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善罡

林白水(1874年—1926年)
1926年8月6日凌晨,北京《社會日報》負責人林白水被軍閥張宗昌殺害于天橋,此時距《京報》社長邵飄萍在此罹難僅僅過去了三個多月。正如當時北京《自立晚報》報道所言:“萍水相逢百日間。”
“萍水”二人,都死于軍閥的屠刀之下,甚至連追悼會也開在一起。但二人去世后的待遇卻有不同:邵飄萍1949年4月被追認為革命烈士;林白水則在解放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都無人提及,直到1986年才被追認為革命烈士。當時,甚至有新聞史專家在列擺二人的區(qū)別后說:“從大處看,林白水并不足稱道?!逼鋵?,林白水與不少歷史名人一樣,有其不堪的一面。但是,縱觀他的一生,我們依然可以見到一個舊時代報人獻身于進步與光明的身影。
林白水,名獬,又名萬里,號少泉,筆名白話道人,1874年生于福建閩侯縣青圃鎮(zhèn)。從1901年出任《杭州白話報》主筆到1926年遇害,他參與過《中國白話報》《警鐘日報》《民主報》《時報》《公言報》《平和日報》《新社會報》等報紙的創(chuàng)辦、編輯和撰稿等工作。其間,他曾先后與宋教仁、孫中山等人結識,以報紙為陣地,宣揚孫中山及其領導的革命。他25年報業(yè)生涯中的傳奇經(jīng)歷,在報界傳頌不絕。

林白水(前排右一)與孫中山(前排右三)等同盟會主要負責人合影。
為百姓辦白話報、寫白話文以啟民智,是林白水辦報固守的信條。擔任《杭州白話報》主筆之初,他就說過:“朋友們商量想開報館,又怕那文縐縐的筆墨大家不耐煩看,并且孔夫子也說道,動到筆墨的事情,只要明明白白,大家都看得懂就是?!边@份平民化的報紙,社會影響很大,發(fā)行最多時達每天5000份。1903年,林白水又在上海創(chuàng)辦《中國白話報》,在發(fā)刊詞中,他再次強化了平民化理念:“倘使這報館一直開下去,不上三年包管各位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當兵的,以及孩子們、婦女們,各個明白,各個增進學問,增進見識……”
以白話文辦報,并非林白水不善于文言。他聰穎好學,14歲時就已遍讀十三經(jīng),作詩填詞常常得到閩中名士的夸贊。20歲出頭,他就赴杭參與創(chuàng)辦求是書院。他之所以倡導用白話文寫作,就是為了讓更多普通民眾能讀懂報紙。

林白水參與過多份報紙的創(chuàng)辦、編輯和撰稿等工作。
為開啟民智,他的報道選題緊貼民眾生活,大力宣揚新政,包括破除迷信、禁食鴉片、鼓勵婦女放足,等等。很多女性正是在這些內(nèi)容的激勵下,燒了裹腳布,紛紛放足。全國第一個“婦女放足會”,就是受到《杭州白話報》影響最早在杭城成立的。一天夜里,林白水乘坐人力車回家,途中和車夫閑談,第二天發(fā)表報道《東洋車夫之生活》,轟動一時。《國聞周報》評價說:“蒼頭異軍突起,報界風尚為之一變。”
林白水的白話文獨樹一幟,縱筆所至,暢所欲言,文章中不時夾雜著新名詞、民間口語及方言詞匯,讀來活潑上口,在讀者中頗有人氣。辛亥革命之前的幾年,他以投稿和寫書維持生活,每篇文章均收大洋5元,在當時抵黃包車夫一周的收入。有意思的是,他往往是把錢花光,才再寫下一篇,所以常常生活窘迫。一次,家中來客,他無錢買酒買肉,馬上伏案趕寫了一篇文章,并找人送到報社,當即換到錢,然后請朋友吃飯,成為報壇美談。
有人說,近代中國以白話文做大眾傳播工具始于胡適,其實胡適之前已有陳獨秀的《安徽俗話報》,而陳獨秀創(chuàng)辦這份報紙所受的最直接的影響,則來自林白水的《杭州白話報》。林白水也說過:“說到《杭州白話報》,算是白話的老祖宗了……中國數(shù)十年來,用白話語體做革命的宣傳,恐怕我是第一人了?!?/p>
作為報人先驅,林白水一直站在反滿拒俄的前列。1903年春,為反對俄國沙皇侵吞中國領土,東渡日本留學的林白水親自參加了拒俄活動和留學生義勇隊,參與組織以“鼓吹、起義、暗殺”為革命手段的團體——“軍國民教育會”。同年夏天,他返回上海,并利用《俄事警聞》《中國白話報》宣傳反滿拒俄。
在《俄事警聞》發(fā)刊詞中,林白水說,“我把俄國占東三省的事件一一打聽出來,登在報上,使大家曉得現(xiàn)在中國十分危險得很,現(xiàn)在有東三省的兄弟這樣受苦,這樣可憐,將來瓜分的時候,我們?nèi)珖傩斩家鰱|三省的人民呢……”隨著日俄戰(zhàn)爭在中國東北爆發(fā),林白水還向國民敲響警鐘:對日、對英法列強的侵華野心也要有所警惕。
在《中國白話報》上,林白水呼吁顛覆滿清,推翻政府:“與其餓著肚皮做道學先生,倒不如大家學著法國人,冒點險,沖開天羅,打破地網(wǎng),大家把中國弄好?!庇葹橹档靡惶岬氖?,他堅守獨立不羈的新聞立場,寫文章大力宣揚暗殺的好處,在當時的熱血青年中影響很大。
篤信暗殺的林白水,還參與了一樁“鋤奸行動”,轟動全國。當時,廣西巡撫王之春以出讓鐵路和礦山開采權為代價,請駐在安南的法國軍隊鎮(zhèn)壓農(nóng)民,并接受賄賂把粵漢鐵路讓給俄國,百姓對此恨之入骨。林白水等人決定在王之春來上海之時約其吃飯,宴會中相機將其殺死。但刺殺行動失利,沒有把賣國賊殺死。結果不僅執(zhí)行刺殺的同志被捕入獄,黃興、章士釗等十余人也因探望被捕的同志而被扣押。僥幸逃脫的林白水,去被捕同志的住處打探消息,也被守候的警探捕去,后因證據(jù)不足才得以釋放。
1904年11月,清廷大肆慶賀慈禧太后70歲壽辰,想盡辦法籌備“萬壽慶典”。林白水憤而寫下一副長對聯(lián),對喪權辱國的慈禧太后進行諷刺和調(diào)侃:
今日幸西苑,明日幸頤和,何日再幸圓明園,四百兆骨髓全枯,只剩一人何有幸?
五十失琉球,六十失臺海,七十又失東三省,五萬里版圖彌蹙,每逢萬壽必無疆!
這副對聯(lián)在《警鐘日報》發(fā)表后,一些報紙進行了轉載,在上海乃至全國多個省份傳誦一時。
1910年,有朋友找林白水籌款到南京發(fā)動起義。他當時一貧如洗,于是閉門三天三夜,撰寫了一部名為《中國民約精誼》的書稿,并刺破手指寫了一封陳詞懇切的血書,希望書局將書款立刻給他。書局收到書稿后,當即付給林白水1000大洋。當他一文不留地把錢全部交給友人后才發(fā)現(xiàn),家中已三日無米了。
辛亥革命后的5年,報人林白水也曾在政界活躍過。但是,眼見共和制的中華民國名存實亡,以及官場的政治腐敗、爾虞我詐,他自忖“不是做官的料”,便于1916年8月棄官辦報。他在這一時期的報道夾敘夾議,酣暢淋漓,常?!鞍l(fā)端于蒼蠅臭蟲之微,而歸結于政局”,猛烈抨擊禍國殃民的各路軍閥。

