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望
田淑晶的新著《天津經典文學文本分析》,甄選十余種經典文本,以其敏銳的審美感悟和精細的文本分析進行深入研究,為我們展示了文學經典的無限可讀性和恒久魅力,以及天津文學發展的歷史性成就。
一部文學作品被尊為經典是其思想藝術成就臻于成熟的標志。伴隨著經典作品的誕生,往往是評論界如潮的評說與爭鳴。這些批評——至少對于天津經典文學的批評,大多屬于社會學的外部研究模式,而田著的顯著特點是,主要采用文本分析的研究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懸置”作品與作家、讀者、外部世界的聯系,聚焦于文學文本的內部研究。新的概念與研究方法必然會帶來觀照視角的轉換,觀照視角的轉換則必然會帶來批評的別開生面和豐富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發現。
經典文本研究非比一般作品研究的難點在于,必須充分論證經典之所以為經典、經典之所以歷久彌新的本質特征,并為讀者開啟豐富的聯想空間。基于文本特質各異,分析的角度和路徑也不盡相同,但在竭力開掘文本精髓和審美底蘊上卻是一致的。《悠悠傳唱為哪般》秉持文化傳承分析的方法,梳理解析李叔同《送別》的詩性淵源,分別從“長亭”“古道”“芳草”“柳”“酒”等傳統詩詞中經典送別意象系列的逐一分析入手,喚起接受者的歷史文化記憶和聯想;接下來分析其運用“空白”藝術,節略具體送別時間、地點、送別緣由與別后去向,形成特定的“古今皆有此情,四海皆有此景”的送別情境;進而融入主體的“心靈”取向和個人情懷,營造出一種古代與近代文人所普遍共通的典型精神現象:回腸蕩氣、悱惻輾轉、傷時感世的悲愴感、孤獨感。這種特有的典型精神現象引發一代代讀者的共鳴,至今傳誦不衰。
《心靈的“多聲部”與人的困境》則引入心理分析法,突入《原野》中仇虎的內心世界,分析其復仇前后的心路歷程和內在矛盾,揭示出悲劇之因不在于復仇失敗,而是復仇者復仇成功后,反而陷入劇烈的精神痛苦,看不到一絲光明和前途,以致在迷幻和痛苦中自戕。仇虎的心理困境和悲劇結局,給人以巨大的心靈震撼。如何避免仇虎式悲劇重復上演,正是《原野》應該長期“被閱讀、被珍視、被思索”的根本原因。
同樣,《文學家對個體生存心理原則的關注方式與評判》對孫犁名篇《鐵木前傳》的解讀,沒有涉及作家的創作動機,沒有提及作品的時代背景、主題思想,也未對小說發表以后的毀譽是非、社會效果妄加論議,而是依據敘述文本所提供的內在機制和價值指向,抽絲剝繭、層層遞進地展開對于人的生存原則問題的分析。小滿兒是服從快樂原則的典型,相反,九兒是服從現實原則的典型。原則選擇的不同,導致她們截然不同的生存境遇和生命方式:小滿兒因其所信守的原則“不合時宜”,不時在外部現實中遇到強大阻礙,不得不從快樂原則中退居,這種退居造成的生存境遇當然不是快樂而是“壓抑”;九兒卻總是依循和服從現實,依循和服從隨之而來的生存境遇是“寧靜而美麗”。生存原則選擇上的對立和生存境遇的反差,頗為耐人尋味和深思。在現實生活中,“一些時候、在一些個體那里,要遵從現實原則就必須放棄或改變追求”,因此這兩種生存原則經常是對立甚至是不可調和的,“對立和不可調和造成了生存困境”。關于人的生存困境的追問,無疑是《鐵木前傳》留下的一道難度極高的人生必答題。
