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冰
(重慶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重慶 400044)
在崇尚“勞工神圣”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勞心勞力”問題對中國先進知識分子而言,是一個關乎政治、思想和倫理的社會問題。傳統儒家認為,“勞心”還是“勞力”體現了人的智力、能力與道德的差別,由此形成了君子勞心而治人、小人勞力而治于人的社會分層。而作為要“創造政治上道德上經濟上的新觀念”的知識分子,則主張徹底消除勞心與勞力、知識與勞動之間的鴻溝與對立,堅決抨擊儒家傳統價值規范,打破傳統的治與被治的等級關系。由李大釗、陳獨秀、毛澤東、瞿秋白等人聚合而成的中國早期共產主義者群體有一個顯著特征,即在從激進民主主義者向馬克思主義者轉變的過程中,呈現出重視勞動與勞動者的價值、顛覆傳統勞心與勞力關系認知的趨勢。而作為中國共產黨人的創立者,李大釗和陳獨秀對“勞心勞力”問題的認知轉變更具代表性,其論述更為系統和深入,理論影響更為深遠和廣泛,尤其值得研究。中華民國成立伊始,李大釗和陳獨秀即在政治、社會、倫理和革命思想等不同層面關注著“勞心勞力”問題,為了實現“救國”與“啟蒙”,他們在把目光不斷由上等階級移至中等階級,又至平民階級,最后落至無產的勞動階級身上的同時,也完成了對“勞心勞力”問題的認知重塑。只不過李大釗是從關注憲政改革的政治問題著手,陳獨秀則是從改造國民性的倫理問題切入。
在重塑“勞心”與“勞力”價值和地位的同時,李大釗和陳獨秀相繼找到了社會改造的新方案,并開始思考改造方式和依靠力量的問題。在他們看來,當時最為科學和現實的規劃就是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依靠勞動階級政黨“推翻資產階級,由勞動階級重建國家”。按照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推翻資產階級的使命必然要落在無產的勞動階級身上。那么,身為非勞動者的知識分子要組建勞動階級政黨,應如何闡釋自身在社會革命中的角色、如何解釋與勞動者的關系,就成為影響李大釗、陳獨秀等早期共產主義者邁出革命步伐的理論和實踐難題。甚至中共“一大”召開時,在與會代表“都是知識分子”的情況下,仍有人抱持偏見,“不同意知識分子入黨”。李大釗、陳獨秀循著不同認知軌跡重新定位知識分子與勞動者的關系,成功把知識分子塑造成勞動階級的“先驅”和“連鎖”,最終解決了由非勞動的知識分子“相約建黨”的難題。但他們在認知邏輯與路徑上亦存有差異,這就為黨內在革命力量和革命道路的認知上發生分歧埋下了種子。
目前學界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知識與勞動、知識分子與勞動者等關系問題的研究成果已相當豐碩,但對李大釗、陳獨秀關于勞心與勞力、知識與勞動、知識分子與勞動者關系認知的研究尚付闕如。因此,本文嘗試從中國革命史和思想史的視角,循著“國民—階級—革命”的邏輯關聯,系統梳理李大釗、陳獨秀對“勞心勞力”問題認知轉變的思想脈絡與歷史邏輯,揭示出李大釗、陳獨秀對“勞心勞力”問題認知的共性與個性,即在認知軌跡上的相似性和在認知對象、認知拐點上的獨特性。這無疑有助于深入理解知識分子組建無產的勞動階級政黨的邏輯合理性與實踐正當性,特別是對理解建黨后出現的工人運動與農民運動黨內爭論的理論淵源,具有回到初始時期思想起點的意義與價值。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中國社會上彌漫著一種“瘡痍彌目,民生凋敝”的危機感,辛亥革命后建立的中華民國并沒有帶來和平、秩序與統一;相反,革命果實被封建軍閥竊取,復辟帝制、專制獨裁、軍閥混戰、分裂割據等惡象頻仍,民主共和空有其表,黨爭惡斗丑聞百出,“于國民根本之進步”毫無益處。加之“二次革命”“護國運動”“護法運動”等,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動之后,益以反動”,歷史上種種“最惡亦與今象不甚相遠”。這不禁使人對民主共和的理想“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不得不拋棄平昔之理想”。這種內亂頻仍、外患不息、經濟蕭索、社會無序的政治形勢,促發了先進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的反思,他們對“勞心勞力”問題認知的轉變就是這一時代的思想產物之一。
