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堯
許多不可思議的存在背后,肯定蘊含著驚人的真相。漠視了,也就習以為常,司空見慣了;珍視了,還就撥云見日,豁然開朗了。
光緒版《平定州志·藝文》載元中書左丞呂思誠《松峰書院記》,現(xiàn)全文抄錄如下:
縣治南羅莊孔氏,作書院于三都別墅,蓋羅莊與三都一社也,又近在松子嶺下,故名曰松峰。孔氏家世曲阜,其嗣世子孫守林廟而私淑,有宗而不紊固也。
自干戈亂離,擇里而居樂平于是。有孔氏云:由周而來至于今,去圣人之世若此,其甚遠也。而晉魯相望,近在咫尺,去圣人之居若此,其未遙也。愾然如聞其聲,穆然如見其容,水木本源之思,寧以異地異時而有間乎?
羅莊孔克威求記思誠,為松峰書院額,又書夫子燕居殿一楹。聞詩、聞禮者二齋。思誠起而言曰:孔子之道大矣,孔子之澤長矣!天覆地載,日月照臨,雨露之所潤,無非教也。聯(lián)袂拱手,以至取瑟叩脛,無非教中事也。闕黨童子,可以將命;互鄉(xiāng)童子,亦得登堂入室;斂容摒息于其側,無非教中人也。億萬斯年之久,上自王宮國都,下逮閭巷,莫不有學,以識羹墻。
樂平素稱仁里,家詩書而戶禮樂,有彬彬君子之風,豈皆宮墻外望者與?故克威之為此,非徒為子孫設,欲來遠方之朋也。而里人氏有近三都,撥地三頃以與書院,而為書院子弟之供。其事又不可湮沒而無聞,因并錄之,以與克威孔氏并傳不朽。后有作者,見其廟貌輝煌,輪焉奐焉,孔子在焉;松聲謖謖,響震山丘,孔子之木鐸在焉。宰我謂其賢于堯舜甚遠,厥有以哉?
昔者思誠立書院于冠山,奎章閣、學士院奉中書禮部移文宣慰司下冀寧路,指揮平定州儲書萬余卷,謀欲置田一二頃,至今無一畝。欲銘石作記,力又不瞻。噫,有愧于克威也。夫再拜而文,既以嘉孔氏之賢,且以譏思誠之不能,是以記。
從文中可知,這是昔陽羅莊孔克威在松子嶺下三都別墅建起了松峰書院,請呂思誠來為此盛事作記。
《明一統(tǒng)志》卷十九載:“松峰書院,在樂平縣南四十里羅莊。宣圣裔孫孔克威建,呂思誠作記。”清代《山西通志·學校》卷三十六載:“松峰書院,在三都別墅,元圣裔孔克威建,呂思誠記曰:羅莊孔克威,求記思誠為松峰書院額,又書夫子燕居殿一楹,聞詩、聞禮二齋。”乾隆版《平定州志·學校》載:“舊有松峰書院,在縣南三都,元羅莊孔氏所作,以近松子嶺故名。州人呂思誠有記。縣志缺記,見縣志藝文。”
光緒版《平定州志·山川》載:“松子嶺,在鄉(xiāng)南四十里,嶺北有小松水,又有松溪水。嶺下有松峰書院,元左丞呂思誠記羅莊孔氏作書院于三都別墅,近在松子嶺下,故曰松峰。孫繼魯詩:太行松子嶺,天作出群山。張仲詩:密密松蔭遮嶺面,層層山勢接云衢。”
看來元之后,明清兩代皆認可昔陽松峰書院,也認同宣圣裔孫孔克威此人。孔克威是孔子的多少代裔孫呢?呂思誠在文中并沒有說明,不好妄論。
但是,以《送東陽馬生序》一文選入九年級《語文》教材而為中學生所熟知的元末明初一代文宗宋濂,在《故國子祭酒孔克堅墓志銘》中寫道:“公諱克堅,字璟夫,世家魯之曲阜,孔子五十五代孫也。”孔克堅是孔子五十四代孫、襲封衍圣公孔思晦的獨生子。由此可見,按照孔氏族譜排序,克字輩就應該是孔子第五十五代裔孫。
孔思晦去世后,孔克堅襲封衍圣公。孔克堅生子九男二女,那正是元朝的多事之秋,衍圣公的封號,也不能給他帶來和平安寧。至正十六年(1356)“會山東兵亂,公率家人北行,次槁城。”那正是五年前爆發(fā)的紅巾軍起義席卷中原的時候,從亂流村開河寺現(xiàn)存《武威郡記》碑文來看,亂流村景上寨就駐有紅巾軍。
衍圣公孔克堅都領著家人四處逃散,孔克威的命運也更不會好在那里。無獨有偶,在陽泉郊區(qū)西南舁鄉(xiāng)東北部孔南莊的孔氏族人,就一直認為他們是孔子后裔,是從曲阜逃到這里來的。而據(jù)陽泉郊區(qū)政協(xié)文史委編《陽郊文史》載:“孔南莊村,立村于宋代中期,原名南莊,因本村在北舁主村南面故名。孔家莊,清雍正乙卯年(1735)《新建關圣廟碑記》載:‘盂東四十里孔家莊。’因孔王二姓首遷,孔姓居多,又系孔子后裔故名,于清光緒二十六年改名為孔南莊。”
