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新
朦朧之心高高地游過屋頂,
奇異的柔和奔向街榕、窗戶
和掀頁的指尖,
尋找另一口樸素的泉眼。
心,突然感受到
天幕溫和的注視。
水汽中噴吐萬千幻想,
光之嫦娥涌起了
對世間無盡的蜜意——
迷霧漫向紙頁,這正是
鬼狐幻化人形的時刻。
志怪的天賦消除困苦,
并更改生死簿上的時間。
每處廢宅都彌漫著仁慈,
補救那冷酷的命運,
也修復那山水的殘缺。
一千顆心經過鬼魅的情義,
領受那霧一樣無我的秩序。
“器物非憑空而來。”
參觀者在指尖嗅到了
來自深淵的陳釀。
而轉動的輪盤悟出了
是肖斯塔科維奇的舞曲
在表達邊弧的幸福。顯然,
不是手完成了茶器,是風暴
在提拉海泥,也是寂靜
在尋找腹壁。
一杯《春江花月夜》
清理了知覺的堰塞,茶幾
朝向悠悠的源頭泛舟。
在陶藝師話語中,魏晉名士
有余,宋徽宗的山水
有余,因而陶泥
也有著至虛之心。
品茗者受邀內室。頭腦
猶如潛水器懸于深海,
一套音響內,
電子元件涌起了排浪——
聲道里有迷醉的比例,
空氣中有波動的宮殿。
這讓所有耳朵都入駐
浩瀚的潮水。孤獨的
千金已經散盡!這時,
聽眾不是他們自己——
心被借去了夜云之上,
味蕾已沉浸于芽尖的飛天。
香火繚繞,同宗的男人們
穿行于開裂的地磚。
二胡和鈸將祭禮中的呼喊推高,
仿佛歲月雄壯的回音,仿佛
空氣中還沉淀著時光的酵母
排行論輩的一刻,人頭
親密如枝丫,你環顧四周,
傾斜或削立的前額,
絡腮胡子或某顆突然的痣。
這千面神情,如此多樣的葉子
是怎樣發端于同一棵大樹?
你此刻的沉默又是何處的復本?
在怎樣的黎明,你接過了冥冥中的自我?
餐桌上,夾菜的手似曾相識,
一雙耳朵的輪廓讓我更確信,
我的祖父還活著,他會從近百桌的
筵席間起身,飲盡喜悅。
盡管他一輩子沒離開過
生活的村莊,也一輩子
沒來過這座已成博物館的宗祠。
大海的閃光熄滅于流動的畫布,
我摸著褲兜里的硬幣,無聲的雨
正落向大海。濃霧推動虛擬
然后虛擬消失。每一處都是
漫游的中心,每一處都醞釀著突圍。
混沌教給我滿眼的無知。多少年,
海島讓我活在荒原的中心——
篷船已失蹤,木漿已丟棄,
大海照亮過的男人都化為
沉默的囚徒:嘴如蚌殼緊閉,
心似海鹽腌制,無論未來和往昔。
失蹤的海,在一念中遠遠閃耀。
它無邊的風景,浮在遙想的邊陲;
它太多的秘密,正被巨輪運送;
它受潮的夜晚,喚醒語言的歧義;
它推動著激情,燒穿歲月的咽喉。
我失語,為了迎接魚卵般無窮的繁殖。
我摸出一枚硬幣:虛化的大海
在一面,漫長的雨季在另一面。
霧中的海,呼喚詩句如未知的銀魚
穿越萬頃波濤,帶來了受孕的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