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土家族)
天氣“病”得不輕,持續“高燒”不退。
巡警大隊長匡兆武在辦公室一邊享受冷氣,一邊“哀民生之多艱”。他粗略算了一下,從七月中旬開始,已經連續四十多天不見雨星。雨水好像把地球人給忘了。這位從山里走出來的警察對農民和土地懷著與生俱來的悲憫,他對可以想見的現實憂心如焚:山上的玉米正在灌漿,可營養突然斷供了;地里的煙葉還沒長開,竟然提前烤黃了;園子里的柑橘剛進入成熟期,卻過早糖化了……再這么持續下去,老百姓一年的指望真就化為泡影了。
稍許欣慰的是手下弟兄們可以稍稍緩口氣 —— 這么極端的天氣里,人走出去等于泡桑拿,所以,他料定暫時不會有人給巡警找麻煩。巡警大隊的職責就是二十四小時巡邏執勤,負責維護城區臨街面的治安秩序。可以這么說,公安局的門戶一小半是巡警撐起來的。市民眼里只要有警察晃悠,心里便踏實;城區安靜,社會治安就穩定,人民群眾就滿意,領導評價就好。所以,公安的面子和里子很大程度上看巡警的表現 —— 匡兆武對自己的職業充滿敬畏。
他從小羨慕警察。
他認為天底下最神奇的職業就是干警察。
這個認知來自某種遙遠的記憶。他開始記事的年代,鄉里還時興召開“公捕公判”大會,鄉下人稱作“萬人大會”。“萬人大會”的高潮部分毫無疑問是主持人宣布:把犯罪分子押上臺來!可以這么說,主持人所有的話就數這句沖擊力最大。它是一針興奮劑,絕大多數參會的人都是沖著這一針去的。那時候,生活比較單調、枯燥,不像現在這么多元。“萬人大會”是一個多么刺激的場面啊,人們從高音喇叭里聽到這句振奮人心的臺詞,紛紛踮起腳跟,翹首引頸,要把主席臺上胸前掛著黑牌牌的人看個分明。當是時也,會場上所有的人都長高了五厘米,眼睛比平時瞪得又大又圓,生怕一眨眼就會錯失終生引以為憾的場景。那陣子,會場上也出奇地安靜,只有警察在忙碌。
匡兆武認為,那些忙碌的警察里應該有自己。
于是,他從小模擬各種場景。
他首先演練抓捕。沒人的時候,他把一截木棍別在褲腰帶上當槍使。他飛起一腳,假裝把“門”踹開,暴喊一聲“不許動”然后把腰間的“手槍”拔出來指向假想中的“敵人”。“敵人”很不老實,不僅拒捕,還意欲暴力抗警,那就沒什么客氣好講了,“砰”的一聲,他扣動扳機,對手的腦袋在想象中被打爆……
他還設想過審訊。對手很狡猾,睜眼光說瞎話,明擺的事實都不招。他承認自己是個缺少耐心的人。他甚至認為一個警察有限的耐心不該花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于是,他決定直接“修理”對手。結果,對手很快就服軟,“竹筒倒豆子”般把什么屎腸子都吐出來。在警察要不要動手的問題上,匡兆武是這樣說服自己的:警察不打好人,但壞人還是可以適當教訓一下。因為你不讓他嘗嘗錘子的滋味,他就不知道釘子是鐵打的。他的皮肉會經常發癢,就跟長了牛皮癬一樣,警察不給他撓幾下子,他就不長記性。
心中有夢想,腳下有乾坤。高考成績出來,可以填報五個志愿。匡兆武的第一志愿是“XX公安專科學校”。后面四個空白欄里,他只寫兩個字:同上。
班主任說,你可以選擇五所不同的學校。老師另拿一張表,要他重新填寫。
不必,我只有一個志愿。匡兆武把筆帽擰緊,摔在桌子上,以表明自己的不可動搖和志在必得。
班主任不無擔心地說,你這樣選擇會失去四次機會,到時候可能留下遺憾,追悔莫及。年輕人,你正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匡兆武以回敬的目光看著老師,道,對一個執著的人來說,失去的都不是機會。
哲理!班主任無言以對。他倏然覺得這個學生長大了,連思想的翅膀都長出來了,可以在自由的天空里翱翔了。他感到一絲欣慰。可是,就算你一門心思報考警校,至少格式不對呀。
匡兆武對老師的寬宥和理解表示感謝。他重新擰開筆帽,在志愿表上把“XX公安專科學校”連寫五遍,宣言一般,字跡工整,排列整齊。
后來,同學們取笑匡兆武說,公專是被他的執著和誠意感動才錄取他的。要不,分數剛剛上線,他的運氣沒那么好。
匡兆武說,你們就不仔細想想,我為什么只考那個分數?我就是掐著那個錄取線做題的,我就是沖著公專去的。知道我最大的擔心是什么?我最擔心的事情是自己不小心超常發揮,不幸被清華、北大錄取。果真如此,我的理想不就破滅了嗎?