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如果以平定州上城為中心,那么昔陽羅莊孔氏居其南,而郊區(qū)孔南莊則居其北。孔克威一族逃到當時的樂平,而另一族跑到了當時的盂縣,這戰(zhàn)亂中的孔子后裔背井離鄉(xiāng),一南一北,遙相呼應,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孔克堅率家人北行駐扎下來的槁城,是不是北舁,是不是今天的孔南莊,卻無從查考。反正孔南莊到目前為止,仍有一半的村民姓孔,是村中望族。
無獨有偶。山西省昔陽縣孔家溝村,世居孔子后裔。乾隆版《平定州志·輿地志都村》載:“樂平縣陡泉鄉(xiāng)在成都十八村:……孔家溝,三里。……”村中墻上有介紹:孔氏家族,源于曲阜。兩千余載,子孫振振。流寓四方,為數(shù)可觀。東漢置樂平郡,治所在今昔陽縣境內,故而落籍在此的這一支,稱作樂平派。這一派繁衍益盛,后人為了認祖續(xù)譜,將唐末以降斷絕的脈流接上,自晉徂魯,總算尋到了故宗。近些年,樂平派宗親將《孔子世家譜樂平派宗譜》做了修訂,足證同宗共祖。這個小山村里的孔家兒女,均在宗族世系上。孔家溝,其來有自。
墻上這些文字,是孔德墉所作。孔德墉是世界孔子后裔聯(lián)誼總會會長,其言當可信據(jù)。
看來,平定州境內的孔子后裔,由來已久,早有分布。
我一直找不到呂思誠寫《松峰書院記》的準確時間,感覺也正是在此兵荒馬亂的氛圍之中。至正十六年三月,朱元璋已經攻占了南京集慶,并改名為應天。第二年,也就是至正十七年(1357)三月十七日,呂思誠病逝,終年六十五歲。十一年后,元朝滅亡。
清代的平定州,一州轄四縣,即平定、昔陽、盂縣和壽陽。呂思誠是元朝廷的中書左丞,當時的名氣大得很。他不僅任左丞,而且曾知經筵事,提調國子監(jiān),兼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編修遼、金、宋三朝國史,總裁《后妃傳》《功臣傳》,會集《六條政類》,皇帝賜以玉帶,對其不僅信賴,而且依賴頗深。
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歷史學家,其文章的可信度,毋庸置疑!所以,元之后,無論是《明一統(tǒng)志》,還是清《山西通志》,以及乾隆、光緒版《平定州志》,皆以呂思誠此文為依據(jù)編志俢史,其真實可信度簡直等同信史。
那么,呂思誠在文中提到的“晉魯相望,近在咫尺”,我們就不好理解。其實也不是不好理解,而是難以置信。其實也不是難以置信,而是常識作祟,不允許、也不愿意相信而已。
呂思誠說:“孔氏家世曲阜,其嗣世子孫守林廟而私淑,有宗而不紊固也。”這是我們所能接受的敘述。孔子是曲阜人,他的子子孫孫也一直守護著孔林孔廟,而且一直致力于孔子的儒學傳承與教化,宗譜清楚,世系明確,未曾紊亂。
但是,“自干戈亂離,擇里而居樂平于是。”這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開創(chuàng)的元朝,宋下河東滅北漢,征遼東,伐西夏,金滅遼,金滅北宋,宋、元滅金,元滅南宋,明滅元,這平定州一地,一直都是戰(zhàn)亂頻仍、不容息肩的戰(zhàn)略要地。正是在此戰(zhàn)亂不休的年代,孔氏家族后裔不得不離開曲阜,有的來到了樂平,也就是昔陽縣南的羅莊村。
當時,居住在昔陽羅莊的孔子后人對呂思誠講:“由周而來至于今,去圣人之世,若此其甚遠也。而晉魯相望,近在咫尺,去圣人之居,若此其未遙也。”這話翻譯過來,就是說昔陽羅莊的孔子后人,是從周代繁衍而來,一脈相傳一直到今天的元代,從孔圣人活著的那個時代到如今,那已經是非常非常遙遠了。但是,晉國和魯國相守相望,近在咫尺,從孔圣人曾經居住的老家老宅,到后代們現(xiàn)在所居住的昔陽羅莊,卻并不遙遠。言外之意是很近很近。
就以北齊陪都晉陽城在今天的平定娘子關算起,即使是來此昔陽羅莊村,也就八九十公里,這確實不能算遠。但昔陽羅莊絕不是曲阜,而且從呂思誠文章借孔子后人所言來看,這魯國曲阜城,應該比羅莊距晉國晉陽城還要近,而且還要近的多。這“晉魯相望,近在咫尺”八個字的含義,本來就是鄰里鄰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雞犬相聞,守望相助的意思。
