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寒的詩

楊不寒

夜登鳳凰山梯道

向上攀登的時候，偶然想起

是九年前：目睹著梯道建成

如今，我登上第一千八百六十級

卻想不起，上一次拾級而上

是什么時候，是什么季節

是否也是這樣的深夜

沿途燈盞昏暗，城市遙遠

四野空無一人。分不清在夜晚

圍繞我的是些什么樹木

交織成一片的是些什么蟲子

的鳴叫。這是什么樣的空氣？

熱鬧又孤獨。假如有風來

也許就會有猛獸，有冰冷

又美麗的毒蛇被驚動

有讓人感傷的往事醒來

讓樹林落葉，讓飽嘗辛苦的山頂

戰栗。就不要站在深深的夜色中了

該下山時，就下山吧

塵世間

晚風疲憊，穩住你的舌苔

上面倚靠著奔波之苦

“這已經很好，這杯酒……”

像是能浮起載有許多愁的小舟

在眼里，在霓虹燈里，城市燒著

孤獨的火焰。而你，究竟在哪一扇窗戶下

裁剪生命？你應當有細碎的花開

和漫長的凋謝，就像我一樣

在夜里等待彗星，承受漫無邊際

的歲月。把紅塵收進折扇

在舊書中去看海水

如何驚濤裂岸。如今書紙發黃發脆

落滿灰塵。海水退卻，我們窮極一生

也不過是為了找到塵世的鹽

雨后初晴的黃昏

雨水，會把一個人的世界住得荒涼

積成池塘，書本里蠹魚游弋

床榻間生出蒼苔。所以，請在午后

登上高臺，目送久違的落日

跟潮濕的芳草一起，領受余暉

但落日終于露出不甘心的樣子

把溫存，放逐于南山之下

它漲紅臉頰，像是突然地反悔

突然地扔掉憂愁，用盡所有憤怒

用盡暮秋的最后一場猛烈日光

放火燒山。嚇得蜀犬狂吠

嚇得荒涼的人，也睜大了雙眼

一人飲

你看不見我對著墻壁說話

就像你不知道我的墻壁如此蒼白

我有一杯酒，你看不見它透明的憤懣

我的夜色在收斂著不必要的寒冷

你大可以繼續流淌，或者變成浮云

你也可以停下來愛我，切下一片檸檬

至少我們一起走進了這個冬天

當著落葉紛飛的時候，你也眨著眼睛

古船泊在大河彎彎

清晨，在大河彎彎的某個岸邊

我遇到一艘古船。大概你

也會遇到，在生命中某個時刻

終于還是停泊了，卻不能讓流水也靜止

今天，如果有人當著古船的面

談起漂泊，它會簌簌地落下一甲板鐵銹

所以只有沉默相對，更不要再談起當年

那蟲噬的船桅，像是建筑的尖頂

那翹起的船頭，像是修煉成了飛檐

那深陷泥底的鐵錨，卻拒絕了所有比喻

并放逐鐵銹，讓它在歲月中緩慢剝落

這種剝落比起陡然的坍毀，竟是如此的

細微。當細微的愁苦強行進入我的視野

我的身體，仍忍不住要戰栗一下

似乎我也有一身鐵銹，如暴雨般飛落下來

有所思

梅雨厭倦了這座煩悶的城，于午后離開

天邊陰云微卷，慢慢露出一小輪白日黯淡

暮色用冰涼，賦予陽臺以巖石的質地

太久不從高樓往下看，回避著自己的一生

欄桿邊，一株茉莉，不斷在風中失去它的花瓣

我得承認，人生的敘事仍在進行

學會接受，樓下輕盈的馬蹄踏碎了人們的影子

我們都與各自的完整失之交臂

擬《湘君》

用桃花釀造過汛期的小河

可以泛舟。用盛夏之日制的木蘭之槳

可以擊水。用白玉在洞簫上擊節

可以和弦你的笑聲。直到白玉

一樣的笑聲，變成殘夢中的櫓聲冰冷

我們也曾采薜荔為食，在木芙蓉下對飲

如今那些青春，已在流年里流逝

在浮云輪回以前，向淚之海的旅程

無法遏止。我們在愛情的暮年里

老人一樣耿耿無眠，側枕床木

做書生時鑿開的窗牖，為什么要向北而開？

所有的風露徹夜不語，而知道答案的那一個

已經比晨星更沉默。誰寂寞地在夜里結冰

讓船槳上落滿白雪，讓我們的小河凝固無波

你背負小舟斫冰前行，而我被積雪淹沒

命運在小河停止之處

用沙啞的喉嚨低唱：公無渡河。

不眠之夜

這間空蕩的房子，沙發被蛙鳴聲坐滿

而蛙群對于這次做客，并不知曉

就像你閱讀著我，我卻在文字里生了銹

這么多年過去，我仍在穿越那片密林

孤獨是一盞燈，我們都在尋覓掌燈之人

每想到這里，蛙鳴聲就會沉默一刻鐘

這是漫長的時刻，仿佛一面鼓的內部

擁有巨大的虛空

盛夏將至

從任何季節出發

都無法避免走進這樣一個盛夏

喇叭花開出擴音的形狀

紫色讓世界陷入狂迷

蟬從地下爬起，為它自己

的結局，鄭重地穿一襲黑紗

也為讓人，同時認清楚開始和結局

從任何季節出發

都無法避免路過那些春天

含苞的花朵像是著急的愛情

突然敲響的蟬鳴

是來自夏天的提醒

提醒你那些沒有結果的往事

不是值得懊悔的錯誤，而是

我們之間必要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