匡兆武成績平平,心態超好,考上公專已是萬幸。不得不說,他的黑色幽默不完全出于自我調侃,也包含了一種人生選擇。可現實很骨感,等到匡兆武警校畢業,國家取消大學生分配制度,他當警察的愿望成了一場夢幻。在恨死新制度出臺之前,他先在心里把父母親狠狠恨過一遍 —— 你們就不能提前好上嗎?實在來不及的話,未婚先孕也不至于造成兒子眼下的被動嘛。
往事如云。
今天上午,一中隊當班。
匡兆武哪想到,即便天氣這么炎熱,扒手們也沒閑著。一中隊長報告說,有個中年婦女的五千元錢在公交車上被扒了。匡兆武有點煩他,這么雞毛蒜皮的事也報告,有意思嗎?
中隊長回話,有意思的是受害人撒潑,橫躺在公交車前面不讓開,已經造成交通擁堵,汽車喇叭掀翻天,司機們都罵朝天娘。
公交車上的人控制好沒有?
中隊長說,除了扒手不在,乘客都在。
車載監控呢?
消息仍是不妙。監控壞了!前兩天的事,司機說還沒來得及換新。
匡兆武沒好氣說,運氣不錯嘛,好事都讓你一中隊趕上了。覺得這話有點過火,他緩和一點語氣,通知交警沒有,讓他們協助。
他們的人馬上就到。中隊長說,匡大隊呀,場面幾近失控,我們三個快要招架不住了。
匡兆武從電話里能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呼哧聲和現場的吵鬧聲。共事多年,他對一中隊長應對各種復雜情況的智慧和能力毫不懷疑。看來,這次事情有點緊張,得趕快派人增援。就在這當口,局長的電話打進來,劈頭蓋臉問,匡大隊,你在哪里?
匡兆武心知不妙,趁口說,我正準備帶隊處警。
局長說,現場有人打縣長熱線都快打爆了,縣長問我是不是要他親自跑一趟。這個問題,我現在想請你回答。
匡兆武心里一懔,請局長放心,我保證十分鐘之內解決問題。回頭,他把單位內勤小孫叫來,讓她馬上準備五千元現金隨他去處警。
哪來的錢?我私人卡上的錢也不多了。公安局二層單位沒有小金庫,小孫頗感為難,但她心知大隊長要錢干什么。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這么干的。他一旦決定干,就沒什么道理可講。
匡兆武把嘴唇從茶杯口移出來,那是你的事。
習慣了!匡兆武每次遇急處警時都要把一滿杯茶水喝下去,就像某些時候不得不斗酒一樣。
匡兆武最痛恨的人是扒手。
為什么?因為他曾親自遭遇過一次扒竊。錢雖不多,也就十五元,可想起來憋屈。豬尿脬打人不疼,但氣人。那時候,他還在縣城讀高中,那是在學校放月假坐班車回家途中發生的事。當時,他坐最后一排。到了一個站口,有位老奶奶拎著大包小包上車,她腿腳不好使,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攀住車門,顫顫巍巍老是上不來。前面那么多人,誰都舍不得伸手幫老人一把。匡同學有點看不過去,就把夾克脫了放在座位上,穿過長長的過道,下去替老奶奶拎東西。班車再次啟動以后,鄰座“好心”地提醒他說,你的錢好像被人扒了。他翻看夾克,發現兜內的錢果真不見了。聯想起就在車門即將關上的剎那,有個年輕人突然嚷嚷著下了車,印象中那家伙比自己年紀還小,匡兆武恨得牙根癢癢。他很生氣地對“好心人”說,你怎么先不說?這不成馬后炮了嗎?鄰座是個膽小的女人,她告訴匡兆武,她是親眼看見年輕人掏夾克的口袋,可她不敢見義勇為,因為扒手下車時,特意把手里的刀片朝她晃了晃,意在告訴她“少管閑事”,她不想自找麻煩。她說,你也太大意了,誰讓你把衣服丟在座位上?我善意地提醒你一下會有錯嗎?
