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山月（組詩）

桑眉

去吧！去飛翔

一架鋼琴在空中

因為旋律不竭地流淌而顯影

你的手指在跳舞

時而歡快時而沉郁時而長久地休止——

啊，休止是大地最遼闊綿遠的聲音

它承載火石天光巨大喧響之后的碎片

重的，輕飄飄的，無形的……

在小木槌尚未撞擊下一根鋼絲之前

誰也無法設想心旌將如何搖晃

一架鋼琴在墻角

一支舞曲喚醒它

潮濕的蘑菇從寄生的共鳴腔撤離

蟲洞短暫被填滿

你年老的布滿螺旋紋的指腹

將黑鍵磨得更黑，白鍵擦得更白

像一個人的身世

最后，琴聲會戛然止息

你父母墊在凳子下的棉被落滿灰

一架鋼琴最終將重新捂緊胸膛

你呢，去吧！去飛翔——

總是待人遠遠行去，水的柔波才蕩漾……

（世事呵，如此偉岸如此難料！

耳朵呵，不夠耐心聽完一支舞曲！）

一口井的邏輯

誰知道呢

該如何談論一口井

泉眼細密，精通守恒術

數百年不增不減掬著井水

——這清幽甘冽之物

讓人憶起詩中形容的那種永恒

一口古井存在的意義在于：等

等一個或無數干裂的喉嚨

那喉嚨因世事無常而哽噎、板結

說不出柔軟的話

唱不出熱切的歌

閉口不談曠野、河流……

每口古井都有隱形閥門

當星辰照耀星辰

時間降解時間

弱水便破壁而來

滔滔汩汩，涉千山逾萬堤

——我們愛水優柔且有容

我們朝水投入酶、五谷……

遞上柴薪，與火

適度的蔭涼

以及時鐘往復徘徊的腳踝

當一種無形勝有形、無聲勝有聲的力

生成酒

……沖撞——沉淀。沉淀——沖撞……

（反反復復）

聽，有歌聲盤旋——

（反反復復）

“淼淼水三千，只取一勺飲。”

“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

該這樣形容一口井（或酒）：

它蘊養理想，也熄滅胸中塊壘

觀山月

八月最后一個夜晚

月亮仍在山中

一群人挑著紅燈籠

興致勃勃

沿人工搭建的臺階、林蔭道、廊橋……

往夜幕深處走——

與其說他們夜游一座山

毋寧說現代化的火焰正牽引他們

找尋虛構卻亙古的桃花源

這里的月亮素白清雅

適宜仰望

沐著銀輝，淺斟，啞默

如山中陶壇

懷藏波濤，一坐經年

——啊！“山月不知心里事”＊

永遠年輕的詩人在月下高歌

古老又新鮮的酒香在山中沉吟

＊“山月不知心里事”出自溫庭筠《夢江南》。

寫給朵兒

許多年后

或許你已遺忘

第一聲啼哭，第一個微笑

第一次喊：媽媽

那根連接母腹的臍帶

迷途于時間藤蔓

許多年后

你比當年的母親更美麗

正年輕，有想法

你要像小馬試蹄不畏荊棘

像雛鳥試飛撲向懸崖

別怕，天地環繞

你不過是在更大的子宮

請原諒那個急性子的母親

她已無法臨窗照出優雅剪影

也無法重新為你編織一雙粉紅小鞋

但她愿意是一根枯枝

為幼鳥壘搭巢窠

她愿意是一條穿越長夜的引線

驅趕你幼年的陰霾

許多年后

你是另一個母親

你也懷上了成為灰燼的決心

另一列火車將披光而來——給Doris

在公園讀詩

在噴泉池旁讀詩

在一樓候車廳讀詩

火車在二樓候車廳外出發

我險些錯過了行程……

余暉沐照著廣場和噴泉壓抑的舞姿

以及候車廳無人落座的椅子、窗臺、地板……

相對于旅客，陽光多么安靜

相對于我，火車多么從容

一首詩在風中誕生

獻給那個順手為我拉上車簾的陌生人

他曾為我拎行李

也獻給踩踏余暉匆匆奔跑的少女

她或許也曾患抑郁癥

陽光代替她的母親小心翼翼撫摸她

有時我們會錯過行程

但那沒什么關系

一列火車遠去

另一列火車將披光而來

（——“咣當”“咣當”——）

車廂是糖果色的

一節比一節甜蜜、多汁

啜泣的少女、忐忑的母親會憶起

那節埋藏多年的甘蔗

火車一直朝前開……

小火車在飛奔

載著你和她，以及更多陌生人

陌生人在埋頭看手機，或者相互交談

你們什么也沒做

噢不，確切些描述

你打你的瞌睡，她聽她的音樂

那些陌生人夾雜在你們之間

如滾滾大河

小火車徑自朝前開

轟轟隆隆開進她胸腔

將濕漉漉的往事傾泄在她眼眶

……穿過馬路的紅格子襯衫

好看的銀杏、顫動的女貞

木地板、琉璃瓶、香水百合

鐵門檻、小酒館

日全食……

小火車每兩分鐘經停一次

有人的心就踉蹌一下

她知道，火車遲早會停下來

就算火車一直朝前開

也無法停靠從前那座小站

——小站上，你十指彈奏春風

星辰是她撒落的紐扣

第四箋

那是怎樣一個夜晚呢？

他們抽煙、合影，說似是而非的事

我們嬉笑、簇擁著去買酒

路過白天目睹過夕陽的石橋

霓虹正把一條簡樸的河流，裝扮成

槳聲燈影般的“秦淮”

月亮在小鎮上空垂簾

是一面寂寥寶鑒

當時并未映照出什么端倪

傳說中的紅胸鳥并未出現

荊棘在黃昏時分路過的墻頭

封鎖一朵薔薇……

但后來我哭了，你不知如何安慰

我們緊緊抱擁

像兩塊突然鐵了心的石頭。滾燙的石頭

——那是怎樣一個夜晚呵！

又深又沉

（再后來誰也不敢提及）

有聲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