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革命題材劇的新探索
——評黃梅戲《太陽山上》

沙立芳

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安徽省進行了系列新創優秀劇目展演。其中，由李建平導演，朱仁武執筆，陳華慶作曲，虞文兵、夏圓圓主演，黃新德參與特別出演，安慶市黃梅戲藝術劇院創排的大型現代黃梅戲《太陽山上》，自首演以來便廣受好評。

黃梅戲《太陽山上》改編自皖籍作家季宇的中篇小說《最后的電波》，該劇以小人物李安本的精神蛻變歷程為情節主線，講述在新四軍戰斗轉移背景中，李安本從被迫來到太陽山上到了解革命、幫助革命，受革命軍人隊伍的感染而最終認同革命、投身革命的故事。編劇在改編時總體上加快了故事節奏、突出了革命主題，強調主角復雜真實的人物形象，并從情的角度進行戲曲敘事。此外，喜劇情節的加入沖淡了故事的悲劇色彩和嚴肅氣氛。黃梅戲《太陽山上》以新人物、新敘事和新審美為紅色革命題材戲的創作模式提供了一種全新探索。

一、個性復雜的新人物

一般來說，是否成功地塑造出典型形象是評價一部作品質量高低的重要因素。黃梅戲《太陽山上》則展示了非典型形象的典型意義。劇中以底層小人物李安本為主角，不同于傳統主旋律作品中“高大全”式的英雄形象，在劇中他個性復雜，前后思想反差巨大。通過他完成從開始貪生怕死、自私自利到最后舍己為人的性格轉變，人物形象真實可信，觀眾更能感同身受革命對人精神信念的指導作用。

紅色革命故事是戲曲作品創作的重要題材，通過經典演繹不斷回顧過往革命的艱辛歲月，激勵我們緊跟黨的步伐、共創美好未來。“紅色革命文化是中國人共有的歷史記憶與情感體驗，是中華民族文化命脈中超越小我、融入國家大我的文化形態。”不同時期紅色革命戲曲創作傾向不同，反映到戲曲作品中是不同程度上以革命領導者、各界社會團體領袖以及支持、投身革命的普通人民為主角。以微觀視角展示底層人物的巨大精神轉變的敘事為紅色革命題材劇的一種創新嘗試。從職業上看，劇中的主角李安本只是電報局的一名報務員；從個人理想上看，他沒有革命戰士心懷國家的熱情，沒有參與革命的覺悟，甚至因為貪生怕死而做了國民黨的逃兵，想要的始終是“升官發財、娶妻生子”這樣的世俗生活：

亂世人難做，要會打小算盤。

想當初國軍里頭把兵當，

發電報哪個比我強。

南京差點把命喪，

為保性命我逃回了鄉。

電報局里我把錢來賺，

喝小酒、養老娘。

要是再娶房俏媳婦，

生幾個男伢女伢，

乖乖寶寶兒孫滿堂。

開場時李安本就交代了自己對生活的規劃，所以李安本沒有高尚的節操和革命思想覺悟。就是這樣一個社會底層小人物卻被迫卷入到戰爭當中，開始了他的精神蛻變之路。因為新四軍戰略轉移需要進行通訊作業，李安本被抓上山充當軍隊的發報員。在整個前半部分中，故事重點刻畫了他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形象。剛到太陽山上后，他多次勸說楊老四和自己一起逃跑，而且后面只要一有機會他就要鼓動老四和自己下山；作為普通百姓，他沒有同情或支持革命，而是趁火打劫開出天價工資要求；當革命部隊遭遇敵人掃蕩需要緊急轉移時，他光顧自己享樂地坐在滑竿上，絲毫不同情因此磨破腳的抬竿士兵；此外，李安本還有些許好色，他答應留下發報的主要原因除了借機斂財外，還有就是被女大學生小林的美貌所傾倒。從職業、性格和思想覺悟上綜合來看，李安本并非革命歷史題材戲中的傳統主角形象。

