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芊
比起突然接到封校通知后手足無措的人,我們應該是幸運的,因為我們從來就沒被放出去過。在之前的很多個假期里,被校門和柵欄阻擋的原住民們刷著自己的朋友圈,向室友通報校外的人們現在在做什么。那些自然或人工的娛樂場所沒有大學生的光顧也開辦得很好,一直悉心接待著所有能自行趕來的旅客。原來我們在校內觀看核酸檢測冗長隊伍的時候,很多人也在外面的入場審核里享受一樣的人潮洶涌。
這并不足以讓我心理失衡,畢竟這種不受控造成的結果是被平攤開來的。好在報道里對各地抗疫事跡的贊頌和人數的控制總是讓人莫名亢奮,像老一輩聽到革命浪潮勢不可擋時會難掩激動那樣,我也會被這類宣傳新聞震得一愣一愣的,好像我也成了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的一人。
我們管好了自己。我經常這樣安慰她們。
她們都很贊同這個無濟于事的觀點。我所說的“她們”指的是我的室友們,關別、所無、勞非。我們四個人關系很好,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非寒暑假不分開。一起吃飯、上廁所、洗澡、睡覺,大家在一定范圍內活動,遇上事來回都能照應,群里喊一句人就能在半小時內召齊。同時我們也都認同這就是唯一的好處了。
這次寒假結束后,不多久就到了春天。那天關別回來的時候,我們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春意。這并不罕見。作為衛生系統中某高級官員的女兒,她總是能約到各種各樣的男人,在單調的生活里找到他們的樂子,回來的時候她也是滿面紅光的,看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已經在高級官員的攛掇下訂了婚,這甚至也不影響她夜夜和未婚夫煲電話粥的興味。
那天關別的椅子上放的是粉色墊子,除此之外她還有黃色、白色和紫色的墊子。粉色的墊子讓她的椅子看起來像是上面開了一朵桃花。她高興地問道:“你們去放風箏不去噻?”
“風箏?什么風箏?”所無摘了耳機轉身來看她。
我剛到了一堆雜七雜八的好書,現在正把它們一本本拆封掉放進書架,和我的課程用書分類擺放,用以分割我的生活。她們說整個寢室就我的桌面看起來最棒,我一般微笑著禮貌回應。這是富有創造力且無聊的工作,絕沒有討論放風箏這個事情有吸引力。
“放風箏啊!春天來了,你不打算去放個風箏?”關別撣了撣裙邊,“情人坡……單身男女放風箏的好地方!你們不去看看噻?……”
“不如我多看看考研的東西。”勞非坐著往后靠,開始轉她那只用了快三個月的筆殼。
“你生活里就剩下念書了。去吧去吧,大家一起玩多好!”所無打開了電腦。
勞非沒應她,繼續收拾著歷年考研的資料。
“我反正不急。”關別用指甲刀修剪著她的美甲。現在封校出不去,她就天天往樓上做美甲的寢室里跑,一天一個樣。今天是鑲鉆的奶白色指甲。
“你們去我就去……”所無的電腦里傳來我們熟悉的游戲配樂。她熱衷于她的電競,幾乎每晚都要去各種網站上看比賽。
我聽不下去了。“我們還是聊聊風箏吧。”我把剛拆開的書放到桌面上,“我們從哪里搞得到風箏呢?不然去玩玩也沒什么,反正悶著也是悶著。”
關別微微一笑,說:“這有什么,我和他們說一聲,早上核酸檢測完,下午就能去玩。”
說實話我很想去放風箏。倒也不是我多愛這項娛樂活動,只是我喜歡看天空。這個習慣源于高三寒假的那次病毒猛攻,沒想到保留到了現在,更沒想到病毒比我的習慣更加頑強。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去放風箏。這將開辟我在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飛機和無人機后的一塊新視野。為此我還換了很寬大的褲子和尖頂的帽子,才不管她們覺不覺得我看著很滑稽。