中國傳統社會被稱為以士農工商為主體的“四民社會”,四民社會又依“勞心”與“勞力”的不同被劃分為治與被治的社會階層。作為讀書人的士始終為四民之首,承擔著社會中樞的“治者”角色。然而,伴隨著傳統政治秩序的崩潰,文化領域也出現了取向危機,儒家倫理及其規范性知識已難以適應新的社會現實。同時,“國民”“民權”等西方資產階級政治觀念傳入,國民意識廣為流傳,民權思想日布人心,加速解構了傳統的四民觀念,嚴重動搖了勞心者的治者地位。民國初期,曾有不少人認為賢者應“為國家之重心,社會之斗南”,堅持“以少數人謀多數人幸福之事”,但社會的世俗化腐蝕了不少知識分子,他們“假公眾義務之名,而為私利侵蝕之計,托合群泛愛之事,而行其把持撓敗之策”,致使社會輿論對知識精英日漸失望。梁啟超就曾寄希望于以勞心者為主體的“中等社會”來解決社會問題,認為“一國之命運,其樞紐全系于士大夫”,但殘酷的現實讓梁啟超認識到“今日國事敗壞之大原”,亦全因士大夫。直至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同情勞工群體、認識到勞動者(勞力者)是社會的中堅和推動社會變革的依靠力量,逐漸成為一股社會思潮。“勞工神圣”理念開始“深印在覺悟者底腦筋中”,“一般講新文化的青年,都免不掉要講幾聲”,他們已然認識到“單單一個人是神的時代已過去了。現在是勞工神圣的時代”。“‘勞工’成為人們追求的理想,而不是知識分子。這時人們想望的不是‘四民皆士’,而是‘四民皆工’。”這一時期,不論是馬克思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工讀主義者,還是孫中山、蔡元培這樣的民主主義知識分子,或是像胡適這樣的自由主義者,都會在不同程度和不同層面上關注勞動群體。中國社會黨的宗旨就有“獎勵勞動家、 勞動者”的內容,無政府主義者創辦的《勞動》月刊即旨在“尊重勞動”。國內外報刊頻繁報道和討論勞工問題,《大戰事報》《華工雜志》《歐戰實報》等經常報道國外勞工運動,《勞動界》《新青年》《星期評論》等大量發表勞工文學作品以及社會勞動調查。世界工潮風起云涌,國內報刊積極報道勞工情況,知識界自然深受影響,并積極做出回應。
李大釗、陳獨秀圍繞“勞心勞力”問題的一系列思考與見解,正展示了處于歷史谷底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的超然視野、理論深度和認知智慧。李大釗和陳獨秀不同程度地嘗試用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新思潮解答“救國”與“啟蒙”的時代課題,他們受過嚴復、梁啟超等人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想的影響,受過達爾文進化論和克魯泡特金互助論的影響,又受過工讀主義、馬克思主義等多種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這種種思想或多或少地影響著他們對“勞心勞力”問題的認知,使他們對勞動和勞動者萌生同情與關注,最終選擇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無產階級專政和剩余價值等理論對勞動的價值與作用、勞動者的地位與前途、勞動者與知識分子的關系進行重塑。
李大釗、陳獨秀作為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代表人物,并不是從一開始就認識到無產的勞動階級的社會作用和對中國革命的重要性,而是經歷了一個由同情至關注、認識,再至思考頌揚,直至最終認可的過程。這一認知過程始終伴隨著“救國”與“啟蒙”的思想主題,他們從國民與國家的互動關系中意識到勞動的必要性,并對勞心與勞力、知識與勞動、知識分子與勞動者等關系范疇進行了重新認知。
民國伊始,中國的知識分子們對資產階級民主政治充滿了期望,各種報刊所討論的問題也多是圍繞民主、憲政、法律等主題展開,李大釗、陳獨秀對此亦抱有極大興趣與期望。李大釗于民國初年就加入了中國社會黨,陳獨秀則在辛亥革命成功后參加了安徽都督府。之后,二人又在《安徽船報》《民立報》《言治》《甲寅》和《憲法公言》等刊物擔任編輯,并經常撰文討論。其間,李大釗、陳獨秀在思想上逐步樹立起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世界觀,李大釗運用西方資產階級憲政理論闡釋在中國建立資產階級民主政治制度的理論和現實問題,陳獨秀則推崇法國式的資產階級共和立憲政體,提出中國可效仿法國大革命式的國民運動。陳獨秀強調,“所謂立憲政體,所謂國民政治”,是要以多數國民建設“以人民為主人,以執政為公仆”的民主國家。可是,民國成立后的種種都事與愿違,他們期待的“為國人共謀安寧幸福”的民主共和國家并未真正出現。在他們看來,如今之民國乃“偽共和也,偽立憲也,政治之裝飾品也”,“今之所謂共和,所謂立憲者,乃少數政黨之主張”,民眾反“于共和國體之下,備受專制政治之痛苦”。這讓他們對民國以來“惟有黨派運動,而無國民運動”的政象越發失望。
