觀念。
首先,從工夫論的角度看,若想達到“白”的境界必定要經過“虛室”的修煉,而“虛室”“心齋”“坐忘”雖表述不同,但具有相同的意義,“心齋”和“坐忘”更是進一步充實了“虛室”的意蘊。
莊子《人間世》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可見“虛室”的過程即“心齋”的過程,其特征是由外而內、由淺及深、反求諸己。首先莊子借孔子與顏回的對話指出所取之物不是外在的“祭祀之齋”,而是內在的“心齋”,說明道家是方之外者,不為仁義禮所束縛,主張回歸生命本心,因此要“心齋”。而在“心齋”內部,莊子通過否定“聽之以耳”“聽之以心”而肯定“聽之以氣”。首先,“耳聽”泛指用人的感官與萬物相接,這是最易產生貪欲妄念和執著于物的方式,因此莊子“心齋”的第一步就是摒棄人身上動物性的感覺欲望;其次,要拋棄“心聽”,道家所修的是無心,“心齋”即把心無掉,摒棄“心知”,因為“心知”或多或少都會夾雜對于物的主觀判斷或存在某種是非區分,這都是有欲望的心,因此,在老子那里就反對區分萬事萬物,主張回到和光同塵的狀態。莊子繼承老子思想,他指明“萬物一齊,孰短孰長”,如此方能超越物我對立,同時又能放下偏執的我,摒棄我見,回歸“嬰兒般”地真我,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吾喪我”;最后,莊子所主張的是“聽之以氣”,這并不是說用物質性存在的氣來“聽”,而是一種比德觀,即主張效仿氣“虛以待萬物”的特質,在老子那里就有“道體虛空”之說,而“道本氣也”,則更是直接將“道”看作氣,“聽之以氣”實際上已經到達了一種虛空的而又可待萬物的“道”的境界,即汪韶軍先生所指出的“長養萬物、覆載萬物而又無意志、無目的的道”。那么,“氣聽”就是以氣游于心與物間,用虛靜空明的心去觀照無限的道。由此,“心齋”的過程是“損之又損”的過程,最終達到“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的狀態。且“虛室”這一工夫與《知北游》中的“汝齊戒,疏淪而心,澡雪而精神”有異曲同工之妙,熱烈是欲望的溫床,熱烈生躁動,躁動生妄念,以雪清洗之,使之回歸虛空清明本心,這也是“修除玄監”的過程,以玄鏡喻心,不斷地對心下功夫,使之無貪欲之瑕疵,也無儒家仁義禮之瑕疵,從而達到虛靜空明的狀態,這即是“虛室”。
“心齋”往往是和“坐忘”聯系在一起的,然在“坐忘”之前還需“忘禮樂”“忘仁義”,結合《老子》第三十八章所提出的“……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也”,可見,道家去的是儒家奉為圭臬的“仁義禮”,取的是道家意義上的道和德。在《駢拇》篇中,莊子以“駢拇”“枝指”象征仁義,指出仁義是“侈于性”的存在,儒家卻將其強行移植到人身上,遮蔽了人的自然本性,且儒家強調出名、立榜樣,這使得仁義變成一個虛假符號,以此吸引諸多追逐仁義之名的信奉者,是扭曲人之常情的“不及之法”,因此道家強調“虛其室”“齋其心”的工夫修養,不是對倫理人格的回歸,而是主張順應人性、合乎自然,使人的自然本心得以恢復。并且,道家不是憑空提出這一觀點,而是有社會背景和現實的考量:戰國時期天下大亂,儒家企圖以仁義等秩序恢復先王之道,而道家則對其進行反思,認為仁義禮樂不僅于事無補,反而為逐仁義之名殘生傷性,這都是徒增桎梏,從為外物而殉身這點上看,君子和小人沒有區別,甚至危害更大,這也是天下混亂的禍根,因此莊子指出要回歸生命的本真,各是其是,順其自然,見素抱樸,無用方為大用。
“忘仁義”“忘禮樂”也是“坐忘”的基礎。那什么是“坐忘”?莊子解釋:“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睆那f子的解釋來看,一方面是 “墮肢體”,即“離形”,指忘卻自身的肉體及其物質性欲望,同時也要擺脫外界的束縛,“解衣般礴”,不拘形跡;另一方面“黜聰明”,即“去知”,指去除人為的、成心的巧智,莊子尤其批判夸耀自己學問及用其追名逐利之人,認為“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因此,道家強調“道隱無名”。但須分清的是,莊子反對的不是學識智慧本身,而是主張學識上的無用之用,類似于康德所說的審美的無功利、無利害,這也正是莊子洞悉了外物對精神的奴役之苦,指出要獲得內心的平靜澄明,就要去除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桎梏,由此“虛其室”方可“生其白”,具體到“坐忘”上就是“同于大通”,“通”又有“達”的含義,由此可見是達到了一種行無所窒的絕對自由境界,以順其自然本性的逍遙態度存在于世界之中。
