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山
他把羊群趕到河灘,攤開書。
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另一個世界:
白色的大理石廊柱,鵝卵石街道。
年老的加里·斯耐德先生套著馬車,
駛向郊區(qū)的原野。
隱匿在草叢里的羊群,像一個問號。
他是我妻子帶來的孩子
現(xiàn)在屬于我,將來只屬于他自己
我允許他調(diào)皮
也許離他小心臟里的悲傷
只隔著一個鬼臉
在灶火旁,我給他講
老子的遺訓(xùn):治大國如烹小鮮
世界奇妙而復(fù)雜,如水晶宮的建筑學(xué)
當(dāng)魚群托起深水中熟睡的翩翩少年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她站在窗口雙手交叉環(huán)抱著自己。
表情恍惚,眼神比她的影子更加幽暗。
他不知道下集劇情會發(fā)生什么。
他有些疲憊。他臥在沙發(fā)里,
呑著吐出的煙霧,
又陷入自身的迷霧中。
第二次,來到這里。
“天空藍得令人生疑?!?/p>
卵石依舊枕著山泉,
伸出溫柔的觸須。
我們談及一些事情,
石漫灘在他的敘述中,
飛出幾只灰鴿子。
她安靜地坐在那里,
看著奔向山溪的孩子。
兩座山脈,在你的眼眸里
細微的波瀾。
好像它和世界蒙上了一層白霧
我讀出一本小說里的不安
滾動的消息里又跳出幾個隱匿的爆點
還是說說那只羊吧
它分不清道路和田地
用小鏟一點點撒開,
刺鼻的羊糞味讓他有些懊惱。
他的內(nèi)心有一只猛獸,
但找不到可以深嗅的薔薇。
一群羊,幾塊自留地。
病痛忠實于他。
他停下手中的活,
數(shù)著天上的羊群和雁陣,
哪一只是自己呢?
他趔趄著,
埋過腳面的麥子,
閃動太陽的銀耳墜。
當(dāng)車子駛?cè)脒@個群山環(huán)繞的村落:
石墻屋,銹成鐵疙瘩的鎖,
告訴我們,主人離開很久了。
流水漫過小石橋,
落葉被推搡著,
慢慢悠悠地晃蕩著水面。
灰雀被小路引入山澗,
許多岔路分開荊棘和灌木。
在古遺址前我停下來,
石雕的眼睛早已被剜走。
我們沒有感到一絲不安和疼痛。
車子被牽引著在兩座山的夾道里行駛,
“我們被生活牽著鼻子走?!?/p>
四個人陷入沉默。
雨刮器分開雨點。
我們又能說什么?
關(guān)于洪水和隱疾,月亮和花朵。
津渡先生提議,
將湖中的島嶼以每個人的名字命名。
我仿佛看到一群羊在島嶼上出沒,
它們有著云朵一樣光滑的脊背,
兩只肥碩的大耳,像兩團蒲扇。
因為陌生,它們用褐色的鼻子,
輕輕觸碰闊葉植物。
赤壁兩個紅漆大字,
仍保留著現(xiàn)代性和古典的音韻。
王單單把戴濰娜比作小喬,
這個借喻是成立的。
正如那會兒,她用快門,
在浩淼的煙波里,
捕捉到一絲蕭瑟和靜穆。
只是被隨意搭在河溝上邊。
一個年輕的母親,
張開雙臂等她的孩子。
它還沒成為橋的范疇。
枝葉搖曳星辰大海的夢幻。
命運讓它不得不接受生活的踩踏。
有時候是條小魚光滑的身段。
那母親的脊背上,
孩子咿咿呀呀說著什么,
像陽光拍打葉片一樣柔軟。
隆起的事物,在麥田里矮下去。
她不知道該怎么講述,天上的事。
不幸的漩渦……
有風(fēng)徐徐吹來,她感覺到了,
像他甜蜜的一吻。

有聲詩歌
他將劈好的木柴碼在墻角
坐在長條凳上抽煙……
我知道這是夢。
我的父親在五年前
永遠地離開了——
那天的雨下個不停,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
想要囑咐些什么,
喉嚨像灌滿了泥沙。
就這樣他走了,
和這個世界永久地分開。
病痛也不再折磨他的身體。
他又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
豆角搭架,羊棚修繕……
是的,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愛著我們。
他們停下手中的活,靠著護欄小憩。
這些面目黢黑的男人,斜戴著遮陽帽,
有的干脆把帽沿扣在后面。
我偶爾從他們的工棚經(jīng)過,
會聽到他們談?wù)撘恍┬υ挘?/p>
接著是一陣哄堂大笑。
高速建好后,這些裝護欄的鉗工
會連同工棚一起消失。
留下冰冷的螺帽、鋼樁,
在尾燈里發(fā)著幽藍的光。
春天,河灘鋪滿蛇莓花。
這些細碎的花朵,像他畫布上抖落的顏料。
這個生前窮困潦倒的大師,
怎么也想不到藝術(shù)延續(xù)了他的生命,
在另一個維度代替他活著。
我在河灘放羊。發(fā)呆。
有時候,也枕著這些花朵做夢。
今晚有幸看到紅月亮。
我隨手把它拍下來,放在朋友圈。
有人說,應(yīng)該寫點什么,
寫不寫,它都是詩。
藍色和紅色,
在夜的調(diào)色板上轉(zhuǎn)換。
這些年,
我常被我多重的身份迷惑:
寫詩的我,放羊的我,
左臉頰僵硬的我,
我被許多個我圍攏著。
鴿群扇動翅膀上的晴空,
它們會繞過低矮的房舍。
草屋上的瓦松立著斜陽,
那樓洞里仿佛有好多好多灰鴿子。
多少年過去了,
那棟老式建筑和鴿群早已不知去向,
村莊被鋼結(jié)構(gòu)越箍越緊。
有人從鄭州回來,說見到過它們,
一溜排站在高壓線上,目光呆滯。
也有人說,在南方見過,
食客們打著飽嗝,一抹嘴。
談著股市和宮斗劇。
幾只麻雀,
在院子里的上空,
它們伺機尋找,
落在雞群后的谷皮。
我不斷地往火盆里續(xù)著木棒。
好友從海南發(fā)來
沙灘、大海,
還有半裸著身體,戴墨鏡的他。
作為回贈,我拍下低矮的村落,
田里的小麥,
和大眼睛的上學(xué)娃。
牙科醫(yī)生,用鑷子在他壞死的牙床上
取出猙獰的尖叫——
取出藏羚羊驚悚的身影,
以及流逝的鹽。
然后,一把小手電,
在他牙齒上搖晃。
像月光,冷冷地砸在礁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