很顯然,呂思誠對這個在我們今天看來是反常識的說法是非常認可的,也是非常認同的。否則,這樣的話語絕不可以進入自己的文章流傳后世,至少也會予以批駁。但是,呂思誠沒有。這樣的態(tài)度,就很說明問題。
其實,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就已描述過魯國及其四鄰之間的尷尬處境:“是時也,晉平公淫,六卿擅權,東伐諸侯;楚靈王兵強,陵轢中國;齊大而近于魯。魯小弱,附于楚則晉怒;附于晉則楚來伐;不備于齊,齊師侵魯。”這春秋三霸國包圍著的魯國,他們要不是相近相鄰,魯國何至于此?看來,“晉魯相望,近在咫尺”的敘述,與《史記》所言,并無矛盾。
而從孔子一輩子的冤家對頭陽虎的最終投奔,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孔子與陽虎,都是魯國人。兩人不僅面貌相似,而且一輩子不對付,一輩子糾纏在一起。陽虎本是魯國季孫氏家臣,但這廝能力極強,口才極好,可人品極差,而且一度執(zhí)掌魯國國政。在孔子的一生中,陽虎像極了一個幽靈,時隱時現(xiàn)。他不僅在年輕時直接羞辱過孔子,而且在老年時,還間接造成孔子被陳國匡人圍困五日,差點丟掉性命,原因是孔子被匡人誤認為是“惡霸”陽虎。陽虎作亂之后,逃離魯國。而走投無路的亂臣賊子陽虎,竟然得到了晉國大卿趙簡子的收留和重用,孔子慨嘆道:“趙氏其世有亂乎!”這也許就是“三家分晉”的肇端。如若不是“晉魯相望,近在咫尺”,作亂之臣,怎么可能逃亡晉國并在此安身立命呢?
可見,呂思誠所言松峰書院不假,呂思誠所述孔子后人孔克威不虛,呂思誠所敘冠山書院不亂。只是我在《文峰之祖惟冠山》一文中所感所憾,冠山以呂思誠建書院聞名,而冠山竟無呂思誠只言片語,甚是遺憾。而在此文中,我終于看到了一代文宗呂思誠心底的辛酸,一時間淚水像決堤之江河,一發(fā)而不可收。
“樂平素稱仁里,家詩書而戶禮樂,有彬彬君子之風,豈皆宮墻外望者與?”這是仁里樂平的彬彬君子風范。所以,“里人氏有近三都,撥地三頃以與書院”,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有這三頃之地,足以維持書院正常運行下去。這是孔克威之幸,也許更是孔圣人之幸。
平定號稱“文獻名邦”,可呂思誠在冠山設立書院后,也曾“謀欲置田一二頃”,然而,“至今無一畝”,甚而至于“欲銘石作記,力又不瞻”。堂堂一朝中書左丞,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呂思誠自覺有愧,所以寫此文既是表彰孔克威及其族人的賢德,同時也在譏諷呂思誠及其自己的“不能”。
但是,呂思誠對復興冠山文峰之祖的一片拳拳赤誠,卻成為鼓舞后來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興辦冠山書院,并從冠山書院走出一大批棟梁之材的有力推手。時至今日,冠山仍是“文獻名邦”最津津樂道的豪言壯語。
冠山之秀,文峰之祖。沿著呂思誠劃定的“晉魯相望,近在咫尺”路線圖,我追尋先師孔子足跡的愿望就更加強烈了。如果不是“晉魯相望”,怎么可能有孔子見老子于冠山呢?如果晉魯不是“近在咫尺”,孫裕和白以采怎么會發(fā)出“惟冠山文峰之祖”的慨嘆并一再吶喊呢?廓清籠罩在冠山文峰之巔的迷霧,才是對“文峰之祖”最大的尊重。
既然呂思誠是在當時的樂平縣見到的孔子后裔,我就想在古樂平的文獻記載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以證實孔子和平定州究竟有沒有關系。即使最終確證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也能一解我心中疑團。
果然,州志里有孔子巖。竟然,明朝禮部尚書喬宇還為此寫過《夫子巖》詩。