針對民國成立以來的種種亂象,李大釗和陳獨秀從各自的視角進行了分析與闡釋。李大釗在宣揚資產階級憲政理論時受到當時國內正興起的調和論和社會主義等思潮的影響,其思想表現出極度的復雜與迷離。在李大釗看來,所謂的議會、選舉、憲法等之所以只有中華民國的牌子,卻無民主共和的實質,皆因民眾只會崇拜往圣先哲,以致忘記自己的理想、使命和責任。值得注意的是,在李大釗的資產階級憲政理論中總是混合著雜糅的唯民主義思想,雖然民國的憲政、議會、法律不斷被官僚、政客、軍閥踐踏,但他仍堅持“彰其民彝”的代議制度,認為“民彝者,民憲之基礎”。李大釗的資產階級民主政治思想和對民彝的認知也影響了他對勞心與勞力(圣智、英雄與人民)關系的態度。他認為“圣智之與凡民,其間智能相去不遠”,即使英雄、圣智“足以沛澤斯民”,結果也是以人民“損其自性”“喪厥天能”為代價,甚至斷言“英雄主義則斷不能復活于二十稘”,只有“民彝者,可以創造歷史”。他不僅借民彝思想否認圣賢在歷史上的作用,還看到民眾“秉彝之明,自能燭照夫萬物”的力量。因此,李大釗強調,如要“救國”和“再造中華”,必須提高人民的民主覺悟,使人民由奴隸心理、依賴心理轉變為主人心理、主體心理,否則“若吾華者,亦終底于亡耳”。
而作為新文化運動旗手的陳獨秀則認為,民國以來的種種悲劇,既緣于國人“視公共之安危,不關己身”的無愛國心,又始于“其無智,既不知彼,復不知此”的無自覺心。早在創辦《安徽俗話報》時期,陳獨秀就已有思考,認為國勢衰落、民族危機的根源在于國民的性格、心理和民族文化。他認為“凡是一國的興亡,都是隨著國民性質的好歹轉移”,如今國民只知有家不知有國,更不知國乃全國人民的國家,“國非民智大開,民權牢固,國基總不能大安”。民國成立后,他更認識到“群眾意識,每喜從同,惡德污流,惰力甚大”,“非有先覺哲人,力抗群言,獨標異見,則社會莫由進化”。這種對“卑劣無恥、退葸茍安、詭易圓滑之國民性”的認知使陳獨秀意識到,欲使共和名副其實,必須改變人的思想,“將國民腦子里所有反對共和的舊思想,一一洗刷干凈”,改變社會風氣,進而改造社會。可以看出,陳獨秀從國民性與國家的關系中已意識到民眾在社會歷史發展中的重要作用。
出于對世界政治形勢的觀察,陳獨秀既承認“共和立憲之大業,少數人可主張,而未可實現”的殘酷現實,又堅信中國定將趨向自由政治、國民政治和自治政治的立憲制潮流。因此,他呼吁國民拋棄“于多數國民之幸福無與焉”的“別尊卑明貴賤”的階級制度,“從事國民運動,勿囿于黨派運動”,建立“和君主專制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全然相反”的民主共和國家。陳獨秀雖把救國和改造社會的希望從政黨政治轉到國民政治,但考慮到缺乏政治知識和政治能力且“雅不欲與聞政治”的“游惰國民”的現實,依舊建議須由少數人“為先導”,畢竟社會和國家的進步“始終賴為必要者,乃有大眾信仰之人物,為之中樞為之表率”。
可以看到,這一時期的李大釗和陳獨秀都從資產階級民主共和思想中意識到民眾的重要性,并開始偶爾涉及“勞心勞力”問題。李大釗雖把“救國”和“再造中華”的期望落到民眾身上,但認為“一群之中,必有其中樞人物以泰斗其群”,“拯救國群,是在君子”。因此,他仍把擔當社會中樞的責任寄托于上流階級,希望他們能夠以身作則,“以立憲國民之修養相勸勉”,“刬除專制國民之根性”。而他所謂的民眾,則是與官僚階級相對而言,僅局限在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及青年學生范疇。陳獨秀亦從資產階級民主共和思想、進化論和社會主義思想中意識到民眾的重要性,他注意到“今日之社會,植產興業之社會也,分工合力之社會也”,“各國國力之發展,無不視經濟力為標準”,“一社會之人力至者,其社會之經濟力必強”,故應將人力視為經濟最重要的生產要素。在思考國家存亡與國民性的關系時,陳獨秀認為“倫理問題不解決,則政治學術,皆枝葉問題”,正因這些未接受教育的民眾缺乏愛國與自覺的倫理,才導致“國恒亡”的悲劇,所以需要有人來啟蒙。而對于負責啟蒙的“先導”和“中樞人物”,陳獨秀則局限在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尤其是新青年群體)等“社會中堅分子”身上。
俄國的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對李大釗和陳獨秀的影響并不同步,李大釗對“勞心勞力”問題的認知發生根本轉變要早于陳獨秀,俄國革命的爆發促使他把關注的目光由上流階級轉到了中流階級身上,并由此對底層平民產生了同情,最終關注到勞工階級身上。