我們依舊打算全體行動,勞非依舊表示一定要帶著她的英語單詞冊。在我和所無準備好了借的野餐墊、買的零食還有相機之后,輔導員的突然到訪將所無和她的單詞冊都隔離在了本次活動外。
“她是密接者。”輔導員的目光透過厚厚的小小的兩塊鏡片射向我們,“她必須去集中隔離點。這是對所有人負責。”
關別已經提前去情人坡拿風箏了,剩下我和勞非兩個人面面相覷。等一切打點妥之后,我在前頭走著,用渴求的目光掃視著路過的每一個人。沒有所無,我和勞非通常只能講上幾句話。
勞非說:“你這樣子看起來很像一種動物。”我說:“所無說過我像獵犬。”勞非說:“我覺得更像餓狼。”我問:“餓狼吃人嗎?”然后勞非就講了一些《動物世界》里的東西,沒過多久也停了。
這里面的努力顯而易見。隨后我難得地戴上了自己的耳機,耳機以一陣悶響回應了我。
從學校西北到東南的一條大道上有三個大坡和兩個小坡,經過快半個小時的趕路,我們終于在關別發火前找到了她。她太好找了,情人坡這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就她穿著碎花蓬蓬裙一個人站著,像一朵盛開的桃花落在了地上。
“來得可真不慢呀。”關別摩挲著手里的風箏線。
“所無來不了了,她回來的這趟動車上有確診的……”我們試圖和關別說明情況。
“行,算她不走運。那我們快開始吧,一會兒太陽就沒了。”關別打斷了我們。
我和勞非看著明晃晃的午后兩點的陽光,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我打開相機的蓋子說:“先給你拍照,后面放風箏可不許再煩我們了。”
關別立刻快活起來,抓著我到處取景。我必須服侍好她。她那張小嘴可會說,一件事能記著好久,天天翻來覆去和你倒著講,所以我現在非先解決了她的事情不可。
等我和關別回到野餐墊旁邊的時候,我的大腿韌帶已經有點抻到了。這并不影響我身上的闊腿褲子或尖頂帽子的樣式。我下意識地想叫所無幫我按一按,接著意識到她并不在身邊這個事實。這個時候勞非在放風箏。我抬頭看向它。
我現在才真正看清了那個風箏。它是最普通的五彩熒光色的條紋樣式,只有中等大小,同我小時候和父親一起放的那只有點相似。那會兒別的小朋友的風箏很精致,很多是各種動漫里的卡通圖案,再不然就是龍啊鳳凰啊這類圖騰,看起來就像是家長們讓它們飛了起來。只有我的風箏最不起眼,是一塊三角形的五彩條紋的布。父親教我如何讓它飛起來,在一片高高的漂亮風箏之下低空飛行。
我喜歡別人漂亮得多的風箏。父親牽著小狗,站在我身后,說:“漂亮的風箏難放,你練熟了才能放得好看。”我也喜歡那些飛得很高的風箏。父親放開小狗,站到我身邊,說:“低的飛得好看了,高的自然就能慢慢飛起來了。”當時飛得最高的那只大雁風箏掉了下來。我的小狗跑了過去,被收著大雁風箏線的小孩子罵了回來。他哭得很兇,他的父母正在重新幫他把風箏飛起來。父親蹲下來安撫小狗,抬著頭盯著我說:“別分心,注意你自己的線和風箏。看你的風箏。”
我很快就掌握了放風箏的技巧。后來父親再帶著我和小狗去放風箏的時候,他就專心用牽引繩衡量小狗的運動半徑,就像我不斷估算風箏線的距離。
眼前的天空中飄著的那幾只風箏,和那時別的風箏停留在差不多的高度,也是差不多的漂亮。不同的是,現在的我對風箏的樣式沒有要求。我只在意我有沒有風箏飛,反正風箏也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風箏飛不飛是人和風的事情;風箏才不管自己是布還是彩虹。