乾隆版《平定州志·輿地山川》載:樂平縣有“孔子巖,在縣東北九十里,有宣圣、顏、曾像。”這是一處什么樣的景觀?竟然能以孔子命名,想必與夫子一定有些瓜葛。但是,這個孔子巖具體在什么地方,語焉不詳,讓人莫名其妙。
于是,我踏上了尋找孔子巖的路程。
昔陽老鄉(xiāng)說,孔子巖在南營村。
沿著松溪河,一路向東,建都,界都,古肥子國遺址,東冶頭。山清水秀,無限美好。過了丁峪水庫,河水折向北流。山,越來越高;溝,越來越深;坡,也越來越大。下得坡來,迎面半山有字樣,山間路旁是一水灣,極其險峻,也極其秀美。從溝底向東南望去,半山窩中有一個村落,那便是南營村。州志里的孔子巖,現(xiàn)在就屬于這個村。
南營村位于鄉(xiāng)政府駐地西南4 公里處,是一個偏僻的山村。站在村口四望,小村安居在大山環(huán)抱之中,背后的山,高大的仍然讓人生畏。從這半山腰向剛才駛來的公路望去,乃是山底河谷邊上的蜿蜒一線,也只有沿松溪河谷走去,才能看見一線生機,否則,這里的峻嶺峰巒,會壓迫的你喘不過氣來。
老鄉(xiāng)說,孔子巖不在村里,而是在村西北松溪河谷的懸崖上。懸崖中有一個窟窿,站在馬路邊上,就可以看見。他們把那里稱之為曬書臺,因民間傳說那是孔子當年涉河曬書之處,因于此而得其名。
按照老鄉(xiāng)的指引,我離開了村子,向孔子巖走去。
在村口馬路對面,有一家非常像樣的酒樓。繞過酒樓,拐彎處就有一條走向松溪河邊的泥濘土路。小心翼翼地將車安放在河谷一塊平地上,就能看見松溪河水是從絕壁懸崖的底部鑿穿涵洞而來,嘩嘩流淌,心情頓時愉悅起來。
這是真正的河谷,兩岸的山崖似刀劈斧砍一樣,直上直下。
這是早春二月。沿岸絕壁上,依稀可見零零星星的水瀑冰溜,仰望山頂,人愈發(fā)顯得渺小。這是一個四周包圍的山谷,倘若不是從南而來的河水流淌著一路向北再向北遇山而折向東流去,顯然是一方四面青山,唯我獨中之地。倘若不是身邊的公路上時不時有各色汽車駛過,這顯然是一方綠水青山,鳥語花香之地,你絕對會有置身其間,不想其余的想法。
此地妙不可言。
終于,我在河對岸的西北半山腰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不對,不是洞,而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橢圓形風孔。由于角度的關系,我還不能確定其透亮的程度。
難怪南營村的鄉(xiāng)民介紹說:松溪河谷那里最高山就是窟窿山,雅稱月窟山。月窟山的半山腰有這么一個天然大風洞,使得這一方封閉的地形有了一絲靈動的氣息,也正是由于這一絲靈氣,這里的村民,祖祖輩輩都沒有出現(xiàn)過口吃結巴與聾啞盲人,這是不是很神奇?!
這就是窟窿山,山間有一個大窟窿,這個大窟窿就是一個孔,我更愿意稱其為孔山!
原來這就是孔子巖!
我立即過河,向孔子巖攀去。路并不好走,或者說這幾乎就沒有路。即使以前有過路,但這里曾經引水造地,將這個河谷種上了莊稼。1996 年松溪河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澇災害,將攔河壩沖毀,使300余畝良田又恢復成了原來的亂石灘。水渠還在,只是雜草叢生,并無流水。流水又回到了其原來應該流淌的河道中。不造地,而是在這里造一個水波蕩漾的橡皮壩孔山湖該多好啊!
攀爬的過程中,讓我想到了明代禮部尚書喬宇老先生。他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來的,他也攀爬過這樣陡峭的山路,他還為此寫了一首詩來紀念,我默誦著這首收錄在《平定州志》中的詩句,竟然移步換景,一一對照,此時喜不自禁。
喬宇把這里稱之為夫子巖。這首《夫子巖》詩寫道:
南來太行支,壁立勢凌駕。
巉巉巨巖旁,鰲爾開一罅。
崇柯冠其巔,奔浪繞其下。
遙觀若無有,尋丈不相假。
我游亦屢經,將覽輒弗暇。
今晨值晴景,健興莫可罷。
徑仄翳蒙茸,殘雪積未化。
折荊旋掃除,遇險或平跨。
上塑宣圣容,虛敞構精舍。
石刻紀至元,讀之頗自訝。
云圣西游時,過此留夙夜。
因呼村翁語,相傳匪誣詐。
北有孔子里,郊墟接桑柘。
巖以夫子名,斯事無異差。
樂平古晉疆,上黨周流亞。
澗道多佶曲,難若登泰華。
孔轍想未經,圣跡安敢詫?