1917年春,李大釗發現重開議會后梁啟超、湯化龍等進步黨人士只顧爭奪席位,甚至試圖與段祺瑞結成新聯盟控制議會,因而對社會革命發展的前景益加懷疑,對所謂上流階級的官僚政治痛感失望。與此同時,李大釗被俄國的二月革命吸引,他開始撰文分析革命原因和新政府政綱,發現這與其民彝思想正相適宜。他更加確信戰后世界之政治趨勢“斷不許所謂‘新英雄主義’、‘哲人政治’、‘賢人政治’云者之變相的官僚政治有存在于世界之余地”,“今世紀初期之革命,其主要目的,乃在對于官僚政治而革命”。同年4月,針對國內“恒欲依附官僚政治”的“反動之后繼以反動”的政局亂象,李大釗認為“今日國家所有之勢力,皆不能為國家之中心勢力以支撐此風雨飄搖之國家”,因“其所為,毫不與國民之生活有何等之關系,因而無國民之后援”。而自今以后,“國民宜速自覺醒”,“由中流社會之有恒產者自進而造成新中心勢力,以為國本之所托”,此“當順世界文明之潮流”,“以中級社會為中樞,而擁有國民的勢力,其運命乃能永久”。
在觀察二月革命之后,李大釗對代表治者階層的勞心者們越發失望,在由上流階級把持的政權下,民意不能被理智地采納,“再造中華”的希望只能寄托到和上級(上流)社會與下級(下流)社會相對的有恒產者的中級社會身上。這一時期,李大釗把同情的目光轉向了平民,特別關注到了農民群體。在對二月革命進行針對性分析時,李大釗就注意到俄國的農民問題。其后,在對二月革命的認知基礎上,他又撰寫了《戰爭與人口(上)》一文,具體分析了中國的農村人口問題,從中體認到農民在全社會中的重要性。
十月革命前,李大釗的思想還是以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為主,夾雜著社會主義、進化論和調和論的思想內容,雖然關注到了平民,特別是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和工人,但也僅限于同情。在官吏與公民這對傳統的勞心者與勞力者范疇中,李大釗依舊是站在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的立場,認為“官吏與公民無殊,同為國家之公仆,人人皆為治者,同時皆為屬隸,其間無嚴若鴻溝之階級”。可見,李大釗對處在勞心者階級的官吏與處在勞力者階級的民眾的態度已經打破了儒家治與被治的傳統觀念。遺憾的是,雖然在李大釗的思想中,治與被治的“勞心勞力”等級制已被打破,但他仍認為“再造中華”的依靠和中國革命的動力,此時仍須寄托于勞心者身上。
隨著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和“一戰”的結束,李大釗對“勞心勞力”的態度再次發生轉變。十月革命是在西方資本主義文明陷入危機、歐洲文明權威大生疑念時取得的偉大勝利,它吸引著李大釗去關注和研究俄國革命和馬克思主義,從中探尋改造中國的新辦法。同時,因對立憲政治日益失望,李大釗又被吸引到“非政治”的《新青年》知識團體當中。據林伯渠回憶,在1918年三四月間,李大釗經常向他介紹“十月革命情況及一些小冊子、文件,并對目前中國形勢闡述了他的所見”。正是在這一過程中,李大釗對知識分子與勞動者、知識與勞動關系的認知發生了顯著變化,開始轉向和接受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看待“勞心勞力”問題。
十月革命后,李大釗已經認識到賢人政治的局限,并不斷思考著民眾自我實現的問題,很快他便從俄國看到希望,并開始考慮借鑒俄國經驗的可能。他認為,俄國革命“是立于社會主義上之革命,是社會的革命而并著世界的革命之采色者也”。至1918年末,隨著“一戰”結束的消息傳入中國,李大釗結合對十月革命和馬克思主義的看法和研究,表達了他對勞動者地位與作用的評價。李大釗指出,這回大戰的社會結果“是資本主義失敗,勞工主義戰勝”,要知道“勞工的能力,是人人都有的,勞工的事情,是人人都可以作的,所以勞工主義的戰勝,也是庶民的勝利”,今后的世界將會“變成勞工的世界”。他提醒民眾,“凡是不作工吃干飯的人,都是強盜”,若想成為庶民,首先應在世界上當一個工人(做工的人)。緊接著,他用階級分析的觀點判斷,從今以后,因“生產制度,起一種絕大的變動”,所謂的皇室、貴族、資產階級等都“非仰賴勞工階級不可”。可以看出,李大釗關注的目光日益聚焦到勞動者身上,開始關注勞工的生活狀態。他通過對唐山煤廠的考察發現,“工人的生命,尚不如騾馬的生命”。同時,他對勞動的評價亦不斷提升:視擔菜的、推糞的勞苦工作為“人的活動”“人的生活”,是一種“發揮人生之美”;而對于不事生產的非勞動者,則視之如“惡魔”“強盜”。然而,李大釗因受互助論和調和論思想的影響,并未著重強調勞動者與知識分子或資本階級進行對抗,反而更強調解決沖突應“靠著互助”。