李安本前后巨大的思想轉變是因為在主觀上他自身存在一定的優秀品質，客觀上受到新四軍戰士挽救國家和人民的犧牲精神所感動。首先，李安本在眾多缺點外還有善良、真誠和孝順等品質。他不是完全的反面人物。作為一個普通的底層人民，他渴望過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安穩生活并沒有問題；同時，他在劇中多次想要下山也有擔心老娘的原因，得知母親可能有危險便立馬想要下山救母。雖然李安本沒有太高的革命覺悟，但基本的家國意識還是堅實牢固的。當偷發電報被懷疑通敵時，李安本堅決否認出賣國家利益并表明自己誓不做漢奸的立場。其次，李安本的精神蛻變還來自見證新四軍革命戰士犧牲的震撼和革命精神的感染。為使大鵬真心救母，臨行前李安本承諾自己以薪酬報答，與之對比的是大鵬犧牲自己堅決完成任務，這種軍人意識深深地打動了李安本。此后他開始積極主動地發電報并教授學徒小林，將新四軍的通訊作業當作自己的任務執行。最后見證到團長、小林生死訣別，眾多戰士與敵人同歸于盡，李安本終于實現了徹底的蛻變，他明白了沒有人犧牲救國哪來的安穩小家，最終追隨新四軍投身革命。如此的李安本才是真實的人，觀眾見證并相信他的成長和蛻變，他是一個個性復雜又豐富立體的人物。

二、以情感人的新敘事

革命歷史題材戲曲一般將中國革命進程中重要的革命事件作為故事的主要內容，敘事的重點側重于歷史事件和其間的人物。黃梅戲《太陽山上》的敘事主要以情感人，將驚心動魄的戰爭場面推到幕后，展現報務員李安本的個人成長和新四軍團體的戰斗生活，展示軍人之間的戰友情、兄弟情、倫理親情和朦朧的愛情。

第一，李安本的首次深受感動就是來自于大鵬的犧牲，并從此逐漸加深對新四軍的認同最終走向革命隊伍。編劇通過強調前期大鵬和李安本的矛盾沖突，在后期李得知大鵬犧牲時突出這種兄弟情，以欲揚先抑。李安本被抓上太陽山就是大鵬和老四的行動，此后大鵬還多次因為看不慣李安本的為人而發生爭吵，所以在李安本發電報的時候大鵬都會加以留心。第三場中大鵬看到李安本在電報機前鬼鬼祟祟時懷疑他是漢奸，認為他私通鬼子：

摸摸良心細細想，

新四軍待你怎么樣？

自從你來到太陽山上，

可曾虧你吃喝穿。

你吃的是傷員加餐飯，

你穿的是團長的衣和裳。

睡覺你嫌石頭硬，

為你搭上木板床。

走路你嫌腿兒疼，

安排人來抬滑竿。

人的心在肉里長，

你私通鬼子太混賬。

大鵬用一段唱詞痛斥李安本對新四軍恩將仇報，這也是大鵬和李安本發生實質性的沖突。后來誤會解除危機來臨時，大鵬前往解救李安本母親，不幸犧牲。編劇的這種安排讓觀眾在習慣二人吵鬧沖突后，突然反轉，看到的是他們短暫卻深厚的兄弟情分。此外，戰友情也是《太陽山上》情感敘事的一部分。小林、老四和一眾新四軍戰士選擇和團長一起同敵人作戰，最終和敵人同歸于盡，無人退后，這也是李安本完成思想蛻變的主要原因。

第二，倫理親情的敘述是《太陽山上》非常難得的部分，因為革命題材劇中的主人公大多是思想覺悟超高的革命者，是心系國家的完美英雄形象。劇中主要展示親情部分的是李安本誤發電報導致母親可能陷入危險的部分，貪生怕死又愛財的他當時不顧危險便要下山救母，得知行不通時又將自己的全部薪酬送給大鵬以此希望他不計前嫌，可見李安本救母心切。而新四軍戰士也同樣是平凡的普通人。當團長帶領小林等人與敵人同歸于盡前，最后交代的是自己對家庭親人的想念與不舍。這樣的處理讓觀眾看到的是有血有肉的軍人形象，不只是宣傳革命的符號。