匡兆武差點崩潰。
換成別人,這件事完全可以當成八卦說給人家聽,逗個樂兒。乏善可陳的生活需要樂趣,說破天不就十五元么。可是,匡兆武后來成了警察,這件事就怎么想都不自在。那是嵌在他肉里的一根毒刺,是卡在他喉嚨里的一塊魚骨,是揉進他眼里的一顆砂粒,是投在他心里的一團陰影。萬惡的扒手不該趁他做好事時下黑手,這是對“活雷鋒”的侮辱!
這段經歷說起來有點可恥,它讓匡兆武更加矢志要當一名合格的警察,而且他誓言對那些扒手將會毫不留情,一個也不放過。
匡兆武考上警察是后來的事情。
大學畢業后,他到城關派出所當聯防隊員。他覺得所有的職業中,只有聯防隊員與警察的距離最近,所以,他放棄幾個優渥的選擇,直接奔一身制服去了。那時候,幾乎每個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匡兆武想當警察都快想瘋了,他遲早是要夢想成真的。他不是警察,可干起活兒來比警察還警察。他的表現得到領導認可,聯防隊長的帽子很快就從一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老油條”頭上挪到他腦袋上。所里配給匡兆武一輛帶邊斗的三輪摩托,車身噴著藍白兩道漆,車把上貼著盾牌的標志,人坐進去,車飆起來,在縣城里卷起一陣旋風。匡兆武和他的隊友們成為街頭巷尾一道奪目的風景。市民們不一定認識所長,但他們一定認得“匡隊長”。
所長對匡兆武說,聯防隊員不可小覷,你們有不可替代的優勢,許多警察干不來的事情要靠你們去完成。你們要沉下去,要和那些人打交道,到時候有些情況才摸得上來。所長把自己這番說辭歸納成警察常用的一個專業詞匯:潛水作業。
匡兆武知道“那些人”是哪些人。其中,“缺牙齒”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個,也是他最早碰到的一個。
這是后話。
現場的情況很不樂觀。匡兆武最保守的估計被堵在路上的車輛不少于兩百臺,圍觀的群眾往少里說也有三百人。那位遭扒竊的婦女四仰八叉躺在公交車前面,無聲無息,不知死活,看上去很不雅觀。她的頭發披散在路面上,黑黑的一團亂麻。偶爾有一股風,掀開她臟兮兮的衣擺,露出肚腹處的一塊白肉。匡兆武蹲下身子,正試圖和她對話,一個戴白帽子的交警過來討好他說,你們趕快把人弄走,后面的事情交給我們。
匡兆武拿目光狠狠捅了白帽子幾下,揮揮手說,去你們的吧。我們把人弄走,后面還有你們什么事?
換在平時,匡兆武碰到這類警情,會毫不猶豫地指揮兄弟們先將擋車的女人抬走,再處理善后事宜。可是,眼下的情勢十分微妙,那么多眼睛盯著警察的一舉一動,人們的手機早就調到視頻拍攝模式,警察和躺在地上的女人稍有肢體接觸,都會被人從不同角度記錄在案,而且以現代科技的速度傳播出去。和諧社會以人為本啊!此時此刻,躺在地上是人上人。
匡兆武細聲細氣說,大姐,我是巡警大隊長,你起來隨我去公安局,我承諾幫你追回那些錢,好不好?
女人說,我現在就要錢。不見到錢,我腿子就沒勁,連路都走不穩。她一直閉著眼睛說話,說完話把頭歪向一邊,看起來真差勁。
匡兆武說,我們正在抓那個扒手。
你們么時候能抓到他?
匡兆武噎住。
我兒子后天開學要錢,我等不起。女人說著說著就嚎起來,汗水、淚水、涎水和鼻涕一起迸濺。許是皺紋太密太深,汗水在額頭流不動,流也只能橫著流。她手膀子上全是汗,使勁一甩就把汗水和陽光一起灑在馬路上,滋滋響。她擤完一把鼻涕后說,男人死了,我帶著兒子過著豬狗日子。我到磚廠打工,干男人該干的重活累活,掙幾個血汗錢。錢找不回來,我就只剩死路一條了。
匡兆武心想,這么耗下去,你曬也會被曬死的。
這時候,局長又打來電話。匡大隊,怎么回事?你在華盛頓吧?我們有時差嗎?