此外,李大釗對于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同樣給予了更多關注,甚至把學生問題提至社會革命層面。青年學生在社會中的重要性和他們脫離勞動者的問題已經引起李大釗的注意,他既痛斥“社會之屏斥學生”,與學生“為冰炭”,又惋惜學生“如萬派奔流以向政治之一途”,已“實為最可憐之一階級”,“與工人、婦人并舉而成為社會問題”。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使李大釗從中找到了中國知識青年的出路。他注意到俄國革命中知識青年與革命的關系,發現俄國青年與“現代中(產階)級精神”相去甚遠。借此,他開始重新審視中國的知識青年與農民的關系,并對知識青年提出“向農村去”的要求。他認為,“要想把現代的新文明,從根底輸入到社會里面,非把知識階級與勞工階級打成一氣不可”,必須尋求一條使知識青年擺脫他們脫離社會生活現狀的具體途徑,即號召青年學生“應該到農村里去”。因為在李大釗看來,“中國是一個農國,大多數的勞工階級就是那些農民”,他們若是不解放,就是國民全體不解放。民國以來的選舉為何“烏七八糟”,“根本的原因,就在農村中沒有真是農民伴侶的青年”,他希望青年回到鄉里“勞心也好,勞力也好”,“只要知識階級加入了勞工團體,那勞工團體就有了光明”。
反觀此時的陳獨秀,雖然和李大釗一樣接觸到了社會主義思想,但他認為資產階級的民主共和思想更適合中國國情,仍認為共和“為政治之極則”,乃近代文明之“鴻寶”,反而覺得“社會主義,理想甚高,學派亦甚復雜”,且“因產業未興,兼并未盛行”,中國似可緩于歐洲。他甚至把改造社會的責任仍托付于中等社會,希望他們“組織有政見的有良心的依賴國民為后援的政黨”,來掃蕩過去那種無政見的無良心的“依賴特殊勢力為后援的狗黨”,而對平民的期盼,依舊停留在倫理覺悟的層面。正是對社會主義的這種觀感,使得陳獨秀對十月革命亦抱持抵觸、懷疑和觀望的態度,批評十月革命“用平民壓制中等社會,殘殺貴族及反對者”,提醒人們“要防遏俄國布爾扎維主義的潮流”。可見,社會主義思想和俄國十月革命并未直接與陳獨秀的民眾思想碰撞出火花。此時陳獨秀雖然關注到了平民,但未能激發他對平民的重視,直至巴黎和會引發學生運動,才真正點燃陳獨秀民眾思想的導火索。
俄國革命雖然未能對陳獨秀的資產階級民主政治思想造成沖擊,但隨后而來的“一戰”結束以及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的失敗,使陳獨秀對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立生疑慮,甚至對其最為推崇的法蘭西文明也有所動搖。針對巴黎和會所表現出的欺侮中國的姿態,陳獨秀在《每周評論》連續發文揭露“公理戰勝強權的假面”,坦言“威爾遜總統的和平意見十四條,現在也多半是不可實行的理想”。隨后,陳獨秀斥責所謂代表資產階級民主、平等的兩個和會“與世界永久和平,人類真正幸福,隔得不止十萬八千里”,并由此徹底覺悟到“不能讓少數人壟斷政權”,承認資產階級民主制“不過做了一班政客先生們爭奪政權的武器”。同時,他開始注意到社會主義思潮的趨向,雖表示中國的“社會革命一時或者不至發生”,但也看到了社會主義“風氣”馬上就要來到東方的趨勢。
再者,通過對國內政治情勢的觀察,陳獨秀意識到民主是帶有階級性的。特別是在五四運動后,陳獨秀更深入地認識到了民主的階級實質,深感“國民”不過一空名而已。因此,他開始有意識地放棄“國民運動”,轉而支持“民眾運動、社會改造”,主張“打破階級的制度,實行平民社會主義”,以“有無職業做標準”實行真正的民主政治,打破治者與被治者的階級鴻溝。在從“國民”到“民眾”的認知演化中,陳獨秀關注的對象不再僅限于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還包括了曾被認為“愚昧無知”的農民團體和勞工團體。在對職業范疇的認知上,陳獨秀的思想也發生了轉變,從把人力車夫、排字工人等靠出賣勞力為生的貧民排斥在職業者外,轉而認可“從事農工商業務及勞動者”都屬于職業者,而視貴族、軍人、官僚、政客等為無職業者。
可以看出,出于對現實的反思和對資產階級民主信仰的動搖,加之“勞工神圣”思潮的興起和五四運動的爆發,陳獨秀開始越來越關注勞動和勞動者。特別是在工讀互助團運動失敗后,他意識到要進行社會革命,必須依靠那些“沒有財產的”職業者合成一個無產的勞動階級群體。因此,陳獨秀告誡處在統治地位的勞心者,“不要以為無產勞動階級永遠可以欺負”,“快快覺悟自己無用的下賤”。他號召知識青年要尊重勞動,與各種勞動團體接近,建議做新文化運動的諸同志要多關注勞動者,啟發勞動者覺悟,要曉得如今已是“勞力者治人,勞心者治于人”的時代,希望做工的人“快快覺悟自己有用、貴重”,是社會的“臺柱子”。
正是有以上的認知變化,陳獨秀抵達上海后,親自或委托朋友及受《新青年》影響的知識青年,到唐山、北京等地調查工人階級狀況,并在《新青年》特辟勞動節紀念專號,發表相關調查報告和統計資料,內容包括工人的工作、家庭情況,文化程度及工資待遇等。在調查工人階級狀況的過程中,陳獨秀的民主主義思想開始容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理論、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和剩余價值理論,這些新理論隨即被用來看待和分析知識與勞動、知識分子與勞動者的問題,他的演講對象亦漸由知識青年轉向工人群體。其間,陳獨秀發表了20余篇關于工人運動的文章,著重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剩余價值學說和工人階級的社會地位與歷史使命。
