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短暫，歡喜就好（組詩）

◎徐南鵬

[現實是]

現實是，河水緩慢，依著兩岸流淌

現實是，河水煩悶，打著旋，鎖住江心，鎖住青山的倒影

我大體也是。有時自己從身體里出走，往深山

探訪蟬蛻，以及清風的幼蟲

這一些，都不在課本上，不在你反復背誦的篇目里

但終究要到來，像夢，總有一道隱秘之門連接彼此

像風中晃蕩的電線，連著村莊?；氖彶豢梢姟５种埔嗖豢梢?。

[已知的]

已知的，比如蟬翼之輕

你告訴我，爬上樹冠的青蟲

竟有振翮之心

那時，櫻花開透，雨意正濃

向上飛的雀

也會化成云朵

再向上，目力所及，也不過是一星光

風，有時向上吹

有時向下吹

像舊電影，把世事重映一回

我有時會在夢里著急地歸納中心思想

至于多年前我扔出去的石子

也是我命運的一部分

如果恰好落入河中，正是

那條魚，正在著急地尋找

回歸之途

[一 天]

我試圖整修出一塊土地，好種些瓜果。

地里多石。翻地多艱。

我不惜體力。挖出大大小小的石頭，需要我耗費幾時，我并不可知。

石子各具形態，也會分散我的注意。

或許把玩石子也別有意味？

一天短暫，歡喜就好，怎么過或許不重要

在一塊尚未挖出的石頭上，歇息片刻，我該想想了。

頭頂上，星空旋轉著眩暈本體。

[絕 句]

從陽光中提煉出金子，因為愛

從陽光中提煉出玻璃，因為思念

從陽光中提煉出冰，因為你

[騰 空]

先是鳥鳴，騰空自己

翅膀這時具有遁形功能

一如語言，被修改多次

留下青煙和灰燼

但并非無跡可尋

比如，透過高樓窗外掃過的風

以及屋頂瓦面上留存的殘雪

我能猜到它的去處

至于蟲騰空自己，留下

透明的蟬蛻，在枯枝上

那是另一種救贖

或者是回歸，浪跡還是成長

空無一人的下午

蟬緊一聲緊一聲地呼救

時間出現裂縫

背后細密的脈絡如月影

[午 后]

陽光癱軟在院子里

風呢？擠在灰塵的縫隙中

桃花，李花，梨花，依次開

開過就不后悔了

螞蟻列隊走過墻面

午后寂然無聲

一只貓，躥出院門

被自己迅捷的影子

嚇了一跳

[雁]

城市上空，一只鳥

在飛，是雁吧

在我看得見的高處

一只鳥，再努力，也飛不出

空闊?；蛟S有別的鳥飛過

留些鳥跡，或者氣息

但風先來一步，反復洗

呈上，全新的版圖

一只鳥在飛，向黃昏

自己陪伴著漸遠的影子

飛翔抑或即是抵達

一只鳥同影子合而為一

[崩 塌]

他的話，表達完整

但我聽出崩塌的部分

——不是遺址，而是尚未建設

早已成廢墟

他一無所知。

[雪]

城里的雪下得比城外的小些

城外的雪化得比城里的慢些

改變外部環境難些

改變內心感受易些

真正改變的，唯有月

它以陰晴圓缺告訴我一些

[平凡有自己的幸福]

春風里，把一粒絲瓜籽

埋在土里，過幾天

地里拱出兩片嫩黃的新月

風一吹，月牙長出一枚新葉

拉著風的下擺，見什么

老問為什么

給它澆點水

秧苗就往高處躥，像

虛空中，有什么吸引著它呀

像土地里安裝著

強勁的發動機。它多少有點

身不由己了。不一日

竟然冒出一朵花。不一日

竟然掛上一條果。炊煙

和藤蔓，各自占用一半陽光

平凡有著各自的幸福

比如，踮起腳尖

割下絲瓜的年輕母親

比如，種瓜得瓜

聞到灶火味道的絲瓜

[創作談]

尋找純凈的東西，這是生命的原始沖動？或是后天的使命？什么稱得上純凈的東西？露水，春雪，還是夜深人靜時撲面而來的那股濃郁的夜來香？

記憶中，小時候村里的事物都是純凈的。藍藍的天，清泠的泉水——夏天把手伸在泉眼里，一股沁涼傳遍全身，那感覺至今猶在心頭；冬日里，泉水冒著霧氣，那霧裊娜、干凈。還有，竹林中的空氣，吸一口，你不僅感到清洌，而且感到青翠。

純凈的事物，一方面它會讓你透明，給你自由，另一方面它會窒息你，給你壓迫——我們身上，還有多少污穢未得洗凈？

曾經有過這樣的夜晚，當你仰望湛藍的星空，你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這就是純凈的力量。當然，當你面對山崖上一朵盛開的百合花，它那一縷清香，同樣想要窒息你，讓你透不過氣來。一朵花，清晨一粒鳥鳴，黃昏高一陣低一陣的蟬噪，或許就是純凈的東西。

但是，我想找的，并不僅僅是這些東西。我依稀記得這樣一個場景，我家門前是一條古官道，那時村子里不通公路，官道上人來人往，走累的人會在門前的石板凳上歇歇腳，或要口水喝。奶奶在門口水池洗衣服、洗菜，客人要水時，她會邁動那雙小腳，進屋里，把門掩上，先整整衣裳，洗下臉，攏下頭發，再開門把水端給行路人。行路人喝完水，把碗在門口引來的山泉水池里洗凈，放在石板凳上，口中稱謝，然后繼續趕路。奶奶站在門口，待行路人身影拐過彎，看不見了，才收起碗，再忙自己的事去。這些小細節，是對別人的禮貌，也是對自己最大的尊重?；蛟S這才是我要追尋的純凈。敞亮的心靈，人與人之間無遮蔽的關系。

讀紅樓夢的時候，其中有一個細節，姑娘們在下雪天，從梅花瓣上，把雪一點一點掃下來，存好，取那化了的梅花雪水泡茶。這水，夠純凈了。這純凈的水，自帶梅花香，泡出的當是絕世的茶！

現在，梅花仍然在開，雪依然在下，但我們還取得來那神仙一般的梅花水嗎？前幾天，北京下了場春雪，紛紛揚揚，比天氣預報說的要大許多。大半個下午，我站在辦公室窗前，靜靜地聽雪落的聲音。雪剛下時，一著地就化了，但無限的雪花前赴后繼，終于是屋頂白了，樹白了，路面也白了，一個世界白茫茫起來。我的車停路邊，晚上開車時掃前玻璃上那么厚的雪，煞是費事。第二天，再開車時，車上留下的是雪化后斑駁的泥跡。這是我們的時代和現實。

詩是人類面對現實無奈重構的世界。對我而言，慶幸有兒時的記憶，依然可以照著小時候感受到的那些事物，把純凈的雪呵花呵重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