匡兆武看看手機,快半小時了,心急如焚的局長一直還在辦公室等他處警的結果,縣長應該也在等局長的回復。匡兆武離開辦公室時喝下的那杯水成功轉換成由汗腺分泌的液體,迅速洇濕了他的短袖制服。局長只要結果,不問過程。他當巡警大隊長這些年,都是這么過來的。別以為當警察都威風,警察的無奈只有月亮才知道,只有星星才知道,只有風雨才知道。他遞個眼色,小孫會意后就起身找中隊長“辦事”去了。
接下來的情節很簡單。
這是匡兆武和手下經常配合著玩的套路。一中隊長屁顛跑來,說扒手被逮住,那筆款子也追了回來。躺在地上的女人真的看到了一扎錢。她的眼里頓時發光,血色回到臉頰上。雖說包錢的手帕不見了,但她認定那些錢就是她的,錢上面有她的味道,那是汗水和唾沫混合而成的,她聞得出來。她幾乎是從中隊長手里搶過錢去,然后撲通跪地,把額頭一次次磕在堅硬滾燙的路面上。匡兆武將女人扯起來。她的臉上有汗水粘連的塵土和砂粒。她努力微笑,但表情切換太快,笑顏里帶著明顯僵硬的痕跡。
圍觀的人群不明真相,以為匡兆武他們真的成了神探。見此一幕,紛紛鼓掌,盛贊警察神勇,一個個正能量的短視頻立馬傳播出去,帶著制作者由衷的評價,想必縣長和局長都看到了。
匡兆武是在一次抓賭行動中被迫結識“缺牙齒”的。那時候,他的聯防隊長正當得大紅大紫。
場面鬧得夠大,莊家和參賭人員加一起有四十多人,全所警力都出動了。場面被控制住以后,地上到處扔著現金,一張張“老人頭”躺在地上很委屈,問誰的,誰都說“不是我的”。那好吧,沒人認賬就是國家財政的。所長安排幾個女警在地上撿錢、清點、登記,個個興高采烈。
人手緊張,參賭人員被警察和聯防隊員一對一押上停在外面的中巴車,所里臨時租用的。匡兆武負責押送“缺牙齒”。
剛出大門,匡兆武只覺得“缺牙齒”在他身上蹭了一把,動作快如電疾如風。他立馬感覺左邊褲袋有點沉,伸手摸,竟觸到一大坨現金,估摸著有好幾千元。他剛要發作,只聽“缺牙齒”在耳邊嗡嗡一句,別聲張,我和你們所長是親戚。
匡兆武立時睥睨“缺牙齒”一眼。“缺牙齒”把頭低下去,裝得若無其事。他回頭再看所長,所長的表情也比較含糊,讓人琢磨不透。他腦海里頓然閃過一連串疑問:自己并不認識這個缺了半邊門牙的年輕人,他憑什么要把錢塞進我的褲袋?而且動作那么干凈利索,任何人都沒看出半點破綻。莫非他和所長真是親戚?抑或是所長刻意安排的?所長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是在考驗我嗎?
時間緊迫,由不得匡兆武想太多。等他把“缺牙齒”押上車剛坐定,所長就宣布收隊了。于是,那一沓賭資就鬼使神差地落進匡兆武兜內,成為他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揮之不去的心病。
如果“缺牙齒”不說是所長親戚,匡兆武是一定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的。他會把“缺牙齒”塞進自己褲兜的“贓款”掏出來,朝他的鼻子砸過去當場揭穿他,讓他進去好好體驗一把。可是,這家伙無厘頭的一句話把匡兆武活躍的心思給摁住了,他插進兜內的手在反復猶豫一陣后很無趣地抽回來。他想,就算你是所長的親戚吧,到了所里,你和所長總得給我一個說法。我且把面子給你留著,不,是給所長留著,到時候看你如何收場。
蹊蹺的是忙完一通宵,“缺牙齒”和所長誰都不提那筆賭資的事,好像那事壓根就沒發生過一樣。匡兆武有點沉不住氣了。他瞅準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對“缺牙齒”拍拍自己的口袋,悄聲問,這個怎么辦?“缺牙齒”仍然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不搭理他。匡兆武以為“缺牙齒”沒反應過來,連忙拿兩指頭捻了捻,喂,這個?“缺牙齒”顯得不耐煩了,故意提高嗓門說,匡隊長,你神神道道的搞什么鬼呀?有話你只管說。
“缺牙齒”這么一咋呼反倒把匡兆武嚇一跳。是嘛,錢揣自己兜內,如果讓“缺牙齒”反咬一口,匡兆武就算跳進長江也洗不清。“缺牙齒”正是賭他不敢吭聲,才故意激他。匡兆武一怒之下狠狠甩了“缺牙齒”一巴掌,牙縫里擠出兩個冰冷的字:卑鄙!