位于北京市西城區(qū)的林白水故居。
在段祺瑞執(zhí)政時,林白水主理皖系軍閥的機關報《公言報》。雖為皖系軍閥做事,也從政客手里拿錢,但他罵起人來毫不留情。他抨擊時弊、為民請命,文風犀利,敢怒敢言,被譽為逢惡必斗的“獨角獸”。
《公言報》第一個揭露的是皖系議員陳錦濤賄賂其他議員拉選票的丑聞,不久又揭露段祺瑞結拜兄弟、原交通總長徐世英在津浦租車案中貪贓舞弊。在社會輿論的壓力下,陳錦濤鋃鐺入獄,許世英畏罪辭職,把段祺瑞搞得十分被動。林白水不無得意地說:“《公言報》出版一年內(nèi)顛覆三閣員,舉發(fā)二贓案,一時有劊子手之稱,可謂甚矣。”
1923年,直系軍閥首領曹錕把總統(tǒng)黎元洪逼出北京,通過賄選當上了大總統(tǒng)。林白水立即在《社會日報》刊出《吳大頭之進項》,披露了曹錕送眾議院議長吳景濂3萬元、送副議長張伯烈1.1萬元等丑聞,大罵吳是“塞外的流氓、關東的蠻種”。不久,《社會日報》又發(fā)文披露曹錕以“津貼”為名義給每個議員每月600元、每張選票5000大洋等內(nèi)幕。此舉惹怒了曹錕,報館被封3個月,林白水也被囚禁了3個月。
1926年4月26日,《京報》社長邵飄萍以“宣傳赤化”的罪名被軍閥殺害,一時間新聞界人人自危。林白水則勇敢地站出來,在《社會日報》發(fā)表《敬告奉直當局》《代小百姓告哀》等文章,斷言“討赤事業(yè)必無結果,徒使人民涂炭,斷喪國家元氣”,“軍既成閥,多半不利于民,有害于國”。
當年8月5日,林白水在《社會日報》發(fā)表題為《官僚之運氣》的諷刺性文章。文章首先指斥吳佩孚“頭腦簡單,不諳政治,其思想陳腐”。然后,他筆鋒一轉,點題寫道“狗有狗運,豬有豬運,督辦亦有督辦運,茍運氣未到,不怕你有大來頭,終難如愿也”,矛頭直指張宗昌及其心腹潘復,并將潘復喻為張宗昌的“腎囊”:“某君者,人皆號之為某軍閥之腎囊……此君熱心做官,熱心刮地皮,因是有口皆碑,而此次既不能得優(yōu)缺總長,乃并一優(yōu)缺督辦亦不能得……甚矣,運氣之不能不講也?!贝宋囊怀?,見者都為之大笑,但也激惹了張潘二人。潘復責令林白水在報上更正謝罪,林白水則以言論自由不容暴力干涉為由,拒絕認錯。8月6日凌晨,林白水被捕,清晨4點即被押赴天橋,以“通敵有證”的莫須有罪名被殺。
對林白水后世的遭遇,其同鄉(xiāng)、同為報人的鄧拓感到十分不平。上世紀60年代初,鄧拓在《燕山夜話》發(fā)表《林白水之死》一文,提出林白水是“為反抗封建軍閥、官僚而遭殺害的”,建議“在編寫中國近代報刊史的時候,適當予以應有的評價”。但由于他后來去世,這一建議不了了之。改革開放后,隨著關于林白水的研究不斷深入,對其評價也更加全面客觀。1986年,林白水被民政部追認為革命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