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

文李若濤

樓下路邊有兩棵銀杏，十多年了，也沒見它長高多少，有一株有零星的掛果，落在地上被踩踏后，發出刺鼻的腐臭味。

我外孫仔仔說，這是臭蛋樹。他為能給樹起這樣的名字而驕傲。每次經過這里，他就指著樹說，臭蛋！

我們祖孫倆就在這棵樹下哈哈大笑。那時候他還是幼兒園中班的小娃娃，一轉眼已經是小學四年級的英俊少年了。

我決定，今年要好好地看看銀杏。

初春，銀杏的短枝頂上爆出嫩芽，不久，就看到一面面小扇子似的葉，被長長的葉柄搖晃著伸了出來，既快樂又亢奮。

銀杏的葉芽也很有趣。每一片扇形的小葉左邊和右邊向中間折，再從中間折——像疊被子一樣。然后，整個葉子從葉柄處向下折，葉尖向下，緊緊地抱貼著里邊和它一樣折疊的幼葉。

葉子藏在它的芽里邊。當幼葉萌發時，每個短枝上的六片至八片葉子幾乎一起爆出。葉柄四面射出，亂蓬蓬的。過一段時間，在陽光的調理下，它們就會慢慢長得平順。年輕的樹總長出密密麻麻的葉，重重疊疊，老了，葉間才會疏朗開來。

近看，葉柄中間簇生的綠色柔荑花序狀的雄球花，很容易找。尋找雌球花要困難一些，我用手機相機的放大功能在雌樹上搜尋，甚至用高枝剪剪下枝條，都沒有找到。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終于在一段枝條上看到了雌球花，細細長長的花梗上，長著兩個微型乳房般的小小胚珠，它們受精之后會發育成種子。

銀杏是裸子植物，種子外面是沒有果皮包被的，所以，銀杏種子外那個臭臭的皮囊是它的種皮。這個皮囊不僅臭，腐蝕性還強，千萬不能用手去擺弄它。

樓下這兩株比肩而立的銀杏都是雌樹——我一直以為它們是一雌一雄呢。小區里倒是有幾棵雄株，離這兩棵雌株最近的差不多100米，隔著一幢18層的居民樓。另外一棵孤植的雄株，與這兩棵雌樹的距離大約是150米，中間隔著兩幢高樓和一小片水塘。

小小的花粉要飛越千山萬水重重阻隔，太不容易了！以風做媒，小小的花粉只是偶然降落在雌球果上，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它們只有零星的掛果。肯定是在種植時，遇到了一個心不在焉又不解風情的園丁。

作為行道樹，為了防止“臭蛋”熏人，一般植雄株。在公園里，倒是常常會給它們配對。

南京靈谷寺寺廟前有一株銀杏，已經有700多歲了，它是一棵風流倜儻的雄株。它的身邊，小路對面，是一棵毫不起眼的嬌小雌株。

經過這里的人都會贊嘆這棵雄株，它被欄桿圈圍著，還有一塊石碑專門介紹它，碑上的字還貼著金，可見它是多么金貴。給它拍照，一般也不會留意它身邊還有位嬌妻。它們的枝梢在空中“交頸相悅”。

南京的銀杏壽星并不是靈谷寺的這棵樹。江北浦口的惠濟寺有三棵1500歲的壽星銀杏樹，傳說是昭明太子所植。它們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尊尊佛，枝杈虬勁，長須飄飄，瀟灑與威嚴俱在。

這三棵樹中最威風的一棵，被選為南京銀杏之王（2022年3月，南京市園林局舉辦了一次網上評選十大樹王的活動，由廣大網民遴選）。銀杏王胸徑2.75米，高29米，冠幅21米，氣場強大。

銀杏樹是越老越美。那是時光雕刻的美，無論是春天的新葉初發，夏日里清涼的綠蔭，秋天中滿樹金甲，抑或鋪滿落葉的地面，甚至是冬天，藍天下蒼勁的枝條，樹干上深深的溝壑疤痕，無一處不讓人感動……

如果昭明太子能穿越時空，回到金陵，他怎么認得故都？這樹還在。

銀杏最早出現在2億7000萬年前，它是最早出現的一批裸子植物，它們沒有花，也沒有果實。那時候的陸地，是一片純然的綠色世界。

侏羅紀，裸子植物和恐龍雄霸天下。銀杏默不作聲地看著恐龍慢慢興盛，慢慢滅絕。在第三紀冰川來臨時，極寒的天氣讓大量的裸子植物滅絕了。科學家認為銀杏也滅絕了。后來在我國發現了它，被稱為活化石。

說到恐龍，仔仔問我：“您知道霸王龍的肉是什么味道嗎？”

“我怎么會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它們編碼肌肉的DNA和雞非常像，可以推測它們的肉是雞肉味的。”仔仔說。

這給我開了個腦洞。

“您知道恐龍琥珀嗎？”他說，“那個琥珀里有一截虛骨龍的尾巴，尾巴上長著羽軸，這說明，鳥類是從恐龍演化來的。”銀杏一定見過這些長著羽毛的虛骨龍。

銀杏不僅長壽，而且長青。最新的研究表明，它的形成層——讓樹木逐年加粗的分裂細胞（干細胞），不進入衰老階段。還有銀杏本身的抗逆性極強，這能解釋它為什么長壽。靈谷寺中那棵700歲的老樹，其實生理指標跟20歲的銀杏差不多。也就是說，它還是一位翩翩少年。

冬末的一天，和好友木童去金陵圖書館，在門口的廣場上小坐。咖啡座邊上是一片銀杏林，抬眼望去，藍天襯映著舒展的枝椏，枝條上鼓脹的短枝特別顯眼。這讓我想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一首詩：所有盛裝和卸裝的/復雜細節/都已經完成！/一枚清澈的月亮/長在樹杈之間/徐徐移動。/于是，在準備好它們的蓓蕾/以應對確定的冬天之后/這些聰明的樹/站在寒冷中睡去了。