這時的李大釗,在經歷五四運動的洗禮后,更加深了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和實踐的認知與理解。在看待知識與勞動、知識分子與勞動者等范疇時,李大釗越來越受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和階級分析理論的影響。1919年5月后,李大釗陸續發表了介紹和解讀馬克思主義的譯著文章。李大釗十分認可馬克思的階級競爭說,也認為“所有從來的歷史,都是階級競爭的歷史”,社會組織是“隨著生產力的變動而變動,但是社會組織的改造,必須假手于其社會內的多數人”,也就是處于“社會組織下立于不利地位的階級”。因此,基于階級分析理論,李大釗順理成章地就把勞心者與勞力者從傳統的治與被治的關系中抽離出來,投放到“有生產手段”和“沒有生產手段”的階級對立的關系中。由此,李大釗亦把之前認可的少數中等社會從平民階級的范疇中棄出,只留下多數的無產的勞動階級。需要說明的是,李大釗這時關于社會革命的思想起了一個重要變化,經過對俄國革命和馬克思主義的認知與研究,以及五四運動的現實沖擊,李大釗認為社會問題的解決必須靠社會上多數人的共同努力,并開始著眼于經濟問題的根本解決。但在一年之前,李大釗在回應高原君《強力與武力》一文時,還堅持“自由政治之真諦,非依多數”。可見,李大釗對社會革命依靠力量的認知已經由依靠少數的中等階級轉向依靠多數的勞工階級。
1919年底至1921年,隨著對馬克思主義理論認知的深化,李大釗和陳獨秀對知識與勞動、知識分子與勞動者關系的認知與理解越來越具有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色彩。1919年底至1920年初,李大釗先后發表了《物質變動與道德變動》《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和《由縱的組織向橫的組織》三篇文章,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階級分析觀點重新詮釋勞心與勞力這對范疇,突出勞力者的重要性。李大釗認為,“孔派的學說,對于勞動階級,總是把他們放在被治者的地位,作治者階級的犧牲”,但“經濟上若發生了變動,思想上也必發生變動”。因此,“從前是貴勞心者,賤勞力者”,是縱的組織。現在的經濟組織促起勞工階級的自覺,知道“現在資本主義制度是使他們貧困的唯一原因”,勞力者階級需要聯合起來,成為橫的組織,塑造“勞工神圣”的新倫理“以反抗勞心者階級”,“反抗君子階級”。由此,李大釗終于得出一切過去的歷史都是靠“人力創造出來的”,并非由少數圣者賢人創造的結論。
陳獨秀在《談政治》一文中同樣運用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理論論證民主的階級性。他認為,正是“少數游惰的消費的資產階級”把“多數勤苦的生產的勞動階級壓在資本勢力底下”,民主只能“是資產階級底專有物”。因而,他揭開了資產階級民主的假象,并表達了對社會革命的期許。“封建主義時代只最少數人得著幸福,資本主義時代也不過次少數人得著幸福,多數人仍然被壓在少數人勢力底下。”今日的世界乃是“勞動者創造出來的”,要想“從奴隸境遇中完全救出”,“非由生產勞動者全體結合起來”,“用階級戰爭的手段來改革社會制度不可”。此外,他又以革命性質引出“政治革命是要出于有知識有職業的市民,社會革命是要出于有組織的生產勞動者”的觀點,指出身為勞心者的“士大夫階級斷然是沒有革新希望的”。
正是由此認知,李大釗和陳獨秀明確意識到知識與勞動、知識分子與勞動者關系的階級屬性問題。陳獨秀對勞動者(勞動界、勞動階級)的概念進行了階級界定,其所說的勞動界是“指絕對沒有財產全靠勞力吃飯的人”,勞動者就是“做工的人”,“凡被雇的月薪勞動者都居于勞動階級”,甚至認為“大凡以體力腦力作工的,一概都是勞力的運動,不單指以體力作工”,把部分處于被雇者地位的知識分子也當作勞力者看待。他認為資本家、知識階級和勞動者間的關系不再是勞心與勞力的分別,乃是“雇主與被雇者之分別”。因此,在他眼中,知識階級“雇與被雇”的社會劃分,不僅成為判斷新舊知識分子的標準,更是衡量知識分子勞動屬性的準繩。李大釗則對勞心者進行了細化分析。在李大釗心中,勞心者是有層級的,與勞力者處于絕對階級對立關系中的包括政客、官僚、資本家等在內的政權和文化的把持者,屬于雇者、治者、消費的階級。而對于知識分子,李大釗仍將其看作一個社會特定階級,其屬性取決于是否接受勞動,是否能夠與勞動者結為“伴侶”,在他眼里“那不勞而食的知識階級,應該與那些資本家一樣受排斥”。
