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斿，來自星星的你
——僅以本文獻給恩師馬玉亮先生

◇王艾元

去年三月，老同學侯詎望帶過來一本恩師馬玉亮先生的著作《九斿集》。馬老師是研究盂縣地方文化的資深學者，特別是關(guān)于九斿古國的考證，為盂縣歷史研究留下了珍貴史料。剛看完《九斿集》時，我曾想寫一篇文章附和一下老師的立論，但立志未篤，工作一忙就放下了，另一方面想著自己不久就會退休，退休后一定會有時間慢慢寫，做文化考證需要耐心。這些起心動念的背后，隱含著一個美好的想象：老師身體很好，一定有機會和我們一起探討“九斿”。時隔一年，前幾天我剛剛辦完退休手續(xù)，還沒有離開單位，卻聞知恩師已成永恒，與老師當面交流的愿望落空了。我相信，如果老師看到他的學生這么用心地研究“九斿”，一定會很欣慰，然而我卻沒能把這一份欣慰即時送達給老師，有點失落，有點難過。

馬老師的《九斿國九考》引經(jīng)據(jù)典、論據(jù)翔實，不復贅述，我只從中國古天文角度解讀一下“九斿”。

“九斿”是古中國天文學中的一個星座，位于畢宿南端、參宿右側(cè)偏下。九斿星在夜空中的位置很好找，農(nóng)歷一、二月份尤其好找，晚上八、九點鐘余暉落盡，南部天空中最搶眼的星便是天狼星和參宿，找到參宿就找到了九斿。九斿星在國際天文學中位于波江座。

中國古代星座體系早在黃帝時期就有了雛形。黃帝部落設(shè)有專職星官，察“日月星辰之變動，以觀天下之遷，辨其吉兇”。夏商時期，華夏天文學已很發(fā)達，中國古星圖中有很多夏、商、周的痕跡。戰(zhàn)國時期，楚人甘德著《天文星占》八卷，魏人石申著《天文》八卷，后人合稱《甘石星經(jīng)》，這是世界上最早的天文觀察著作之一，也是中華國學最重要的根系，作為五經(jīng)之首的《易經(jīng)》就包含著很多古天文元素。可惜《甘石星經(jīng)》原著在唐宋時期散佚，我們只能從《漢書·律歷志》《開元占經(jīng)》等著作中讀到這兩部巨著的部分摘錄，但中國古星圖中的星座名絕大多數(shù)來自這些著作，比如，開元占經(jīng)中記錄了石申對九斿星的解讀：“九游光芒盛，兵起。”也記錄了甘德對九斿星的解讀：“九游威旗，色盛興兵”。（九游即九斿，斿、游為通假字，宋代蘇州石刻天文圖中也刻為“游”。）從石申、甘德對九斿星的解讀中，我們能看出，九斿與兵家有關(guān)，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古代軍事家的必備能力，開戰(zhàn)之前都要先看看天意。

在中國古星座中，每個星座包含數(shù)量不等的若干顆恒星，連成人們想象的圖形，其中有民間的美麗傳說，但更多是帝王意志的體現(xiàn)。三垣二十八宿是中國古星圖的基本架構(gòu)。三垣指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紫微垣是天上的皇宮，帝星位居其中，群星圍繞著帝星轉(zhuǎn)動，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北辰即帝星，也叫北極星。由于歲差的原因，現(xiàn)在的北極星已不是帝星，而是“釣陳一”。二十八宿指：東方蒼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張、翼、軫。古人將華夏九州的版圖與天空中的二十八宿分區(qū)一一對應，稱之為九州分野，將天人合一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思想全部貫穿其中。而古星圖也宛如一張華夏版圖，星空中分布著夏、商、周時期華夏民族的許多諸侯國國名、地名，如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都在天空中有其席位，除了較大的諸侯國，星圖中也有很多諸侯小國，如古青丘國、古長沙國、古東甌國等，九斿國便是這些諸侯小國之一。