匡兆武決定馬上找所長把事情說清楚,將那筆賭資交出來,自證清白。“缺牙齒”如果真是所長親戚,這個屎屁股就留給他擦好了,匡兆武可不愿替人家背這口黑鍋;如果不是,所長當然不會客氣,他肯定要好好收拾“缺牙齒”。
可是,所長折騰一晚上,先一步回家休息了。匡兆武打他電話,關機。
老婆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對這糗事有自己的想法。她問匡兆武,你能確定“缺牙齒”是所長的親戚?
匡兆武說,他親口對我說的,回到所里再問他,又沒別人在場,他卻裝樣子。
那你認為他不是所長親戚?
老婆的話就像一道必答的選擇題,而且二選一。這有點出乎匡兆武的意料。他的本意是想從她嘴里找到答案,結果皮球還是踢過來了。
人家那是為了保護所長,故意給你布下的迷魂陣。老婆的言外之意,“缺牙齒”還真可能是所長親戚。
匡兆武對老婆的話將信將疑。
你確定所長真的回家休息?
折騰一通宵,誰都犯困,何況所長年紀也不小了。匡兆武的話里帶著明顯的傾向。
我看他是在故意回避,不想讓你去找他。
這個問題匡兆武不是沒想過。可是,那有什么意義?
意義可大了。老婆分析說,在這個賭博案中,“缺牙齒”如果身無分文,他就只是現身賭場的一名看客 —— 誰沒有湊熱鬧的時候?這樣的話,警察因沒有證據拿他沒轍,他可以逃脫處罰。
老婆的判斷倒是沒錯。天亮后,“缺牙齒”就大搖大擺地走出派出所,嘴里還哼著《好漢歌》,尾音拖得老長:該出手時就出手哇,紅紅火火闖九州哇 ——
而且,“缺牙齒”料定那些錢足以塞緊你的嘴巴。你得了好處,自然就不敢說出真相。
他做夢吧!匡兆武氣不打一處來,我現在就去把事情說清楚。
遲了,沒機會了。老婆說,不當場交出賭資,你的話誰還會信,人家反而認為你是要報復或陷害誰誰誰。你說得清楚嗎?
從此,匡兆武像做過什么虧心事似的,感覺自己在單位無法做人。他通過多年努力,在內心深處用榮譽和操守筑起的長城讓“缺牙齒”那王八蛋給毀了。這是他職業生涯中一個惡濁的開始,一個引為恥辱的記憶,而且不做個了斷注定將會伴隨終生。
女人被帶到巡警隊來。巨款“失而復得”,她需要配合警察做一份筆錄,還要打一張領條 —— 那筆錢是內勤小孫臨時從柜機上取的。她只是私人墊付,終歸要記在巡警大隊的賬上。那筆錢追得回來好說,萬一抓不到扒手,五千元還得請示局長通過財務室做“技術處理”。這樣的難堪和尷尬匡兆武還是頭一遭碰到。當時情勢所迫,匡兆武他們為了迅速疏導交通,給領導和受害人一個滿意的交代,不得已假戲真做。當場圍觀的群眾都見證了那“感人”的一幕,并給巡警們紛紛點贊,使公安局贏得了榮譽。現在如果道出真相,傳出去豈不笑掉大牙?警察的好名聲有時候就是以這種“啞巴吃黃連”做代價換來的。
隔天,公安局大門口突然響起一陣鞭炮聲,引來不少市民看熱鬧。
那女人為了感謝警察,特意請來一支號鼓隊,吹吹打打,要把一面錦旗送給巡警大隊。看看,那錦旗上寫著什么對仗句:民工大意公交車上遭扒竊,巡警無畏神速追回血汗錢。這簡直是故意要給匡兆武心里添堵。因為嗅覺靈敏的電視臺記者和報社記者聽聞消息紛紛趕來搞現場報道。匡兆武和他的同事們不僅要出面接受錦旗,還要接受采訪。面對記者們擺開的長槍短炮,匡兆武不得不睜眼說瞎話。他編臺詞的水平比較差火,當記者追問案情進展時,他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一句外交場上的套話:“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之中,暫時無可奉告,謝謝!”這才把事情應付過去。