從境界論的角度來看,“虛室生白”又可看作主體通過“虛室”“心齋”“坐忘”等一系列修身實踐所達到的虛靜澄澈、樸素自然、以天合天、寂寞無為的境界,這也是一種“道”的本然狀態。然而若想要更深層次挖掘“虛室生白”的境界,就必須知曉“虛室”生的是什么樣的“白”。
就“白”的本義來看,首先是指“日光”,清代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蔣驥曰:‘(白)字從日,上有日未出初生微光。按日未出地平時,先露其光恒白,今蘇俗語昧爽曰東方發白是也,字當從日,指事,訓太陽之明也?!鄙坛徐瘛墩f文中之古文考》中將“白”字釋為:“甲骨文、金文、缽文皆……從日銳頂,象日始出地面,光閃耀如尖銳,天色已白,故日白也?!奔又墩f文解字》中對白字旁的“曉”“皓”等解釋,皆說明“白”的本義為“日光”,而后又從日光的顏色和光亮中引申為白色和明亮之義,由此就出現了對“虛室生白”所達境界的第一層理解,這是極具美學意味的一種境界,即虛靜空明的心境會生發出如太陽光照一般清明洞徹的耀眼效果,用這一心境去觀照事物本然的狀態,吉祥美好也就降臨于此,這一空明心境正如葉朗先生所說的是一種審美心胸。陳望衡先生在《中國古典美學史》中也將“白”解釋為“光輝”,但他把“生白”這一過程看作是主客體精神的碰撞中,觀照物即客體生出的一種光輝,從莊子的原話來看,這種解釋似有不妥,因為這種光明是虛靜空明之心所自有的,即使沒有對外物的觀照,通過“虛室”“心齋”“坐忘”所排除了仁義禮、物欲和成見的虛空之心自然而然會有太陽的光芒投射進來,也自然會生出光明澄澈,而不是說借助主客體的這一相互感應才使所觀照之物生出光明,更不用說虛空之心所觀照的是事物之本然情形。
“白”除了可解釋為“日光”外,清代朱駿聲先生的《說文通訓定聲》中:“白,假借為帛。”且在這里,“帛”除了紡織品的這層語義外,還具有擬色的含義,《段注》中就將“帛”解釋為“未著色的素潔的絲織品”,由此可以引申出“素”的義項。因此,由“白”語義中所包含的“未著色的”“素潔的”“絲織品”等語素很容易引申出“空無一物”“樸素”“自然本色”等觀念。且結合上文“白”為“日光”,日光可折射出七彩之色,同時“白”為“素”色,是一切顏色的基礎和調和這一解釋來說,其具有極飾反素、返璞歸真之美。因此,從對“白”的語義探析上看“虛室生白”,其一方面具有樸素自然的美學品格,另一方面又顯示出空無一物的虛靜的“道”的境界,實際上這兩方面也是聯系在一起的,甚至是一致的,都是基于回歸個體生命的自然本真。
具體梳理《莊子》一書中顏色出現的次數,可知“白”字最多,其次是黑色,這正是由于“黑白之樸”,“樸”又是“未經加工的木材”,即莊子認為黑白,尤其是白色代表了自然本真特質,如他提出的“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既雕且琢,復歸于樸”等,上承老子“淡乎其無味”的審美標準,均是追求樸素之至、平淡本真,這樣的美是自然生成而無任何外力強加的,因此莊子認為這是天地間的“大美”“至美”。而這種審美觀念正是根源于老莊道論中自然無為的思想,即萬事萬物都有其自然法則,也終將歸于自然,“自然”是“道”的內在特性和根本存在方式,也是萬事萬物遵道而行的本真狀態。在《天道》篇中莊子借堯舜的對話也指出“天道”自然無為的思想,堯說自己用心治理天下,“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舜則評價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蹦敲词裁床攀恰按竺馈保克丛唬骸疤斓露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云行而雨施矣。”可見,“大美”不是“合于人”,而是“合于天”,是無外力強加的自然而然的本性狀態。