中國古天文學所表達的思想體系中，天是由這些看得見的星官來掌管的，所以很多學者把“星座”一詞當作舶來詞，說中國古代星座不叫“星座”，而是稱為星官或星宿，其實“星座”一詞在中華文化中來源很早，中國現(xiàn)代古天文專家景海榮、詹想、王玉民著作《中國的星座》中這樣敘述：《史記·天官書》中:“此天之五官坐位也”，唐代司馬貞為之作的《索隱》解釋道:“星座有尊卑，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星星不同官職的座位，簡稱就成了“星座”。不過中國古代很少使用這個詞，而是直接稱“星官”“星宿”，現(xiàn)在我們把“constellation”譯成“星座”。

古代帝王為了鞏固他們的皇權(quán)，利用民間對自然力的崇拜，在民間廣泛傳播“君權(quán)天授”的思想，常常拿“天”來說事。武王伐紂時舉行了盛大的祭星儀式，祭祀的星座是畢宿，畢宿與九斿的關(guān)系以現(xiàn)代行政架構(gòu)做一個類比，如同省區(qū)與地市的關(guān)系。在九斿所在的星區(qū)內(nèi)，如同一個天空中的戰(zhàn)場，參宿為“天大將軍”，畢宿為邊兵，還有九顆星組成的參旗、四顆星組成的軍井、六顆星組成的軍市等星座，而九斿位于參旗的正下方，喻意每支參旗上有的九條垂飾。也有史學家將九斿解讀為天旗、龍旗，也不無道理。如《史記·天官書》記載：“（參宿）其西有句曲九星，三處羅：一曰天旗，二曰天苑，三曰九游”，唐代學者張守節(jié)給史記作注《史記正義》中寫道：“九游九星，在玉井西南，天子之兵旗，所以導軍進退，亦領(lǐng)州列邦。”并不欲搖動，搖動則九州分散，人民失業(yè)，信命一不通，于中國憂”。善戰(zhàn)的元蒙帝國自立國之始，就將九斿白纛作為最高權(quán)力的象征。

九斿也指冠冕上的九條垂珠，因此也將九斿稱為九旒，九條串珠的冠冕叫作九旒冕。

九斿究竟是天子兵旗還是天子兵旗上的九旒飾物，讓史學家和我們一起慢慢探討吧，通過探討九斿我們可能會觸碰到中華文化的根，也是一件樂事。恩師馬玉亮先生生前極力倡導九斿后人不要將九斿稱著“仇猶”，我很贊同他的觀點，就像很多史書中將柔然寫成蠕蠕、蝚蠕等，如果北魏時期柔然族沒有被覆亡，他們的后代一定不想在正史中看到“蠕蠕”兩個字。

歷朝歷代的帝王都要在朝廷機構(gòu)中設(shè)天文官，對天文官的稱謂也略有不同，漢朝時太史令負責觀星，唐朝為太史監(jiān)、太史局等，明朝為司天監(jiān)、欽天監(jiān)等。他們在記錄天體運行規(guī)律的同時，也負責制定歷法，報授農(nóng)時，報授年、月的終結(jié)與開始，同時向帝王做國運預測。《中國古星圖》的天文學價值不會因為星座命名中有了帝王意志而減弱，相反，更加強化了它在古人心中的地位。古人夜觀天象的情懷遠遠超過現(xiàn)代人，古時的天空比現(xiàn)在明亮，因為那時沒有空氣污染，也沒有光污染，只要天氣晴好，隨處可以抬頭觀星。顧炎武在《日知錄》里說：“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他說的“三代”指夏、商、周。現(xiàn)代人講的獅子座、處女座是從古希臘神話故事中來的，國際天文學較多采用了古希臘星座體系。

我是一個聽話的學生，四十多年前，老師說學習理工科好，我就踏踏實實學了理工，做了一輩子技術(shù)工作，直到快退休了，才把二十四史當作枕邊書，不為別的，只為退休后師生見面有個志趣相同的話題，感恩的話老師都聽煩了，我這人單純，也不大會聊。大凡愛看星星的人都單純，不懂得家長里短。恩師對“九斿”著迷，我就在浩渺的星空中找到了“九斿”，就在前不久的農(nóng)歷二月二那天，我還領(lǐng)著一群人觀星，白天有點風沙，晚上七八點就散盡了，西南的天空上潔凈如洗，九斿星璀璨閃耀，我有一點小感動，因為那是咱九斿后代的族星。

從小就聽老人們說，天上一顆星，地下一個丁，地下的每個丁都會回到天上。馬老師回到了天上，九斿星旁那顆最閃亮的星就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