不然載籍中,遺漏恥游夏。
千年事渺茫,欲辨鮮憑藉。
誰當破群疑,永定茲山價。
喬宇(1457-1524),明代大臣。樂平(今山西昔陽)人。字希大,號白巖。憲宗成化年間進士,授禮部主事。后任兵部尚書,入?yún)C務。寧王朱宸濠反,言“指日下南京”。他嚴加警備,殺宸濠潛伏南京為內應之黨羽三百余人,迫使宸濠不敢東進。武宗朱厚照幸南京,以功加太子太保,復加少保。世宗朱厚熜即位,擢為吏部尚書。朝政頓為一清,凡為權幸所黠者,皆核列庶位。“大禮”之議起,世宗任用席書、張志、桂萼等,他力諫止,因懺意,被罷官。于是,喬宇返歸故里,在平定州這塊土地上的山山水水中,度過了自己的晚年。所以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中也留下了喬宇不滅的印記。喬宇善詩文,著作有《喬莊簡公集》流傳后世,州志中也多收錄喬宇的詩文,這首詩就是其中之一。
當我站在夫子巖這個大窟窿面前的時候,才終于看清了這個孔的透亮。透過這個巨大的石孔,可以看到松溪河水在河谷中靜靜地流淌。這里殘雪未化,這個山洼中的平臺還有巨大的瀑流冰山,覆蓋著山坳。山坳對過,顯然是一個發(fā)育不成熟的山洞,冰瀑就是從那個山洞中流淌出來。
仔細端詳這夫子巖,孔子、顏回、曾子三圣一組的摩崖石刻塑像還在,佛祖、四菩薩五方神圣一組的摩崖石刻塑像也在。只是頭部受損,無一幸免。由何許人雕琢?尋遍崖壁,并無落款。精舍痕跡殘存,兩塊石碑撲倒在地。
一通是清代題首為《于斯萬年》的石碑,《重修夫子巖敘》碑文書錄于其下:
樂平仙游鄉(xiāng)夫子巖,相傳夫子至趙,經此遇雨,與門人曬書處。巖下有石洞,其外即曬書臺。洞內塑先師,及四配像。奈年深日遠,廟貌凋落。往來景仰者,披荒煙,揆蔓草,即覓一拜,瞻之所而不可得。其不至,日就湮沒也,幾希矣。
乾隆丁未,張振翼補博士弟子員。其父彤,早有更新意,而又苦獨力難支也。延至嘉慶庚申,差役恍惚都人之整飭驲務者,偶憩巖下,悲圣像漂汨于風雨中,慨然有重修意而未遑也。迨縣并入州,驲運寧息,都謀及于振翼。振翼不惜支費,會議重修,出疏募緣,終始經理。
凡樂善者,又共破慳囊,計得百余金。于是修抱廈一楹,洞口仍石跡,而筑月窟焉。即有疾風暴雨而圣像免浸剝矣。臨河之駕,原在河東,而夫子未至晉。相傳之語亦在傳信傳疑間。然以夫子之圣,春秋丁祀府州縣屬,人跡所到,文廟何處蔑有?又豈在至不至哉?行見東西之過斯地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即謂我夫子經此遇雨,與門人曬書于臺上也。又奚不可?
工竣囑余敘,余故敘其顛末以予之,且冀后人踵而等之也。
后學丁酉科舉人王之翰熏沐謹撰
大清嘉慶八年(1803 年)歲次癸亥六月上浣榖旦立
所謂的“月窟山”,大概就來自于此碑文吧?孔子“曬書臺”的傳說,大概率也源于此碑。但是,對于孔子及其門人來過此地,也只是基于傳說。“臨河之駕,原在河東,而夫子未至晉。”這樣的歷史定論,甚囂塵上,理智處有一百個堅定不移。與夫子巖在此,眼見為實,言之鑿鑿,又情感上有千萬個不舍。傳聞定論與眼見現(xiàn)實,在這里再一次分裂,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通為《題名》的石碑,我只看到了功德。正面是什么,我不知道。這么大的石碑,我一人真奈何不了。也許,這正是喬宇見過的元碑。但愿。
曬書臺呢?我在這里沒有找到。
喬宇說:“石刻紀至元,讀之頗自訝。云圣西游時,過此留夙夜。”喬宇眼見的元代石刻,是不是曬書臺上的石刻呢?我沒有看到。孔子來過這里?一說是避雨過夜,一說是曬書于臺,這些傳聞皆不可信。莫說下面的松溪河水在春秋時期更是“奔浪繞其下”,暴風驟雨之時,河水更是猛漲,夫子及其門人,怎么會在漲水之時渡河登山呢?“澗道多佶曲,難若登泰華。”,即使書籍被淋濕,或是掉入河中,能不能追回來,然后再搬到此危巖上來曬?這從情理與邏輯上,都說不通,不可信。
就連喬宇老先生也說“孔轍想未經”,不是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但是,“圣跡安敢詫?”雖然耳聽是虛,可這腳底下手跟前眼睛里的“孔”,誰也不能否認,誰也不可抹殺,誰也不該歪曲吧?只是我沒有看到喬宇見過的元代石刻。
新修的河渠旁,用磚石砌了一塊板報欄,白底黑字,用毛筆書寫了《夫子廟簡介》,上書:
古傳,春秋時期孔圣周游列國。渡河入晉,途經此地逢雨,川河暴漲,將所帶書札行李沖入水中,幸被河灣村(今孔氏村)一村夫泅水撈出,曬于石畔,石上曾刻“曬書臺”三字,后因破石開鑿而毀。
當時,雨阻河攔,不能前行,圣人與書童在山腰巖洞避憩數(shù)日。有感于河灣村民敦厚樸實,仁可教化,遂將河灣村村名改為“孔子里”,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才叫孔氏村,凡現(xiàn)存古碑,皆是此稱。明、清時,地方官民曾在巖洞內修建夫子廟,以紀念圣人遺德,現(xiàn)今洞內仍有巖畫碑刻,依稀可查可考。
農歷丁酉年四月初二
這個簡介,至少讓我知道了曬書臺原來是真的有,后來是真毀了。孔子真的路過這半山懸崖上的巖洞?避雨也好,曬書也罷,真的不足為信,這說服不了我。人家這么一說,我也就這么一聽,呵呵一笑而過。只是曬書臺上被毀掉的石刻紀錄還有嗎?