女人鬧的這一出把匡兆武逼到懸崖上,這案子不查個水落石出是說不過去了。
這樣,他才想到了“缺牙齒”。
自從那次抓賭以后,匡兆武和“缺牙齒”之間就建立起一種特殊關系,大致相當于過去的“地下工作”。
賭博案過后沒多久,匡兆武就以自己的方式對所長和“缺牙齒”的“親戚”關系暗中做過幾番試探,他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被“缺牙齒”耍了,所長是無辜的。但正如老婆所說,他已失去先機,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不過,這件事遠沒過去。匡兆武不可能因為幾千元賭資讓“缺牙齒”拿住把柄,將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間。他決定把錢還給他,干脆讓“缺牙齒”來一個完勝。更何況所長早有暗示,要他多和“那些人”接觸。單從塞錢這場鬧劇看來,“缺牙齒”有勇有謀能量非小,或許他是個不錯的人選。
匡兆武有意“發展”他。
匡兆武至今清楚記得第一次和“缺牙齒”見面的情景。
那是一家臨河的茶樓,卡座。
匡兆武開門見山,沒想到我會約你吧?
“缺牙齒”說,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
為什么?
因為你想把那些錢給我。
憑什么要給你?
因為你是一位合格的聯防隊長。對一個正直的人來說,那點錢就是埋在你心里的一顆炸彈。
匡兆武看著茶幾上廣口的紫砂杯,里面的明前綠茶上下浮動,一如他此刻的心境。茶杯口面上氤氳著淡淡的茶香,裊裊的熱氣和縈繞于茶室之間的輕音樂那么契合、應景。匡兆武端起杯子,輕輕地吹了吹口面滾燙的茶水,說,你真夠狠的。
我們之間玩的就是貓和老鼠的游戲,比拼的是智力,不能說誰比誰更狠。“缺牙齒”說話時語速不急不緩,但嘴巴并不關風。
匡兆武把一個信封掏出來,放在桌面上,朝“缺牙齒”面前推了推。這是你的東西,收起來吧,讓人看見不好。
“缺牙齒”把信封往回推了推,你有這個姿態就足以令我感動和佩服,何必太認真?
必須的。匡兆武說,這件事不可饒恕。
你是說我?
也包括我自己。
你的包袱太重,其實沒必要。
沒懂你的意思。
因為你有原諒自己的理由。
好啊,新鮮,不妨說出來聽聽。
很簡單,因為你還不是警察。
還不是警察!這句話把匡兆武深深刺痛了。是的,我匡兆武現在還不是警察,我只是正在趕往警察路上的一名聯防隊長,一個仰望宇宙追求星辰大海的人。對一個忙于趕路的人來說,難免會需要一些臨時“補給”,也會遭遇各種意外的誘惑。可是,警察才是我人生路上的終點。我不能因為自己暫時還不是警察,就放縱自己的行為,做有違初衷的事情。如果玷污了警察的名節,我奔向終點的意義安在?匡兆武想把自己的這些想法說給“缺牙齒”聽,讓他開開眼,知道什么才是警察的靈魂和堅守,轉念一想,還是算了。那英不是唱過,白天不懂夜的黑嗎?匡兆武現在急需要做的事情是摸清“缺牙齒”的底細。他想走近他。
換個話題吧,我對你的職業很感興趣。可能的話,我們甚至可以做朋友。
我啊,怎么說呢,你肯定聽到過一種流行的說法:混社會……“缺牙齒”打住話頭,搖搖腦袋,我們是生活在世界對立面的人,你說怎么會成為朋友?
