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頂（組詩）

◎柳 燕

[頭 發]

房間空空如也，映照出

我不多家私的靜物影子

秋天的陽光已從紗簾退潮

打掃房間時發現，短短幾天

出租屋的地板、沙發、廚房

書房、洗漱臺和浴室

都有她頭發的蹤跡

這里從沒住過其他女性

所以確信這些比男人頭發

長很多的女人短發，全是她的

恍若夢境，但這是鐵證，喜歡

剪短發的她的確來過這里

和我短暫生活，然后離去

房間潔凈的瓷磚散發著幽光

映出一個男人家務時朦朧的輪廓

那些散落在各處的頭發被小心拾起

用一根紅絲帶系成一綹，夾進

一本吉爾伯特詩集的某一頁

就像兒時秋天，摘一個熟透的柿子

放在路上。這不是怪癖，只是她走后

我在南方出租屋第一次把臉貼在地板上

發現我與自己的倒影隔著她的一根發絲

它在我的呼吸中顫顫巍巍，像個孤兒

[上 元]

沒什么特別的，結束工作大家各自回家

落日烙鐵從此城邊緣的塔吊頂下班

燈火很快替代黑暗，城市的每個夜晚

都燈火通明，不分節慶。促銷季更繁華

春風乍暖還寒，月影在烏云后急速趕路

山中的家，父親應拿著土蠟燭去亮園子

母親點燃所有香燭臺的香火，加滿青燈油

長大后，我們一直缺席，撤出了他們的祭祀

回到出租屋，煙花在城中的高樓零星綻放

用望遠鏡拉近焦距，想象那絢麗屬于自己

年已結束，我們將繼續努力去償還恐怖債務

[山 頂]

站在故鄉山頂，秋天

原野把森林放牧到懸崖

這兒的綠色讓人歡喜

曾治愈許多躲進群山的少年

高壓電塔登山隊已取得勝利

把一座座鐵塔插在群山之巔

新規劃的高速公路

機器正在鑿開巖石

有少女在十五歲輟學，十六歲戀愛

十七歲丟下新生兒去大城市謀生

十八歲改嫁，再也沒有回來

兩個未成年，留在故鄉的孩子

在祖父母和外祖母身邊慢慢長大

他們還在他鄉，試錯生活和愛情

腳下的大理巖堅硬如童年，他知道

山外的路并非一直平坦，抵達平原

城市如鐵，許多人抱著理想

去那里死磕，大部分敗北而回

[雨 水]

有親戚在寒冷的二月喝下一瓶敵敵畏

小時候他曾給我買過最愛的米粑粑

父親往他表哥的新棺木上撒下一抔土

一個人的艱苦和沉重被埋進死亡

未來時間，它要模仿植物，每年春天

發芽，抽新，轉青，生長，向著黛綠

于夏天的夜晚結出秋天的草籽，接受

枯黃與輪回，接受暴雨雷電日光與星芒

雨水過后，桃花李子花將替代油菜花綻放

青年人將離開絕望的故鄉去無望的他鄉

[午夜之前]

城市柏油路在這里走到了盡頭

烈日暴曬泥土，快車給它們翅膀

紅色磚頭里的人們，某個是我的房東

他們從塑料、木頭和小塊舊城中

分離出廢鐵，就像煉鐵工人從鐵礦石里

甄選出鋼筋。他們修起這座待拆的房子

我暫時的家。人們已睡去，土狗

回應著深處的土狗。站在半截天臺

遠處城市整齊的路燈和信號燈

是我近視瞳孔里盛開的煙花

黎明時才逐漸熄滅

火車汽笛叫醒昭通站

有人在夢中去遠方，有人從遠方回來

他們都不知道，這兒有個失敗的詩人

想一些關于漂泊與回家的事情

看一輪被切走一半的月亮

城鄉接合部，轉基因玉米正結夜露

過些時日，這兒將長出一個高鐵站

長出密集的樓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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