經過多方查找,我還是找到了摩崖石刻照片,并書錄了碑記全文,竟然是宋代的摩崖石刻碑記:
大宋平定軍樂平縣仙游鄉(xiāng)孔子村起三教社。糾首人:王道男、王信,社長:王弁、李端、王射、溫友、趙廣、陳金、王訓、王亨、張開、耿象、曹凝、賈德、王昰、李式、張弍、耿宗、張用、趙友、郭俊、郝榮、韓俊、嚴保、王安、李宣、李元、王存、鄭度、董德、趙清、李植、卑玘、楊氏,村人:楊顯、耿新、耿琪、耿足、耿深、賈氏。愿皇帝萬歲,重臣千秋,國泰民安。寫自王亨。元佑七年(1092)壬申歲八月日記。
這很珍貴,畢竟是宋代的歷史記錄。
那時候,這里是大宋朝平定軍的樂平縣。那時候,這里是仙游鄉(xiāng),而不是現(xiàn)在的孔氏鄉(xiāng)。那時候,這里還沒有俗稱的曬書臺,而是叫“三教社”。可見夫子巖的稱謂,來自喬宇。而曬書臺的俗稱,出自元朝。而稱其為“三教社”的宋代石刻,幅廣39 厘米,高54 厘米,巖質為青石,一直保存完好。直到修建水渠的時候,才被毀滅。
但是,此石刻所述千年之前的大宋朝,卻有一個村,就叫孔子里。當時,孔子巖還叫三教社。而這三教社,正是由孔子里村的糾首社長鄉(xiāng)民們建起來的。
當時的孔子里,現(xiàn)在叫孔氏村。當時的仙游鄉(xiāng),現(xiàn)在叫孔氏鄉(xiāng)。當時的樂平縣,現(xiàn)在叫昔陽縣。當時的平定軍,現(xiàn)在叫平定縣。當時的三教社,喬宇稱夫子巖,州志叫孔子巖,老百姓俗稱之為曬書臺。
滄海桑田,星移斗轉,物是人非,世事變遷,唯一沒變的,就是松溪河旁半山腰間孔山上的那個孔!
這應該就是一個標志,在向世人宣示:這就是孔!孔即本尊。天下有孔,皆出于此。有孔氏鄉(xiāng)、孔氏村作注腳,天下孔氏,源出于此。而這個孔,也正是先師孔子的孔。
喬宇老先生閃爍其詞的詠嘆,欲言又止。“北有孔子里,郊墟接桑柘。巖以夫子名,斯事無異差。樂平古晉疆,上黨周流亞。……孔轍想未經,圣跡安敢詫?不然載籍中,遺漏恥游夏。”很顯然,這夫子巖在喬宇眼中就是“圣跡”,怎么敢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呢?而且,這樣的“圣跡”,在“載籍”中,是不應該被遺漏的。遺漏了,那也是游歷華夏大好河山歷史文化的恥辱。至少在喬宇那里,是絕不允許犯這樣的錯誤。
孔,在這里。孔,往北繞個彎,就應該是喬宇筆下的孔子里。
孔子里,孔子里,這難道是孔子故里嗎?
這真是一個美不勝收的所在!
《平定州志·都村》載:“樂平縣,鄉(xiāng)四:西曰陡泉,東曰仙游,東南曰懷仁,南曰文苑。統(tǒng)都六:屬陡泉者曰在城、曰叔尚。屬仙游者,曰昔陽。屬懷仁者,曰黃巖。屬文苑者,曰郭莊、曰石馬。共統(tǒng)村二百一十。”對此,州志還做了備注:“《縣志》舊:陡泉鄉(xiāng),有巴川都、重興都。仙游鄉(xiāng),有民安都。懷仁鄉(xiāng),有水峪都。兵燹后,巴川并入郭莊,重興并入叔尚,民安并入昔陽,水峪并入黃巖。”
可見,至少在清代,鄉(xiāng),要比都大。當時的仙游鄉(xiāng),包括昔陽都,包括民安都。民安都并入昔陽都之后,仙游鄉(xiāng)就領這昔陽一都。而現(xiàn)在,樂平縣已改稱為昔陽縣,仙游鄉(xiāng)也早已沒有了,隨之而來的是孔氏鄉(xiāng)。問題是孔氏鄉(xiāng)沒有孔子里,只有孔氏村。
州志又載:“東南鄉(xiāng)昔陽都四十八村。……東冶頭,50 里。……孔子村,80 里。……南營,65 里。……三教河,100 里。……”從州志的記載中,可以大致確定方位。過了東冶頭,就是南營村。孔子巖,就在南營村的地界上。南營村到孔子村滿打滿算也就15 里路程,孔子巖距孔子村,最多也就10里地。
夫子巖曬書臺摩崖石刻碑記載:“大宋平定軍樂平縣仙游鄉(xiāng)孔子村起三教社。”這是迄今為止所能看到的關于“孔子村”最早的文字記載,元佑七年(1092)到現(xiàn)在,畢竟是近千年的歷史了。由此可見,孔子村至少這一千年來未曾改名。
