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煒寧
美國亞利桑那州的西南邊陲有一個鎮子,名叫尤馬,緊鄰希拉山的余脈,背靠美墨邊境,鎮外就是離赤道極近的索諾蘭沙漠:冬天溫暖得玫瑰盛開,夏天干熱異常,氣溫常常飆升到46℃以上。
這是地球上唯一年均日照時數超過4000小時的“陽光之城”—晴天時,從清晨5點到晚上8點,整個鎮子都沐浴在烈日的炙烤下,常年少雨,沙漠地表的溫度可以煎雞蛋。生活在地下十幾米深處的動物是筑巢沙鼠、旱龜、蜥蜴和響尾蛇,獨有一派自然風光。
鎮子里有一所公辦的學院,提供大學教育。校園里的植物多為半人高、通體翠綠且帶著半寸長刺的仙人掌,如衛士般千百年來始終守在公路的兩旁。四面環沙,陪伴學生的是漫天飛揚的沙礫和滿地扎腳的碎石塊,踩上去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清脆響聲。鎮子里發行一本大學生文學校刊—由數代師生苦苦堅持數十年的《亞利桑那西部之聲》(以下簡稱《西部之聲》),我的文學之路,當年就是從做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校刊的編輯開始的。
由于地處偏遠,自然環境險惡,通訊艱難,校刊的發行量少得可憐—全靠學院自產自發。
校刊《西部之聲》編輯部就設立在學校圖書館的地下室,攝影編輯是布萊克,總編輯是學院新聞與英語系的教授兼系主任邁克爾博士。教授每周給學校上一節大學寫作課程,校刊雖然面向學校和全社會征稿,但基本上我們這群上寫作課的學生既是校刊編輯,又承擔著供稿任務。
課堂采
取小班工作坊式的教學模式,閱讀群體非常國際化,來稿展示了來自尤馬鎮的不同聲音—課堂上既有與我同齡的美國大學生、來自墨西哥的國際學生,也有參加工作后返回學校接受再教育的白領、新聞記者和自由職業者。我當年負責的是校刊中的美食板塊,力求突出美國西南邊陲熱辣奔放的飲食文化特色。
“寫什么都行嗎?沒有主題限制?沒有字數要求?”我問。
“對,什么都行,打開思路,放松,寫你的記憶,不管是高興的還是痛苦的,但是不能杜撰,要進入你的角色,情感真實。”邁克爾教授是一位高個子的旅行作家,一身的疙瘩肉,顯得很精干。
“那我能寫中國的故事嗎?”我追問道。
“當然可以,非常歡迎!”邁克爾教授笑了,他說創意寫作本就體現了文化多元性,而對于這份地處偏遠的校刊,想要生存下去,想把發行量搞上去,就更需要注入新鮮血液。
針對這次征稿,我寫了兩篇文章。第一篇是回憶外公帶我去全聚德吃飯的經歷,文章回顧了北京烤鴨的歷史,最后提到21世紀初,西方快餐文化在北京的興起對傳統老北京飲食文化的影響。第二篇文章介紹了中秋節的傳說之一—嫦娥和后羿的凄美愛情故事。
這篇有關中秋節的稿件在編輯部的討論會上引起了巨大反響,也引發了大家對于中國“月文化”的濃厚興趣。與此同時,大家投稿非常積極,稿件中既有記錄墨西哥甜辣風味的烤火雞食譜,也有有關西式卷餅“塔克”的散文,編輯們一時間無法決定是否在當期發表我的文章。恰逢農歷中秋佳節,在文章中,我寫到在中國有賞月的傳統。受到這篇文章的啟發,編輯們提議,要去沙漠中進行一次賞月旅行。
中秋節那天,編輯小組早早等候在小鎮邊緣,賞月的地點選在希拉山的山腳下。我們計劃下午出發,經過6小時的乘車和徒步穿行,正好在半夜到達山腳,享受難得的清爽時光。
從小鎮出來,我們就進入了沙漠,氣溫也陡然上升,下午6點左右,空氣中仍然彌漫著熱浪,對面天空中隱隱發白,雖是白天,星辰已依稀可見。我坐在沙地車上昏昏欲睡,突然,一陣刺耳的龍卷風警報響起,公路對面高大的警報燈光閃爍不止,讓所有人的神經都不由得緊繃起來。我打開紗簾,看到一股股黃沙翻卷著地面上的碎石,鋪天蓋地,兇猛地向沙地車撲過來。
“我們是趕上沙塵暴了嗎?”
“閉眼!戴眼罩!”