然后這只風箏落了下來,我聽到有人在叫我,聽起來很像所無的聲音。我看過去,在那里跳起來朝我揮手的是勞非。她在示意我過去。我蹭著坡上的雜草試探著走下來,在腳重新落回到平地上的時候才真正放松下來。我手里馬上被塞上了紅棕色的塑料輪軸,沿著上面的線看,那頭的風箏懸浮在勞非面前。此時勞非的嘴一開一合地說些什么,我猜測那是讓我跑起來的意思,于是我轉身開始向前沖。
我很久沒有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了,尤其是這種來自指尖的實在的拉扯感,比我曾經圈養的那只奔跑的小狗更讓人能夠放肆地去施展開來。我不用低頭都能感受到白色的線在紅棕的輪軸上滾動,感受到我的右手很好地控制住風箏的活動范圍,順帶著左手也可以暫時放松,就算是掉出來點線在空中飄著也無所謂了。在有歡呼聲從我后面傳來之后,我將右手的線放得更長了。我沒有時間和心情去理會頭上那頂尖頂帽快要掉下來,越來越大的阻力驅使著我更快地往前跑去,讓我的右手和左手不停地吐出更多的線。直到我跑到旁邊剛到小腿肚的圍欄處的時候,我才一只手擺正了帽子,再轉過身來。
勞非正在往我這個方向沖來,還手舞足蹈地做著什么。這時我發現了事情有些不妙。順著線的方向看過去,我的風箏沒有像我預想的一樣在空中飄著,而是和另一只風箏的線纏繞在一起,掛在了一棵樹上。
這讓我很受挫。這棵樹很矮,等我走近后風箏的落點和我的額頭齊平,可見我跑出去不多遠的時候風箏就掉下來了,或者說它根本就沒飛起來。我把它歸結為我很久沒放了。我看見上面的五彩熒光條仍然被太陽照得亮亮的,在一眾簇狀桃花里格外顯眼。我還是很憐惜地把它取了下來。
“你太急了,我剛剛都沒拿好……”勞非想要伸手拿風箏。
“我想再試一次可以嗎?”我把手往回收了收,打斷了她。
“也不是不可以,你這次……”勞非摟著我的肩膀說了什么。
我腦子里面亂哄哄的,沒有去消化她講的內容。
勞非叫關別幫我拿風箏,自己雙手在胸前抱著站在一邊。我的嘴比腦子和眼睛都快,我說:“讓所無來幫我拿吧,她剛剛都沒參與。”
我們三個一起回頭尋找,然后都點醒了似的轉頭回來,開始各自忙活手頭的閑事。
這次關別站得離我還算近,所以我能看到她的手指切割那面三角形的熒光條。她開始倒數,而我在她喊出最后一個數的一剎那開始奔跑。我學聰明了,不時地回頭確定一下那只風箏是否還能被空氣阻力托住。于是在片段畫面里,熒光條漸漸上升,在我腦海里組成了定格動畫,變成了一片色彩過渡得十分僵硬的彩虹。陽光仍然亮亮地照著它,熒光色反射出的光暈有點刺眼。我轉過身來倒著跑,通過右手的拇指指腹和食指關節的摩擦繼續調整線的方向和長度,引導著風箏越過這里開著桃花的枝干。我瞇縫著眼睛,幾乎看不清楚,更無法確定自己判斷是否準確;風箏卻像是活著的,完美繞過每一處障礙,主體穩穩地停在空中,剩下幾根小飄帶搖晃成彩色的波紋。看著風箏越飛越高,我停了下來,專注地調整風箏的高度,熱衷于想象它越過了樹枝和圍欄的視覺畫面。從那里看到的人絕不止在它陰影之下的這位。
我知道風箏看不到這些。它正獨自一片在太陽下面飄飄蕩蕩。
勞非和關別已經回到了野餐布旁邊,正在一起擺放那些吃的喝的。如果所無在的話,她應該不會這么閑不住。這時關別拿了包零食走向我,看起來就像是一朵桃花朝我飄來。和小時候的情況相似,我的心思不在風箏上,線沒扯住,手里的勁就松了。過長的線讓風箏吃不到我手指的力,拽線補救也成了一種形式,最后這只風箏緩緩悠悠地落下來,像是有人托著似的。
父親說過風箏斷不斷線都是這樣落下來的。我那時覺得墜落的風箏并不代表什么,人完全可以給風箏換上新的線,然后重新投入到下一場空氣阻力與地心引力的戰爭。
“這個就你和所無喜歡吃,你倆買的,現在你自己吃吧。”關別把零食塞給我。我又拽了拽落在地上的風箏線,表示我還想放一會兒。然后我突然感受到一陣疼痛從手指尖傳來,順著一條線往我的身體里面鉆。