但是,等我來到這個位置的時候,這個村卻不叫孔子村,也不是喬宇所稱的孔子里,而是孔氏村。怎么會是這樣呢?我頓時大失所望。
來都來了,不能過村而不入。萬一有什么玄機,也未可知。
這是一個山環(huán)水繞的所在。村子坐西朝東安放,西方的神垴山如溫潤的懷抱,似有力的臂膀,將整個村子攬入胸前。寺垴嶺如刀劈斧砍般雄峙于其上,宛如給村子戴了一頂蓮花桂冠,更像是一道堅實的鐵壁銅墻,任風吹雨打,都能阻擋。立人峰如同將軍與士兵,站在神垴山寺垴嶺的北端,守衛(wèi)著整個村子。也將在這山麓鋪展開來的村子,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松溪河水自南向北從村子的東邊流過,317 省道昔九公路南北通行,將河山與村莊東西分開。河川在這里顯得很開闊。村口正對著一座黑石寨,宛如一道屏風展開,林林總總的暗紅色石頭,像天然的人形群雕塑像一般,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竟沒來由地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河東的大山青龍嶺,自北向南與整個村子隔河相望,更顯偉岸。東南方的山峰頂脊蜿蜒一線,好似在天際畫了一道輪廓,天馬峰突起于其上,天馬行空,直刺蒼穹。這天馬峰,也叫云寨峰,更像是一支筆鋒,給人一種魁星高照,文昌高聳的感覺。
村南是南疆山,鳳頭嶺,最高處是南疆峰。
村北是香爐臺,井莊嶺。
這孔氏村絕對是崇山峻嶺懷抱,松溪河水環(huán)繞的風水寶地。難怪說這里是河灣村,松溪河村東南入境,一道大弧線開展了一片肥沃的小平原,在西北角繼續(xù)向北流去。村子像一艘巨輪蕩漾在這里。
村口是一座三門四柱的大牌坊,古色古香。柱子上有兩副楹聯(lián)。一副是:
天成象山水佳富裕安定;
圣賜名孔子里古今文明。
另一副是:
周立村度滄桑歲月;
唐植槐觀巨變歷史。
橫批正書:孔氏村。背書:簡里古韻。村口影壁的上方寫著:空談誤國,實干興邦。
聯(lián)不必求其工,意須品弦外音。這兩副楹聯(lián)肯定是現(xiàn)代人所為,但卻是竭力展現(xiàn)村容村貌之外的歷史底蘊與文化內涵。周代就有這個村了,而且村民認為“孔子里”之名乃圣人所賜。這就非常神奇,頓覺此村必須一探究竟才知虛實。
村子古老是肯定的,一磚一瓦,一木一石,都能標志其龍鐘老態(tài)。同時,村子也很新,許多人家在古院落地基上又翻新了現(xiàn)代建筑,包括村委會所在的樓房,對面新起的舞臺,村里的學校等,都是新的,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孔氏村的村名究竟是怎么來的?村中老者所講的故事都大同小異:
傳說這里的先民最早自稱“河灣村”。
在孔子周游列國的時候,路經此地,要到當時的肥子國國都,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東冶頭。山高谷深,路途遙遠,孔子與弟子們疲憊不堪。正在河邊樹下歇息的孔子,見一牧羊人趕著羊群過來,便讓弟子去打問路程。
弟子上前道:嗨,嗨,到肥子國都還有幾里地?
牧羊人回答:幾里可到不了。還有好幾畝呢。
孔子覺得牧羊人語氣不對,趕緊替弟子給牧羊人施禮道歉。
老羊倌還禮答道:兩只雁兒向南飛,不分誰高與誰低。一年只能來一次,一月就要飛三回。
在場的弟子面面相覷,不解其意。孔子解釋說:客人告訴咱們說,還有八里。
孔子又問:“你是哪莊人氏?”牧人回答:“河灣村人”。
牧羊人以禮回答,熱情指引。孔子謝過,繼續(xù)前行。
說話間,忽然一陣大風,烏云密布,大雨驟至,河水暴漲,并將孔子所帶的書卷到了河里。
聽到喊聲,只見有一路人,連衣裳都沒脫,就跳到河里,把書給撈了回來,放在一塊大石頭上,晾曬起來。那塊晾曬竹簡的巨石,后來還被刻上了“曬書臺”三個大字。
孔子不勝感激。問道:“你乃何處人也?”