第三，劇中穿插小林投軍抗敵的理想，關注到女性視角。女性力量也是紅色革命題材劇經常關注的部分，我們熟知各種戲劇樣式演繹的紅色經典劇目就有《紅色娘子軍》《劉胡蘭》等，而小林就是在團長的引導幫助下，從柔弱的女子成長為剛強的新四軍戰士：

（小林）是你帶我出樊籠，

（團長）從此投身新四軍，

柔弱女子變成剛強的兵。

……

（小林）我身負家仇與國恨，

不殺鬼子恨難平。

只盼烏云散盡月朗風清，

赴湯蹈火我雖死猶榮。

通過小林和團長商討采用通訊掩護大部隊撤離的事情，從小林的視角展現對待抗敵的態度，最終小林承擔發報任務并不幸犧牲。編劇以此展現投軍新四軍的女大學生群體，肯定了女性對于革命的犧牲和貢獻，并沒有忽視女性的存在。

三、悲喜調和的新審美

黃梅戲《太陽山上》整體上減弱了原著中的悲劇色彩，喜劇情節的加入，使戲劇情境悲喜交集。

首先，劇中喜劇情節的設置在這部紅色革命題材劇中是十分出彩的部分。具有代表性是第四場，李安本在山上寺廟遇見老道士后發生騙與被騙的故事。黃新德老師精湛的表演演繹出一個凄涼滑稽的老道士形象。在戰亂時期，老道士無法生存，只好下山來到這里的寺廟，這樣的情景設置側面反映百姓的悲慘生活，但老道士的滑稽自白和行騙行動沖淡了這層悲劇氣氛。同樣，李安本等待大鵬他們救援時的焦急心情和緊張的氣氛，又被老道士的喜劇情節中和。騙與被騙的故事發生在觀眾面前，這種荒誕可笑的表演在舞臺演繹時收到良好的現場效果。

其次，戲曲的程式動作和人物塑造的融合，不僅傳遞當地民俗特色，還增加喜劇效果。如劇中多次出現皖南地區抬滑竿的程式表演，這種戲曲與地方特色融合的表演，充分塑造了李安本自私自利、貪圖享樂的毛病，同在山路顛簸的情況下形成滑稽效果。

整體上看，原著中始終籠罩著濃重的悲劇氣氛，不僅是掩護大部隊轉移而集體犧牲的小分隊，還在于現實情況中李安本貢獻突出卻結局凄涼。黃梅戲《太陽山上》則悲喜調和。前期劇情以喜劇情境為主，后期逐漸開始轉向悲情，前后悲喜效果的強烈對比突出戰爭的殘酷和革命先烈的偉大。最后李安本在團長等人與敵人同歸于盡時完成精神蛻變，決定投身革命，成為一名參與抗戰的軍人，這樣的改編不僅是革命精神的傳遞，還表現了革命事業希望的延續。

革命歷史題材的創作往往難逃窠臼。安慶市黃梅戲藝術劇院創作的大型革命題材黃梅戲《太陽山上》演出取得巨大成功，在主題選擇、人物塑造、敘事方式和審美創新上為同類劇作提供了寶貴經驗。總體上看，《太陽山上》還可以進一步打磨。如主人公李安本的人物形象為形成前后強烈反差獲得戲劇效果,而在處理上過于夸張。黃梅戲將原著中平凡小人物改編成品性惡劣的李安本，類似偷看女學生換衣服、欺辱小士兵等惡行的展現大大減弱他成功蛻變的合理性。同時因為李的強勢也使得新四軍領導人過于被動妥協，只能無條件滿足李的無理要求，這樣的處理削弱了團長的領導能力而缺乏真實性。在劇情銜接上也需要加強，比如前半部分劇情節奏稍顯緩慢，劇情被女學生等人物的出場干擾而遲遲沒能轉到主線情節“發電報”上。原著中小林和團長朦朧的愛情被刪除也值得斟酌，如果這部分加上，可以使新四軍戰士的形象更加立體真實。

綜合來看，黃梅戲《太陽山上》稱得上是一部優秀的主旋律戲曲，這一次的改編可以為同類革命歷史題材戲提供寶貴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