經典文本的經典性除了依存于文本內在機制和藝術整體,還往往集中蘊藏于作家精心布設的文本焦點之中,也即人們常說的“文眼”“詩眼”“戲膽”等。藝術焦點是燭照全篇的邏輯起點與終點,蘊涵極為深厚。田著不單如前所述將文本經典性存在融于分析的全過程,且非常注重將分析過程作為一種鋪墊,在結論中緊緊扭住文本焦點著重加以分析。《文學家對個體生存心理原則的關注方式與評判》在對兩種生存原則的分析之后,借用小說敘述者之口,發出“在默默的注視里,你們想念的,究竟是一種什么境界”的感慨,一句貌似“含混”的追詢,是問人,也何嘗不是自問,多少人生況味和深沉人性關懷盡在此一問之中。《心靈的“多聲部”與人的困境》分析到仇虎最終陷入悲劇性心理困境時,敏銳地抓住“黑森林”這一象征性意象,發出了“這是否注定是無法走出的心理困境”的無限感慨和質疑,給讀者留下無盡的思索,激發人們走出困境、追求光明。《悠悠傳唱為哪般》在經過一連串分析之后,抓住全詩末尾一個“寒”字,指出詩的獨特高妙之處,就在于它并未停留于悲傷和孤獨乃至不能自拔,而是深入展開對于人生本質的詩性探索,昭示“人生是走向孤獨的行旅”,啟迪人們在孤獨和悲痛之外,尋求生命意義和某種解脫。有此“詩性”,《送別》方為“高格”,方為“上品”。
限于篇幅,以上僅擷取該著中的二、三篇章,略加評說。從中不難看出,田著對文學經典的文本分析,不疾不徐,條分縷析,面對人們耳熟能詳的作品,每每道他人所不常道,見他人所未見,且能切中肯綮,給優美的經典文本作出優雅而精準的解讀。文本分析的成功實踐,為天津的文藝批評領域開辟了新生面。田著的出版,不失為天津文學研究的新成果、新收獲。
文本分析在文學批評中具備自身的優勢與特點,但并不意味著文本分析與其他批評模式全然不相容。實際上不同批評模式之間可以優勢互補,而不是相互取代的關系。譬如田著中對《送別》進行深入的文本分析,且一如前述業已分析得很透徹很到位,但若與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和作家的創作心態全然分割開來,很多問題就很難說清楚:全詩何以從頭至尾句句滲透著那么深沉、凄婉的悲愴感和孤獨感?而這只能與當時積貧積弱、民不聊生、國勢頹危、備受列強欺凌的現實和詩人憂國憂民的身世情懷結合起來分析,才能對全詩的情感基調和旋律給予全面合理的闡釋。《原野》亦復如是,仇虎何以會有那么大的血海深仇?仇虎之復仇何以會付出如許慘痛的成本和代價?仇虎之仇屬于個案還是帶有一定社會普遍性?仇虎之仇怎樣才能從根本上得以解決?這一連串的追詢,必然也只有運用科學的社會學批評和社會變革的成功實踐才能予以解答,并對劇作的經典意義與價值做出全面評估。當然這不是對于田著本身的苛求,按照方法論預設的規范,它已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研究任務。這里旨在說明,在文學批評的廣闊領域里,各種批評方法和手段都各有所長、各有其用武之地,相互包容和借鑒,才能相得益彰、促進批評和文藝事業的繁榮發展。
納入田著分析品評的文本,縱貫近代、現代和當代,涵蓋詩歌、小說、戲劇和報告文學。盡管如此,也僅是天津文學史上堪稱經典文本的一部分,而遠不是全部。而且可能出于“避生就熟”的選擇需要,同一作家或許更具典型價值的作品反而未入分析視野。當然,要求在一部研究著作中將全部經典文本悉數囊括無遺,是不現實的。因此我們有理由在對該著予以贊許的同時,期待田淑晶和其他熱心天津文學研究的專家學者繼續努力,對已經研究和尚未充分研究分析的其他優秀文學文本予以更多學術關注,涌現更加形式多樣和豐富多彩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