“虛室生白”除了具有樸素自然的美學品格外,“白”還可引申為“道”,即虛靜空明的心境自然而然會生成道或達到道的境界,且僅在這一“虛空”中才能體悟道之“自然”,觀照物之本性?!独献印肥略唬骸爸绿摌O,守靜篤。萬物并作, 吾以觀復。夫物蕓蕓, 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 是謂復命。復命曰常, 知常曰明?!奔磧刃牡奶撿o空明達到了圓融狀態,心如明鏡方能映照蕓蕓萬物,而萬物“歸根”“復命”是歸于“靜”,歸于“?!?,“常”又是什么?結合《老子》第二十八章“復歸于嬰兒”“復歸于無極”“復歸于樸”一起看,則可知“?!迸c“嬰兒”“無極”“樸”一樣,皆是道之自然的符號化身,于是萬物由道生,而又復歸于道,道是生成養育宇宙萬物的本原所在,而虛靜則是道的根本屬性,也正是因為道“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是超越現實世界中各種可感之狀的、無有定相的一種形而上的實在,人們只有在虛靜中方能體道,即只有“虛”掉外物、離形去知、忘懷歸根方能感天地之常,順自然之道,不以外力強加于物,萬物也自然回歸生命的本原狀態,以我之自然與外物之自然相合,“以天合天”,故不期而然地合乎于道,類似于康德所說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由此“道”與“虛靜”“自然”“無為”是處于一個完整的體系之中的,后者是前者的本然狀態,也是體悟它、甚至達到它的必要條件,且虛靜之心能觀照萬物的本然狀態及“歸根”“復命”的自然造化,而這種本然狀態和自然造化實質上就是一種虛靜的道,由此“虛室生白”。所以莊子繼承和發展了老子思想,在《天道》篇提出“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萬事萬物只有在這樣的本然狀態的觀照下才能顯出各自本性,各美其美,于是物我皆自然,形成與天地萬物并生為一的境界。
由此,從工夫論的角度看,若要“生其白”,必須要“虛其室”,而“虛室”與“心齋”相通,“心齋”和“坐忘”又是聯系在一起的,因此需將三者放在一起看,才能更加清晰地把握“虛室生白”的含義以及道家對生命的頤養之道,這是對生命本性的深層體認和對生命主體內在精神的高度把握。并且,“虛室生白”等觀點不是憑空提及,而是有時代背景和現實考量在,這一思想在道家論君民關系、心物關系乃至言意關系中均有鮮明的體現。從境界論的角度看,“虛室生白”則包含著三層意味,且是相互貫通聯系在一起的。正是由于“虛室生白”在工夫和境界雙重維度上的充分體現,賦予了這一道家思想強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具有高度的審美意味和藝術氣息。
注釋:
①②③④⑦⑧???????(清)郭慶藩著,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87頁,第154頁,第587頁,第51頁,第810頁,第741頁,第292頁,第143頁,第527頁,第466頁,第679頁,第482-483頁,第465頁。
⑤饒宗頤:《老子想爾注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6頁。
⑥汪韶軍:《老莊哲學需要什么樣的“道” ?》,《廣西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第57-62頁。
⑨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篇》,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244頁。
⑩????許嘉璐主編,李春曉、翁美鳳點校:《老子校詁》,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99頁,第199頁,第98頁,第155頁,第155頁。
??參見潘峰:《現代漢語顏色詞語義研究》,武漢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