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齡是用來超越的

文|馬 德

岳父80歲的時候，總說自己好像才20多歲，但他背著手在街上溜達時，步履蹣跚，年邁的樣子遮掩不住。我家住在老樓房的頂層，沒有電梯，他年齡大了，很少來我家，總說來一趟太費勁。我問他“費勁”是一種怎樣的狀態，他想了一下，說：“就是上下樓時讓人發愁。”

有人說，人老了之后，學會忘記年齡，就會變得年輕—純粹是瞎扯，自欺欺人可以，但不能動真格的。人上了歲數，身體的每一個零件就像隱居了幾十年的朋友一樣，開始逐漸走向“前臺”，隔三岔五地與你“促膝長談”，談這些年與你相伴的風風雨雨，談近些時日的磕磕絆絆。這些朋友你還躲不開，你希望它們好，又十分怕見到它們。因為有時候它們會以疼痛或者其他令你難受的方式，跟你談判，還會動不動就使點兒小性子，糾纏你，拿捏你。

在這種狀態下，你還能說自己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嗎？所有的好與不好，你都需要面對。每當這個時候，人更容易變為一個矛盾的結合體，比年輕的時候更能看開一些事，也更看不開一些事，似乎什么都不怕，也似乎什么都怕得不行。既從容大度，又戰戰兢兢，前一刻還穩如泰山，后一刻就風雨飄搖了。

人一旦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到養生和鍛煉上時，差不多就老了。再不是年少時期那個可以睡到地老天荒的人了，也再不是年輕時那個喜歡胡吃海喝、通宵熬夜的人了。一位朋友曾有一個“靈魂三問”：能不能睡著？能不能久睡？久睡醒后，身體是更輕松還是更累？人一旦老了，睡眠就會變少，會見到所在城市不同季節凌晨四五點的樣子，比如冬季月掛西天的清暉，夏季朝暾初上的清寂，秋天清潔工一帚一帚掃大街的落寞和攤販在每一個黢黑的凌晨撥旺火爐的期待。

大膽地承認年老，又不服老，才是積極樂觀的老年狀態。就像羅曼·羅蘭說的那樣，應該在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年老，必然要看到更多的自己，熟悉的自己或者陌生的自己。我有一位老兄，比我年長幾歲，這幾年他最大的變化，是開始背著手走路了。不同的是，別人背手不過是左手抓住右手，這位老兄卻是用右手抓住左小臂上面的部分。嫂子每每對我們說：“看，他這個樣子，跟他爸一模一樣。”還有一位老兄總愛在兜里揣一塊小手巾，每有清涕流出，他便把整塊手巾捂在鼻子上，仿佛讀秒一般，時間到了之后，才把手巾胡亂團在一起，再裝進兜里。

有一位老友接到一封陌生來信，打開信封，是一張獎券。大意是說，他獲了某大獎，只需要交納一點兒稅費，就可以得到大獎。他有點兒動心，問我這是不是真的。他說他想試試，萬一是真的呢？如果他年輕時遇上這樣的情況，他也許會第一時間撕掉手里的獎券，因為這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騙局。然而，當他老了，貪心萌動，就會生出妄念，就會有妄想。人老了之后，會有一點兒貪，還會有一些饞，吃不到好吃的，就會日思夜想，有孩子氣。曾在飯桌上見過一位老者，有一道菜也許是他的最愛，他不斷地取食。由于手哆嗦，飯菜多次掉在桌上，女兒看在眼里，只好不斷幫老父親盛菜。而她父親真像一個小孩子，碗里有菜時就埋頭吃，碗里沒有菜時便直直地盯著桌上的那個盤子。

誰都有年老的時候，可似乎誰也不愿意讓這一天到來。因為，老境即是窘境。或許人在老的時候，意識不到這些窘迫和尷尬，或許即便意識到了，也無力去在乎或改變，只好盡由自己。但也有自省的人，岳母老了之后，自己住在一個院子里，不愿去子女家住。她說：“只要我能燒水，就不去孩子家。”她總認為自己老了，做不了什么事了，不應該再去連累孩子們。

岳母以一顆母親的心，超越了她的年齡，超越了歲月和世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