嗷嗚!嗷嗚!……隨著空中的一聲聲長嘯,黃沙卷地,呼嘯而起,飄浮在空中,足足有十數米高,翻滾而上,宛如一條由細沙組成的惡龍。
之后,車里是長達1小時的黑暗和沉悶,唯一的聲音就是沙地車輪胎與沙礫摩擦出的刺耳響聲。雖然路邊的沙塵暴警告器已經停止聲響,但天空中仍然飛揚著黃沙,黑黃間伸手不見五指。
“全體下車,徒步前進!不用擔心,沙塵暴是常有的事!”但今天的沙塵暴來得太猛了,細密的黃沙直接埋住了地上的石塊。每走一步,腳都會陷地一寸,鞋里漏入不少沙子,黃沙混合著石子兒,逼得我們每走一段,就不得不脫下鞋子,摘下眼鏡,抖掉沙土。
晚上8點,天空的一側開始出現大片翻滾著、卷積著的紅得似血的火燒云,映得遠方的山脈都是暗橘紅色的,仿佛那里是地球上最寬闊而厚實的脊背。與此同時,一輪淺淺的明月映在天空,這使得另一側天空透著清冷的黑色,那不是皎皎圓月,也不是半月牙兒,而是另一種美麗的月色,令人難忘。
我們走到這里才發覺饑渴難耐,那不同于一般的餓,是一種攪動著胃腸的難受。眺望遠方,希拉山只有模糊的輪廓,沙塵暴余威所帶來的烈風如鞭子一般,抽在我們的胳膊上、臉蛋上,打得人生疼。
我的喉嚨在冒煙,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而急促,高溫使我感到頭暈目眩,腳下發緊,腦袋發漲,舌頭上的津液都被耗干了。而且無人能預料,沙塵暴還會不會回來。
我看到地上布滿了蛇的爬痕和土撥鼠留下的一個個洞穴,嚙齒類動物把大地挖得千瘡百孔。沙漠里還有風干的駱駝遺體,干癟的駝峰似乎在訴說著這里自然條件的惡劣,聽同學說,他每次都是依靠這些“標志”,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剛進入沙漠時,都是平坦的石頭地與細膩的黃沙,往里走,就變成了一座座由千溝萬壑的沙丘組成的生命禁區,表面上只是在平坦的沙地里走,實際上卻要經過許多高低不平的丘壑和沙山。
經過3個小時的徒步,我累得癱倒在地上。此時已經是凌晨,太陽早已落山了,整個天空只剩下一輪大如圓盤的月亮。
太陽一退去,空氣中猛然填了冷色,萬千繁星映著皎白的月光,暗夜宛如棋局。教授打開背包,里面裝滿了食物和水,有薯片、墨西哥卷餅,也有我帶來的月餅和卷好的烤鴨。
“吃吧,喝吧,食物在這里才有特殊的風味。大口吃,沙漠中的氣溫降得很快,要補充體力!”總編說。大家拿起吃的就往嘴里,不,是往胃里塞。在這種環境下,食物吃起來總是顯得格外香。邁克爾拿出一個月餅,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平均切成8塊,每個人都分到了八分之一。
“我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看樣子這烤鴨比鳳凰城熊貓中餐廳的好吃多了。甜面醬卷在包裹著油脂的鴨肉里,薄得透光的面皮,還有蔥絲、黃瓜,天哪!”我至今還記得那位美國白人女生說話時的神情,饑渴使得她的嘴唇發白、開裂,眼睛里卻泛著光,舌頭輕舔著上牙膛。說罷,她小心地把分給她的那塊月餅含在嘴里,并不著急下咽,而是如品嘗珍饈一樣吮吸。
“這是真的嗎?一只烤鴨的歷史,能追溯到中國的宋朝,一只鴨子竟然能給一座城市帶來繁榮與富足!太不可思議了!”
“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去中國嘗一嘗正宗的北京烤鴨……”
我的臉突然紅了,在發燙—是因為自豪!我的文章講述的不僅是自身經歷和家族的歷史,也是中華文化的榮光。
這次旅行返回后,我看到了從未想到過的盛景: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來自東方的飲食文化吸引,大家都來關注我的文章,它獲得了很多贊譽。決定將要發表我的文章后,其他編輯對于語法錯誤修改得很認真,幾乎所有的語句都被拆解和重置。
為了讓刊物獲得關注度,我們一次又一次拿著宣傳冊,在尤馬校區的很多地方義務宣傳,每一次推開門,對我們來說都是考驗—這里房屋的墻壁大多是石頭做的,手掌一次次被烤熱的門把手燙出血泡。
大約兩星期后,邁克爾背著一大包樣刊走到學生面前。這些刊物我至今還完好地保留著:灰黃色的毛邊土紙,印刷得并不清晰的配圖,廉價油印在炙熱的日光下有些脫色,油墨味道并不好聞,實在算不上精致。但我仍然記得,新鮮出爐的樣刊拿在我的手中時,那溫度超過了陽光炙烤過的地面,著實“燙傷”了我的手!
我把樣刊緊握在手心里。邁克爾突然問我:“美國那么大,為什么要來這個荒僻的角落留學呢?”
我反問道:“尤馬這么荒僻,您為什么要在此執教并編輯文學期刊呢?”
邁克爾笑了:“這是沙漠中的文學,雖然無人問津,但是也要堅持,否則就沒有文字來記錄這片沙漠里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