路人回答:“河灣村人”。
這二人二事,二問二答,讓孔子倍感親切。
于是,孔子和弟子們返宿河灣村,方知此村山河秀美,民風淳樸,非常感嘆這里的人民智慧、仁義,也完全符合自己倡導的仁、義、禮、智、信儒家思想,甚可教化。于是,便將自己的名字賜予河灣村為名。
從此,河灣村便更名為“孔子里”。
直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才又改名為“孔氏村”。孔氏村是昔陽的歷史文化名村,非常古老。周代就有此村,迄今三千余年了。
現(xiàn)在全村有五百余戶人家,1600 余口人生活在這里,是孔氏鄉(xiāng)最大的行政村。
這樣的故事,口口相傳,一直是村民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也是向游客宣傳的核心內容。其中的真實性與否,沒有人去計較,呵呵一笑了之。
我在村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立的《文明故里》石碑,題目為《故里奇秀村志碑》,碑文如下:
孔氏村雖為天下萬邑中一僻野之地,然古而有典故,名而有說辭,尋常村鎮(zhèn)非可同比。
洪荒遠古之始,隨山地名黑石寨。東周立村之初,就勢而名河灣村。
孔圣經此之時,親賜村名孔子里。民國后晚之期,竄音叫名孔氏村。
迄今二千五百余春秋,實屬亦古亦名矣。村之四周,皆有罕見古跡,驚世民傳。查遍華夏,唯此一村。
村之東,有西漢末年耿氏兄弟木炭窯里巧救劉秀免遭追殺,藏過光武皇帝之藏皇套。
村之西,有北魏刻佛,宋代始建之佛教寺廟臥佛寺及道教廟觀娘娘廟、大王廟。
村之南,有儒圣孔子周游天下經吾村講學之所夫子巖下夫子廟及曬書臺。
村之北,有楚漢爭霸時大將韓信安營扎寨調兵遣將擺陣操練之古址韓信寨。
村之中,有一千三百余年古唐槐(原九株),現(xiàn)存兩株,依然蔥郁茂盛,挺拔參天,神古開益,載乘萬千。
吾村后靠神腦山,巍峨壯觀。前臨松溪河,弓形回環(huán),山清水秀,交通便捷,土地肥沃,林糧豐登。慨而言之,可謂山顯靈氣,水透秀氣,村有名氣,人樹正氣,實乃天地人和諧之鄉(xiāng)。
囑示民眾銘記:繼吾靈秀之脈,愛吾古老村莊,續(xù)吾文明之風,建吾錦繡家園,世代傳承。
碑是2020年立的,碑文作者是劉懷文。
原來,有關孔子村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傳說,不止在鄉(xiāng)民中口口相傳,而且被有心人訴諸文字,刻進碑里,以資不被泯滅。
問題是現(xiàn)在這孔氏村里,竟無一家一戶姓孔,也無一個孔姓人氏。看古碑,耿姓曾是這里的大姓,現(xiàn)在的村民,大多姓劉。
就這樣一個沒有孔姓人士居住的村落,千年來,硬是就叫孔子村未曾更改。
莫說孔子生前并不顯貴,即使短暫當過魯國的大司寇,也很快就下臺不干了。何況孔子周游列國到處碰壁,被人稱之為喪家犬。這樣的孔子能賜名給一個村嗎?就算孔子愿賜,村民們愿要嗎?
孔子,你算老幾?你是何人?你有何德何能讓一個村為你更名而兩千年不改?
哪怕你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與我河灣村何干?
皇帝賜名,姑且罷了。一個讀書人,在其生前怎么可能為一個村子賜名呢?夠格兒嗎?
孔子由一名老師,后來演變?yōu)橄葞煟仁ィ蟪芍潦ィK于成了孔圣人,如果孔圣人賜名賜姓,那還有情可原,可那都是孔子身后之捧,與其生前毫無瓜葛,這過村賜名的傳說,真是經不得仔細琢磨,值得懷疑。
退一萬步說,河灣村大姓耿氏也好,劉姓也罷,多少都有血緣關系,根脈所在,我寧肯就叫河灣村,也不愿意將自己土生土長的家鄉(xiāng)之名,改稱為于己無關與村無系的一個外人的名字,僅僅是一面之緣,就賜名改姓,這與中國文化自古以來根深蒂固源遠流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家族鄉(xiāng)土文化,也是背道而馳的。
無緣無故,更名改姓,將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孔子是儒家創(chuàng)始人。可在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時候,這孔子賜名的村子,竟也未遭滅頂之災,村名也未更改,這就顯得更加奇怪。
兩千多年的歷史,有無數(shù)理由與機緣讓孔子村名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孔子里一直就在這里存在。
尤其是經歷了唐末五代十國的大動蕩,到宋朝的時候,這里還叫孔子村。從摩崖石刻來看,其中也沒有一人姓孔。這個村名為什么這么頑固不變呢?問題是為什么要變呢?
許多的變,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可許多的不變,也是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臺。歌詞里唱道:五千年的風和雨啊,藏了多少夢?黃色的臉,黑色的眼,不變是笑容。一樣的淚,一樣的痛,曾經的苦難我們留在心中。一樣的血,一樣的種,未來還有夢。是啊,冥冥之中的不變,就是那么倔強,就是那么頑強。血脈如此,文脈又何嘗不是?
孔子里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事實!就是最大的不可否認!就是最深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什么是里?《周禮·地官·遂人》曰:“五家為鄰,五鄰為里。”《說文》曰:“里,居也。”《爾雅》曰:“里,邑也。”李注:“居之邑也。”《漢書·食貨志》曰:“在野曰廬,在邑曰里。”用我們今天的話說,里,就是故居,就是故里,就是出生的地方。
排除一切不合道理不合邏輯不合人情的可能,我只能得出一個反常識的結論:孔子里,就是孔子故里,這是孔子出生的地方!
非如此,不足以解釋這三千年的古老文物——孔子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