殊途同歸的是,李大釗和陳獨秀都為知識分子在社會革命中安排了合適的角色。陳獨秀雖然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甚至認可對社會采取根本改造的手段,但他仍強調“社會底文明,都是一點一滴地努力創造出來的”,況且“中國人民簡直是一盤散沙,一堆蠢物”,“群眾心理都是盲目的”。因此,他要求那些“非勞動的讀書人”與其空談主義,“不如去做勞動者教育和解放底實際運動”,“做貧苦勞動者底朋友”,“幫助貧苦的勞動者”。反觀李大釗,雖未必完全承認陳獨秀關于中國人民“散沙”“蠢物”的國民性判斷,但出于對知識青年社會價值的考慮,他同樣承認在社會問題得到根本解決前,還需要知識青年本著勤工主義的精神,創造一種勞工神圣的組織,把那勞工的生活從游惰本位、掠奪主義的經濟制度下解放出來,使人人都須作工,作工的人都能吃飯。面對農民、工人與知識青年還不知互相攜手的現實,李大釗希望“知識階級作民眾的先驅”,“知識階級的意義,就是一部分忠于民眾作民眾運動的先驅者”,而民眾作知識階級的后盾。正是基于這樣的理念,李大釗開始以實際行動詮釋和推動知識分子與勞動者結合。1920年9月,李大釗為少年中國學會修訂了《改造聯合約章》,提出了“到民間去”的建議;11月,他領導創辦了工人刊物《勞動音》,年底又參加了北京大學平民教育講演團。1921年,李大釗到多地視察工人運動,他指導創辦了長辛店機車廠勞動補習學校,并常去學校視察或講課。同年7月,李大釗和陳獨秀帶頭創建了中國共產黨。
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李大釗和陳獨秀依據階級分析的理論,打破了傳統的勞心與勞力關系認知,從雇主與被雇者的角度,以勞動為標準把部分勞心者(腦力勞動者)納入勞力者的范疇,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早期中共知識分子為何能夠有意識地將自己納入無產的勞動階級政黨。1921年3月,李大釗指出,學生團體已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候,應該由做民眾先驅的知識團體組織一個有訓練的“不是政客組織的政黨,也不是中產階級的民主黨,乃是平民的勞動家的政黨”的社會主義團體。為論證其建議的合理性和可行性,李大釗以俄國革命為例,指出“俄國改造社會的使命,就在少數的智識階級肩上負著”,俄國革命的中心勢力只在“少數的智識階級”。
但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后,李大釗和陳獨秀對知識分子歸屬、對勞力者范疇等問題的認知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轉變。李大釗對作為革命依靠力量的勞力者范疇的認知仍舊模糊不清,導致其對革命運動的重心——工人運動還是農民運動——仍持游移不定的態度。他雖然在一段時間內關注和研究城市的工人運動和工人政治,但從未忽視和放棄鄉村中的農民,仍然強調農民在革命運動中的地位和責任。因此,他始終號召革命知識青年到鄉村中幫助農民。陳獨秀則把做勞動運動的知識分子重新排除在勞動者范疇之外,但對其仍提出要求,希望知識青年“努力做有力的各階級間之連鎖”,為勞動階級的利益而奮斗而犧牲。另外,與李大釗不同的是,陳獨秀所說的勞動者范疇主要是指產業工人階級。只不過,后來隨著浙江蕭山、紹興和廣東海陸豐農民運動的蓬勃發展,以及共產國際二大關于建立工農聯盟的指示傳到中國,陳獨秀才開始注意到農民力量的偉大,一改往昔對農民運動的態度,不僅熱情贊揚農民的反抗意識,還認識到農民“是工人階級最有力的友軍”,“不應忽視”。但即使如此,因中國共產黨是依照蘇聯經驗創建,同時作為“國際共產黨的一個支部”,其階級利益要求“工人階級的利益在中國共產黨占第一位”,作為黨的最高領導人的陳獨秀也不可能過多地關注農民運動,仍舊把運動重心放在“第一位”的產業工人身上。
李大釗和陳獨秀思考勞心與勞力、知識分子與勞動者關系問題是與當時的社會氛圍相關的。晚清以后,隨著西方政治思想的傳入,傳統儒家的統治陷入危機,特別是“國家”與“國民”概念的提出,打破了中國社會原有的士農工商“四民社會”結構,勞心者從身處社會中堅和樞紐的“治人”地位,一再降至平民,甚至淪落到“治于人”的境地。在這一角色轉化的過程中,勞心與勞力這對儒家理念的傳統范疇深深烙印在人們的觀念中,消除其影響并非易事。時至1912年,孫中山在相關表述中,仍舊體現出對“勞心勞力”這一傳統儒家理念的認可,如其強調“人工酬報之多寡,應視其勞心勞力之多寡”。甚至在最初譯介馬克思主義相關思想時,其話語體系也透出勞心、勞力兩極分化特征,如譯稱“一切價值由于勞力而生”,“勞心勞力的分工很野酷”,革命后“勞心勞力的分工就消滅了”。