這時關別驚得叫出聲,我才發現我的手指竟然被割破了,上面顆粒狀的血珠從細密的指紋里滲出來,在白色的線上面蹭出紅色的痕跡。關別從隨身背著的包包里拿出一張創可貼給我貼上,上面是藍底加上帶表情的小白云的圖案。
我知道她有這個習慣,是專門用來搞定那些愛受傷的體育生的。我還是很感激地看著她,看她一邊貼一邊安慰我,說她帶了剪刀可以剪掉這一段的線,說我還是可以重新放飛我的風箏。
可惜我沒有這個機會了。沒過多久,晴轉雨的天氣就把我們送回了寢室,同時被送還的還有那只三角形的風箏。
自此以后,天氣一天天轉暖,我也時常惦記著放風箏這件事。我有在朋友圈里刷到過這個城市地處空曠的景點,一些偌大的廣場或者巨大的草坪。我也時常想象自己拿著風箏在人群中奔跑,手里拿著我的風箏的線。我的風箏就是五彩的、三角形的那只,是眾多平穩升空的布匹中的一員。
在校內放風箏也成了我們每日的固定娛樂項目。那小半個月里,我們三個一起放過各種各樣的風箏;風箏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漂亮,只是我們再沒放過原先那個普通的五色條紋風箏,這也成了我永恒的遺憾。后來我再問關別的時候,她說:“那個風箏是我朋友去年留下來備用的,新的好看的到了,干嗎還要糾結那個不好的呢!”我嘴上同意了這種說法,并且仍舊很享受放風箏的過程,卻始終沒有那次放的風箏來得高興了。我有時候恍惚間也會覺得風箏上的圖案就是活的它們本身。我對它們的界定不出于什么目的,我只幫它們劃歸屬地。
我還是照樣玩風箏。后來所無被允許住回寢室后,我們也曾經去放過一回。勞非已經很熟練了,所無還不太會放。我在旁邊默默看她們扯動著手里的白繩子。她們拽一下,天上或地上的風箏就平移一下,我太陽穴的神經就抽動一下。我也不去問關別怎么看,她從來就沒有那么投入。她喜歡坐在野餐墊上看著,用言語和手勢指引著放風箏的人的活動路徑。她帶來了風箏,帶來了我們可以被肉眼捕捉的歡樂。
可惜沒等所無學會如何熟練地操縱風箏,我們就喪失了放風箏的權利。很不幸,在一周后的核酸復檢中,所無被診斷出了陽性,我們整個寢室的人都成了重點觀察對象,被帶到校外各處隔離起來。我在附近的一處小區里住著,原住民告訴我這里地段很好,可惜與我無關。
這并不足以讓我心理失衡。畢竟這種不受控造成的結果是被平攤開來的,盡管只限于一小部分人。后來我聽說風箏很快也在校內絕跡了,理由是有學生在體育場放風箏的時候,風箏線不小心落到了高壓電線上,那個學生也死在了這場觸電事故中。此后還有人偷偷進行這項娛樂活動,但這顯然成了和封校翻墻一樣性質的事件存在。我翻不了墻,也放不了風箏。我的注意力已經從風箏轉移到了濕漉漉的梅雨季節,桃花已經被雨水打得差不多了,軟趴趴地癱在枝頭或地上,再不然就已經被喂養了泥土。我這時才發現我還是更留戀一些活物的生命跡象。我仍舊沒有改掉看天空的喜好。風箏不一定要在春天放,我經常這樣安慰我們。
她們都很贊同這個可有可無的觀點。在后來沒有風箏可放的日子里,我索性把目光放在了喜鵲、烏鴉、麻雀之類的禽類身上,這是我的目光能夠觸及的部分。另外還有一些看不清的鳥,它們通常只是掠過高樓層的頂部就一晃而過。在這些片段畫面里,它們樣貌各異,有大有小,最后都成為拼合我腦海里天空的補丁,被陽光照得亮亮的。
我又想起了攢動的人群和成片的風箏,想起了開始服用帕羅西汀的父親和被勒死的小狗。我雙手托著腮幫子靠在桌子上,盯著外面紛飛的活風箏們自由移動。上,下,下,上,上。此前此后,我著力于在空中描畫每個風箏的尺寸,因為我的手指比大腦更擅長即時定義,因為我和風箏享受同一片無序的線形天空。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