匡兆武莞爾一笑,警察有責任、也有能力把你們改造成好人。
我說過,你還不是警察。“缺牙齒”也不怕刺激匡兆武,繼續戳他的痛處,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一定會成為警察的,這一點請你相信。
后來,匡兆武終于考上警察,而且一步步穩扎穩打,走到如今巡警大隊長的位置上。他一直把“缺牙齒”當“內線”,通過這條線索把自己的治安觸覺伸向社會某些隱秘的角落,以爭取工作主動。“缺牙齒”也確實發揮過一些作用,協助匡兆武破獲過幾起案子。尤其是當案子卡在某個關鍵節點往下走不動的時候,匡兆武常常懷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請“缺牙齒”暗中相助,好幾次真還打開了柳暗花明的局面。在打交道的過程中,他倆按照各自的規則和邏輯行事,就像對弈雙方圍繞漢河楚界按既定的秩序相互廝殺和攻防。所以,幾年交往下來,匡兆武和“缺牙齒”這對“朋友”彼此熟悉而又陌生,他們用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走出引號,跨越職業鴻溝,建立起一種工作意義上的信任和友誼,成為互相依賴的“朋友”。
現在,因為公交車上的扒竊案,又輪到匡兆武求助“缺牙齒”了。
在匡兆武的辦公室,“缺牙齒”先聲奪人,大隊長肯定又遇到麻煩了。
匡兆武就把先天上午處警的事情囫圇說了。他說,巡警大隊現在被逼上梁山,不挖出那個扒手日子不好過呢。
找人不是問題。“缺牙齒”很有把握地說,我想知道你準備怎么處理人家。
聽“缺牙齒”這口氣,事情的枝枝葉葉他都知道了,而且那扒手似乎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匡兆武也就不繞彎子。在公交車上扒竊屬刑事案件,怎么處理你心里應該清楚。
如果人家主動投案自首,并且交出全部贓款,你能放他一馬嗎?
進去沒商量,但可以考慮從輕,那也是法院的事情。
我如果向你求情,怎樣?
求情?匡兆武反問“缺牙齒”,你知道我最痛恨的是哪種人嗎?
扒手?
接著,匡兆武就把他那年在回家的班車上遭到扒竊的故事說給“缺牙齒”聽。他情緒激動,帶著控訴和聲討,那時候我還是一名學生,那點錢是我體恤父母饑一頓飽半頓攢下的生活費……
“缺牙齒”聽著聽著,渾身刺癢起來,心里感到一陣焦渴。直到匡兆武帶著激憤情緒的講述畫上句號,他才喃喃地說,對不起,那個扒手很倒霉……
匡兆武和“缺牙齒”的思維不在一個頻道上。他憤然道,你還有沒有一點正義和良知?
“缺牙齒”繼續,為了那區區十五元,他在逃跑中摔掉了半邊門牙……這樣的代價足以值得你原諒他一回了。
匡兆武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缺牙齒”,好久緩不過神來。
也就從那次起,我告別那個職業……
你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
不,我的缺牙太明顯,不適合在車上開展“工作”。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只能退到幕后。
原來,你居然轉入地下了。
可以這么說。“缺牙齒”就像在回憶一段輝煌的往事,臉上洋溢著一種莫須有的自豪感。縣城的扒手都歸我管,我給他們各自劃分了路段和車次……持續了好多年。
“缺牙齒”的話讓匡兆武終于明白,他為什么對找到公交車上的扒手那么信心滿滿,又為什么一門心思要給扒手說情。
“缺牙齒”還在自說自話。后來,我將他們遣散,要求他們出去尋找一份正當工作。我對兄弟們說,現在生活富裕了,人們口袋內的錢都轉移到手機里去了,公交車上也安裝了監控,扒手這個職業注定只會走向沒落,大家就別再惦記公交車了。我們都有一雙靈巧的手,不能辜負上天的賜予。
三天后,匡兆武忽然接到“缺牙齒”的微信,讓他馬上帶人去某茶樓三號包房抓人。
當時,“缺牙齒”答應將扒手引蛇出洞,匡兆武還持有懷疑,更沒想到會這么快。
行動很利索。扒手對自己曾經的“老大”不存任何戒心。當警察給他上好手銬就要帶走的時候,他看著“缺牙齒”,表情很淡定,嘴唇哆嗦著,只說,老大,我不怪你,我沒聽你的話,管住自己這雙手。
“缺牙齒”拍拍扒手的肩,去吧,時間不會太長……說完這句話,他把頭扭向一邊。迎著燈光,他的雙眼里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