但即使如此,不論改良派還是革命派,都試圖重新認知勞心與勞力,嘗試打破這種傳統的治與被治的兩極分化關系。梁啟超就曾受嚴復譯《原富》影響,在《新民說·論生利分利》中嘗試提出“生利”與“分利”的社會劃分,以打破原有勞心與勞力的社會分界。在分析中國社會階級時,周佛海也曾嘗試打破傳統的“勞心勞力”劃分,“把中國人分做兩階級:一個是寄生階級,一個是自給階級”。工學主義者還試圖重新調和二者關系,認為勞心與勞力本來是統一的,“工”這個字照廣義說起來,勞心與勞力的事都可包括,“要打破勞心、勞力的界限,使社會上勞力的工人都去求學——要求高深的學問,求學的人都去作勞力的工”,“一面勞力,一面勞心;終身作工,終身讀書”。
五四運動爆發后,隨著崇尚“勞工神圣”的浪潮席卷而來,知識界開始反思和重新定位知識分子與勞動者的關系。社會上不乏要求同情和尊重體力勞動者的聲音,李大釗和陳獨秀關注的目光也越來越集中到勞動者群體身上,尤其在勞心與勞力范疇中越發注意知識分子與勞動者這對關系。雖然他們都提倡知識分子與勞動者要建立新關系,打破“治與被治”的束縛,但陳獨秀對知識分子在與勞動者結合過程中應扮演什么角色、起到什么作用,在建黨之前并沒有清晰認識。李大釗則對知識分子在與勞動群體結合過程中的角色定位認識相當明確,倡導知識階級去做民眾的“先驅”。其實,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黨內在知識分子與勞動者關系問題上就曾產生分歧:一方認為工人階級政治上過于“幼稚”,需要由知識分子教育和組織工人;一方則強調因知識分子具有“動搖、不可靠”的特質,可能成為“工人革命運動的極大的障礙”,對其態度應慎重。最終經過爭論,黨內總結出知識分子在與勞動者結合過程中只有三條道路,就是反革命的、不革命的和革命的道路。而所謂革命的道路,也就是李大釗等人所講的,“引導少數覺悟的民眾”,做民眾的“先驅”和“連鎖”。
李大釗和陳獨秀對“勞心勞力”問題的關注焦點基本上遵循著由身處上等和中等階級的勞心者轉移至平民階級,最終落至無產的勞力者身上的軌跡。正是遵循這種由上而下的認知路徑和對知識與勞動、知識分子與勞動者關系的重塑邏輯,李大釗和陳獨秀解決了由知識分子創建無產的勞動階級政黨的理論和實踐難題,在建黨的道路上實現了殊途同歸。但值得注意的是,兩人關注的出發點和認知拐點有著明顯區別。陳獨秀是從關注和改造國民性中逐漸意識到勞工群體的社會力量,進而影響到其對“勞心勞力”問題認知的轉變。李大釗雖也重視國民性改造,但其對勞動階級的關注則是出于對資產階級共和立憲制的認知與研究,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夠從對資產階級政治制度的否定中早于陳獨秀接受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特別是蘇俄革命的成功使李大釗深受觸動,五四運動之前就開始把關注焦點移至勞工階級身上。反觀陳獨秀,因其關注重點在倫理精神層面,對資產階級政治制度本質的認知滯后于李大釗,因此,他在“前半期,即‘五四’以前的運動,專在知識分子方面;后半期,乃轉向工農勞苦人民方面”。
另外,從歷史的顯層看,資產階級民主政治思想與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截然分界,最初的思想啟蒙也與后來工農革命教育似有斷裂;然而,在歷史的深層里,對“勞心勞力”問題的認知與態度轉變,則顯示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接受的時代背景和具體演進,反映了資產階級民主政治思想向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理論的過渡。梳理李大釗和陳獨秀對“勞心勞力”認知轉變的邏輯和路徑,可以更為具體地演繹出中國早期共產主義者如何一步步地從資產階級民主的假象中走進勞工群體,并在這一過程中找尋到社會改造的新方案,也可以更為切實地探視出由先進知識分子號召并組建無產的勞動階級政黨的思想發端。李大釗、陳獨秀作為復雜政治局勢下的先進知識分子,其思想轉變既受時代浪潮的影響,又超越了同時代的其他先進人物。他們在踐行知識分子向勞動者靠攏的時代理念的同時,借鑒和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與蘇俄革命經驗,成功解決了由知識分子組建無產的勞動階級政黨的理論和實踐難題,在知識分子與勞動者之間搭建起了橋梁,為中國社會革命造就了無產的勞動階級政黨——中國共產黨,又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實踐有了理論闡釋和現實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